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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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乔徽冲出来了。
显金微不可见地扫向东边,那个方向已看不到乔徽的背影,只剩下一座白砖砌成的拱形小桥。
显金抿抿唇,转头看向听得目不转睛的张文博,收拾心情,笑道,“不过,经此闹剧,咱们陈记纸业第一届‘盲袋’五色卡集拥者终于出炉——恭贺咱们青城山院的张文博廪生!”
气氛组王锁儿小朋友兴奋地双手过头,带领大家“啪啪啪”。
与己无关,看客们“啪”得非常不走心。
显金提高音量,着重强调,“在使用五色卡兑换对应的纸张后,他还将获得一张由陈记倾情出品的精制六丈宣!”
六丈宣!
是真的六丈宣吗?!
在陈记李老章师傅去世后,泾县大小不一的数十家纸业作坊,已有三四年的光景未曾有六丈宣出世了!
前两年各家还有老货、存货,在朝廷派人来收贡品时还能贡献一二,如今这一两年,各家的存货被消耗殆尽,朝廷已逐渐转向福建等地收买绝品纸张作贡品——泾县本身就靠纸业发家,此种形势对泾县冲击非常大。
如今再闻六丈宣出世,看客们不由为之一振!
“陈记当真又做出六丈宣了吗?”
有看热闹的纸业小作坊掌门人高声发问。
显金笑而不言,转向张文博,“张廪生,您要兑换六丈宣吗?”
张文博满面红光地,恶狠狠点头。
是,集卡是为了快乐。
但是如果有六丈宣,岂不是快乐翻倍?
得到肯定回答,显金便仰头高声道,“陈记将于近日焚香沐浴、择佳期送六丈宣上门!”
张文博搓搓小手,表示十分期待。
众人随声散去。
三日后,老黄历写宜“祭祀沐浴解除求医嫁娶立契”,总而言之是诸事皆宜。
鸡鸣之后,陈记陆续从店铺里蹿出四个年轻精壮的小伙,小伙儿统一着白麻布背心,露出古铜色的健硕肌肉,小伙肩上扛着扁担,扁担连接一块二十米长的木板,木板上是一块崭新的竹帘,竹帘上蒙了一层撒金红纱,几根纯正红的红绸缎子系成一个大大的红花结。
董管事今儿个特意起了个大早,拿猪油把头顶上几根幸存的残毛捋顺,穿上当年成亲时的红绸衫子,拿着一支唢呐,仰头站在陈记门口,鼓起腮帮子狠狠地吹了个长音!
唢呐一出,百乐皆暗。
紧跟着另两个健硕小伙,狠狠敲鼓!
整个水西大街全都被热闹出来。
商户们站在门口,探出个脑袋往陈记观望。
没一会儿就见这一列红彤彤的队伍敲锣打鼓地往青城山院过去,为首的董管事站在门口大声道,“陈记敬请张文博廪生揭榜!”
身后六个大小伙儿气沉丹田,喊得个震天动地,“陈记敬请张文博廪生揭榜!”
山院刚下早修,没一会儿便密密麻麻地围了好些人在门口观望,张文博好奇地探了个头,便被人拱到了最前面!
董管事笑着将唢呐往腰间一塞,双手给张文博递了根长长的杆子,恭请道,“请您揭榜!”
所有人皆目光灼灼地看着。
一股虚荣心被满足到顶点的热意爬上张文博脸颊,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将红绸缎捆成的活结挑开,露出一张光洁温润的、纹理清晰又微黄绵麻的很大很大的纸。
差不多是山院学生们普通寝宿的大小。
围观诸人,均不约而同地“哇”出口。
张文博因集卡成功带来的快乐、被陈记满满仪式感宠爱的骄傲,全都在这一刻化成了真正的、真实的、由衷的,对这传承千百年古老技艺的震撼与心醉。
山院高台之上,乔山长手抚翘须,轻声道,“夏商殷周启业,商为人行立铜钱上,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窥史可鉴,商盛时者朝盛国盛,商衰时者朝弱国弱,此为商之道初也……”
文章每每被人当面宣之于口,总有三分羞耻之意……
听自己老爹背诵自己写的为商经义,乔徽默默别过眼。
乔山长背了开头,单手遥遥指向门阶处激动得涨红一张脸的张文博,又想起最后一张色卡的来路,不由感叹道,“陈记现任掌柜,确实非常聪明啊。”
乔徽抿抿嘴。
非常聪明吗?
还行吧。
姑且算她一般聪明吧。

第48章 当搬运工
不得不说,显金把六丈宣出世的气氛烘托得非常到位,在三五天的时间内,泾县的街头巷尾讨论的多是那场形式大于内容、主要以满足张文博虚荣心为目的的揭榜仪式。
来客也变得多起来,显金去隔壁的布匹店定了三匹海青松江布,给店里的所有伙计分别做了一套色调统一的衣裳,襟口处都绣了一个小小的“陈记”二字,还花了一两银子请对街扇子铺的画娘描了一个小而精致的纸卷小画,绣在“陈记”二字旁边,又请万能金牌家政张妈把每个人的名字都绣在了LOGO旁边。
锁儿有新衣服穿,非常兴奋,隔一会儿,她指着董管事袖口三道杠,再看看自己袖口空荡荡,疑惑提问,“……为啥我们不一样?”
显金把算盘一放,循循善诱,“你月钱几何?”
锁儿老实回答,“一月半吊钱。”
显金看向董管事,“董叔,您月钱几何?”
董管事摸把脑门,谦逊地模糊重点,“不多不多,二三四五两银足可维持生计、赡养家务。”
显金笑起来。
好吧,这个年代已经需要工资内部保密了吗?
显金摸了把锁头,笑道,“明白了吧?等你月钱也涨到二三四五两银,你袖口上也有三道杠。”
锁儿恍然大悟,跟着去数店里所有伙计袖口上的杠杠,“……李师傅有三道杠,二狗哥是两道,三狗哥和几个郑哥都是一道杠……”
锁儿哀嚎一声,“只有我没有杠!”
王三锁小朋友颓了三秒,跟着握紧双手,神色坚定,“但终有一天,我一定会有五条杠!”
显金打算盘的手闪了一下。
很好,实习生都想翘她Ceo的位子了——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看客多起来后,库房里残存的纸张又被销了一波,存货已然不多,甚至大部分都是便宜难用的竹纸,这些卖出去是打陈记的脸!
对于这个问题,李三顺焦虑许久,这小姑娘掌柜的叫作坊什么都不管,只管研究六丈宣和八丈宣的做法,这……这怎么能行?
六丈宣和八丈宣这种纸,一天两天是做不出来的!
他们一日做不出六丈宣,就一日不开张了?
存货被卖完后,他们又卖什么?
先前他的顾虑被那小丫头的豪言壮语打消不少,这几天货卖得越好,他那股心焦再次涌上心头,焦虑得眉毛都要掉完了,只能趁晌午用饭时,赶紧把显金拦住,必定要将自己的焦虑倾吐干净。
——他算是发现了,这小丫头身上有股力量,能非常好地抚平他,甚至抚平这个店铺、这个作坊里所有人的各式各样的焦躁。
他隔老远就见显金急匆匆地过来了,正欲开口,却听她利索交待,“李师傅,您赶紧去把衣裳换了,我们要出个门,您自己琢磨是带狗哥,还是带郑小哥。”
又见她探头看了眼更漏,“隔半刻钟,咱们店门口汇合。”
说完,又急急匆匆跑了。
李三顺伸手去抓,抓了把忙碌的气息,为了缓解尴尬,只能中途改道伸手抓了抓脑袋:在线等挺急的,老板太忙,没空搭理下属的焦虑咋个整?
李三顺带着周二狗上了门口等着的骡车,上车时显金已经在上面等着了,小丫头手里拿着本薄册子,正靠在车壁旁仔仔细细地翻看。
李三顺正想开口,却见小丫头一抬头看了眼他们,撂开帘子招呼一声,“董叔,人齐了,咱们走。”话音一落,便又低头看册子。
李三顺满腔的焦虑卡在嗓子眼。
好烦,更焦虑了。
骡车晃晃晃,李三顺一边焦虑,一边忧愁,完美实现自我内耗,最后焦虑得睡着。
约莫大半个时辰,骡车急刹车,车一停,李三顺眼一睁,跟着显金迷迷糊糊下了车,一眼望去荒郊野岭,不远处一个小村落,大约有二十几户人家。
李三顺挠挠脑壳,“金姐儿,这哪儿啊?”
显金笑道,“这是小曹村。”
李三顺恍然大悟点点头,然后问,“小曹村是什么?”
显金:……
董管事拴好骡车过来,笑着回答,“走啊,我们先进去。”
董管事带路,一边走一边跟李三顺解释,“……小曹村离咱们泾县县城个把时辰的脚程,一个村子都是做纸的,但因要翻山又要涉水,他们的纸业生意不好做,现今是农闲时做纸,农忙时打麦……
董管事来到一处小院儿,扣扣门栓,高声道,“曹村长,我们当家的来了!”
没一会儿,一个老头儿慌里慌张地开门,看到陈记一行人,没有丝毫犹豫,先朝李三顺粗粗福礼,“陈爷您好!”
李三顺赶紧躲开,蒲扇大的手把显金向前一推,“这是我们作坊当家的,贺掌柜!”
老头儿见显金细得比麻秆还细,白得比灶上的发面还软,年纪小得比自己孙女还矮一头,心里不太乐意,脸上就带了点出来,看向董管事,“……嫩说陈记当家人来,俺们一村子的人今天都没去坝上,全在家里等着,你你你——你带个小姑娘来?”
老头儿手摆得像钟摆,“换个敲得定事的人来噢,俺这几天插秧忙得很!”
董管事手捋秃子头,正准备说话,却被显金拉到了身后。
显金笑着回了个福,态度很谦逊,“人不可貌相,摇篮里躺着舅舅,我年纪虽小,却是泾县陈记实打实的当家作主人,是老夫人亲手盖过章的。”
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卷票子和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书。
“您看看,如若今天看得好,咱们一手付钱,一手摁印,银货两讫,非常清白。”
文书能造假,票子造不了。
小曹村村长老头眯着眼睛看了看,披上衣裳赶紧开门,笑道,“俺们庄户人不懂事咧,陈家的瞿夫人,俺们知道俺们知道!”
曹村长让出一条道,请外来的客人先行,越往村落里走,便越随处可见山坳上晾晒风干的稻草穗儿,曹村依水而建,村落蜿蜒曲折,时不时可见男人扛着一摞竹帘沿溪去。
李三顺越看越不懂,撞了撞董管事,“老董,这是……”
董管事脸上维持着标准的笑容,侧过头,嘴巴不动,光出声,“咱们如今没人手做纸了不是?掌柜的说咱不做了,除几类精品纸业,其余纸张咱们均收购后转手卖出,做……”
这词儿非常拗口,董管事想了很久。
“咱们做二级经销商。”
“不生产纸,只是纸的搬运工。”

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凑在一起就满头糊涂账。
李三顺还想再问,却被董管事扯了把袖口,“……别问了!金姐儿说话,你哪次听懂的?”
“跟着做就完了!”
“少不了你这条老狗吃肉喝汤!”
董管事咬牙切齿地说完,一抬头又恢复标准的笑容,双手交贴放在腹间,昂首挺胸地快步跟到显金身后,时不时地点点头,打个岔。
一副非常忠诚又善解人意的样子。
李三顺气得挠头。
你才是条活死狗呢!
当初从宣城调任泾县,请他喝酒时是咋个得意洋洋说的?——“三爷不管事,谁管?还不是我来管!我在泾县管两年,回去就升老总管,再等几年荣退养老,这整个陈家当伙计的,谁还能比我更体面!?还有谁!”
现如今咧?
李三顺抬头看。
不知金姐儿说了什么,董管事立刻露出矜持又热情的微笑,“对对对,咱们贺掌柜说得极是啊!”
李三顺深吸一口气。
软骨头!
没主见!
马屁精!
呸呸呸!
泾县铮铮男儿,怎能如此屈膝折腰!
李三顺倔犟地扭头,以表不满。
一路往里走,走到捞纸作坊,曹老村长特意安排了八个经验老到的中年师傅只着白褂子背心候在捞纸水槽旁等开干,露出胳膊和部分胸膛,曹老村长偷觑显金,见显金未有半分羞赧和退却,心里放了心,高声征询显金的意见,“……那咱们开干?”
显金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八个师傅立刻分裂水槽上下两侧,带头的一声吆喝,一面长方形的细竹帘铺在帘架上,左右两边用捏尺压好,八个人同心协力将帘子放入水中摇晃几下,再提上来,一张薄薄的、均匀的滴水湿“纸”就呈现在帘片之上。
“纸”在帘片上稍稍停留片刻,带头男子再次一声吆喝,将上述动作又重复三遍,第三遍完成纸张的厚薄已非常合适,紧跟着便是冲边、回边、打边,再小心翼翼地尚未成型的纸张叠放在一旁。
曹老村长弓着背,笑眯眼,“还请诸位向西移步。”
紧跟着的西边,便是仓库。
比起陈记暖砖铺就的库房,小曹村的库房显得不那么高科技,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敷衍。
黄泥糊墙,桑皮做顶,顶上再盖五层瓦片,库房内未做通风、保暖和防水处理,四面墙只围了两层厚厚的黄皮纸充作隔离。
许多做好的宣纸都跟不要钱似的摞在地上,最顶上和最底层的已经被氤染成了泥土的颜色。
显金弯腰摸了一把,最上面受潮的那一层纸,手感和陈记出品的纸有明显不同——小曹村的带着潮气和生润,陈记是干燥绵润。
显金起身,双手抱胸环视一圈,神色冷冷的,未置一词。
曹老村长被这眼神看得发毛,低头扯了扯董管事的衣袖,“……你们小当家,是没看上俺们库房?”
一张脸皱成一朵老菊花,十分为难,“俺们只是个小村子,一整个村也只有二十来户,百余来人。前年旌德山洪,俺们举村逃难到这儿,刚落脚没多久,这库房已是集全村之力修的全村最牢实的地方了……嫩是没见到俺幺儿那茅草破屋,风吹都要倒……”
董管事笑眯眯先纠正,“我们当家的。”
曹老村长“啊”?
“不是小当家,这就是我们正牌当家的。”董管事吐字清晰,态度鲜明。
至于后面的问题……
董管事探头认真打量了显金的神色。
神色如常。
即,看不出喜怒。
多年管事经验养成董管事绝不轻易将猜测述之于口的习惯,便笑道,“这我可不知道,等会儿咱们坐下来细谈的时候,要不您当面问问我们当家的?”
他要敢自己问,谁他娘的还求人啊!
没看到你们陈记这小姑娘,不笑的时候,脸上像结了一层霜似的吗!
曹老村长在心里骂了声娘,继续将人带往全村建得第二牢实的宗祠。
待陈记一行人依次落座,曹老村长坐到显金正对面,亲给显金斟了一盏茶,搓搓手笑得眼睛看不见,“贺当家,嫩看,这事能成不?”
显金双手捧杯,杯沿放得很低,语气却不卑不亢,抬眸寻人,“李师傅,劳您说说看,这事儿能干吗?”
显金笑着介绍,“这是我们陈记的大师傅,李三顺李师傅,出身百年造纸世家,丈八、丈六的传承人,如今我们陈记推出的六丈宣就是李师傅们做的。”
曹老村长看这精瘦老头的眼光陡然发光。
显金再笑着问李三顺,“您觉得小曹村做纸还行吗?”
说起做纸,李三顺可就不困了。
“作坊伙计造纸的手上功夫看得过去,头遍水靠边,二遍水破心,头遍水要响,二遍水要平……这些做得不错,能粗粗判个合格。”
两家会晤,李三顺却不讲武德,不给戴高帽子,只讲大实话,“我一路过来,看你们搅拌、捞抄、压挤、晾晒还算有点章法,没受潮的纸张也挺不错的,摸起来绵润劲道。
“唯独一点,是真埋汰!”
曹老村长默默低下头。
显金笑着鼓励,“您直管说。”
“你们那库房,像个什么样子!咱就说像个什么样子!?墙上还是润的,手一摸黏黏糊糊,咱们做纸的靠的是一潭水没错,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咱们依水而建,保存纸张的时候就一定要注意通风干燥,这是童子功,做纸的都知道……”
李三顺喋喋不休。
曹老村长脸越涨越红。
他为啥不修干燥通风的库房,是他不想吗!是他不想吗!吗!
显金低头喝了口曹老村长斟的茶,拍了拍膝盖,看差不多了,抬眸笑着打断了李三顺的唠叨,“李师傅言之有理,说出我们的心声啊。”
又看向曹老村长,语重心长诚恳道,“买货且要比三家,何况两家合作?既我们家李师傅看出了诸多毛病,那您必得容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显金侧身,以曹老村长听得到的声音轻声问董管事,“咱们下一家是去哪儿?”
董管事毕恭毕敬答,“去丁桥。”
显金点点头,从怀里摸了一小个银锭出来放在曹老村长面前,笑意真诚,“今儿耽误您整村人插秧了,这算误工费与茶歇钱,您老安安心心待在村里,陈记有消息了,无论成与不成,必定立马着人告知您,您看可好?”
曹老村长一张脸涨得通红,从心底里想推脱这锭银子,却实在又需要给村里今儿耽误工期的壮年一个交代,嗫嚅半晌终是接了。
告辞小曹村,显金留了周二狗驾骡车,把两名三条杠高级管理人员都叫上了骡车。
技术高工李三顺师傅忍了半天的焦虑,终于得到了释放,追着问过来问过去。
显金笑着言简意赅地同李三顺解释,“您专心做丈六、丈八,其余的纸张预备向其他不具备售卖能力的作坊购入,既解决周边小作坊的买卖问题,又解决陈家的货源问题,对周边的小作坊和陈记而言都是好事。”
这是经济的第三种高级形态——三手流通,一是刺激货币互通,二是刺激生产制品更加优良专业,三是刺激当地贸易兴盛。
这下,李三顺懂了。
就是挂羊肉卖狗肉!
这怎么能行!
人家来买纸不就是冲着陈记的招牌来的吗?若不是陈记生产的纸,那人家买什么劲儿?陈记又卖什么劲儿?这跟那些无本的倒爷有什么区别!?
他们手艺人不能干这事儿!
李三顺下意识反驳,“不能这么干!这么干,会砸牌子!”
显金已经习惯李三顺师傅遇到新概念,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这么干”了……
有时候甚至都没听清没理解,反正先投反对票就对了。
这极有主见的中年男性啊……
显金笑了笑,没说话。
行政高等编制董管事“啧”一声,语气极其不赞同,“你刚刚也说了人家纸张绵润劲道,手艺老道踏实,也看了人家作坊现场做的夹贡,你心里明明清楚,人家手艺不比咱们陈家的差!”
李三顺舌头被绊住。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真是百用百灵。
显金笑着补充,“我是泾县当家,我能不在意自己的招牌砸不砸?我们购入小曹村的纸张,必定是要经过陈记审核、把关、盖章才能投放到我们自己的铺子里,如有必要,我甚至会派出一两个人到小曹村做指导和监工。如果在小曹村,我们发现了很好的做纸苗子,我们也可以擢升、提拔到陈记来,为我们所用……”
显金沾着茶汤,在骡车上的小板桌画了个小圈,再画了个大圈,指着小圈,“这就是如今的陈记,依靠我们上上下下这不到十个人做这个买卖。”
又指向大圈,“这就是小曹村,我们不需要支付他们的劳力、原料甚至场地费用,我们只需要买!我们只需要挑好的买!这个小圈的人便可尽数从无尽的杂事中解脱出来——您难道一辈子只想做夹贡,不想做六丈宣了?”
前面的话,李三顺似懂非懂。
最后的问句,震耳欲聋。
李三顺挺直腰板,又迅速弯怂,讷讷出言,“想……”
显金笑着点了点头,单手将板桌上两个圈抹去,侧眸看向窗外。
老头儿也跟着显金的目光看向窗外,惊讶道,“这不是去丁桥的官道?”
显金摇摇头,“不去丁桥。”
刚刚不是说要货比三家,他们接着去丁桥看看吗?
老头儿疑惑地看向董管事。
董管事动动喉头,“不去丁桥了。我满城镇地找,只找到了小曹村这一家较为合适的作坊,其他小作坊要么太远,要么手艺太差,我们调教起来非常麻烦。”
那……那刚刚为何这么说?
李三顺毫不掩饰的疑惑神色逗乐了显金。
这老头儿,除了做纸,是真的一窍不通。
显金笑道,“做生意,哪有第一次去就成的啊?他们不得漫天要价?那时候,我们就处在劣势,又怎么能坐地还价?自然要先杀一杀对方的锐气,先找找他们哪儿不好,之后的价格才好谈嘛!”
“所以就是小曹村了?”李三顺愣愣发言。
显金笃定点头,“就是小曹村了。”
跟着便转头交待董管事,“……等会把由陈记支出三十两银子修缮仓库写进文书契约里,把珊瑚笺、撒金、夹贡、桑皮这几项好货的单价,买入价扣一半,另几样销路不算太好的玉版、白泽等买入价涨三成。”
董管事低头记下,又问,“那修缮库房的三十两银子,是让小曹村打借条,还是用货款冲抵?”
显金摆摆手,“不让他还。”
董管事一愣。
他们家夜叉,还能吃这个闷亏?
显金继续道,“再在文书上加一句,小曹村所出纸张除陈记外,不可再卖与他人,如有违背,由小曹村赔偿三百两银子为底,视陈记损失,赔偿上不封顶。”
好狠……的心……
但非常赚钱啊!
董管事学显金的样子,拿着芦管笔奋笔疾书,兴奋得头顶的几根秃毛都在随风飘动,又问,“那咱们何时给小曹村准信合适?”
显金沉吟道,“五日吧,三日太短,十日太长,太短则吊不起他们口味,太长则容易把事情磨化掉。”
“再过五日,我就不出现了。我今天唱了个红脸,就要劳烦董叔您唱个白脸,您邀上衙门的文书,同来小曹村把文书签了。”
有陈左娘与泾县现官定亲的关系在,衙门的人应该也不难请。
显金又交代了几项,董管事连连点头,连声道,“对对对,咱们贺掌柜说得极是。”
李三顺默默别过脸去,他是真看不上老董这幅狗样子。
显金交待完毕,笑着同李三顺打趣,“等董管事来找小曹村签文书时,您带着狗哥先把他库房里能用的纸张收回家。
“等咱们库房彻彻底底不唱空城计了,我再请三五个人来您旁辅助您做六丈宣,您看可好?”
李三顺立刻转头,笑得真挚,“好好好,咱们贺掌柜的安排得极是!”

第50章 蟑螂开会(三千字合一?)
隔了五日,董管事拿着新修的契约文书去小曹村,同去的还有从衙门请来的公证员和前去看质量收购纸的周二狗,显金问李三顺咋不去,李三顺理直气壮,“……你个小丫头,撺掇着我唱了个大红脸,我可不好意思再去了!”
显金“嘿嘿嘿”笑,竟然被这老头看出来了。
下次把他当枪使,还得做得更隐蔽点。
契约文书签订得很顺利,如显金所料,因为李三顺老头儿在人家祠堂开启键盘侠模式,成功实现pua,导致小曹村深觉只要能卖出去,有笔除种地以外的额外收入就感谢天感谢地了。
故而文书都没念完,曹老村长“刷刷刷”签署完毕,第二日,周二狗就趁夜拖着两车收购回来的宣纸入了库。
契书约定,陈记每月向小曹村至少保证二百刀纸的进货,工钱月结,当月所需产量如有变动,需提前三日告知,如有急货,在约定购入价格的基础上浮三个点——这是对陈记的约束。
同时也约定,小曹村出品纸张不能供往除陈记以外的任何纸行,纸张如有品质问题,如数退换,一百刀纸里超过十张纸的退换,当月工钱直接抵扣十个点子——这是对小曹村的约束。
双方都权利,也有义务,乍一看很公平。
实际上也很公平。
显金亲拟的这册文书,除了灵活运用李三顺老头儿,成功把价格打下来,确保了自己进货的成本可控外。
对于其他条款,她没有动一丝一毫的歪心眼,全然站在公平的立场,按照记忆中她老爹拟条款的路子从来头到去头,全都规定清楚,谁也占不了便宜,谁也不吃亏上当。
做生意,讲的就是信义二字。那些不讲诚信的商家,或许能赚快钱,也或许足够幸运一直没有翻车,但对不起自己良心。这种丧良心的商户,始终会遭报应的,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她那暴发户老爹经常喝了酒就骂,“……家装的行规都是被那些龟孙子带坏的!先拿便宜整装把人骗进来,给你个极低的价格,再在装修途中一点一点往上耸价……用这个牌子要加钱,用那个牌子没有货……真是败良心!”
不得不说,在对待失足妇女这个问题上,她老爹或许带了点主观的喜爱色彩。
但就做生意而言,总的来说,还算是个一丝不苟的暴发户。
追忆完前世的爹,今生的爹在吃早餐时,见打完八段锦,穿一身尼姑装,还挽了个尼姑髻的闺女,颇为闹心,先给闺女夹了只素馅八宝灌汤包,再语重心长地开口,“金姐儿,你刚刚走过来,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大蠊成了精,学会两条腿走路了。”
显金刚做完早操,正累着,气喘吁吁地喝了口枸杞杏仁露,没懂大蠊是什么,便以询问的目光投向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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