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淮忍耐地吸了口气,火冒三丈,看了看陆屿然,觉得这?个帝嗣真是拿命在当
陆屿然颔首,往外走时扯过自己的?四方镜,点开最上面?那道消息中?,指尖迟滞地顿了顿,算了算从溺海出来自己的?状态,半晌,发了条消息出去:【今晚有点事,可能回?不去,我明天一早带罗青山去找你。】
凌枝看了看他,浑身都透着种低气压。
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事后?排查,要是让她发现是谁搞出了问题,她非得将这?人的?皮剥了挂在溺海上晒个七日七夜杀鸡儆猴,她愤恨地抹了把脸,揪着自己的?辫子?看了会,很是糟心地也捏出了自己的?四方镜,找到了温禾安。
温禾安对?自己的?东西向来很是看重,你要是不说,她真的?会生气。
她一步跨进雨中?,朝着溺海瞬移,十根手指头?戳得很快,认错也很快:【对?不起。】
【知道你可能要心疼,但没办法,我这?边出了点差错,要拿你男人补救一下。】
千里之?外守在徐家外的?酒楼里喝茶的?温禾安才给陆屿然回?了个好字,就见到了凌枝发来的?两条消息,她轻轻放下茶盏,指尖敲了敲桌沿,唇边笑意?散去,吩咐暮雀:“接着盯。”
她回?凌枝:【?】
【我现在回?。】
第58章
随着所有阴官无缘由的后?撤, 溺海沿海线空旷一片,幕一和?宿澄带着天?纵队精锐将巫山观测台百里之内的人清空,又联手布置了结界遮蔽窥探的视线, 随后?这些人也退走了。
风驰雨骤, 银河倒泻。
凌枝用衣袖面无表情地将四方镜上的水擦干,盯着上面温禾安发来的两道消息看得嘴角直抿。
若是别的事也就算了,温禾安的实力她清楚,圣者不出手,萝州城没什么事是摆不平的, 可偏偏这种要命的活,重逾泰山的责任, 就落在他们两个倒霉鬼身上。
早知道,她跟陆屿然两个人绝对不能碰面。
一碰面, 没事都能出事。
真是大白天?的活见鬼。
她深深吸了口气, 盯着浪起千层,越涌越急的溺海海面, 看向陆屿然, 他面无表情地将鹤氅取下,罗青山简直郁闷死了, 然这种关头,也没法说什么,只得将特制的纯白蚕丝手套递上去, 看他戴上,低声道:“公?子,我?在这里等着。”
陆屿然颔首, 道:“辛苦。”
罗青山哪敢担这声辛苦。
凌枝见他都准备好了,点点头, 脚尖踩在溺海海面上,足尖踏过的地方长出一朵由海水凝成的墨莲,也没见她掐诀,捏咒,却?见以那朵墨莲为中心?,有百丈水舟凝空而聚,在狂风中岿然扬帆。
两人掠上水舟舟头,朝着溺海海中急飘而去。
陆屿然半蹲在船头,单手掬了捧海水,感受水里狂,乱,急迅的力量,瞳色越来越沉,溺海是凌枝的主场,她自然感知得更为清楚,当即道:“溺海和?妖骸山脉是一样的,力量都是慢慢积蓄,到一年?中的某个时段才有爆发之势,需要再压下去,但这条分?支的情况你也亲自看了,昨天?还是可控的。从前根本没出现?过这样的状况。”
她定了定,正色道:“我?现?在有两个猜测。”
陆屿然看向她,示意她说。
出了这样的事,突然惹上天?降的无妄之灾,没有暴跳如?雷,已经让凌枝生出一种“这已经很好了”的微末错觉,她道:“一,溺海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二,你们那个探墟镜频频给出的提示,并不是暗指天?授旨的下落,而是溺海出问题了。”
但第一,她想不到如?今有什么东西能刺激到妖群,或许千年?前是有。
在帝主没有下定决定下令屠杀被妖化的那以百万计的普通人时,他想的不是杀,而是救,想将那些人从妖化的状态中救出来。昔年?帝主一声令下,身为帝族的巫山,左膀右臂的天?都与王庭都曾提炼过妖血,没日没夜研究了很长一段时日,可最后?仍一无所?获。
毕竟妖潮爆发太快,留给他们的时间终究太短。
但在帝主逝世之前,他下了死令,将有关妖的一切东西通通销毁,这件事是由帝主身边的亲卫一家?家?督办的。
这种东西也没谁敢留。
凌枝倒是敢往这方面想一想,别人是想都不敢想。
至于第二,若真是这样,凌枝也只能摊摊手掌表示无奈。以帝主的性格,天?授旨和?帝源这么多年?一动不动,只可能是在某个地方默默压着更为难缠的东西,它出来就证明危机解除,但如?果?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示警,九州离大乱也不远了。
陆屿然看向她,眉棱锋锐:“最有可能的,难道不是阴官擅离职守,因疏忽导致了过失。”
凌枝抵了抵眉,俏脸上风雨欲来,最后?说:“若真如?此,阴官家?绝不推卸,必定给个交代?。”
越到海中心?,漩涡就越多,颜色又深又浓,多看几?眼就仿佛要被那种深邃的色泽吸进去,而到这里,群妖狂舞之态就更为明显,因为有些吞噬了无数小妖,成长得格外崎岖难辨的大妖已经触到了海面。
透过沉闷的风雨涌动之声,传入耳中的,还有一重接一重的尖利啸声。
凌枝手指动了动,灵舟在原地停下,她旋即五指一拉,数十?道匿气落在陆屿然身上,朝他颔首,道:“就在这吧。这里妖气最重。”
陆屿然没什么意见,他踏出灵舟,匿气在凌枝手中比其他阴官更为玄妙,因为有这层支撑,他的步伐落在溺海海面上如?履平地,又轻又稳。
踏出两步,他半蹲下身,月白衣衫与袖摆同时垂地,被海风吹得动荡得像几?片挥之不散的流云,指骨被特制的手套严密包裹着,此时以食指指尖为中心?,抵在海面上。
凌枝见状,立马用匿气封闭了五感。
某一瞬,陆屿然五指霎时拢紧,触及海面的指尖在点出一道涟漪后?轻离,随后?缓重压下。
绝无仅有的浩大攻伐之力有如?天?罚,一经泄出,便以游龙之势,不容置喙地扩散至整片海域,千顷之内,天?穹之上连闪电雷霆都为之失色,消声死寂。
先还闹腾不休,嚣张不已的妖群在这一击之下止住动作,不甘地嘶吼震颤,然不过半息,在寂灭着摧毁一切的攻势下生机消散,化作萤虫回归海底。
整道溺海,都被镇压一切的杀机由里及外地生生绞碎,没有任何东西能成为这种力量下的例外,它容不下丁点违逆,叩击下来时,宛若带着凌天?的意志。
凌枝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然而此刻,万物皆静,天?地间和?眼前,只有溺海的纯黑与陆屿然衣角的白。在这种绝对掌控之下,她手指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抖,左右两只眼皮一起跟着跳动。
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这就是属于巫山帝嗣的最强杀招,强大到足以抹平一切,传说中出则伏尸百万,无可匹敌的天?赋。
举世无双的第八感。
——镇噩。
凌枝冷静地摁着自己不听话的眼皮,察觉到自己不自觉要被压得弯曲的脊背,咬咬牙站直,隔一会,又重新挺下背脊。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商淮和?罗青山一听这事要紧张成那样了,骤然抽取这么庞大的力量,还是接连两次……陆屿然会不会被抽干。
她要怎么跟温禾安交代?。
一息后?,溺海所?有的动乱异象消失,凌枝上前几?步,见陆屿然仍半蹲着,动作僵硬,垂着眼,发丝和?睫毛都被不知雨水还是汗水沁透了,肤色苍如?鬼魅。他静了静,缓慢收回手指,身体像座一推就倒的危墙,声音又哑,又重:“没事。我?缓一缓。”
天?底下,谁见过巫山帝嗣这种样子。
凌枝这下是觉得他真惨,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惨烈一点,她难得有点慌,左右拨弄着灵戒,问:“疗伤药有用吗?丹丸呢?”
陆屿然摇头,半晌,沉而狼狈地吐出一口气,支着手肘缓慢起身,状态是肉眼可见的颓靡,脸上与唇上寻不见丁点血色,连瞳仁的颜色都衬得偏浅,落出一种神似琉璃珠的清浅透感。
等站回灵舟之上,他扭了扭手腕,音线还有些断续,冷意更甚:“我?不希望再给阴官收拾同样的烂摊子。”
温禾安前脚捏着四方镜回到萝州,联系不上陆屿然,她就先给商淮发了消息,那边反复斟酌之后?,还是回了“溺海”两个字。其实不用他说,现?在整个萝州城
都在讨论阴官家?集体变卦的事。
能让所?有阴官都做出如?此举动。
只可能是凌枝出手。
她又是个平时不太管事,恨不得躲着事情走的人。
这实在不难猜,一想,就知道是溺海出事了。
温禾安从酒楼的屋檐下几?个飞掠,来到了溺海边上。
这里好像才经历过一场致命浩劫,风雨都散了,压在头顶的乌云也拨开了,一点浮金灿灿跃在海面上,照出海面一层又一层翻涌出来的泡沫。
温禾安原本是来找陆屿然的,现?在却?足底生根般被钉在原地,层层衣角被风吹起来,幕篱上的面纱一次又一次遮过眼睛,按理说,不掀开面纱,不动用灵力,她本该看不见这海。
可实际上,她不仅能看见,还看得尤为清晰。
海面在眼前裂开无数道缝,顺着这些缝再深看下去,能看到被无差别摧毁的许多妖物残肢,它们被海水卷着下坠,下坠的过程中,白瓷碎片,鹿角,海藻,珊瑚,猛兽的尖牙与利爪,雄壮的躯干都散去,化作一根接一根白生生的骸骨。
这片海域,正在下一场无人知晓的白骨雨。
温禾安下意识觉得不对,她闭了下眼,再睁开眼,准备离开这里。而睁开眼时,海面上一切情形都如?幻象般散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叫人始料不及,又觉惊愕难言的画面。
她看到了无数根线,一端交错在溺海之上,这段线上裹覆,流动着难以言喻的某种力量,邪恶的,凶戾的,无比躁动,无边阴暗,它们狞动着不管不顾,通通顺着线从一端流淌到另一端。
另一端是温禾安的身体。
温禾安如?此静站着,伸伸手,五指合拢,盯着溺海时竟有一种力量充盈到能完全?将整片海颠过来,倒过去的掌控之意。她下意识觉得危险,同时又打心?里漫出无边的渴求,像被蛊惑了心?神,觉得自己已经在烈日下暴晒了很长时间,唯一能救命的水源就在溺海之中。
一种错乱至极,虚实难分?的荒谬之感。
温禾安抿着唇拽着幕篱往下压了压,冷着脸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这里。
温禾安回了城东的府宅,回来后?盯着四方镜看,心?神不宁,甚至觉得自己脸颊又有发烫的迹象,可摸上去又还好,像是错觉。
她用手指摁着眉心?,这个时候去巫山的酒楼无疑在招麻烦上身,她不想面对任何世家?的长老,现?在也没有耐心?应对他们质疑的眼神和?挑刺的话语。
谁知先等来的不是陆屿然的消息,而是凌枝的,她道:
【解决了。】
温禾安戳进去,问:【人呢。】
【罗青山接手了。】
温禾安盯着消息看了好几?遍,深深吸了口气,眼底闪过轻微的烁动,最终原地抖开一道空间裂隙,去了巫山酒楼。
巫山酒楼前, 温禾安站在树荫下,伸手扯了下眼前的面纱,给商淮发了条消息。
没过一会, 商淮恍若神游天?外般走了出来, 见到她?,天悬家小公子一张俊俏的脸惨无人色,好似才出手解决溺海问题的人是他而不?是陆屿然,他勉强扯了下唇角,低声朝温禾安道:“来吧, 今天?酒楼里都是自己人,大长老前天也回族中了。”
“但要先等等, 罗青山那边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见他这样,再想?想?凌枝的性格, 温禾安大概能猜到点什么。
直到跨进酒楼, 发现事态比想?象中的更?为严重一些。
整个二楼都被封起来了,在他们?过阶梯时?, 有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压着头被侍从领着上了二楼, 酒楼之中巫山的人也被某种氛围催使着严阵以待,但得益于商淮这张脸, 温禾安没有受到任何盘查。
商淮在二楼停下脚步,左脚错右脚地抵在酒楼的围柱上,看着眼前的一幕, 不?知道是该气得连笑几声还是该捂脸哭一阵,他抬眼去看几十步之外的凌枝。
去溺海一趟,她?的辫子沾了水, 回来后索性拆了,一绺绺带着俏皮弯曲的小卷, 长而蓬松,撒在胸前肩后,身段小巧,脸在发丝的映衬下只有巴掌大,苹果一样的微圆。
怎么看,年龄都不?会超过十五岁。
然而此时?此刻,她?脸上没了半分?稚嫩之色,方才还压着斗笠,行色匆匆进来的人此时?取下了遮掩,露出张有些颓然憔悴的脸,这张脸商淮认识,见过,暗地里骂过不?止一次——阴官家有事相?求笑吟吟,没事相?求牛气哄哄的三执事姜绥。
他在凌枝一眼之下,又是难堪低头,又是下意?识捂脸,被训得跟狗一样。
“——家主。”姜绥现在的心情只能?用心如死灰来形容,他甚至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天?知道,他当真?只是不?得已接受了玄桑的遣令,来辅助天?都下溺海取双煞果,他连银钱都没拿一分?。
那一声家主,直接把商淮的魂都喊没了,抵在漆柱上的手都颤了下。
酒楼里聚集了泰半身在萝州,有名有姓的阴官,他们?微低着腰,也没人敢说话,又以姜绥和另一位为首,因?为身份最高,所以咬牙顶下所有怒火。凌枝的眼神落在他们?头上,像把刮骨凌迟的刀。
半晌,她?问:“今年负责监察这条支脉的人是谁。”
姜绥身边站着的男子闻言闭了下眼,朝前踏出半步:“家主,是我?。”
阴官家的二执事,肃竹。
姜绥朝他隐晦地投去了同?情的一眼。
“是你。”四大执事算是凌枝最为得力的下属,平素最能?说得上话的人,凌枝盯着肃竹看了会,走到他跟前,颔首,语气有种风雨将来时?的平静:“姜绥说他受了师兄的调令来帮天?都,那么你呢。二执事,你何时?来的萝州,帮的是谁,接的谁的命令?”
肃竹额心有汗沁出来,凌枝的气息扑面而至,修士难以察觉,对阴官来说却有致命的压迫感,那就像是一片沉深的海,水反复没过口鼻,只需几个照面,就足够把人溺死。凌枝毕竟是可?以强行压住渊泽之地的人。
凌枝用手掐住他的下巴,瞳色冷得吓人:“今年排查支脉过程中的水晶石拓印呢。给我?回答。”
肃竹不?敢再耽搁,发梢上已经有汗滴下来,洇进地面的绒毯中,他咬烂了嘴里的肉,艰难地道:“给,给玄桑了。他也看过,这边没有问题。”
玄桑,凌枝的师兄,如今阴官本?家当之无愧的主事人。
凌枝的脸色霎时?冷成?了冰。
四个执事都知道凌枝的秉性,她?平时?不?管事,怎么样都行,真?要出了事,容不?得一点含糊,他只能?说实话。好在玄桑那一道悬赏也给他创造了一点说话的空间,他太阳穴跟要爆炸一样突突地跳起来,手背上青筋胀成?紫红色,说:“来了三日?,受了王庭的请求。”
这番回答可?以说是天?衣无缝,随着本?家为天?都张榜,一些有能?耐下来的阴官也赶了过来,受了各家的委托请求,谁开价高就跟谁,一把子买卖,也不?能?说是站队。
凌枝看着他,眼神里是两人都懂的东西,她?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肃竹前所未有的正色,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地保证:“肃竹此生,绝不?违背家主意?愿。”
凌枝点点头,很快下了决定:“所有在萝州的阴官,从今日?起下溺海,划区域搜查,发现异样即刻上报。”
“在查完之前,将这段分?支锁了,不?论是谁,不?准进出。”
她?朝姜绥道:“就说是我?的命令。”
姜绥忙不?迭点头。
一群阴官步履匆匆消失在视线中,凌枝抓着茶盏抿了两口,眉心一直凝着,没有缓和的迹象。
她?察觉到什么,朝温禾安这边走过来,商淮这时?候再看她?,已经是从里到外的傻住了。
凌枝看向温禾安,道:“查完之后,我?就回本?家了。这次的事,我?要知道是不?是阴官家出了内鬼。”
温禾安知道凌枝的手段,阴官家内部的事,她?不?会发表任何意?见看法,她?点点头,轻轻嗯了声,感觉脸上的痒意?越来越明显,她?想?扭头走,心里到底又还是担心,想?亲眼看看他。在原地定了定之后,往三楼去了。
凌枝的视线跟着她?转动,须臾,她?用手肘半抵了抵商淮,语气透着点发愁的凶巴巴:“你看她?对我?是不?是冷淡了。她?还是生气了,是吧?”
商淮无助地捂住了脸,很是痛苦,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我?这几天?究竟说了什么蠢话”“我?在做什么蠢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无暇去辨别这两女子之间细微的变化,好一会,才半死不?活地挤出一声:“我?不?知道。”
“商淮。”凌枝这时?候又看不?出什么阴官家家主的气势了,她?揪着自己打卷的头发,撇撇嘴,声音拉得有点长,能?听出一种明显的不?开心:“我?想?吃豌豆黄。”
商淮脸都木了,双目无神,颇为荒唐地吐字:“我?不?会。”
“你会。”凌枝认真?道:“我?问过罗青山,你什么都会。”
商淮深深吸了口气。
两人都没什么形象地半蹲着,看上去都有点撑不?起精神的懒劲,脸上有几分?如出一辙,想?不?通事情发展的情态,凌枝瞥着他,脆声问:“你不?是喜欢我?吗。”
商淮羞耻地握住了拳。
在他的想?象中,凌枝就是当初表现出来的那样,稳重大气,温柔娴静,有魄力有手腕,坐镇本?家,谁也不?敢放肆,他也不?敢唐突,若是能?有个机会先了解她?的喜好,性情,再通过自己的能?力踏进阴官本?家的门,早晚能?接触得到——他没指望这样的女子会为这点事对他倾心,但总归能?看到他的诚心,为此高看几眼。
他知道,这世间之事,当然不?会如想?象中那样美好。
但不?管怎么样,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凌枝歪歪头,问:“陆屿然和温禾安没有提醒过你?”
商淮才缓过来一点,现在又有点想?死,想?原地闭上眼,给自己蒙上一层被子。
怎么会没提醒。现在想?想?,温禾安欲言又止,一言难尽的表情,那句“你真?的是为凌枝进阴官家啊”,简直不?能?再明显了,还有陆屿然,每次见他提起凌枝都跟看什么蠢东西一样难以忍耐。
“那你现在不?喜欢我?了?”凌枝又问他,听听语气,还有点一无所知的遗憾。
商淮张了张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
“好吧。”凌枝嘟囔着道:“你的喜欢好浅显,一点也不?长久。”
“没关?系,我?不?怪你。世间如我?这样长情的人本?就不?多。”
她?十分?大度地宽宥了他,在他破碎不?堪的心上又嗖嗖射了几只冷箭,让他才深提一口气就又瘪了下去。面对面蹲着,他随意?一撩眼,就能?看到她?小孩样不?以为意?的神情,情绪相?当外放,说话时?有点馋又有点蛮横:“不?喜欢就不?喜欢,但救命之恩总是真?的吧,我?记得那年我?是救过你。”
她?用手托着腮,重复着说:“我?要吃豌豆黄。”
商淮简直被这句“救命之恩”捏死了,他僵了足足一刻钟,和凌枝大眼瞪小眼瞪了一刻钟,最后只得一咬牙,道:“做。吃多少,我?现在去做!”
酒楼的三楼更?为隐秘,陆屿然的房间和书房都在这里,没有通召,不?得进出。他的结界拦不?住温禾安,她?对这边不?好奇,没张望,也没进屋,抵靠在他屋外的门槛边,等着他从小密室中出来。
这一等,就等到炊烟四起,华灯初上。
陆屿然从小密室中出来,身后跟着罗青山,他稍低着头,手里勾着四方镜,温禾安给他发了两条消息,问他在哪里。他忍不?住皱眉,还没想?好怎么回,就见到了倚在自己门边的人。
罗青山随着他的步伐停下来,朝前一看,也怔住了。
他不?由得道:“公子……”
罗青山有很多想?要嘱咐的话,但显然陆屿然并不?想?听,他想?了想?,在拎着药箱退下前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两句:“公子,您两次动用第八感的间隔太短了,现在即便有巫药勉力强撑着,也很是虚弱,这几日?最好能?静养,不?要出手,也不?能?流血了。”
“嗯。”陆屿然低低地应了一声,朝他摆了摆手:“下去吧。”
他走近,发现温禾安在安安静静地观察他,先是看他的脸色,后又看他走路时?的神情,动作连不?连贯,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映着他缩小的身影。
陆屿然站到她?跟前,见她?迟疑着不?动,抿着唇也不?说话,伸手去触她?的手指,声音很清:“都知道了?”
温禾安面对陆屿然,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感觉眼前的人再怎么从容不?迫,再怎么风轻云淡,这具身躯也终究虚弱糟糕到一种被耗干的程度,她?现在甩甩手就能?将他推翻。
她?缓慢嗯了声,视线挪到他两只手上。
十根修长手指被纯白色的手套包裹着,被牢牢遮蔽着,浑然不?能?见光一样。隔着这层薄薄的布料,他随意?轻触的那一下,体温都能?将正常人冻得战栗瑟缩。
“手怎么了?”温禾安不?动声色摁了下喉咙,发现嗓音有点涩,像身体里的水分?被一把火烧干了,乍然出声时?,有些不?自然。
“没什么。”
“巫医研制出来的。第八感力量太重,怕手指承受不?住。”陆屿然如实告诉她?,三楼没有别人,很是寂静,此时?夕阳的霞光从一侧廊边半开的窗子里透进来,柔和地洒在两人脚下。温禾安能?更?加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皮,鼻脊,唇以及衣领上边的肌肤,怎么找都找不?到一丝血色,平铺出冷淡至极的苍白。
以及深重到难以支撑的疲倦。
温禾安大概明白他为什么给自己发消息,说今天?回不?来,要明早再见了。
“你、”她?难得顿住,皱着眉,一时?之间有点不?知道该问什么。
陆屿然也没逞强,他将门抵开,垂眼去捉她?纤瘦的手腕,将她?牵进屋里,低声道:“是会觉得有点累,其他还好。”
屋里没灯,一团晕黑,温禾安的手指在他掌心中微微抽动了两下,听他这么一说,又不?动了,她?的体温好似比之前高些,可?因?为他现在的状态,陆屿然一时?只觉得是自己太凉。
温禾安反应渐渐有些慢一拍,脸上的感觉已经由蚊虫叮咬般的痒转为了痛,但还不?重,能?忍受,她?眨了下眼,问:“要睡一觉吗?躺一会会不?会好点?”
“嗯。”陆屿然点了盏灯,拉着她?坐到了床沿上,他掀开被衾,看她?有点愣,道:“里边还是外边,你选。”
温禾安本?就是来看他的,见他状态比自己想?象中的好那么一些,此刻又是副准备睡觉的模样,想?了想?,觉得等他睡着了自己再走也好,于是道:“你睡里面。”
她?知道陆屿然是那种极其负责任的人,只是没想?到这时?候也是。
他在身后垫了个软枕,半明半寐的光线中,眼窝深郁,腕骨搭在膝盖侧边,每个动作,每个字句里都透着种虚乏,声调微哑:“我?和阴官家有部分?职责是重合的,我?负责镇守住妖骸山脉,阴官家负责溺海和渊泽之地。这几个地方隔一段时?日?便会积蓄力量,搅起动乱,需要每年压一次。”
他道:“溺海这次是意?外,是突然出的乱子。”
温禾安扭头看他,问:“你这样是因?为用了第八感?”
陆屿然颔首,举世不?知的秘密,他坦荡认给她?一人听:“我?的第八感,本?就是为镇压妖骸山脉选的,它太强,有时?候收不?住,会耗支自身。所
以每年到除夕,会有几天?的虚弱期。”
他一生作为帝嗣活着,很多时?候选择少得可?怜,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选择。重逾天?的责任,无数人的期许,他得承受这些。
温禾安听他说起除夕二字,慢慢睁大了眼睛,很轻地诶了声,怔然对上他的眼睛:“但那时?候不?是……”
接近他的那两年,她?还等在神殿门口,拉着他看雪,做花灯,欢欣鼓舞,造出一点属于两人的热闹。就那一天?推了所有事务,给自己放个轻松的假。说到底,她?骨子里还是有种自人间沾染上的习惯,一种生了根,剔不?掉的情怀。
难怪他那时?候脸色那样难看。
难怪有时?候闹着闹着,烟花还一簌簌炸着,他就先捱不?住拥着小毯在窗棂下的雕花榻上睡着了,睡梦中都还皱着眉,一副竹枝缀雪,圣洁剔透的模样。
陆屿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说:“是。那时?候也没有办法,打不?过你,还怕被你发现。”
温禾安顿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与他相?望,多多少少有些茫然无措,这种无措甚至一时?间压过了脸上的疼痛。她?动了动唇,最终没发出声音,然而当她?不?想?隐藏的时?候,话其实就都写在眼睛里。
她?其实也不?知道真?正与一个人谈感情该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
这是他最强的底牌,最大的秘密。
也是致命的弱点。
怎么,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他们?在一起还没多久呢。
陆屿然苍如雪的脸颊上不?见笑意?,懒散地抓着她?的手指,眼瞳中却有种神异的认真?,意?思明显到近乎透骨。
——在她?面前,他没什么想?藏的,要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