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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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金继续平静地摇摇头。
她不害怕。
她左三顺,右德正,都是不遑多让的,随处大小爹,且无理取闹一把好手。
什么市面没见过。
三顺从爹系讨嫌退位了,赵德正及时补上,确保她身边始终有个爹味发言。
显金轻轻抿唇,将四方桌上的牛皮包裹双手递还给张老爷子,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语气平稳却有力量,“宣城的宣纸,若是宣城的人都用不起,那就算做得再好,也是飘着浮在水面的,不用浪打浪,一阵风就沉下去了。”
张老爷子有些愣,红着脸连连摆手,“……不!不!好东西是要卖贵价!”
好东西要卖贵价,一分钱一分货,这符合商业规律。
但如果通过价格来隔绝受众阶层,达成阶级垄断,那她的罪过就大了——纸,不同于其他。翡翠金银,价格高昂并不会引起民众的绝望,因为金银珠宝并不能直接影响民众的生活;可这是纸,书写文字、传递思想的纸,若只有有钱人能买纸,那书上记载的便只会有有钱人的思想与感受,穷人的真实生活与体悟将逐渐消失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下。
纸可以贵,任何商品都应有三六九等,以满足人们的不同需求。
显金送张老爷子到门口,双脚脚窝横站在门槛上,显金看大路人来人往,麻布素衣也好、长衫短打也罢,高矮胖瘦、丑妍巨细,大家都是人,都吹着一样的风,头上都是一样的天空。
门口围着看热闹的街坊四邻见老头一手拎着一个青年人的耳朵走了,便知没热闹可看了,逐渐散去。
显金将自己关进“浮白”内间奋笔疾书。
临到傍晚,淅淅沥沥落了一天的小雪在太阳落山后加大了威力,大颗大颗的六边形雪粒儿没一会儿就铺满了行道。
显金进内室时狠狠地跺了跺脚,把棉靴上没化冻的雪踩掉,见桌上空荡荡的,愣了愣,一开口就是白白的雾气,“张妈,今儿你罢工呀?”
张妈妈拿掸子帮显金扫掉跟脚的雪块,嘟嘟囔囔一声,“……还是得去收一块羊皮,今年是过完年才冻人,光穿棉靴湿脚又冰沁。”
听显金说话,张妈妈翻了个白眼,“你这祖宗真是!我下午的笋和鸡蛋皮都备好了,预备晚上做笋丝蛋皮饺子吃——刚篦麻堂来信,叫你晚上过去吃。”
显金蹙眉,宴无好宴,每次去篦麻堂吃饭,总吃不饱。
“您还是帮我把笋丝蛋皮饺子包上,我回来还得吃。”显金丢下一句话就去了。
篦麻堂屋里没放炭火,正间空旷,风像不要钱似的往里灌。
显金看着桌上烧得旺盛的铜锅子,锅里翻云覆雨地涌动着豆腐、茼蒿菜、菌子、竹荪,明明很饿,却提不起拿筷子的力气。
瞿老夫人也没准备吃,问了两句年后铺子上的状况,便一边垂眼下菜,一边随口道,“听说,今天铺子上有人来闹事?”
显金碗里多了几块深棕的菌子和青叶菜。
显金点点头,把情况大概交代了一遍,“……人醒了就离开了,没溅起什么水花,您直管放心。”
瞿老夫人笑了笑,寡瘦的颧骨突起,显得人疲惫中透露出几分戾气,“不过是来讹诈钱的,你这样的做法很对,既不软也不硬,拿几块铜版打发了便是。“
说话的语气,让显金想起当初尚老板上门拜访,瞿老夫人也是一副“给点钱,不叫他走空”的语气。
听上去不是很舒服。
有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感。
显金低了低头,夹了块菌子放进嘴里。
瞿老夫人还在教学,“以后咱们生意做得越好,这种人就越多,就像附骨之疽,挖也挖不干净、丢也丢不掉——纸张卖得贵,应当找找自己的原因,怎么就赚不了那么多银子,而不是一味责怪卖家,卖家也要开门吃饭的,不是仁者侠士,做个东西赔本卖给你好了!”
越讲越不高兴,瞿老夫人一抬眼只见显金的脑顶毛——这姑娘正低着头猛喝汤呢。
瞿老夫人轻咳一声。
显金抬头望去。
瞿老夫人将今日的重中之重甩了出来,“今天商会开堂,听敬亭山上做茶的方老板说东南战事快平了,朝廷必定要大庆,到时各地选送贡品正是出头的时候,这节骨眼上,咱们店门口不能再出现这种闹剧和丑事。“
显金将菌子平静地吞下,“这是选贡品,不是选感动宣城十大好人。”
瞿老夫人没明白,放下筷子不明所以地看向显金。
显金抿抿嘴角,“只要咱们家的货一骑绝尘,后来者驷马难追,就算我私德有失,包了七八九个小白脸在房里……熊大人该荐我们,还得荐我们。”
瞿老夫人坐在凳子上,感觉屁股有火在烤,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这话怎么接。
显金又埋头喝了口汤。
“只是,这事确实不应当再发生了。”
显金将鲜美的汤吞下——这汤不是素汤,应是炖得软烂的鸡汤。
守孝三年,若一点荤腥不占,张老爷子还不死,她先死。
故而时人守孝时,其实也并不是对荤腥严防死守、一旦破戒就万劫不复的。很多时候,家里的长辈会偷偷给小辈塞点肉干、塞完肉汤、偷点肉圆子吃——这事儿只有家里长辈做,否则谁做,都不合适。
显金目光复杂地看了眼瞿老夫人。
你说她坏,她当真没坏到什么份儿上。
你说她不坏,她却总能在三秒钟内,搞得你想跳楼。
显金再低了低头,把刚才的话补全,“现如今城东的桑皮纸作坊改成了‘浮白’,绩溪作坊成了新人练习的实训地,还剩下一个灯宣作坊。”
“我想将灯宣作坊改成奥莱。”
显金眨了眨眼,这时节不出产菌子,如今食用的菌子多是干菌,有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宣纸奥莱。”
“宣纸奥莱?”
瞿老夫人有些不明白,哦不,不是有些不明白,是很不明白,“宣纸我懂,什么叫奥莱?哪个熬?哪个赖?”

显金张了张嘴,不知从解释,是从奥字解释,还是从莱字解释……
“大概就是……介乎与‘浮白’与泾县铺子之间的店子。”
在哪座山,就说哪句话。
瞿老夫人重利,就只能用利益说服她。
显金将筷子轻轻放在碗沿上,沉吟片刻后,双手规矩地放在桌边,稳声道,“‘浮白’价格高昂,产出稀少,卖一刀没一刀,宣城府文风昌盛、交运畅通,官宦之家、大商贾比比皆是,盐运茶运甚至酒酿均在整个南直隶中名列前茅,我们的定价,他们付得起,也愿意付。”
瞿老夫人点点头。
显金再道,“但,这只是一小部分人,我们没赚到所有人的银子,正如我之前所说,‘浮白’如果加大产量,客流一定会走,既然‘浮白’行不通,那我们为何不另辟蹊径,重新开店,以区别于‘浮白’的纸张品质和种类,把价格降下来,将宣城府大部分人囊括进来?“
瞿老夫人目瞪口呆地抿了抿唇,低喃道,“所有人开分店,都与总店的价格通行……”
“所以,陈记不在‘所有人’之列。”显金目光坚定,“我们陈记是永远其他人追不上的陈记——老夫人,做生意,一则货好,二则胆大,瞻前顾后,便只能捡别人吃剩下的。”
瞿老夫人目光复杂地看向显金,心脏好像被雷电在混沌里击中一般,苍老浑浊的眼神闪过一纵即逝的精光。
“我们陈记”。
瞿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再给显金舀了一碗鸡汤,动作轻缓地撒了几颗嫩绿的葱花,示意显金先喝,又侧眸与瞿二婶温声道,“叫小厨房每隔一天给乔大姑娘炖盅汤去。”
瞿二婶笑着应声接下。
显金愣了愣,不明白为什么节奏突然跳到宝珠胖花喝汤了……
瞿老夫人再转眸,瘦削突出的颧骨如释重负般平缓了下来,整张脸竟莫名有了几分圆润流畅之感,“你想做就先试试吧……”
显金笑了笑,应了声是。
瞿老夫人看小姑娘微微勾起的嘴角,轻轻敛眸,话锋一转,说起另一件事,“听说你爹给你立了女户,我是不赞成的,姑娘家立了女户,往后嫁人不好走,这事你可知道?”
显金点头。
在室女立女户,夫家会猜忌,此女是否不安于室,是否特立独行——如今,除了自梳女、望门寡、绝户女、庵堂的方外之人,女子很少自立门户。
“那你嫁人时,怎么办?”瞿老夫人神色淡淡的,“便是我给你出更多的嫁妆,也只能找一些门楣低矮的人家,一辈子仰仗着你的嫁妆过日子,才不会时刻以你女户的身份打压你、怠慢你。”
显金有点尬:救命,在线等,挺急的,一向不太对付的领导突然关心起你的私人生活是什么样的体验……
“有没有可能,我不想嫁人呢?”尬完之后,显金讷了讷,呢喃低声道。
瞿老夫人眨了眨眼,好似认知被突破了。
显金看暖锅中千帆过尽、独舟彼浮,轻言道,“我如今一个月十八两月例,比正经的七品县令还赚钱,女户身份可有恒产,可置地买房,只要陈家还在,只要您准允,我便可衣食无忧地奔赴前程——上贡品、做皇商,陈家做起来后还可以跨行发展,做营造、做印刷、做书册售卖、做国子监专属供应……甚至我们可以搬往京城,陈家改换门楣成为翻手为雨、覆手为云的真正大贾,我到时作为大掌柜,不可谓不风光,不可谓不受人追捧。”
“这样的日子我不过,我去嫁人生孩子?我去沉溺在后宅的四方天里,算计柴米油盐,喂奶换尿布,半夜起来三五次哄小孩?”
“如果我有病,我可能会这么选。”
显金看着暖锅,锅中的茼蒿菜已经被煮成了深绿的干枯绳索。
当不太对付的领导和你讨论私人生活,你他娘的就给他画饼!画大饼!画煎饼!画鸡蛋灌饼!
噎死丫的!
瞿老夫人确实喉咙像被堵了一大块异物,启了启唇正欲说话,却发觉无法发声。
她……她竟然能理解显金的意思!
奇怪的是,她竟然能理解!
瞿老夫人不说话,显金也没继续说,两人之间只有“咕噜噜”暖锅滚烫的声音。
“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
不知隔了多久,瞿老夫人终于开口。
显金点点头,起身欲往出走。
“等等——“瞿老夫人将显金唤住,深凹的眼窝里疲惫之感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你当真不想嫁人?”
显金重重点头。
“你发誓?”瞿老夫人沉声道。
显金:……
这有啥好发的?
不嫁人,她要真遇到八块腹肌小奶狗,她也可以谈恋爱啊!
显金抿抿唇,正欲开口,瞿老夫人却自省般笑了笑,“罢了罢了!——你如果不嫁人,陈家必定是你最坚实的靠山。”
“‘浮白’也好,熬赖也罢,今后你想做什么,调人、支钱履行完流程,你就自己先做,盈亏状况每季向我直接汇报,其余的事,便不用征求我点头了。”
显金怔愣。
不对付的领导听到她不想嫁人,是疯了吗?
瞿老夫人虚叹一声,又道,“我如何不知老二只能守成,老三……”瞿老夫人冷呵一声,“不提老三也罢——陈家下一代中四郎平庸,三郎被舅家带在身边,我如今不知他习性,便也不好过早判断,你如今带着陈家脚踏实地往前走,便是以后三郎回来,三郎若强,你就与三郎平分秋色;三郎若弱,还要拜托你数年如一日地携风带雨向前走。”
显金心跳得“咚咚咚—咚咚咚—”。
确定了。
她不嫁人,确实把瞿老夫人逼疯了。
显金想说什么,瞿老夫人挥挥手,“回去吧。”
少女高挑颀长的影子,经温暖的光投射在堂纸糊成的窗棂上。
瞿老夫人捂住胸口,呆坐在桌边良久,瞿二婶小心翼翼却止不住笑意地轻唤了声,“您今日倒是很开明。”
瞿老夫人没听清,侧眸“啊?”了一声。
瞿二婶笑着摇摇头,“无事无事。”
瞿老夫人在发现自己无法掌控显金后,便一直防备着她,无论是将瞿秋实推到显金面前,还是拔苗助长般扶二爷陈猜上台和显金打擂,归根究底,都源于瞿老夫人对显金的不信任。
这股不信任因显金的能力而起,却以显金誓不嫁人而终。
瞿二婶对两人冰释前嫌,有一丝丝的高兴。

奥莱,熬莱,嗷奶——
对于这个名字,显金很想坚持,主要原因有三:一则叫她感受到后世的印记,二则确实懒得想了,三则嘛……文化水平不够,能拽出“浮白”两个字已经耗掉了她一甲子的功力。
或许,再等一甲子,她能憋出另两个字……
显金很鸵鸟地企图蒙混过关,但从以赵德正、钟大娘等三根杠获得者,到二道杠的郑大哥和郑二,到一道杠无脑站钟大娘的漆七齐,再到走另一套行政序列、虽然没杠、但一直以三道杠自居的王三锁内务副总监,都表达了非常反对的意见。
有三个人支持她:李三顺、周二狗和张妈妈。
显金一看,这几乎把团队里的文盲一网打尽啊!
再问这三个知名文盲的赞同理由。
李三顺:“袄来,听上去很暖和,冬天冻不着。”
周二狗:“我听师傅的。”
张妈妈:“啥啥啥?那就这个吧!你先让让,我把酸笋给你腌上,晚上吃酸笋酱豆腐要得不?”
显金:……
感觉不换名字,她马上要和文盲战队同流合污了。
为了取名字,显金一连三天都泡在了书屋,翻了好些书,把压箱底的卷轴都翻出来了,看到乔宝元鬼鬼祟祟扔进来那一卷《论学》,鬼使神差地展开来看。
通篇看完,乔宝元的评语龙飞凤舞,文字锐利词风狡黠多变,显得非常有文化。
显金盯着其中一句,歪着头眨了眨眼,在心里点点头。
好了,就抄这句话。
所隔十日,灯宣作坊张灯结彩,大门口鞭炮齐鸣,在街坊四邻的注视下,瞿老夫人一把扯下蒙在牌匾上的红绒布,露出孙秀才所写、尚老板请人篆刻的两个大字——“喧阗”。
“哇——”
围观街邻齐刷刷地发出不明觉厉的叹声。
“这啥意思呀金姐儿?”陈敷的扛把子百味堂老板穿越三条街,来给金姐儿扎场子,“口……门……”
显金:?
就算认字认半边,您念“宣真”,都比“口门”合适。
更何况,哪家店会给自己大名取名“抠门”啊?
显金压低声音,拿出高深莫测的气泡音,“一任喧阗绕四邻,闲忙皆是自由身——喧阗,意思是喧闹喧哗,整句诗的意思是则是,无论四周如何喧闹繁冗,无论是闲暇还是忙碌,咱们都是自由自在的。”
“浮白”就是高雅,高得大家都碰不到。
“喧阗”就得热闹,大家伙高高兴兴地进来,心满意足地出去。
但无论高山流水、阳春白雪,还是热闹喧嚣、下里巴人,咱都是自由的,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写写画画,自由地表达心中所想,脑中所思。
百味堂掌柜听得一愣一愣的,隔了半晌才叹为观止地给显金竖起大拇指,“有才气有才气!陈敷那小子有你这么个聪明能干的姑娘,死也瞑目了!”
陈敷:?我知道你喜欢用成语,但你先别用。
显金笑眯眯地嘿嘿嘿,好说好说——主要是乔宝元归纳得好啊。
喧阗开门营业,颇多人来来回回在门口围观,但就是不进去的。
不太敢进去。
“浮白”珠玉在前,宰死人不偿命。
这家店子开业,万一价格贼贵,那大家伙进去逛一圈,不花点银子也不太合适,可一想到花那么多银子,这心肝肉也太疼了!
有性子跳脱的,伸个脑袋朝里瞅。
里头大概是好几间屋子打通了,又宽敞又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屋子正中面对面放着的七八排架子,架子上分类摞成各类品种的宣纸。
拉拉杂杂的,能有十几个种类。
适合画山水的熟宣,适合写字的生宣,读书人用来誊抄稿子的四尺宣……
那颗脑袋上的两只眼眯了眯,试图看清每一种纸下方贴在架子上的小签子写了啥。
看不清。
脑袋往后一缩。
旁边的人见状赶紧推搡,“周秀才,里面是啥呀!?”
周秀才“啧”了一声,两只眼珠滴溜溜转,“还能是啥?纸呗!”
旁边的人再问,“贺掌柜在里头没!?”
周秀才嗤了一声,“人贺掌柜两个眼珠子都是银子做的,'浮白'多赚钱呀,城东铺子多当道啊,贺掌柜眼高于顶,能看上这穷酸读书人扎根的地儿?”
话声里有不掩饰的鄙夷。
灯宣作坊在宣城府学政大人门口,来往都是还未功成名就的读书人,多以正求学的童生、秀才为主,虽免了税,也受人尊重,日子却过得并不如大家伙想象中那么体面。
而凭借一己之力,打破宣纸数十年如一日稳定局面的贺掌柜,贺显金,在近三个月中,一跃成为宣城府,乃至宣城府邻近的州府,所有囊中羞涩读书人的头号公敌。
很恨,恨到说起贺显金就咬牙切齿。
……但又很想要……
据说刻丝山海经系列的宣纸,如今在鬼市里,能炒到一张纸五十贯的天价,饶是如此,流通出来售卖的纸张也少之又少,甚至配合萧敷艾荣新出的《如何甄别浮白刻丝宣纸》一书,在鬼市中还兴起了一个新的摊位——鉴白。
噢,鬼市当然不是因为是有鬼存在,而是因为“鬼市”中的摊贩五更天摆摊,也不挂灯,借助晨曦微弱的光亮看货交易,每天天一亮,商人都会迅速离开,连人带摊,就跟晨雾般不知去向,这就是所谓的“鬼市”。
“鉴白”这个摊位就很神。
摊主可以从纸张上盖印的红章、纸张的柔韧度、甚至纸张的厚薄,分辨出这玩意儿究竟是不是“浮白”出品的。
基本市面上流通的刻丝宣纸都得去“鉴白”那儿过一趟,“鉴白”那儿过不了的纸,就进不了鬼市,一律按“高仿”处理。
有些中小作坊,便起了心思,在上面做文章。
有的特意在鬼市上堵人的;有拿着赝品,赝品里塞着钱请“鉴白”摊主鉴定的;还有更绝的,不仅纸是赝品,连“鉴白”出的章都是伪造的,咱就是说,主打一个制假造假自力更生一条龙服务。
鬼市为啥能活?
因为在夜幕笼罩下,真东西才能闪光。
上述行为一经拆穿,在鬼市的交易基本上被彻底断绝了,有些做得过分的,甚至被剥夺了终生进入鬼市的机会。
当然,也有想趁着青光白日买通“鉴白”摊主的。
可这摊主神出鬼没,摊子也没啥工具,趁着夜色如鲶鱼般滑不粘手地跑得不见人影,只在江湖中留个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酱肘子”。

第219章 未尝不可(第二更)
人称“酱肘子”,大名“漆七齐”的一道杠新晋人员从后厢半掩的门缝里伸了个睡眼惺忪的脑袋,“咋?还没客人呢?”
这厮最近上夜班,四更天去鬼市出差,天亮了再回来睡大觉——这几日,“喧阗”开业,显金惊奇地发现她手下面临人手不足的危机:一般来说,一个店子应有一正一副,如今所有店子几乎都是减配的状态,泾县由董管事负责,没有副职;“浮白“的一把手是赵德正,二把手是钟大娘;绩溪实训基地名义上的一把手是瞿大冒,但实在说话的人是李三顺,而行政上……是周二狗(周二狗都管上行政后勤就知人手多短缺了);故而新开业的这间“喧阗”二把手提了郑大哥,没有一把手,显金自己上。
最惨的,其实是陆八蛋,在显金把耗子年账房冷藏后,三间铺子的财务担子全压在他一个人骨瘦嶙峋的肩膀上。
陆八蛋:我虽然有一颗想进步的心,但没有一副支撑我进步的健康躯壳啊。
在陆八蛋一个月发了两次烧,咳嗽两次,一次半个月后,显金终于出手拯救他了,把绩溪实训基地的账务本子交给了锁儿练手——如此人员紧缺的状况下也只有不拘一格降人才了。
“酱肘子”漆七齐就被显金盯上了,以火箭上青云的速度成为“喧阗”的代理管事,意思就是,你还是一道杠,但你得做三道杠的事,虽然我只给你一道杠的钱……
一道杠代理管事“酱肘子”揉揉眼睛,眯着眼看堂内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啧”了一声,呢喃道,“哪有铺子开业不放伙计的呀?人看您这儿连个接待的伙计都没有,谁还进来买东西呀?”
显金示意,郑大一把将“酱肘子”的脑袋推了回去。
门口的长衫们躲在柱子后你一言我一语,隔了片刻,众人口中的周秀才终于被推搡着越众而出,踉踉跄跄地进了“喧阗”的店门。
像是突破了什么结界似的。
周秀才来不及回头骂人,便把肩耸了起来,双手抱胸,警惕地四下观察,呈非常标准的戒备姿态。
周秀才等了半天,没等来笑眯眯的,明面上和他寒暄,实际上企图挖空他钱包的伙计,不由得略微松了口气,肩头逐渐放松,余光在偌大宽阔的厅堂慢慢环视——他们在门口还数错了,不只七八个架子,有两排藏在柱子后面,恰好被大门挡住,一共有十四五个架子,每个架子有三排,一排放有三种纸。
每个品类之下的铁架子上贴着一个小标签,标签上明码标价,最贵的不过一两银子一刀,多数售价区间在六百文到八百文一刀。
价格不贵,与之相对应的,自然是市面上常见的宣纸,如四尺宣、素白、螺纹纸等等,这些纸不费工,也不费时,做起来简单,在宣城府的平民阶层和低等士大夫之间流传甚广。
再一细看,每种品类摞了三刀,每一刀未开封的纸都用牛皮袋子从头到尾牢牢包好,最上面放了十来张散开的该品类的纸,每一排都放了一个小小的砚台、一支毛笔并一块儿吸墨用的毛毡,可供买家下笔体验。
周秀才看得啧啧称奇,在“浮白”不坑穷人的余威中,胆战心惊地随手试了两张,看墨在如绢绸般的纸上缓缓向四周晕染,不觉彻底放松下来,踮着脚几乎将零散在外的品类都试了一遍。
最后,想买六百文一刀的素白和八百文一刀的螺纹纸。
周秀才抬下颌,张口欲呼店小二,却见角落里放了六七个木制的小推车,再一抬头又见东南角有三处半人高的柜台。
周秀才思索片刻,充分发挥秀才公的聪明才智,从角落里推出小推车,将自己想买的素白和螺纹搬了两刀新的放到小推车上,再绕过剩下的架子来到柜台前,定睛一看,一个大柜台其实由两个台子组成,一个木台一看就是镂空的,底下上了暗锁,顶上被挖了两个铜板大小的洞,洞边写着一行字“请将货款投入此处”;
另一个台子上放着一本裁剪得当的小本和一支方便书写的软毫笔,翻开看,第一页第一行写了一个示例——“昭德十六年二月二十,购四尺宣一刀,城东王家”。
另有一行字紧随其后。
“如您囊中有难,请忽略最后一列落款,无需付账,直接将纸张拿走即可。”
周秀才一愣,随即抬头张望,就在不远处,他们这群书生这一两个月十分讨厌的贺掌柜,正淡定自若地站在花间的柜台后埋头拨弄一盘木头珠子,周秀才动了动嘴唇,决定提醒一下这个唯利是图、但最近突然良心发现的少女掌柜——
“贺当家的,世事险恶,您这么做生意,万一来人不讲道理,坚决不付钱,扛着纸就走,您……您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显金拨完十位数的算盘珠子,抬起头,笑着抿了抿鬓发,“谢您提醒,这样的人,我们吃亏上当也就一次,堂中无伙计,不代表咱们花间和后厢没有伙计,我们伙计藏在暗处不出现,只是为了您能更好地体验每一种品类纸张的好坏优劣——宣城府就这么大点地儿,这种吃跑堂的人藏不了多久,必定会暴露于青天白日下,到时便是街坊四邻的唾沫星子都得给他淹死喽!”
时人聪明是聪明,但也着实质朴,虽也有狡猾蔫坏的,但质朴善意的仍旧占多数。
如果真的吃了跑堂,一经发现,便是给余生留了污点。
当下人口固化,轻易不挪窝,生在何处便长在何处、葬在何处,要留了疤,这辈子都去不掉。
周秀才想着点了点头,又道,“还有,若是来买纸张的人不认字咋办?您写得再清楚,也没用啊!”
显金平静地将算盘放置身侧,温声道,“如果他不识字,仍来买纸,那么这刀纸,就算我送他的,也未尝不可。”

“大德!有大德呀!”
茶馆里,随着一声惊堂木,周秀才恶狠狠地拍了拍四方桌的桌面,“排面!真是大排面!那么小一姑娘,拨着算盘,头都没抬,风轻云淡着,却硬是让我老周膝盖头差点都软喽!”
“我提醒她,人不认字儿的,买不着您‘喧阗’的东西!”
“您猜人怎么说?”
周秀才说得上了头,没发觉台上惊堂木响后,紧接着全是他的声音——台子上从苏州府过来唱评弹两个角儿的声音都淹没在了他激昂高亢的惊叫声中。
角儿很无语地看着周秀才:您考科举都属于埋没了,您这嗓子不去唱京剧,都是大魏艺术史上的遗憾。
周秀才身侧的长衫配合“哇”的一声,“说什么了!?”
角儿:……他错了,这两人应该去说相声,据说北直隶这一两年这玩意儿特火,一个捧哏一个逗哏,迟早成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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