松开香囊,温夫人苦笑出声。
不是自己生的孩子,终归会更念着“亲娘”。
就像明宜,虽然孝顺她,可真遇到大事,也一定会更顾着张姨娘的。
温夫人把香囊放回了炕桌上。
五月末,纪明达生产满月。
因她早产,徐老夫人便有意叫她坐个双月子,将身体彻底养好再回温家。
温夫人心焦,先说:“明达到底还是温家的媳妇。已因养胎在家里住了五个月,再不回去,只怕不但亲家面上不好看,连名声也不好听。”
“温家还敢‘不好看’?”徐老夫人便不高兴,“明达没和离,还愿意做他家的媳妇,已是他家的福气了,怎么还敢对咱们家挑三拣四?”
她便斥责儿媳:“温氏,我知道你一心念着你娘家,可你也该多想想:只有娘家是亲的,明达就不是亲闺女?你闺女年纪轻轻的,早产了快一个月,挣死给你娘家生下子嗣,你就一点都不心疼?”
温慧眉心跳动。
又是这些话,又是这一招。
“谁不念着娘家?”她忍不住刺了一句,“明达是我生的,是老太太养大的,也与老太太和我一样的心,都念着娘家。”
不念着娘家,怎么一天到晚不干好事,只想着把自己娘家没身份的侄孙女,嫁给将来要当国公的孙子!
只有娘家是亲的,亲孙子就不是亲的?
徐老夫人两眼一瞪。
好个温氏!娘家也不比徐家强多少了,还敢这么和她硬挺腰!
但她发怒之前,温夫人已软了声音说:“况且,老太太误会我了。”
她来至女儿一侧,叹道:“全家禁足,明达这一去,七八个月不能再见,我又如何不想多留她在家?只是我上月回温家看,因前几个月家里忙乱,李姨娘竟已替亲家太太管起家事了。明达再不回去,恐怕她养大了心,敢对明达不敬。所以还是快些送她回去的好。”
说完,她低头,果见女儿发怔,神色动摇。
再看老太太——
“一个姨娘罢了,也值得你怕成这样?”徐老夫人怒道,“她再是得意,也只是姬妾奴才!温家敢捧她不敬主子奶奶,一纸诉状告到衙门,叫世人都知道他家宠妾灭妻,连他家落难不离不弃的媳妇都不尊重!何况明达已有了儿子,他家还能休妻不成!”
温夫人就知道与老太太说不通!
徐家败落之后,老太太全仗已先有了老爷,才熬过这些年,当上老封君。一朝得了意,哪里还肯再听人说姨娘侍妾的厉害?
但纪明达已经想通,忙道:“老太太请息怒。”
她起身,握住祖母的手,笑道:“我虽也舍不得老太太和太太,也不怕李姨娘怎么样,只是既已定下还做他家的人,是不好再拖延一个月了。”
“再有——”她红了眼圈,“连外祖母去世,我都没能送一送。早些回去,也好给外祖母多上一炷香。”
徐老夫人便不好再拦。
她叫请太医过来,让太医确定孙女能走,才又给她添了些东西,自己回房歇息。
纪明达抱着儿子沉思。
婆母不在,温夫人才与女儿说得更深。
“从正月到今日,足有近五个月,李姨娘必已管熟了家事。”她叹道,“你又这么久不在,家里动荡,全是她孝顺婆母、陪伴丈夫、照顾小姑,如今她和你,只差一个名分和孩子了!”
“名分便不提,”她又叹,“可孩子谁不能生?李姨娘说是年纪不小,也才二十五岁。只要从阳愿意,有多少孩子和她生不得?”
纪明达把怀中儿子抱得更紧。
“你别听老太太的,以为‘宠妾’二字多不要紧。”温夫人剖心教她,“比方你父亲的姚姨娘,若非伏法身死,谁知她害了沈姨娘和孩子,下一个是不是我,是不是你和明远?”
“她还只有宠爱,没沾手过家事。老太太厌恶姬妾,也不理她。”温夫人决意要让女儿警醒,“可李姨娘如今,是既有婆母的爱护、信重;又有男人的宠爱:和男人是青梅竹马、从小到大的情分,一起经历了风雨;又管熟了家事。你可万万不能轻忽了她。”
纪明达思索了许久。
她心口一时凉一时热,最后转为安稳的笃定:“娘放心。”
她说:“她再如何,也与我差着名分。她生多少孩子,也越不过家里长子。她真敢和姚姨娘一样害人,我拼着去报官,也叫她求生不能!我又不指望和她……抢男人。只要她还老实,我先把孩子平安养到周岁再看。”
温夫人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但她心里隐隐不安。
一个女人,即便是正室嫡妻,若丈夫不喜,甚至与丈夫没有分毫情意,也不与丈夫身体亲近,真能过得好吗?
她似乎从没见过例子。
母亲与父亲一生恩爱。
哥哥与嫂子也有多年相伴的恩情。
连老太太,虽被公公的姬妾环绕,恨极烦极,可公公还在的时日,也还是会到老太太房里。
就是她自己,心里早腻了老爷,可老爷要来,她也会尽力留下。
当初,若老爷喜欢她甚于姚姨娘,她又何需向家里求助,买来沈姨娘?
男人的喜欢……当真毫不要紧吗?
这么多年,她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也教错了孩子?
温慧忽然又觉心慌。
申正二刻,安国公府学堂放学。
辞别先生与表哥,徐婉回到安庆堂。
徐老夫人照常问一声:“今日怎么样?”
“午间我问了表哥一句话,表哥教我了。”徐婉笑道,“表哥请我用点心,我推辞不过,拿了两块走,又叫丫头送去了我的。”
“好,很好。”徐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处着,只让他当你是表妹,就很好。”
她又恨,又感叹:“让男人心软,就是让他动心。”
除了自家姐妹,明远哪里和女子每日相伴过这么久?禁足一整年,哪怕一天只有一两句话,也足够了。没受过女儿家柔情的孩子,最是禁不得撩拨。明远又到底是他爷爷他爹的种。
这些姬妾丫头做小伏低的妖媚手段,她不屑用,可也不得不用过多少年。
明达是不必对谁用的。
婉儿身份太低了些,只好多花些心思。
“你明年便及笄,我迟早给你一个结果。”
徐老夫人心中笃定,笑着让侄孙女安心。
两日后,纪明达来到温宅。
太婆婆孝期未过,孩子的满月礼自是不能办。
何夫人也没对回来的儿媳妇和孙子有多少热情。
她受了儿媳的礼,在奶娘手里看过孙子,便对儿媳说:“从阳去刑部大牢看老爷了,下午才回。你才出月子,快回自己房里歇息去吧,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等从阳回来,再去给老太太行礼。”
纪明达恭敬应是。
李桥媳妇带大奶奶和哥儿回房。
温宅只有三进三间,西面带一路跨院。温从阳和纪明达的院子便在西跨院。正院共只一进,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屋子不算宽敞,院子也浅窄,比纪明达在安国府的启荣院还小许多。
回来之前,纪明达已知温家现状。是以,虽然觉得新院子处处转不开身,她也没多抱怨。
她只问李桥媳妇:“前院是大爷书房?”
李桥媳妇也只答:“是,大爷日常歇在书房。”
纪明达只好再问:“李姨娘住在何处?”
李桥媳妇便笑道:“大爷安排的,李姨娘住书房东厢,便不会扰着奶奶清净。”
纪明达看了她两眼。
“大爷书房难道不见外客?如何能让内眷居住。”她道,“把李姨娘搬到这里东厢吧,我们一处住着,也热闹些。”
“那得等大爷回来,奶奶自己和大爷商议了。”李桥媳妇笑说,“奴才们可不敢越过大爷办事。”
温从阳下午就回来。
纪明达且忍下这口气。
她命李桥媳妇自去,命乳母:“去问出来,李姨娘现下人在哪。”
婆母身边她没看见。若是人就在书房、就在家中,却不来和她请安,便为不敬!
抱着儿子,哄他入睡,纪明达坐在堂屋等待。
王嬷嬷很快回来。
她心里连声叹气,低声回道:“李姨娘跟大爷去刑部大牢了,应也会和大爷……一起回来。”
纪明达手一抖。
她忙把孩子递给奶娘。
分明是快六月的盛夏艳阳天,屋里才放冰山,还未及透凉,她却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
温从阳这是,他这是——
连体面也不想要了吗!
自有婆子把大奶奶打听的话回给太太。
“由她知道去。”何夫人随意道,“随她怎么样。”
申初,温从阳下车到家。
扶出李如蕙,他先说:“你只管回去歇息,不用见她。”
李如蕙犹豫:“毕竟是大奶奶。”
“一切有我,还有太太。”温从阳坚持,“且你同我出门辛苦,她在家里清闲,她既贤惠,便该让你歇息。”
李如蕙便不违拗大爷。
左右她沾手过家事,大奶奶已不会放过她了。
她是自己选的做大爷的人,自己应下的替太太管家。大奶奶也是自己选的留下、不和离。
“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到今天,她已不对自己有愧,也不对大爷愧疚,只是觉得对不起爹娘。
谁也别怨自己命不好。
温从阳独身到正院,见到了他的儿子。
他看这个孩子,与他看其他的孩子并无差别。他仍没感觉到任何做父亲的欢喜。
纪明达也惊讶地发现,仅仅几个月不见,温从阳却变了许多,和她印象里大不相同。
遭逢大变,他自然瘦了。但变得最多的不是样貌,而是眼神。
看她的眼神。
这眼神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崔珏。
为什么!
为什么温从阳会有和崔珏一样的神情!
“奶奶既回来了,就安心在家养孩子吧。”温从阳平淡说,“家里虽然败落,也还供得起你和孩子的吃穿用度。太太那里,也不必你费心去孝顺,一切自有如蕙操劳。”
纪明达挥手叫奶娘抱孩子下去。
“我不太懂大爷的意思。”她感到不可思议,“你是说,让我只养孩子,让一个姨娘去孝敬太太?”
“奶奶这不是听懂了吗。”温从阳一笑,“下个月我送父亲去西疆,如蕙搬去和太太住。奶奶若觉得不妥,再回安国府就是了。”
“或是,奶奶想要,我再写封放妻书,也不麻烦。”他直接亮出底线。
纪明达退后两步,扶住了桌面。
她气得笑了。
“你还有没有良心在!”她伸手指着温从阳的眼睛,“便是与我没情分,那是你亲骨肉,你也舍得他没了母亲!”
“你若另嫁,孩子自然有太太抚养。”温从阳挥下她的手,“你若舍不得,也只管把孩子带走,由他姓温还是姓纪,还是跟你新丈夫的姓,还是把他丢了,送去养生堂,都随你!”
“你!!”纪明达大惊失声。
这人竟然没有一点慈父之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温从阳冷嗤,“是,这是我的种,我的儿子,可他是怎么来的,你难道忘了?我也从没求着你留下他,更没求着你留下!我写的休书你难道没看?”
“纪明达!”他一字一顿,“你就少装傻吧!就算把自己当傻子,也别以为满天下都是由你糊弄的傻子!”
——你自恃聪明,也别把别人全当成傻子。
纪明达深深记得这句话,铭心刻骨,不曾有一日忘记。
这是梦里,崔珏指责她的言语。
——就算把自己当傻子,也别以为满天下都是由你糊弄的傻子!
这是温从阳现在讽刺她的话。
纪明达额头刺痛。她眼前也开始模糊。温从阳嘲讽的神情与崔珏冷漠的双眸似乎重合,连两个人的声音也合为了一道。
“也别把别人全当成傻子。”
“也别以为满天下都是由你糊弄的傻子!”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分明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却会对她说出如此相仿的话。
纪明达浑身忽然没了力气。
她捂住额头,缓缓蹲身。
这样太不体面了,太不体面了……她不当在温从阳面前如此,他们还在争执。
但她站不起来。
“奶奶、大奶奶!”
王嬷嬷顾不得别的,冲进来搂住纪明达:“奶奶、奶奶,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
纪明达很想回答乳母。
她想说,她没什么,只是头晕、头疼、四肢乏力,应是被气的,躺下歇歇就好。
可她说不出话。
她眼前又闪过很多陌生的场景。
有她和崔珏身着婚服,在回廊下对峙。
还有纪明遥与温从阳身在边关军帐内,围炉夜话——温从阳凑近纪明遥,似乎是想亲近,却竟被纪明遥巧妙躲了过去。
她想看清,她想听见!
可这些场景只如流水清风一般,从她眼前划过,并不停留。
纪明达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前,她听见温从阳不耐而随意的声音:“快去请个大夫,好生诊治,别吓着了太太……和孩子。”
纪明达想,孩子。
她的孩子。
大夫诊断,纪明达是产后尚未恢复完全,便怒则气上,气恼过度,所以昏厥。
他先施针,又留下一副药方,让按方先吃三日,不见效再换方。又说,吃药调养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静心安养,不能再大喜大悲,否则,吃多少药下去,也是白填而已。
王嬷嬷忍泪送走大夫。
温家没了爵位,大爷只是捐的千户,也没实职,是不好再有个小症候就请太医来家了,这位已是现下能请到的最好的大夫。
若奶奶还在安国府,又哪里愁请不来好太医?
大爷又撂下话就回书房去了,连陪大夫给奶奶诊治都不肯!
王嬷嬷守一时奶奶,又看一会哥儿,又亲自去茶炉子上看药,把全院子人都支使起来。
原来在理国公府服侍奶奶的人,有一半都不见了,说是叫太太放走了几个,卖了几个,还有打发去庄子上的。
太太当家,要怎么处置下人都应该,奶奶是小辈,应当听命。奶奶陪嫁来的二十来个人都还在,也够服侍。
这可院子里人留人去,只是太太的主意,还是有李姨娘的意思?
她问不出来。
王嬷嬷看向前院书房,又扫视奶奶的新院子。
只看这房舍,奶奶就已经够委屈了!
一更,纪明达转醒。
她第一句话就是找孩子。
王嬷嬷忙叫奶娘把哥儿抱来给她看。
孩子一切安好,睡得正香。
纪明达亲了亲儿子软绵娇嫩的脸蛋。
温从阳竟情愿不要这个孩子。但,无妨。孩子是她的。她不会不要他。
“只要我一日还是温从阳的原配嫡妻,是这温宅的‘大奶奶’,”她深深呼吸,对乳母说,“这孩子就一日是温家的长子,谁也夺不去他的身份。”
“奶奶!”王嬷嬷欲言又止。
她到底让所有人出去,独自劝奶奶说:“可奶奶就做一辈子‘温家大奶奶’,又有什么意思?我看这里,太太是不会再向着奶奶了,大爷又是那个样,奶奶在这是无依无靠,只能在这小院里守着哥儿。我从小儿看了奶奶十九年,便不说拿大的话,只说奶奶好,就是我好,奶奶不好,我也不好,我便要问奶奶一句:为什么不干脆和离,再——”
“和离之后又怎么样?”纪明达反问,“我是带着孩子再嫁,还是真把孩子留在这,留给温从阳和李如蕙?”
王嬷嬷不敢说。
“便是我带了孩子回家,不再成婚,只守着他过,可他到底是温家的血脉!”
纪明达一手拍向枕头:“我让开位置,不正是成全了温从阳,让他能再娶一房正妻,夺去孩子的名分!”
她又气得面色红涨。
王嬷嬷慌了神,忙说:“是我一时糊涂了,没想周全!奶奶快别管我的胡话了——吃药吧?身子最要紧!”
纪明达缓缓抚向自己胸口。
是,身子最要紧。
她气坏了自己,岂不只叫温从阳和李如蕙高兴。
她这就逃回家里,又岂非只让四妹妹、徐三妹妹和各家亲友看笑话!
孩子还小。
这日子,就且过着看!
待纪明达身体好转,温从阳与她一同去祭拜了祖母。
两人没再争执。甚至没有交谈。
温从阳每日只歇在书房,从不踏入纪明达院门。
何夫人也不要她服侍,每早请安后,便叫她自去歇息。
温从淑已被何夫人送回广川侯府上学,由荣老夫人和广川子夫人抚养,仍让她以侯府小姐的身份对外见人、交际。
李如蕙并不到纪明达身边侍奉,甚至连早晚请安都无。
这原是理国公府还在时,纪明达为自己清净,特地开恩准的,现今却被反过来给她添堵。
她也只能暂且忍下。
温息上路流放之前,纪明达随温从阳去见了一次舅舅。
温息劝她和离回家。孩子留下也好,带走也好,都随她,不必留在温家吃苦。
纪明达却更坚定了留下的决心。
她这就走,不但对不起孩子,更是对不起舅舅,也对不起去了的外祖母!
刑部大牢两人同入探视不易。李如蕙每次随温从阳出门,都只在牢外车内等待。纪明达去过一次,便没再等到机会。
六月末,温息被押送上路。
温从阳带上数个家仆,一路同行侍奉。
何夫人便紧阖家门,减少人员出入,专等儿子回家。
李如蕙已提早三日,搬到正院陪伴。
纪明达无有疑议。
也好,也好,就让她们亲近去。
待温家能重新开门,与各家往来那一日,能撑住温家仅存颜面的,还是只有她纪明达!
扬州七月的风依然灼热。
三伏天气,正午,连河边柳旁都少见游人。
城东沈家,沈老大夫妻头上的汗、眼中的泪,更快聚成新的运河,只恨不能载着他们快去京里、去河南,给纪淑人跪下赔罪!
谁能想到,老二竟真带老三寻到了大妹妹的踪迹?
谁能想到,大妹妹虽已没了,却留下一个孩子,便是既有菩萨心肠、又有雷霆手段的纪淑人?
谁能想到,崔御史竟能上奏弹劾国公府,惹得天子龙颜震怒,当朝就让一个国公府夺爵下狱?
谁能想到——
他当年卖了大妹妹逃到扬州,又在扬州做起生意发家的事,竟已传遍了全江南!
现今,扬州人人称颂纪淑人为母复仇,夸赞老二老三不畏艰辛、不怕送命,奔波入京寻找姐姐,还把这事编成了戏文——戏里骂的头一个是理国公府,第二个就是他们沈家!
骂他,赚回万贯家财,却丧了良心,只顾用亲妹妹的卖身钱享乐,却把亲妹妹的死活全抛在后头!
上月,郑家提了退亲,不娶沈家女儿了。
这个月,铺子也要开不下去,竟只能停业关门。
“幸亏赔得还不算太多……”沈老大之妻算完账又抹泪,“咱们把铺子盘出去,回乡下住吧!也不缺衣少食,还省了见天受人白眼!”
她抽抽搭搭:“现今连咱们的丫头去买菜,说出是谁家人,人家都不肯卖了!”
“那孩子们的亲事怎么办?”沈老大一下一下捶着桌角、擦着汗,“回乡下住,又到哪去请好先生?真叫他们一辈子缩在地里?”
他活了这三十来年,一共就养下四个孩子,一个闺女,三个儿子。
闺女是最大的,今年十六岁,正该出嫁,就遭退了亲。
三个儿子,一个十三,一个十一,一个五岁。前两个正是读书进益的年岁,近几个月,却连学都上不安稳。
“还是得去求求纪淑人。”沈老大站起来,“娘不是还给外孙子外孙女留了针线东西吗?快找出来!”
“你真要去?”沈老大之妻不愿意,“你这一去,家里就剩我和孩子,真有个意外,你是想回来给我们哭坟?”
沈老大便犹豫。
他媳妇卫氏又开始抹泪:“这戏文至多唱上两三年,也就过去了!咱们就当去乡下散两年不好?纪淑人又恨着咱们,或许见了你,也想法子把你下了狱,又叫我和孩子们上哪去哭!”
沈老大动摇了八分。
“先、先给老二写信吧!”他坐回去,“看老二怎么说……”
他又忙忙地定下主意:“你先快收拾东西,咱们预备搬家!”
中泽离江宁共一千三百余里。每一两个月,纪明遥和邹太医会通一次信。
她第三次收到邹太医的信,正在七夕当日。
沈家之事竟被编成戏文,在她意料之外。沈家现状,也比她预计得更坏。
但这只是沈家该受的苦果。
被人说几句实话又不会丢命,只是本就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离开了而已。
他们还有房、有地,甚至有下人服侍、有绸衣穿着、有鱼肉入口,不比死了强得多?
写好回信,纪明遥瘫在榻上摇扇子:“想吃西瓜。”
天灾才过去两个多月,中泽用以纳凉的坚冰难得,若从开封运来冰块,崔家虽花得起这个钱,又太显张扬奢侈。她索性减少用冰,不算太热的天气,都只用扇子和井水取凉。
崔珏拿过罗扇,替她轻轻扇风:“才吃过甜瓜,再吃西瓜,对肠胃不好。过两个时辰,晚上再用?”
“也行。”纪明遥勉强答应。
崔珏轻笑,俯身在她耳边:“嫂子不许令嘉多用点心时,令嘉便是夫人这般情态。”
纪明遥眨了眨眼。
“可嫂子教令嘉时,会哄孩子听话。”她侧过身,正对崔珏的容颜,也笑,“你准备怎么哄我?”
罗扇摇动慢了些许。
崔珏凑得更近。
“明遥。”
他微哑的声音丝丝缕缕缠绕过来,让纪明遥身上起了一层薄汗。
他嘴唇覆上她的,在唇舌交缠中,含糊溢出一个字。
“乖。”
纪明遥“乖”了半个时辰,又“不乖”了一个时辰。
沐浴后,重换一身衣裙,便已入夜。
晚风稍有凉意。七夕星河流灿,崔珏请夫人至庭中同赏夜空。
他蹲身,在夫人裙间系好香囊,以免蚊虫烦扰。
纪明遥也拿起他的香囊。
崔珏起身,她便待给他系。
但崔珏立刻阻止了她蹲身的动作,自己垂首系在腰间。
纪明遥想起去年夏天,也在七月,七夕之前的几日。
令欢生辰,他们在正院用了家宴。她多吃了几杯酒,有些醉了,拖着崔珏走得很慢。
崔珏把自己的香囊给了她。
她也想把她的香囊给崔珏。
她问崔珏,要她帮他戴吗?崔珏说不必。
“去年你就不要我帮你戴香囊,或许是我醉了,你怕我站不稳?”纪明遥好奇问他,“为什么今天也不要?”
她都蹲下一半了!
崔珏喉结微动。
“夫人不当对我俯身……蹲身。”他耳根血红,声音极轻,“尤其,还有旁人。”
纪明遥呆。
纪明遥懂了。
纪明遥的脸变得和他一样红!
她、她还从来,没和崔珏那样过。
但,崔珏每次都对她那样。
就在几刻钟前,她还被那样到……流泪了。
“我、我——”纪明遥目光垂在他腰间,又立刻移开,“我——”
“夫人不需、不需那般。”崔珏攥住她的手。
他微微弯身,遮掩变化,轻声问:“出去……吗?”
“走、走吧!”纪明遥手背轻碰自己的脸。
太热了。
出去……凉快凉快。
八月末,水稻丰收。
中泽、广阳两处水坝亦已竣工。
九月末,工部右侍郎奉命来至中泽,验收工程。
已在深秋,天气转寒,骑马更冷,纪明遥便不再跟随崔珏往来两地。
——她已能在马上赶路两个时辰不休息了!
半月后,工部右侍郎回京复命。
十二月初,京中旨意抵达中泽:
令崔珏年后回京。
“一年过得好快。”
纪明遥对崔珏感叹。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京外过年!”她又笑着亲他,“就咱们俩过年,不用入宫朝贺,也没太多应酬——”
清清静静的。
真好哇!
夫人高兴,崔珏亦心中欢喜。
这将是他与夫人一起过的,第二个新年了。
京城,上阳宫。
刘皇后匆匆赶至紫宸殿。
殿外是鹅毛大雪、朔寒北风,殿内仍温暖如春。可皇帝的神色却似寒冰坚硬。
“善思……竟给齐国侯求情,”他看向皇后,“说,新年将至,齐国侯被禁足,亦将满一年,必已深知过错。求朕在新年前解开禁足,许他过个好年。”
刘皇后心口一跳。
“六皇子与齐国侯是亲舅甥,又自来亲近——”她谨慎开口,“六皇子又年幼,一年不见亲舅舅,自然想念。他能到今日才对陛下开口,已是不易了。”
“年幼。”皇帝重复这两个字。
“再过半月,便已八岁。”他问,“八岁的孩子,在民间都能替父母挑水做饭、分担家事,何况在天家。他已入上书房两年,如何还能以年幼开脱!”
尽力压住气恼,他笑道:“我方才问他:齐国侯被禁足、罚俸,是因约禁下人不力,纵使豪奴欺压勒索百姓,强买田地,乃至伤人性命!朕已轻放。若还提早解他禁足,如何与天下人交代?”
“他说,他说——”皇帝一字一句念道,“‘父皇乃天下之主,天下万民都是父皇的子民,听从父皇之命。父皇为百姓严惩国舅,已是明君之举。只是提早一月解禁,想来并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