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完事,透过半开的窗牖往下看,暮色四合,落日熔金,再?过一会,估计天就黑了。
林十鸢还是留她下来用膳,温禾安摇摇头,道?:“我得?回去。”
她眼前浮现出陆屿然的眼睛。
他?生了双睡凤眼,眼皮冷薄,线条狭长,瞳仁会在烛光下泛出清冷之色,静下来与人对视时,不免给人种深邃专注之感,好像有掌控人心的本事,叫人无从拒绝。
温禾安鬼使神差,每次都会迟疑着答应他?,然后为了腾出时间苦恼半天。
如果她言而无信,这双眼睛就会盛满倨傲漠然和一层乱七八糟的风雨,旋即水静江寒,眼下敛得?锋锐,能看出明显的不开心。
怪可惜的。
大?多数时候,能顺着他?,温禾安都会顺着他?。
巫山酒楼临时开凿出的地牢里?,血腥之色紧密地融进潮湿阴冷的空气中?,两?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叫人作?呕。
那名被生擒的九境被关在地牢里?,他?叩开了第八感,于是关押的阵仗格外大?。
系在他?身上的粗大?锁链有足足十二根,贯穿前后肋骨,白骨森森,血流如注,锁链上弧动的雷光一刻不停地流动,只要他?有所异动,立刻就会毫不留情地轰下来,这是陆屿然亲自出手布控的。
那名九境没死在傀线上,但差点交代在这该死的巫山雷术上。
陆屿然枯寂一夜,今早起?来,得?了温禾安两?句应承后,眼里?淡漠的恹色阴鸷倒是散去一些,然一进地牢,眉骨攀附起?凌然之色,难以抗拒,只欲叫人臣服的气势悉数回到他?身上。
听命固守地牢的执事们纷纷行礼,不敢直视他?的眉眼,余光里?只能看见一片由银线织就的麒麟宽袖,其上图案张牙舞爪,清贵逼人。
商淮原本是要“啧”的取笑陆屿然几声的,但想到要见自己?父亲,也没了心情,难得?愁眉苦脸,在心中?一个劲唉声叹气。
陆屿然脚步停在那名九境跟前,逼仄狭小的囚室里?聊胜有无地铺了层稻草,此刻都被血沁湿了,经过几天,发出一种腐烂的腥臭气,脚踏上去,会踩出一层猩红液体。
他?睨着这位被吊起?来的九境,眼中?如深潭,看不出任何?一丝潮澜涟漪。
审了几天,能审的基本都审出来了。
人叫肖谙,年岁不小,倒是有一身修为,又走了天大?的好运在秘境中?觉醒了第八感“万象”,这等噱头唬住了不少高门显贵,每年开出天价酬金,让他?效力。可他?浑身没个正行,吊儿郎当不爱动脑子,往往想一出是一出,喜欢挑战刺激,但做任何?事都是三分钟热度,遇到危险甭管什?么使命任务,先跑为上,混不管同伴的死活。
往往是没到一年,就被好言好语地辞退请出来。
他?这次为王庭效力,图的也是个刺激。
破坏神殿,暗害帝嗣,瓦解巫山。
多么宏大?的理想,光是一听,就叫人热血沸腾,这深深吸引住了他?。为此,他?不惜飞蛾扑火,甚至主动接受了傀阵师的那根傀线,在那帮孙子的蛊惑下,有一段不短的时间都觉得?自己?是找到了毕生的理想。
但他?骨子里?就是那种性格,急功近利,说白了,就是没有耐性,只能接受成功,失败好几次后,兴趣就消减了。
就算是条狗,你也得?拿骨头在前面吊着他?,让他?闻到点香吧。
这个计划可以说是只有失败,没有成功的时候。
每次失败,都要损失许多东西,无数通宵达旦,烧灯续昼的精力白费砸进去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还得?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
而且肖谙深信自己?被骗了。
盖因他?发现,除了以上三条,这个计划中?还有另一组人分心去做别的事去了,什?么外岛计划,你都不知道?
它究竟是在做什?么,谁也不会给个解释,但可以肯定?的是,和巫山,帝嗣,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出事之前,他?已经想跑路了,正在揪着头发思索如何?解除傀线,山高路远,再?寻别的刺激。
谁知道?会发生后面的事。
肖谙肠子都悔青了。
陆屿然手掌微一握锁链,就听叮当闷响,雷芒大?盛,半死不活的肖谙陡然闷哼,像被根看不见的丝线提着,猛的扬起?了脑袋,供三寸之外气质无双的男子打?量审视。
“公子。”幕一踏进来,低声禀报:“商大?人到了。”
陆屿然微一垂眼,声线清透至极:“让他?进来。”
商淮摸了摸头上的玉冠,又整整衣裳袖口?,最后不自在地抚过自己?的鼻脊。
商誉是天悬家现任家主,亦是天悬家唯一一个叩开了第八感的人,他?们这样身怀绝技,天赋异禀的种族,在修行之路上,总是比寻常人难上许多。
商大?人性格古板,严于律己?,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家族和睦,子女?大?多还算争气,家族不温不火,没有下坠之势,能叫他?夜里?翻来覆去,长吁短叹的,唯有离经叛道?的逆子商淮。
自家本事都没学好,非要去学什?么阴官摆渡之法。
而今一见面,他?便先翘了翘胡子,以眼神剜了他?一刀。
紧接着对陆屿然行礼:“臣见过公子。”
陆屿然长袖一动,灵力托起?他?的臂膀,冷声道?:“此人拜托商大?人了。”
商誉哪里?敢当他?这声拜托和大?人,他?常见一些辈分远还在自己?之上的老者在陆屿然跟前依旧毕恭毕敬,莫敢不从,自己?却因为商淮的缘故,不免得?到陆屿然一些另眼看待,这叫他?又喜又愁。
他?不敢分神,记得?自己?长途跋涉而来是有要事在身,当即站到肖谙跟前,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看,是那种格外细致,要将?他?脸上每个表情,每块骨骼位置都记住的看。
肖谙被看得?头皮发麻,气若游丝地看着陆屿然:“……我知道?的,都说了。”
只唯独瞒了一件事。
一件他?唯一觉得?搭上半条命进去也算值得?的事,这曾叫他?小有成就感,可以说,那么多件事都是瞎忙活,唯有这件,才真正朝着目标迈近了微小的一步。
商誉要看的,就是这一件事。
第八感探心悄然发动,朝着肖谙一人笼罩而去。
片刻后,商誉陡然睁开眼,连着退了两?步,被商淮扶住了。
陆屿然看过来,眉头紧锁,问:“看到什?么了?”
商誉胸膛里?的冷气搅动着,浑浊的眼中?尚有惊惧之色未曾压下去,因为二月末的寒意,他?从鼻腔里?深深吐出一团白雾,声音无比凝重:“公子,他?们在神殿中?动了手脚。”
神殿对巫山来说意味着什?么,无人不知,那是帝主留给巫山的东西,是一种无可取代的象征,同时也是巫山最大?的秘密。
商淮都惊住了。
陆屿然脸色被冰霜覆盖,但不至于和他?们一样就此乱了阵脚。世人鲜少知晓,神殿分为内殿与外殿,作?为被神殿选中?的人,举世之内,唯他?一人可踏入内殿,那些人要做手脚,只能在外殿。
不会出很大?的问题。
但就此留着终究是个不小的祸患。
他?不能拿巫山冒险。
“做了怎样的手脚,大?人可看见了?”陆屿然问。
商誉摇头,看着有些疲惫,这一下好似耗尽了一天的力气,连浑身的重量都搭了一半在商淮身上:“不曾,只窥得?很短的一点片段。此事事关重大?,臣明日再?来一趟,再?看一场。”
陆屿然压下心中?翻腾而起?的戾气和烦倦,深深一阖眼,朝幕一摆摆手,示意他?们看好此地,自己?转身出了地牢。
商淮被商誉揪着好一顿说教,好容易找了个借口?脱身,此刻跟上陆屿然,眉头皱成“川”字,摇着玉扇叹息,似是自言自语:“现在这个意思是——这个塘沽计划,咱们是不查也得?查了。”
陆屿然不答,拧着眉去了趟巫山酒楼,消息当即从诸位长老嘴里?传回了主家,巫山数不尽的精锐暗卫出动,在神殿内外逐一排查,刹那间风云涌动,局势变幻莫千。
他?看着窗外逐次亮起?的灯火,算着晚膳的时间,将?自己?的麒麟腰牌甩给商淮,垂着眼吩咐:“传我的命令,去夺永,芮,凌三州,同时南上,去占天都寒山的灵矿。”
商淮呼吸一窒,觉得?自己?怀里?捧着块烫手山芋,接不是,丢也不是。
永,芮,凌三州是富庶之地,在王庭的庇佑下,市集繁盛,物产丰富,每年产的粮可供给王庭军队无度挥霍,至于寒山的灵矿,那就是座宝库,天都去年一成的进项都出自这条矿。
这一计猛药下下去,是要现在开战吗。
陆屿然这是自己?不开心,也摆明了要从对手身上扒一层皮下来。
说话间,陆屿然的四方镜亮了下,捞起?来一看,发现是温禾安。
【晚上还有饭吃吗?】
她心平气和地陈述:【我已经在鱼塘里?喂了一个时辰的鱼了。】
陆屿然拍了拍商淮的肩,将?椅背上搭着的鹤氅捞到臂弯里?,眉目凝霜一片,起?身往外走,商淮手忙脚乱捏着那块腰牌,在四方镜上紧急布署,见状连着诶了几声,追上来,问:“你现在上哪去?”
“回去吃饭。”
“……”
商淮纳闷了,怕他?把另一件正事忘了似的,扬声提醒:“你不去观测台啊?”
陆屿然眉间烦躁之色更深一点:“吃了再?去。”
商淮这次是真啧了声。
听闻陆屿然回来还需要点时间?, 温禾安不再喂鱼了,她又去了趟珍宝阁。
回来时怀里抱着用牛油纸包起来的蝉兽皮。蝉兽皮是种滋补的药材,最受厨子?们青睐, 常用?剪子?剪成条状下到汤里炖煮, 老少皆宜,用?来制作面具的用途很少有人知道。
林十鸢一听她要,毫不犹豫地挥挥手送了她一堆。
金乌西坠,暮霭沧沧。
温禾安慢悠悠混迹在?萝州城的五街三市中,足足转了一整圈, 耳边是晚市贩夫走卒们兀自高昂的吆喝声,有时候她会被这长长的声音拉得停下来, 买上一个热腾腾才出?炉的烤饼,等商贩们手脚麻利的给她包扎时, 再弯弯笑眼, 随意东问几句,西问几句。
似她这般年龄的修士大多高傲, 自命不凡, 蝉衫麟带,头颅高昂, 生怕别人看不出?自己的来历,温禾安却喜欢把自己完全缩起来,混迹进?任何人群中, 成为一点炊烟,一片晚风。
那样可以得知很多新的消息。
温禾安如今和陆屿然,商淮等人走得近, 交集不浅,能聊的话也是越来越多, 但她很有分寸感,知道两边能交流的界限在?哪里,萝州城内的情况,三家的布署,探墟镜里发生的事,她都缄口不言。
唯一的消息来源是林十鸢。
但那不够。
她需要知道更多的,更细的事,哪怕是常人眼中琐碎无比的事。
给她烤饼的是对年过?五旬的夫妻,因为常年劳作,男的腰背弯得有些厉害,女的头上包着汗巾,腰间?系着块布挡油,眼睛花,人需要站到眼前很近的地方?才能看清,但都有一手练了一辈子?的手艺,堆粉,和面,揉团,一气?呵成,佐料一撒,散发出?的香气?成为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来源。
温禾安说要买饼的时候,夫妻两正要收摊准备回家,她拿了三枚铜钱出?来,将其中两个递过?去,笑得很是招人喜欢:“来两个饼。”
待他们听清了,她又将剩下的那枚铜板也压在?面板边上,比划着道:“烦劳多加点馅。”
女的于是从盆里拿个面团出?来用?擀面杖擀成饼状,团在?掌心
中,挖上大大一勺肉馅,撑得整张饼成了个球,在?干枯皲裂的手中转了几圈,又回到砧板上,用?擀面杖压回饼状,被火钳夹着丢进?了烤炉里。
现烤的饼要等上至少一刻钟。
等待的时间?,温禾安在?邻边支起的摊子?上看了看,发现这边卖的是香糖果子?,只剩下最后?五六盒。香糖果子?是用?小?木匣子?封装起来的甜食,里面有金丝枣,蜜糕,蜜饯,看起来精致小?巧,对喜好甜食的人有着非比寻常的诱惑。
她要了一份拎在?手里。
烤饼摊子?这边,男的沉默寡言,只闷声不吭干活,女的嗓门嘹亮,性?格外向,吆喝和闲聊都归她来,不过?一会,就和温禾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晚市比早市人更多,温禾安连着往边上避了好几下,不由得问:“萝州竟如此繁盛吗?”
“哪里能呢。”
妇人立马撇了下嘴,露出?一种若真那样就好的神情,道:“也就是这几日,因着城中大人们的事,看热闹的人多起来,才有这样的光景,若是从前——就说三年前,赵巍大人没来之前,我们州里都只有街两边星星零零的铺面,谁敢出?来摆弄小?生意?”
温禾安勾着香糖果子?的手指在?捕捉到某个耳熟的名字时僵了下,转眼好奇地问:“赵巍大人……是萝州城的城主?”
妇人飞快冲她使了个眼色,心中也知道这群外来的公?子?小?姐养得精贵,个个都有不小?的来头,口无遮拦,她只得囫囵提醒:“不是城主,是王,禅王。”
这年头许多人马起义时,个个自立为王,被三家招安,仰人鼻息被安排上那个位置的,才叫城主,可比不上一个“王”字威风凛然。
温禾安也就从善如流地跟着改口,称为禅王。
心中思忖,犹疑不定。
这个赵巍,会不会是她认识的那个。
但再深入问起,妇人就只有茫然摇头的份了,和他们聊天大多数情况都是这样,你往往只能得到个头,再要自己去寻那个尾。
温禾安抬眼去看街道两边一盏接一盏亮起的灯笼,当下有点想掏出?四方?镜联系林十鸢,转念一想又压下去了。说白了她和林十鸢现在?是有合作在?身,但合作总有散伙,甚至反目的时候。
她不喜欢被外人窥见太多秘密。
等月流到了再说吧,也没几天了。
眼见着空气?中传来芝麻和烤饼的香气?,温禾安眼珠转了下,好似临时起意,漫不经心地提起一桩事:“在?禅王来之前,难不成萝州就无人看管?此地虽离归墟近了些,大家都不爱往这边跑,可这离九洞十窟也不远呐,他们不管?”
她用?着被家里宠坏的小?修士口吻,却掐着度,眼睛明?亮无辜,藏有不谙世事的明?媚,加之很有礼貌,给的钱多,所以不叫人讨厌。
妇人伸手扒了扒两鬓霜白的发丝,又用?湿布条擦了擦手,一个劲摇头,心中想,修士哪懂他们的苦,嘴上却不能这样说:“这早些年啊,九洞十窟是会每年来看看,只是他们如今内乱了,门中弟子?今日杀这个,明?日打?那个,那是自顾不暇,我们呐哪敢再搭腔上去,只盼着他们可千万别乱到我们这来。”
她嘀咕:“好容易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温禾安默了默,接着问:“城中这样热闹,九洞十窟也是大门派,他们难道也不过?来?”
妇人原本?不该知道这些,可萝州距离九洞十窟实在?是不远,城中百姓从前也受其恩惠过?,平时难免有消息流通进?来,加之这几日街道上鱼目混杂,每日听两句,他们这等贩夫走卒知道的,反而比那些酒楼修士要全面。
她拿着火钳将饼翻了个面,估摸着再考会就差不多了,这是今日最后?一位客人,烤完这个也就回家了,今日进?项不错,待到开春暖和了,或许可以给家里小?的裁一件衣裳。
如是想着,她心情也好,接话道:“小?女郎见笑,我们这等平头百姓也是平日听来往的客人们说起过?,自己可不知道其中底细。”
“我们萝州凋敝,九洞十窟能好到哪里去?从前的名气?大,现在?则不然,适合修行,天资高的小?郎君小?女郎都优先考虑了别家,纵使是我们当地有才能的孩子?,家里都是可着劲要送出?去拜师学艺……这些年下来,只出?了一个像样的小?郎君,你们应该也听过?,叫李逾,传得可厉害呢。”
“但他对这些压根不感兴趣,整日有空了就奔波,听人说是喜欢查什么诡异阴毒之案。”
温禾安呼吸顿静。
听了这样久,终于引入正题。
如水夜色中,她半张了张唇,还想再问什么,但那妇人已是将自己所有知道的都吐露出?来了,此时饼也好了,妇人用?牛油纸包着,用?细线捆好交到温禾安手中,转身风风火火招呼自己的男人收拾摊子?去了。
温禾安顺着这条路走了一会,这个时节的风仍带凉意,吹在?脸颊上,吹得久了,能将人心头泛起的涟漪都封住。
她眨眨眼,情绪平静下来,将手里提的东西换做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翻出?四方?镜,点进?第一道气?息中。
自从上次陆屿然表示过?不满,而且发现他回消息的速度真的不比商淮慢后?,她每次都直接找他。
和商淮聊天,已经是几天之前的事了。
【我在?巷口等你们。】
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陆屿然,商淮和罗青山已经通过?空间?裂隙到了府宅里,此刻又折返着从府门口出?来,一路从巷子?一头往另一头的深处走,商淮很好奇地问:“她怎么不走回来呢。”
陆屿然大步流星朝前走,背影冷肃修长,一个字都懒得回他。
商淮又开始唉声叹息。
今日他父亲对肖谙施展第八感探心时,地牢里全是天纵队的熟面孔,包括幕一与宿澄在?内。见识到这位天悬家家主的本?事后?,俱是心中一凛,送商誉回酒楼时那是毕恭毕敬,对他那叫一个退避三舍。
至于罗青山,他看了看远远坠在?后?面,恨不得拿头巾给自己裹起来遮蔽他视线的人,心中梗起一阵邪火。
好不容易才培养出?一点感情。
现在?又回到原点,比原点还不如呢!
很快,商淮就知道温禾安为什么叫他们来巷口了。
搅起萝州城一半风浪的天都二少主慢吞吞地往府宅的方?向走,手里提着许多东西,都用?细麻绳绑着,勾在?手里一晃一晃的,见到他们,将它们提起来示意,唇角绽出?一抹笑意:“给你们带了东西。”
陆屿然伸手,她就一样一样将东西都塞给他,自己手里只剩个小?匣子?,没有交出?来的意思。
陆屿然被各种不同的食物香味迎了满怀,垂眸一看,有才烤出?来的栗子?,梅子?姜,炒银杏,肉芽枣,芭蕉干,还有两包渗出?油,热辣滚烫的烤饼,被这些东西压住,任是再料峭的寒意,也不由自主散去一半。
他对这些没有兴趣,略略扫一眼后?交给了商淮,商淮又是惊讶又是惊喜,见温禾安眉眼弯弯看过?来,说:“特?意买的,趁热吃,那些排队买过?的都说味道不错。”
他当即拆了包饼表示自己对伙伴的在?意。
陆屿然看了她一会,问:“不准备吃饭了?”
“吃的。”
温禾安在?这个问题上极为认真,她指了指落在?商淮手里,让罗青山也磨磨蹭蹭分了一点的小?零嘴,低声说:“我去找林十鸢拿了点蝉兽,出?来前我看过?二娘今日采买的菜,有鸡,黄雀,豆腐,大骨和鱼,都新鲜着,做起来怎么也得一个时辰。又恰巧见人在?摊前排队,就想买了来先垫一垫。”
“我没吃多少。”
陆屿然一直都知道,她很有一套说话和与人相处的技巧,纵使她这个人就是满身棘手的谜团,却偏偏能给人种坦荡真诚之意,让她跟任何性?格的人都能打?得火热。
因为从一开始,她就先自己抛出?了最无关紧要的一些东西,比如蝉兽,就是她自己直言不讳说出?来的。
面对熟悉的人,除非你真的紧追不舍惹到她的底线上去了,不然她宁可顾左右而言其他,也不会想对你说谎话。
这是一份需要细心观察才会发现的特?别待遇。
证明?她不想和耍蠢货一样的瞒哄你,证明?对她而言,你多少有
些特?殊。
这份特?殊,实在?太吸引人了。
温禾安与陆屿然肩并?肩往回走,商淮和罗青山走在?前面,现在?倒着走路,说起肖谙的时候牙齿咬得咯咯响,将前因后?果道了一遍后?,又怒又无奈,问她:“二少主在?外岛有发现吗?”
“我将松灵带回来了。”
温禾安听得眉心微蹙,从他们接触外岛开始,明?里暗里,抽丝剥茧,每次以为事情就发展到这了,下一刻又被猝不及防拉入更深的漩涡。
想他们最开始去外岛的时候,连村民?都没怎么接触,若不是阴差阳错遇见闻梁他们,连岛上情况都不知道,只想着如何将山里人一锅端,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目标竟是山民?。
塘沽计划比想象中更为凶险复杂,牵扯越来越多。
她从袖子?里摸出?两颗松灵,留下一颗供自己捣鼓,道:“先前村民?卖给我们的是假的,这三个是真的,我没见过?这种东西,灵气?也催发不了它,你们看看。”
陆屿然拿了一颗放在?掌心中。
松灵的样子?有点像松果,但表里纹路不糙,不是天然形成,而是后?来用?手段铸就而成的,表面有无数个细孔,孔只有针眼大,密密麻麻布列着,摸着质感很像铜,沉甸甸的趁手。
温禾安凑过?来一点,隔空指了指,温声说:“我们昨日到的时候,三颗松灵被无数傀线吊了起来,这些孔应当是专为容纳傀线打?磨出?来的,但我看着不像是傀阵师家的东西。”
“他们将这东西分给村民?,让他们日夜供着,里面少不了有玄机。”
陆屿然将手中的松灵抛给罗青山,后?者手忙脚乱地接过?,听到了命令:“让你妹妹试试,把它完整拆开,研究里面的东西,尽快。”
罗青山应了声是。
温禾安脸上有一点迷茫,她仰着脸问陆屿然,声音压低,很是好奇:“罗青山还有妹妹?”
“有。”
说话时,他们已经到了宅院门前,跨进?去,正遇见一脸严肃的幕一,看样子?也是才过?来,找陆屿然有急事商议,陆屿然朝他微一颔首,两人径直去了他的小?院。
商淮心知今天厨房里这顿操劳怕是少不了了,他扭向厨房,想了想觉得不甘心,想叫罗青山进?来陪自己说话。罗青山朝他摊了摊手,手心里放着两颗松灵,示意自己有任务在?身,爱莫能助。
庭院中灯影摇曳,温禾安在?原地静站了一会,影子?被拉得孤而长,她婉拒了商淮的盛情邀请,转身回了自己的庭院。
合上房门和窗户,小?心揭下已经用?了一段时日的蝉兽皮,铜镜里露出?一张毫无瑕疵的脸。
因为在?面具里闷了一段时间?,肤色闷出?更冷的白,像是大病初愈,左脸下那一片碎瓷印记完全消散,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五官灵巧,肌肤剔透,唇珠不点而红。
她扯了扯嘴角,心中的喜悦慢腾腾跃上来,将手中捏着的面皮揉作一团,丢在?纸篓里,又起身打?了盆水,将今日买的蝉兽皮挑出?两张浸进?去,才甩了甩手中的水珠,用?手帕擦干净。
做完这些,她将窗子?推开,在?夜色中握住伸进?来的那片狭长芭蕉叶,摸了满手的露珠也不介意,心情很好地擦干,任由窗子?敞着通风,自己则推开门,准备下去陪在?厨房里忙碌的商淮说话。
或许能再得知一点关于禁术的东西。
陆屿然倚在?窗前,才挥手将幕一屏退 ,就见温禾安从小?拱桥那边到另一边去了,方?向是厨房。
他不由皱了下眉,须臾,迈开步子?也跟着推门下去了。
温禾安的到来让商淮无比感动,同时倒开了话匣子?,她很能接话,懂的就接,不懂的就听,被那双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会在?极偶尔时生出?种自己无所不知的瓢飘然来。
陆屿然悄无声息靠在?门边上掀眼往里边看时,话题终于和禁术沾了点边,商淮才开始做第一道菜,他端着切好洗好的肉,从砧板前挪到大口砌着架好的锅前。
温禾安离他尤其近,也从左边转到右边,眼睛里皆是无声的催促。
陆屿然看了一会,在?温禾安第二次跟着商淮乱转的时候用?指节敲了下门边,漆黑的眼瞳扫视着商淮,示意他出?去,他自己则解下大氅丢给他,举手投足间?沁出?一种冷松气?色。
商淮有点愣,下意识将手里装肉的碟子?递给他,陆屿然还真接了,冷飕飕地看了他一眼,让他赶紧滚。
温禾安很是讶异,又因为没有听到下文有点遗憾,当下和他对视,难得卡了一下:“你、你来做啊?”
“嗯。”
陆屿然唇线冷直,通身矜傲,与这样的烟火之地最不般配,本?该互相排斥,竟生生融在?一起,弯腰间?有种弥足珍惜的柔和之色,声音有些哑:“等下还要出?门。”
他与温禾安对视,清冷瞳仁中能看出?一点不算愉悦的东西:“你们接着聊下去,明?天这个时候,饭都上不了桌。”
她和商淮好像被迁怒了。
这是温禾安的第一反应。
她静站了会,轻声问他:“事情很棘手吗?”
今日地牢里发生的事事关巫山,他看上去很是厌烦憎恶。
“有点。”
陆屿然还是喜欢她自己的脸,目光停留一霎,颔首:“会很忙。”
可以说是几桩难办的需要耗费大量心神的事同时都聚在?了他手里,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一点细枝末节都要他来决定。
有关巫山内政,温禾安并?不再问。
半个时辰后?,几道菜上了桌,五味焙鸡,蜜炙黄雀,蜜渍豆腐,糟琼枝和一盆香苏汤,香气?扑鼻,商淮和罗青山拿了筷子?和碗挨个摆好,后?者拘谨地杵着,盯着那几道菜晃神,无论如何也不敢置信。
陆屿然不落座,没人敢动筷子?。
温禾安很喜欢那道蜜渍豆腐,她吃得慢,倒是陆屿然早早放下了筷子?,翻看着四方?镜沉思,根本?没什么食欲的样子?,她于是咽下一口荔枝水,看向他,道:“你们有事先去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