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车门。
陆渺跟着?她下来?。海边有?一块儿特?别?平整的山石,是人工打磨过的。程似锦走上去,坐在石台的一个摇篮椅上。乳白色铁艺的摇篮椅铺着?一块儿镂空盖布,有?守海滩的人经常打理。
陆渺贴着?她坐。
海浪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地涌来?。陆渺在她身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他的心平静无比,产生了一股希望时间就?停在此刻的幻想,慢慢地说:“……程似锦。”
“嗯。”
“我好喜欢你。”他道。
她屈指圈住陆渺的手,跟他十指相扣,探入到他的指缝里。陆渺望着?海边的目光充满留恋,但他的手却很冷。
“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在浪潮的掩饰下,他低声问?,“你对我是不一样的吧?我知道的,其实我感觉到了……”
程似锦摩挲着?他的指尖,轻轻道:“你真让我喜欢你吗?”
“……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要把你带回去。”程似锦说,“我要打一把黄金做的链子?,把你锁在我家里。”
陆渺完全没在意,他跟程似锦以情?人模式相处的三个月误导了他,让陆渺以为程似锦真的是一个“不强迫别?人”、“认真维持原则”的善良女?人,一个每天克制自己像个正常人的好总裁,他甚至很温顺地抱住程似锦,嗅了嗅她发间清凛温柔的香气。
“才不会呢……”他喃喃道,“你根本不会做这种事。我……”
他的语句顿了一下。
就?像是突然间低血糖发作,或是缺铁性?贫血、营养不足导致的眼前?一黑。这个柔软的身躯倒在程似锦怀里,她抬手摸了摸陆渺的额头,掌心下一片滚烫。
他发烧了。
陆渺自己并不知道他的身体有这么?娇贵, 仿佛天生就是温室里的花朵似的,哪怕早就经历了拼命打工赚钱、吃过欠债如山的苦,这具身体却还没适应忙碌这两个字。
就像娇贵的品种猫空有捕猎者的尖牙利爪, 却连生骨肉都撕不开一样。他自以?为很健康,又总是在稍微懈怠放松的时候就突然?病倒。
程似锦在那?一瞬的怔愣后,心?中像是一面被砰地?敲响的空鼓, 广袤的海边回荡着那道陡然响起的心?音。
她把陆渺抱回了车上。
陆渺的脸烧得泛红,他的意识很朦胧——程似锦的怀抱太安心?,陷入进去后竟没有一丝挣扎的意志。他朦胧地?、迷迷糊糊地?有些感?知?,一个?微凉的手?指轻轻地?抚着他的脸,贴着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被熨帖地?包容住。
程似锦……
像坠入了一个?很温暖的巢穴。
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润的香气。在感?觉到外界的光时, 即便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陆渺却还是忍不住往她怀中深处躲藏。
模糊之中,似乎有低声琐碎的交谈声。陆渺睁开眼的时候,更浓郁的困意侵袭过来,他只?隐隐望见输液管,又放心?地?睡了下去——
这一觉睡了很久。
挂完水, 补充过葡萄糖, 他的低烧很快就退了。陆渺一觉睡醒,见到金林别墅熟悉的灯。
主卧里挂了一个?水晶侧灯, 繁复的灯罩把暖黄光晕分散向四周。他从床上爬起来,看了一眼手?上的输液贴, 好像不是一个?梦,是真的。
陆渺伸手?想要把输液贴解下去, 手?臂上有些特殊的分量。他愣了一下, 转过头,看到另一只?手?连着一道金色的链子……黄金?不知?道, 但上面居然?镶嵌着亮晶晶的宝石。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她真有一条黄金打的链子吗?那?……不会?栓过别人吧……
陆渺的思绪很快漂移蔓延到这里,他赶紧打住,心?说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干嘛要锁着他啊?
房间里没有人,发过烧的喉咙又十分干涩,紧得发疼。他捧着床头的水杯润了润喉咙。
门动了,前?来查看情况的卓管家见到他醒了,和善地?笑了笑,没等陆渺问什么?,就马上关门离开,大概两分钟左右,程似锦推门进来,把几盒药放在屋里,从药盒里抽出来一张说明书,坐在床边看密密麻麻的小字,一点儿?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陆渺盯着她一路走过来,从中间靠过去,贴着她倚在床边的腿:“这是干什么?。”他指了指这条链子,表情严肃,认真地?跟她辩论,“我没有做什么?可恶的事情,也不会?危害社会?。”
程似锦用指尖按住阅读到的地?方,扫了他一眼,随口道:“只?是怕你自己醒了,趁人不注意,招呼都不打就跑掉。”
陆渺:“我哪有那?么?坏!”
她笑了一下,揶揄的语气:“这可说不定哦。”
陆渺有些脸红。因为程似锦说的这个?其实也不是没可能,他耽误太久了,虽然?一时晕过去大概率是没吃饭低血糖发作,但在她这里睡了很久,再不回?去弟弟肯定会?担心?的——更重要的是另一点,他怕程似锦会?挽留,对着她说出拒绝的话语真的很困难,是磨练真心?的一种考验。
“……我已?经醒了。”陆渺说,“你也看到我了,该放开了吧。”
程似锦看着他手?里的水杯,轻轻敲了敲杯壁,说:“别喝完。”陆渺不明所以?,但还算听话地?把杯子放了回?去,看着她撕开塑料包装,将一个?口服液递过来。
陆渺看了她一眼,接过来乖乖喝掉。口服液又涩又苦,味道一直蹿到舌根儿?,陆渺一口没喝完,立马退缩,他刚要放回?去,忽然?感?觉到一阵视线的瞩目,有温度般烧灼在肌肤上。
他吸了口气,难受地?舔了舔虎牙,见她的手?指虚虚地?笼在水杯上,就猜到大概不喝完是不可以?的了。迫于程似锦在面前?,再怕苦也只?能忍耐地?全喝光。
程似锦把水杯递给他。
清水在浓烈的苦涩余韵面前?,居然?都显得发甜。
陆渺喝完药,继续刚才那?个?话题:“我昨晚不回?家,也没有跟小拂说原因。他会?很担心?的。”
程似锦看着他道:“你不止是昨晚不能回?去,以?后都不能回?去。”
陆渺愣了一下。
“你要留在这里。”她惯于决策,也不觉得这样不需要他人意见的语气有何不妥。至少在陆渺之前?,无论她的男友,还是情人,都会?程总的专断独行接受良好,对她的话奉为圭臬,从不质疑,“你根本照顾不好自己,而且你的身体也没那?么?习惯劳动。陈医生说你的胃病很严重,要好好吃饭。但你却总是在外面乱跑。”
程似锦停顿了一下,墨眉微凝,有些不悦地?说:“你不是要追求我么?,难道不该听我的话?”
他的大脑临时宕机:“但是,但是……”
简单的词句已?经无法?形容这种感?受。陆渺神经敏锐,他就更能感?知?到自己被对方的占有欲包裹。程似锦的占有和控制其实是比较稀缺的,她对大部分东西都是“不在意”、“可有可无”的态度,所以?这种占有反而让人稀奇,让人充满了被需要的安全感?。
“可是我不能抛下……”
“你弟弟?”程似锦道,“陆拂是一个?成?年人,他应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既然?治好了病,就应该独立存活,而不是靠你那?份兄弟之情的怜悯勉强度日。”
“独立存活……”陆渺看着她的眼睛,“你都没有让我独立存活。”
程似锦没有躲避。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再度交融,她完全坦白,毫不遮掩,墨眸之下是无尽的深渊,望不见欲望的尽头。
程似锦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指间柔和的温度贴在他的面颊上。她轻叹了一声,温柔地?亲了亲他的额头,陆渺下意识的闭上眼,发觉她只?是亲了几下时,又抬眼望过去。
“因为你不配。”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从你对我表白……不,应该是从我决定接受你表白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没有独立和自由可言了。陆渺,投入感?情是一件作茧自缚的事情,对你而言是,对我来说也是。我看不到你会?心?情不好,会?很暴躁,你要对此负责。”
他的脑海空白了一刹,第?一反应是——什么??她接受了。
但马上理智又占领上风:“……我、我有点高兴。不是,这样想很不健康!”
程似锦质问道:“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健康?”
“很好啊!”陆渺说,“我觉得很……嘶,痛……”
她的手?按到陆渺的手?臂上。之前?跟蒋令动手?的时候挨了几下,虽然?没伤到脸,但手?臂内侧青了很大一块儿?,留有瘀血的地?方要很久才能恢复。
程似锦审视地?、接近拷问地?凝视着他。
陆渺不好意思这么?说了。
“我让人去见陆拂了,给他说明了一些情况。”程似锦站起身,拉出脖颈上的吊坠,将一把很原始的小钥匙拿在手?上,解开链子连着的锁。
随着咔哒一声,限制住行动的锁打开了。程似锦站起身:“楼下有全天候值班的安保人员,从这里走到大门的路上布满了监控。每天会?有佣人过来监督你喝药,如果找不到你的话,五分钟内就会?给我打电话。这些管家也知?道,你没必要求助于他。”
“……”
她把一个?新手?机放到床头:“给你加了一些定位功能,做了点限制,不过正?常使用没问题。”
“……程似锦。”
“嗯?”她应声看过去。
“你是变态吗?”他问。
程似锦露出思索的表情。她居然?用心?考虑了一会?儿?,笑着说:“还可以?吧。起码我没有让你给什么?白月光挖心?挖肝,非要你的眼角膜给我死去的爱情殉葬……还算人道。”
陆渺麻木地?低下头,埋在被子里,一片清澈无瑕的爱慕之心?像被烤焦了似的,涌起一种“我爱的人居然?是个?变态”的迷茫。
他垂死挣扎:“你的心?理一定有点问题……伯父伯母都没有关心?过的吗?”
程似锦其实很自知?,她回?忆了一下母亲和父亲某些时候旁敲侧击的关照语句,回?答:“好像有的。我不喜欢理智脱扣,可惜已?经脱扣了。我不想对什么?东西上瘾,可惜……”
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对于没法?自控这件事很是惋惜,但随后说得是:“我能随时得到,那?为什么?要戒断?说实话,我对你的消失稍微有一点儿?戒断反应,我会?有点烦躁。这明明是你的错。”
在说“这是你的错”时,她的视线一直盯着陆渺的脸。语气那?么?温柔,词句如此冷酷,冰火交织的感?触让陆渺简直诞生了一种幻觉——她说得似乎不是“这是你的错,”而是在说——“我稍微有点儿?喜欢上你了。”
这样的刺激,让陆渺一时无法?克制心?中潜滋暗长的雀跃。他的拒绝变得很无力,抗议的很微弱:“这是……非法?拘禁,我要报警抓你。”
程似锦把自己的手?机解锁,扔过去:“我的可以?打出去,你报警吧,跟警察说你被拘禁了,每天强迫你按时吃饭喝药,不让你回?家。这个?拘禁狂是你想追求的女友,这么?说可以?吗?”
她看了一眼手?表:“我今天没有特别多的时间可以?配合调查,你要报警抓我需要现在就打过去。”
陆渺:“……”
非常可恶。程似锦还是很坏。
他真的很想反抗,可是就像她说的那?样,这种罪名实在不成?立,而且他怎么?可能抓她……陆渺看着解开的手?机,对着她的屏保发呆半晌,给她换了个?壁纸,垂头丧气地?扔回?去,把自己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
像是一株晒蔫儿?了的兰花。
程似锦淡定道:“不报警抓我了?”
他抱着一个?枕头,把下巴放在上面,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盈满胸口,声音低落得有些可怜:“我乖乖听话你会?放我出去么?。我会?好好伺候你的……要不你分给我一个?事情做吧,我会?擦地?洗衣服做饭,你可以?把工资打给我弟吗?他真的干不了什么?活儿?。”
程似锦说:“不要艺术类。”她顿了顿,“擦地?也不要。”
陆渺认认真真学美术、兢兢业业求学办展,弯了二十多年的腰终于断了。他发自肺腑的控诉:“我可以?把地?擦得很干净,我还会?烤小蛋糕,我很能干的!”
程似锦盯了他半晌,无奈道:“我知?道你能干。”
陆渺心?弦一紧,谨慎地?问:“……这句是黄腔吗?”
“不是。”程似锦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会?累到你的,喵喵。”
陆渺的东西没有扔掉, 还放在原位,整洁如新,似乎有人经常整理。
程似锦去开会的?时候, 他百无聊赖地划开新手机,试着给陆拂打个电话——对面是一阵忙音,打不通。他琢磨着跟自己打工的店长联系, 也接不通。
她对陆渺的社交范围做了一个限定。而?这个限定的?圈到?底有多大,陆渺难以探索出来。他甚至觉得自己除了给她发消息之外,可能联系不到其他人。这种极端情况其实非常恐怖,信息闭塞,任人鱼肉,完全被她侵入进所有的私人空间。
“太过分了吧……”陆渺低声自言自语, 无力地在被子里决定就这么死掉整整一天?。安静半晌后,一只轻灵敏捷的?猫走了进来。
美貌的?长毛三花发出甜腻的?叫声。小狗轻车熟路地跳上床,凑过去嗅了嗅被子里暂时决定去世的?陆渺。
细碎柔顺的?黑发从床上冒出一个边缘。
熟悉的?味道让小狗确认了对象,它仰头伸了个懒腰,不用?助跑, 嘭地一声跳到?了陆渺的?身上, 好?巧不巧一头攒在他本来就气闷的?胸口上。
连装死都被打扰,陆渺恼怒地钻出来抱起小狗, 对着它圆圆的?眼睛。一人一猫四目相对。小狗肆无忌惮地抬头,抖了一下耳朵。
“你……”他只说了一个字, 突然愣住,伸手撩起遮盖住大半的?长毛, 见到?一条比较细的?、陷在毛发里的?黄金链子, 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空心吊牌,上面写着“小狗”, 下附金林别墅的?住址。
陆渺沉默地盯着那条链子。
“喵。”小狗挣脱他的?手,在床尾趴下舔毛。随着它舔毛的?动作,吊牌和链子在长毛中?若隐若现。
足足过了五分钟,陆渺才收回目光,单手捂住脸。他下意识地咬住牙齿克制心绪,但他并没有程似锦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力,根本忍不住一点?儿,感觉被一股酸涩交杂着疼痛的?感觉沉沉击中?,胸口闷着一团湿透了的?棉花。
他马上捞起手机给唯一的?联系人发消息:
“你还是把我当?宠物?!!!”
“那玩意儿不会是你给小狗打的?时候,顺便想起我来了吧!你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就是觉得我摆着好?看、放着好?用?而?已!”
“程似锦!你这个坏女人!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他一股脑发出去,脑子被烧得没有自控力,怕她敷衍,还拍了一张小狗的?金色小牌过去。
这次总该有说服力了。
信息已送达,陆渺对着屏幕发呆。还没到?吃药的?时间,没有人上来看守他按时吃药,又安静至极的?过了几分钟,他脑海中?的?怒火持续了也就这么长时间,慢慢地、一点?点?地开始消散。
他的?言辞是不是太……
陆渺想了想,慢吞吞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摁下去,看似随意,实则修改很?多遍地继续给她发:
“你不是说要跟我谈恋爱吗?怎么可以骗我。你对男朋友也这样?么……说到?底把我关?在这里根本就不是对男友的?样?子。”
“我跟小狗谁比较可爱。”
“我不是要跟它比的?意思,就是……我是说,你做那个东西,它的?用?料才多少,应该只是我那份的?边角料吧?它是附带的?对不对。”
“我怎么会跟它比呢?才不会。小狗是一只很?坏的?小猫。我……”
“……程似锦……”
他受不了自己了,打了她的?名字,再次被“天?呐看到?名字就已经很?喜欢了”这种感情击溃,默默地把收不到?消息的?手机扔到?一边,对着落地窗生闷气。
日光映照进来,室内的?钟表行至标准的?十二点?整。
随着钟点?报时的?声音,敲门声也恰如其分地响起。不疾不徐,轻重合宜,一听就是卓管家惯用?的?敲门方式。他随后进入,环视了一下主卧确定没有出什么纰漏,道:“您的?午饭是送上来还是去餐厅吃?”
陆渺拎起小狗,不让它自己待在卧室。以免它不小心打碎了程似锦屋里的?摆件,光是过去的?几个月,它就扑碎了两个白玉的?磬盘,似乎只是为了听玉器摔碎时那声脆冷的?哀鸣。
他跟着管家去餐厅,关?上门,才突然想起:“卓哥,我有件事想问你。”
管家转过头,不厌其烦地纠正了一遍他的?称呼,坚持让陆渺叫他的?名字,随后说:“如果是能说的?内容,我会如实告诉你的?。”
“那个……张默初。”连叫他的?名字,陆渺都有点?不情愿,“他是什么时候跟程似锦在一起的??他当?时也会被这样?关?起来吗?”
管家公式化的?表情渐渐消散,他忽然认真地看了陆渺半晌,说:“不。从来没有过。”
陆渺微微一怔,还要开口,管家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东家一直都是非常体贴、很?会关?照对方情绪的?人,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合作伙伴,都在体贴范围内。反而?是张默……抱歉,张公子的?态度风云变幻,他会被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惊扰,于是彻夜难眠、胡思乱想,到?几乎神经衰弱的?地步。在这期间,她从没有限制过张公子的?自由,但对方抛弃自己在东海的?事业,执意要守在京阳。”
陆渺一时无言。
管家也不再说下去,他听到?身后的?青年沉默良久,才低声喃喃道:“那她到?底有没有……”
她有没有爱过对方?
这件事,恐怕张默初本人也想知道。而?且是他这辈子都很?想知道的?答案。
她放在旁边的?手机屏幕频频闪烁。
虽然程总没有拿起来看,但这种反常的?微小现象已经被几个小助理捕获。因为程似锦偏爱女性助理,所以她们都在可以被提拔的?候选当?中?,希望自己能在严助理回家休产假的?时候一举上位,彻底代替严助理的?职务。
张瑾没有结婚,而?严助理的?妻子快要到?预产期,按照公司的?规定,他作为丈夫也要休一个月左右的?陪产假,这段时间务必会有一个人被提上去暂代他的?职务,所以几人都摩拳擦掌,眼观八方,不放过让程总青睐的?任何一个细节。
趁着给会议室送一轮水的?空档,正装制服的?一个小助理就摸到?张瑾身边,小声告诉她自己的?发现。张瑾瞥了她一眼,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她点?了点?头。
临近会议末尾,只剩下整理汇总的?工作。程似锦接过晾到?一半的?茶水,终于看了一眼消息。
……他在说什么,感觉好?可爱。
程似锦的?思路一下子被拽偏了。
这种“好?可爱”的?感觉占据了上风,让她忽略了前面饱含恼怒的?内容。她一边喝茶水,慢慢消化这种被可爱到?的?感觉,抬眼看向做最后汇报的?下属。
对方眼巴巴地看着她。
程似锦心情不错,微笑道:“挺好?的?。就这么办吧。”
如此春风化雨,如此充满嘉许。
一会议室的?人如释重负,纷纷按时下班,跟老板道别。
程似锦颔首道别,态度格外温柔。张助理已经拿过来外套帮她穿上,将文?件夹放回公文?包中?。随着程似锦起身,特助一边复述了一下明?天?的?安排,一边顺畅提醒道:“司机已经在等您。今年的?法定节日……”
“什么节日?”程似锦问。
张瑾就知道她会这么问,慢慢叹了口气,道,“还有五天?是春节,按照法定节假日休七天?。老板,这次我真的?要休息了。”
两人一路到?车上,特助收起遮挡小雪的?伞,坐上副驾驶,继续道:“按照以往的?惯例,您应该回夫人那里过年。要先去韩家接小少爷吗?他出国?前每年都是在咱们这儿过的?。”
前一阵子韩玉筠将他带回去看医生,小书似乎有抑郁症复发的?迹象,躯体化症状很?严重,习惯性地用?疼痛来控制自己的?大脑。
“……不用?了。”程似锦凝神想了片刻,“我怕会出点?什么事。”
“每次韩少爷旧病复发,都是送到?这里治愈的?。”张瑾指的?是程似锦身边,“他一直把老板当?一剂良药用?。”
“但现在恐怕不是了。”程似锦很?清楚他怎么想的?,“靠近我只会加重他的?症状。”
“那要不要带陆小少爷回去?”张瑾问。
“他啊……”程似锦道,“他正想着怎么从笼子里跑出去。这样?岂不是有机可乘?不过……还是把他带回去吧。不然家里都觉得我被甩之后到?现在都没有进展。”
张瑾保持了一贯的?对话?风格:“为了挽回颜面吗?”
“为了让他觉得有机会重获自由。”
傍晚时分,程似锦关?掉了楼下播着革命战斗歌曲的?唱片机,恢弘的?歌声终于在万恶的?资本家家里停止回响。
楼上的?小花厅里放着投影仪的?声音,是动物?世界的?第二季。四周没有开多余的?灯,一片昏暗。地毯上有两团抱枕滚下来,她随手捡起来准备放归原位,有一双手从昏暗的?角落里突然蹭过来,抱住她的?手臂。
“……”程似锦沉默了几秒,“你是鬼吗?”
为什么要躲在那么黑的?地方。
即便跑出去受苦,他的?手却还是很?柔软,好?像天?生就不会磨出茧、或者变得粗糙。他的?掌心微微发凉,似乎金林别墅的?中?央空调的?温度对他来说有一点?低。
陆渺从漆黑的?角落里一点?点?黏过来,抱着她的?手,说:“我是鬼,我会每天?都缠着你。但是你应该让鬼飘出去,而?不是变成地缚灵。”
“地缚灵不好?么?”程似锦反问。
他不答,蓦地抱上来把她压倒在沙发上,程似锦没有防备,而?且也不做抵抗,任由他坐在胯骨上。对方俯下身抱住她,埋头狠狠地亲了过来,两人的?鼻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程似锦的?气息瞬间将他染透。
尖尖的?小虎牙在锁骨咬了个牙印。陆渺看上去很?生气:“你根本就不回我的?消息!眼里只有工作赚钱,完全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利益动物?。”
程似锦没说话?。
他又咬了一口,张牙舞爪的?炸毛:“我再也不给你发消息了!我一下午给你发了二十六条,你都没有看,你到?底在跟谁……”陆渺顿了顿,他也知道程似锦应该只是跟一群头发都掉光的?老头子聊工作,于是含泪忍住脾气,在她怀里蜷缩成一团,“……讨厌没头发的?老男人。”
她抬手抱住陆渺,掌心贴着碎发下的?脖颈,轻轻地笑了几声。因为被压着,她胸腔的?轻微震动鲜明?地传递过来,柔和的?声线像是一根细腻的?羽毛拂过耳蜗。
陆渺心神一荡,脑子都不好?使了。他吸了口气,突然收敛利爪,蹭了蹭她的?肩膀,拉着程似锦的?手摸自己:“……你都……都不解释一下么。”
他对自己的?男友身份很?重视:“你这时候应该解释一下的?。”
程似锦抱紧他,尾音一吹即散似的?轻柔掠过。她叹息道:“好?可爱,是生气还是在撒娇?”
是生?气, 但看起来很像撒娇。
昏暗里?,投影仪变幻的光线映在他脸上,间歇的光暗交叠中, 俊美精致的侧颊线条渡上一层渐隐的淡光。
程似锦被他牵引着?,却脱开他的手指,捧住陆渺的脸颊。下颌骨的线条抵在指腹上, 触手像是一层微暖的玉。她借着晃动的微光,墨眸莹然地望了半晌,轻道:“陆家?把你养得真好。”
他的一切躁动不安都偃旗息鼓,沉浸在她柔声?的夸奖中。
陆渺垂下眼?帘,贴着?她的掌心,从程似锦身上嗅到一丝眷恋的气息。他对?这缕草木般的香气有一种中毒般的沉溺, 就算她做了那么?不符合恋爱关系、那么?破坏他底线的事情,都使不出恼怒的气力。
他突然很伤心。为自己无底线的一退再退。
投影仪的光芒暗了下去?,方便他遮掩泛红的眼?角。陆渺小小的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轻得宛若一缕即散的雾,微不可察。他说:“你把小狗养得也很好。把我养得也特别好。”
“你和它是不一样的。”
“我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
他的手绕到程似锦身后, 把角落里?的遥控器拿起来?, 摁灭了唯一的光源。投影仪熄灭了,花厅里?只剩下寂静与黑暗, 和交织着?的、渐融的彼此呼吸声?。
陆渺慢慢埋进她怀里?,他什?么?都不想再思考下去?。不想再思考自由、自尊, 或是有没有被当成一个拥有自主?权的活人。在这一刻,就这么?寂暗无光的一刻, 他可以在程似锦怀里?低微如一颗未萌芽的种子, 蒙在尘埃里?。
他不想再问?自己,跟小狗到底有没有区别?她是只会摸自己的头, 还是见了每一个可爱的猫猫狗狗都会摸。
程似锦。他在心中第一千次念诵这个名字,仿佛在提起一个难以磨灭的咒语。
他在金林别墅又?待了两天,第三天,程似锦带他提前回程家?老宅。
启程时天气晴朗,抵达后却飘雪。他的衣服都是管家?在设计师那边特意定制的,裁剪合身,把挺拔匀称的模特身形衬托得几近完美。陆渺跟着?程似锦进去?,伸手把她外衣上的袖扣摆正。
因为这个小动作,程似锦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陆渺拂去?她黑发上的点点飘雪。他不笑?时看上去?其实并不可爱,甚至有一丝过度矜持产生?的微冷。他吸了口气,低声?说:“我有点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