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离开衙门时,纪明遥才睁眼起床。
床虽比家里的小些,但被褥是用惯的,她没认床。
睡得挺好!
门上已有数封拜帖。她命全部送来。
拜帖共四封。分别来自按察使司詹佥事之妻庄宜人,中泽知县之妻姜孺人,以及县内县丞、主簿之妻。
边梳妆、边看拜帖,纪明遥边问大管家黄葫之妻:“你们在这半个月了,可知晓这些夫人太太各人的秉性行事吗?”
“是知道了些!”黄葫媳妇忙回道,“庄宜人和詹大人是结发夫妻,表兄表妹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成婚二十来年了,詹大人身边还没有姬妾。家里共六个孩子,三女三儿。头两个姑娘已经出嫁了,大姑娘嫁的是庄宜人娘家表侄,现任顺天府向通判家的长子。二姑娘去年才出阁,嫁的正是河南左参议第三子,听说已经有了五个月身孕,正等抱孩子呢!”
纪明遥正看到帖子上写,庄宜人感谢产钳救了她长女和外孙女性命。
她记起给詹大姑娘接生的,正是许太医。
原来还有这段缘分。
黄葫媳妇仍在说:“三姑娘还小,才六七岁,倒没听说性情怎么样。还有詹家的大爷已娶妻三年,詹大奶奶是江西瑞州同知的女儿。詹二爷今年十六岁、三爷十二岁,都没定亲。听得庄宜人性子爽利,与这里知县、县丞、主簿的夫人都处得好。”
又拿起姜孺人拜帖,纪明遥示意她继续说。
“这位知县夫人,我倒听说了几句有意思的话。”黄葫媳妇笑道,“都说丁知县的政令其实全是家里夫人的话。连所有大小官司、春耕秋收、公差劳役,甚至向上回禀公文,也全是姜孺人做参谋、写条陈,丁知县全听夫人的指示行事,所以政绩不错。”
“竟是这样?”纪明遥惊讶。
但她随即想到,此世只有男子能从正当途径为官为将、称王称帝,天下女子功绩被打压、被掩盖,不能显于人前的又何止一人。
并不值得惊奇。
连平阳昭公主的军权,都全数被亲父分给兄弟。她从未得到过李渊任何支持,做到“远近咸附,威振关中”,攻守均无败绩。可长安之战后,史籍上竟再不见她分毫功绩。①
所谓“死后以军礼下葬”,不过些许哀荣而已。
纪明遥笑了笑。
“既然咱们才来都知道了,想必不是虚言。若非确有其事,谁敢传一地父母官全靠妻子?”她道,“去各家回信吧,说今日中午,我请四位用饭。”
她原本计划今日休息,明日再开始交际。但客人里有姜孺人这样隐于内宅的“女知县”,自然是今日就请!
黄葫媳妇忙去办差。
春涧花影也忙给姑娘另选首饰,做见客装扮。
巳正,纪明遥见到了四位来客。
四人都独自前来,只有仆从跟随,没有一人带家中儿女。
她着重看姜孺人。
这位女士年约不惑,眉目温婉、举止娴雅,看样貌便知出身江南地带。她也的确是姑苏姜氏的姑娘,父亲曾有举人功名,母亲则为先刑部郎中之女,二位长辈皆已亡故。
但姜孺人生得一张温柔圆脸,言语却大胆利落,张口声音脆爽。
待庄宜人谢过纪明遥,她上前笑道:“那些‘久仰盛名’的话,想必淑人也听厌了。我便大胆无礼,不再多劳淑人的耳朵。又听得淑人向来不受金帛重礼,论起书画学问,我又不及庄宜人,只恨无诗、无物相赠,以表心意。但想到淑人初来一地,或许饭食不合胃口,我便带了几坛小菜,皆是家里干净腌制的,或许能入淑人的口。”
“我正愁来了这里,却还不敢尝当地风味。你这几坛小菜真是及时!”笑挽了她的手,纪明遥说,“我也不顾虚礼了,这就让人送去厨上,中午盛来几碟,一同尝尝你的手艺?”
姜孺人忙道:“淑人不弃嫌,自然是好!”
县丞、主簿夫人也见了礼,五人便在堂屋分主宾落座。
丫鬟们捧上茶点,纪明遥便笑道:“这是家里厨子做的,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脾胃,用的还是我们从京里带来的米面。我一路过来,看春耕已始。不知县里百姓都种哪几样粮食?产量、口感如何?”
这些话,她是看着姜孺人问出。
姜孺人心中一动。
纪淑人,便是因产钳有功,得陛下和皇后娘娘封赏三品淑人诰命,比崔大人品级还高。
老爷受命中泽父母官,不能胜任,她于家中辅佐,是为人妻子应尽之义,不算额外有功。老爷感激她的辛苦,又体贴她劳累,从不用家事烦扰她,更不蓄姬纳妾碍她的眼,还不介意满县甚至一府皆知是她的功绩,逢人便夸赞她贤德,她不应再有妄求。
可“不应”,便不能有吗?
她又为什么“不应”再想更近一步?
她想要的,又为何是“妄求”?
“县北土地肥沃,引水通畅,大半种植水稻。两成旱地种小麦、玉蜀黍。”望着纪淑人含笑的双眼,姜孺人端肃回禀,“在东南通镇五村,主要种植花生、葵花等油料……”
纪明遥第一封奏章送抵京中时,已在初夏。
今岁雨水颇多,方一入夏,京中便连绵了五日阴雨。
可柴府西北院落中,纪明德的心情却已如天光放晴。
成婚九个月,她终于有了身孕!
三爷日日与她亲近,她却一直不见好消息,父亲又被禁足,急得她几乎要请太医调养。现在看来,不是她或三爷谁身体不好,只是缘分还没到。如今不就有了?
“赏!”纪明德笑命,“院里每人赏一个月的月钱,先走我私账!”
等三爷回来,知道有了孩子,这二三十两银子还怕回不来吗?或许连她以前出去的那些都能回来!
其蓁与桃夭慌忙领命办事。
两人一同出至廊下。
雨水不断打在房檐上、落在石砖上,发出滴滴答答让人心烦的声响。
桃夭一手护住小腹,含泪看向其蓁。
“求求你,就帮帮我吧!”她抽泣着央求,“奶奶有了身孕,不能服侍三爷,我的身子也不能了。你不帮我,三爷寻不着人,在奶奶面前露馅,不但我的孩子留不住,你也免不了奶奶责罚呀!”
她问:“做三爷的人,有什么不好?也不委屈了你!你怎么就是不愿意呢?”
桃夭已经求了其蓁快一个月。
她是元宵之前,理国公府获罪那天得了三爷的收用。奶奶回安国府探视,虽然没得进府,也在府外求足了一个时辰,至晚才到家。三爷便疼了她好几次,她险些下不来床服侍奶奶。
她对三爷说:奶奶安排其蓁伺候三爷,可她心里恋着三爷,情愿服侍,就抢了其蓁的。求三爷别告诉奶奶,恐怕奶奶生气。
三爷亲着她、疼着她,满口答应。
三爷,也的确没告诉奶奶。
奶奶陪嫁来四个丫头,轮班服侍,她和其蓁恰是一班的。每逢奶奶不能伺候三爷的日子,都是三爷到其蓁房里,再换她去伺候。娘是奶奶的奶嬷嬷,奶奶对娘重用,她们这些丫头都是娘管着。有娘帮忙掩饰,到上个月共是两个月,奶奶一次都没发现。
三爷虽疼她疼得狠,她也能勉强在奶奶面前撑住,不叫看出来。
奶奶准备的避子汤,也全是她喝下。
她虽然得以伺候三爷,也原是不敢在奶奶之前有孕的。
可奶奶总有突然传她吩咐的时候。有两次,她没来得及第二天清早就喝避子汤,下午才得空喝。谁知就是那两次耽误了,就有了身孕!
奶奶是一定容不下这个孩子的!
可若……这个孩子能生下来,就算奶奶本没想让她做三爷的人,也不得不给个名分了。
到那时,有个孩子傍身,又有三爷的疼爱,她就算站稳脚跟,后半辈子都有依靠了!
只要其蓁能帮她瞒过去!
“咱们做陪嫁丫头的,到了这个年岁,除了当爷们的人,还有什么好出路?”
桃夭拽其蓁到东厢房檐下。
她真心劝道:“难道你想再过几年,拉出去配小子?还是你看咱们奶奶,能开恩放你出去,给人做正头娘子?若你真有这个想头,看在多年情分上,我劝你:趁早别做梦了!你以为你跟的是二姑奶奶吗?咱们跟的也不是大姑奶奶!咱们奶奶的性子,你还不知?奶奶若有一点真心想着你,怎么会明知你不喜欢三爷,还非要你伺候!”
“奶奶不过是看你没有家人、无依无靠,最好拿捏罢了!”她越说越急,“你还不如跟了三爷!一则就算我的事发了,奶奶也没处怪你,二则有三爷做依靠,你也好过些。我看三爷又喜欢你,若得了你,一定疼你!再说,你连三爷都看不到眼里,真把你配给小子,那些粗笨脏货,哪里懂得疼惜你?你到时再后悔,可更没处哭去!”
其蓁由她说着劝着,自己不答一言。
桃夭急得跺脚:“原本就该是你伺候三爷!我已替你拖了三个月了!你便不应,今晚三爷点名叫你伺候,我去不了,看你怎么办!”
其蓁两眼落下泪。
是啊,她能怎么办?
她不想做通房、不想做妾。她看见三爷就怕。她不想让三爷“疼”她。可她是丫头,是奶奶的丫头。
奶奶让她做三爷的人,她能躲三个月,还能躲三年吗?
她早晚会遭这一难:
不是去三爷身下做通房,就是叫奶奶发现,骂一顿打一顿,也是她做人奴才该受的!
谁叫她是奴才!!
雨仍在“噼里啪啦”地下。
其蓁侧过脸,看了一眼雨中的庭院。
石榴树上花红如火,全被大雨打得凋残零落。
谁叫这花朵轻薄弱小,不堪被风雨吹打。
“谁叫我是奴才丫头。”只能由得主子揉圆搓扁。
其蓁收泪,不顾桃夭的呼骂,转身跑回了奶奶面前。
她屈膝拜下,扶住奶奶的绣鞋认错:“奶奶正月叫我伺候三爷,我、我不愿意,就求了桃夭替我!奶奶!我不是有意违背奶奶的话,是我实在害怕!奶奶要罚,我都领了,求奶奶别怪罪桃夭,她原是被我求得烦了才答应!”
纪明德一愣。
等明白这丫头话里的意思,她心头怒火大起,一掌就抽在了她脸上!
“好个贱人!”
其蓁被打得歪倒在地。
“桃夭在哪?”纪明德怒问,“好啊你们,瞒了我三个月,偏就今日说了实话,定是桃夭有了身孕,瞒不下去了,是不是!”
其蓁脸肿了半边,口角出血,只有咳嗽,说不出话。
“来人!”纪明德喝命,“拿桃夭来!”
常嬷嬷在堂屋听见,先是腿抖,心里慌得像人在悬崖。——她就知道难瞒住!
等婆子押送桃夭进门,她也兜头一个巴掌,骂道:“原来你竟背着我做这等事!我真是白生了你这个女儿!还不快去给奶奶跪下!”
她边骂边给女儿使眼色。
已经瞒不住了,就得想法子先让奶奶消消气,才能少受些苦!
桃夭本就生气害怕,又兼被亲娘打蒙了,人到奶奶面前,便只呆愣愣的。
“有狐媚勾引你三爷的本事,这会子和我装憨儿!”看她这样,纪明德更气。
她先扯桃夭的耳朵,又照脸左右几巴掌,便攥拳锤她小腹:“是不是背着我怀了孩子?是不是!”
“奶奶,小心贵体!”
见女儿挨这样狠的打,常嬷嬷给自己壮胆,扶住了纪明德的手:“这丫头虽不晓事,也不值得奶奶动这么大的气。她、她有错,奶奶叫奴才们打骂教训就是了!”
桃夭疼得缩起身子,终于跪下求道:“奶奶、奶奶!我不是有心勾引三爷——”
“你那些心思,还当我不知道!”纪明德冷笑,“你常日见了三爷便两眼放光,可我看你一向还算勤谨,又是嬷嬷的女儿,就都容了你。谁知你敢背主!看来,还是我平日待你们太宽了,才让你们一个个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起来!”
“拉下去!”她命,“打三十板子,把她的野种打下来,看她还敢不敢作反!”
其蓁大惊看过来。
屋里所有人都惊住了。
这罚得也太狠毒!
常嬷嬷差点忍不住跪下,为自己女儿求情。
可她到底还是硬下了做娘的心肠,眼睁睁看着女儿被人拉走,就按在下着雨的院子里,生生挨了三十板子。
女儿先是求,再是哭,渐渐地,连哭声都小下去。
常嬷嬷的心就像被谁生生剜下一块肉。
桃夭被打到半死。
血从她身下流进雨里。
“奶奶,不敢再打了!”行刑的婆子进来,抖着声回话,“再打,怕是……要出人命!”
大周律法:奴婢有罪,不告官司而殴杀,杖一百;无罪而杀,杖六十、徒一年,当房人口悉放从良。①
理国公府才被夺爵三个月,温家舅舅还在狱里,听说腿骨还没长好,便是再养上三个月,也不能恢复完全了,恐怕会瘸。
安国公府也还在禁足。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纪明德不敢真叫闹出人命。
“罢了。”她叹道,“多年情分,我就饶她一命。请个好大夫,替她诊治吧。”
婆子们忙把桃夭抬走,没送回她在奶奶院里的下房,只赶着送去了常嬷嬷家。
纪明德又叫其蓁也去擦擦脸,许她歇息两日:“你能知错,主动来回禀我实情,很好。今次就饶过你。再有下次,和桃夭一样的例!”
其蓁谢恩退出去。
直到奶奶再没吩咐,常嬷嬷才流泪道:“桃夭竟敢背主,叫我也没脸再服侍奶奶了。求奶奶开恩,放我去扫地、洗衣,做些粗使活计,再不见奶奶,也强过我这心里煎熬!”
她方才所有表现,已尽数消去了纪明德疑心。
纪明德出了口气,也怕把奶嬷嬷的女儿罚得太狠,叫人心寒。
她便忙道:“这是桃夭不懂事,和嬷嬷有什么干系?她连你也能瞒下,倒厉害!嬷嬷快回去看看她吧,好生教导,别叫她再糊涂了。”
“奶奶才是,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别叫这丫头气坏了!”常嬷嬷擦泪。
“我还罢了,嬷嬷也别太伤心。”纪明德宽慰道。
“那奴才,就先回去看看?”常嬷嬷谨慎问。
“嬷嬷快去。”纪明德笑道。
常嬷嬷这才谢恩告退,冒雨跑回自家。
大夫已请了过来,诊出胎儿已经落下。幸好月份不大,牵扯不到母体性命,只是这一回打太过伤身,恐怕会有损今后生育。
至于桃夭身上的瘀伤,本该以活血药材发散。可才落胎,又怕引起血崩,只好先耽延两日不治,且把下身的血止住再说。淤血青肿先用清水擦拭、冷敷,一日后再热敷看效验。
送走大夫,常嬷嬷松松抱着女儿,哭得泪干气噎。
“娘……”桃夭虚弱睁眼,“连累你了……”
“没连累!”常嬷嬷忙道,“是我也没想到……是我该想到——”
她恨得浑身发抖:“奶奶的心,也太冷、太毒了!”
“我还以为,就算事发,奶奶也最多叫你打了孩子,撵出去不用。我做娘的受些牵连也不算什么。”她摸着女儿惨白的脸,一下又一下,“你是个倔脾气,满心爱上了三爷,任我怎么劝,也只说他好,我就想,不如叫你吃个亏,你也就不糊涂了!”
“不在里头伺候,你还能轻省些。若奶奶心一宽,真把你提拔成姨娘,那就更是好事了——我看,我求不到奶奶放你出去嫁人!”她说着又哭出声,“是我也把这事想得太好!”
“是我……是我自己,着了魔了。”桃夭摇头。
一疼打上来,她双眼紧闭,咬住枕头,牙关里泄出死一样的呻·吟。
常嬷嬷急得给她擦汗、擦脸,余下竟没有一点办法,只能看她自己忍过去。
“一起长大的丫头,奶嬷嬷的女儿,服侍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嘴里更忍耐不住,“况且其蓁说的是:她求的你替她伺候,不是你自己勾引。她就能一句断定你的错,给这样的折磨!她的心,早就被狗吃了!”
虽是她奶大的孩子,更是亲娘杀了人、自己还四岁就会撒谎害亲姐姐的孩子。
她早就看出来,这孩子心里没有人情、只能看见好处,比老爷还无情无义,比她亲娘还不是人!所以这么多年,她从来都不敢真心亲近三奶奶,桃夭也不敢。可她们还是……太低估了三奶奶!
到天黑前,桃夭终于疼得没了力气,昏沉沉睡了过去。
纪明德也终于等回了柴敏。
她笑吟吟地,先说:“今日有件大喜事,三爷猜猜?”
“喜事?”柴敏先和她亲嘴,想了想一笑,“难道是,奶奶有身孕了?”
“三爷怎么猜得这么准!”纪明德娇羞说,“上午太医来,诊出是有一个多月身孕了。我还没去告诉太太,只等三爷的意思呢!只是我没忍住,先给院子里的人发了赏钱,三爷别怪我轻薄。”
“这有什么!”柴敏大笑,“奶奶得了孩子高兴,我难道就不高兴?这难道不是我的种?”
他便命:“去,上书房去,这院里上下再赏一个月月钱!”
成亲之前,家里分给他半个庄子的出息,他又有俸禄收入,也攒了些体己,手里宽裕得很。
奶奶嫁妆丰厚、出手大方,他那点东西比不了,所以没拿来现眼。
他也不想要花钱时还得求媳妇,那也太憋屈了。
“奶奶有孕辛苦,我还不知怎么谢。”柴敏笑道,“我看奶奶有一个喜欢的蝴蝶金钗,我再叫打一支一样的,送给奶奶,凑成一对,怎么样?”
“三爷有心,送我什么都是好的。何况是记挂着我,连我的首饰都记在心里。”纪明德俯在他怀里,声音又娇又柔,“这成双成对,正是我与三爷。”
柴敏心里受用极了。
娇妻在怀,他难免就想寻事。
纪明德这时便叹说:“我不能了,该安排人服侍三爷的。可惜一早桃夭和其蓁犯了错儿,叫我打了一顿。只求三爷,先忍耐两日,等其蓁养好她的脸,我再叫她伺候三爷,好不好?”
柴敏一听,便知是两个丫头换人事发。
论姿色,其蓁虽然中他的意,桃夭也不差。况且桃夭身上风情妖娆,用起来很是舒坦,他也就由得两个丫头作怪。
现下其蓁也要归到他手里,自是更好。
桃夭和其蓁都是奶奶的陪房丫头,怎么罚、怎么打,他不好插手。奶奶和她们多年的情分,想来也狠罚不到哪去。
柴敏乐得装傻,只等两天后收用其蓁。
其蓁不敢再违背奶奶一次。
枯坐了两日,在真正被三爷“收用”之前,她忍不住去看了桃夭。
桃夭已被伤痛折磨得不似人形。见其蓁来,她竟还擦泪笑了一笑。
“你这身子……”其蓁不敢看,“还能、还能养好吗?”
“谁知道呢。”桃夭惨笑,“好不好的,都是命。就算还能起身,不能再生育,也就是废人一个了。”
其蓁扭头抹泪。
“你哭什么?”桃夭又笑,“挨打的又不是你!你现在可是知道奶奶的厉害了,到底也要去做三爷的人了吧!”
“我不是有意害你!”其蓁抽噎,“我是、我是没想到,奶奶竟会——”
“竟会下这么狠的手!”桃夭替她补全这话。
两人一趴、一站,许久无言。
其蓁坐在了桃夭床边。
“你……恨我吗?”她问。
“你说呢?”桃夭反问,“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全身而退,还能做姨娘,不知叫我多恨!”
其蓁只有点头:“我也没指望,还能与你再做姐妹了。”
“可我更恨——更恨——”桃夭攥住她的手,“恨我不是姑娘、奶奶,恨我只是奴才丫头!”
“你前日说得还真不错!”她说,“谁叫咱们只是奴才丫头!”
“奴才丫头又怎么样!”其蓁却站了起来,“奴才丫头……就不是人吗!”
桃夭望着她,“嗤”地一笑。
阴雨已经连绵整整十日。
姜孺人急得嘴角起泡:
这“烂场雨”再下几天,小麦积水、倒伏、发霉,等了半年的收成可就全没了!
她每天求神拜佛、上香祷告,求老天爷降恩,让这雨快些停。
纪明遥听闻,犹豫一日,也开始跟着她拜。
崔珏已有八天没回家了。
雨势不减,河面上涨,本就要修缮的中泽、广阳两处水坝更加危险。
下雨的第三天,崔珏就住在了工程上,带下属往来奔波两地,和民夫同吃同住,一同赶工。
纪明遥派天冬去看过。
天冬回来说:“姑娘就在家等着吧,千万别去看姑爷!那些民夫在水坝上都不穿衣服,虽然没有什么不可看的,到底太丑!姑娘去,也怕他们分心耽误事。这是姑爷的信,姑娘看看?”
崔珏写满了四页纸。
纪明遥看了几遍。
整封信看似写了很多话,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他很好,不用来。
纪明遥就回信:
她在家也很好,他不用抽空回来看她。
她也当真不去工程上探视,只在崔珏还在中泽时,叫黄葫每天三次带人送去家里做的五十道菜,让崔珏在送人之余还能自己吃好。
她让黄葫和观言盯着他吃饭,一天三顿,每顿都不能少。
除此之外,她好像没什么再能做的了。
她不通水务、水利,虽会监督工程,但对如何整合几州几县资源,如何与上下级官员打交道、扯责任,并不熟悉。让她给崔珏和詹佥事出主意,纯粹是外行指导内行。
添乱是不可能的。
拜佛念经,至少能让她心静。
每次念完经再去练字、读书,都感觉效率更高了!
两日后,天晴。
次日清早,崔珏赶回家中。
他本有满心愧疚想要诉说。他想赔礼:将夫人带离京中,却还未至一月,便十数日不回,空留夫人独自在家。
可看见夫人的第一眼,他竟感到困倦。
“先洗了澡睡一觉?”纪明遥笑问,“睡醒再吃饭吧!”
于是,崔珏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笑:“好。”
他一觉睡了五个时辰。
醒来时,已在傍晚。
夕阳渐落,雨后天空清洁空旷,无有晚霞。夫人坐在床头打盹,一手还攥着他的衣袖。有一卷书落在床下。
崔珏轻轻起身,先拾起书册。
是中泽本地县志一卷。
他一笑,吻了吻夫人面颊。
“起来吃饭吧。”他柔声唤,“吃过饭,我与夫人一起睡,好不好?”
在夫人身边,他竟能全然放松,睡足一整个白日。
他愿意饱睡之后,还与夫人不做任何正事,消磨一个夜晚。
这是夫人送给他的心安。
数日后,入夜,惊雷又起。
暴雨倾盆而落。
崔珏披衣起身,疾步出门,吩咐侍女:“守好夫人,别叫她怕!”
他冒雨上马,赶往堤坝。
纪明遥也已醒来。
呆坐一会,她想忽略雷声雨声风声,继续入睡时,桑叶来回:“西巷张家媳妇难产了,听说我学过产钳、会接生,就求到衙门里。可我才学了一个多月,还没真正上过手,不敢答应。”
“去帮她请别的产婆。我记得城北赵产婆,大前日才用产钳夹出来一个孩子。”纪明遥说,“你去看着。”
桑叶领命要走。
但纪明遥叫住了她:“等等!”
她掀开被子下床:“我也去。”
睡不着了。
去看看……真正的生产,是什么样。
她“发明”了产钳,却别说亲手使用,就连亲眼看别人使用,都没有过一次。
就是今天吧。
又一道轰雷炸响。
纪明达在梦中惊醒,立刻感觉到腹部抽痛。
“嬷嬷、嬷嬷!”她惊慌,“我肚子疼!我是不是要生了!”
她把梦忘了个干净:“太医前日还说,产期要在下个月末——”
王嬷嬷就睡在她旁边,早已翻身起来,看她下身:“真是要生了!”
奶奶这才到九个月!
“我这就让人去请太太、请太医,奶奶先躺好、躺好!”王嬷嬷忍住惊怕,轻声哄她,“孩子提早出来也是有的。像太太生大爷,就提前了半个月,还不是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
老天爷,可一定要保佑奶奶,母子平安!
被雷声震醒,纪明德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唤人:“给我倒茶。”
常嬷嬷不用丫头,忙自己下榻倒了杯温茶,呈给奶奶。
自从桃夭挨打、没了孩子,她服侍奶奶比往日更殷勤十倍,不管做乳母的体面,连上夜都亲自守,一定要奶奶看到、记住她的忠心。
乳母这样知进退,纪明德十分受用。
抿茶润喉,她将茶杯递给乳母:“我下去走走。”
三爷正在其蓁屋里快活,应还没睡。
这丫头,装着满心满口不情愿,真服侍了三爷,还不是日日承欢到起不来身,也没见她抱怨了。
她扶住小腹,独自到书房取了本书。
常嬷嬷收拾茶杯,倒去残茶时,不经意洒出了些。
她又忙去扶奶奶回卧房。
纪明德翻开书页,由乳母引路。
烛光昏暗,她没看见地上的水渍。
她脚下一滑。
乳母的惊叫比雷声还响。
她眼前天旋地转。
常嬷嬷扶得晚了一步。
又一道闪电劈下,雷鸣随之轰响,似乎连室内的烛火都随天地摇晃。纪明德磕到了头,磕到了手肘、膝盖。她摔得眼前发晕,额头裂痛,耳中只能听见乳母一声比一声高的呼唤。
“奶奶、三奶奶!”
乳母甚至急得喊她——
“姑娘!”
怎么会摔?
纪明德疼得缩起身子,双手摸向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