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挺不尊重人的。
显金刚刚的提议,从根儿上,就是对这群贫穷学生不尊重。
你用我的纸,你就得贴出来,你就得让大家伙看见,你用了我的纸。
唯一不同的是,显金想突出的不是“善”,而是直接把那群贫困儒童当工具人刷,更为纯粹的商业思维……
乔放之隐晦又委婉地提醒,叫显金面上发红。
显金嗫嚅嘴唇,欲开口,却被窗外懒懒散散的声音打断。
“挑两个写字不错的童生,描红抵工吧。”
显金转过头。
乔大解元斜背布袋,眯着眼,嘴里叼了个馒头,一看就是还没睡醒的样子。
额,人家都下学了。
这位乔大公子哥儿,才刚睡醒。
偏偏,他是解元……
上天实在不公。
显金抿抿唇,脑子里过了一遍乔徽的话,他说什么?抵工?
如果儒童付出劳动,再得到收获,陈记便不存在挟恩图报的可能了啊!陈记不算施舍或是赠送,这些纸可都是靠儒生们自己挣回来的!
显金脑子转得飞快,急速开口,“是!可以这样干!如果儒童们愿意,可以为陈记书写小四书作为报酬,并同意陈记将他们所写的开蒙四书,作为描红模板,印刷在描红本的每行第一格!”
从田字格,彻底变成描红本!
空白田字格也可以卖啊,他们还多加了一个售卖品类!
显金跃跃欲试,连声道,“作为补偿,陈记许诺包圆青城山院家贫儒生们一路高中的纸张,力货两讫,绝不存在一丝挟恩图报的可能。”
这个小姑娘……真是脑子转得飞快……
乔放之目瞪口呆。
显金急切发问,“如此,您看成吗?”
乔放之回过神来,笑言,“这个交换,好似掌柜的吃亏啊。”
商贾嘛,不占便宜就是亏。
这可比一开始的提议,弱势多了。
显金笑着摇摇头,“不亏不亏——只要您准许我们在本子上,加印一句话,我们就完全不吃亏。”
“一句话?”乔放之重复。
显金笑眯眯地点点头,确认,“一句话。”
乔放之见这小姑娘迅速找回场子,一副胸有成竹、老神在在的样子,便不由自主地看向乔徽。
乔徽回敬老爹一个大大的呵欠。
呵欠里含义丰富——“一早同您说了,陈记这位新掌柜脑子灵得很,满头都是赚钱。你说她奸吧,人也受教听劝,不想占别人便宜;你说她不奸吧,她偏偏什么好处又都得尽了。”
乔放之觉得自己疯了。
竟然从儿子一个平平无奇的呵欠里,解读出这么多字。
此事敲定后,显金放松许多,与乔放之你来我往又探讨了一番,多是围绕“商道”“民道”来谈,乔放之是理论学说派,书本经验丰富,引经据典从范蠡到沈万三,从漕运盐道到酒酿赋税,侃侃而谈,一听便知他对商道绝无轻视之意,相反,还颇有几分看重与看好。
在如此时代,非常难得。
身为正经八股出仕的读书人,不辱商已是大善。
显金商科出身,自小耳濡目染,如今又有几手实践经验,属于理论学说派加实战体验派双重buff,言语间又时时捧着乔放之,二人一唱一和,聊得十分投契。
一个问,“商贾赚钱,究竟为何?”
自然不能答赚钱,是为了白玉为堂金作马。
对于这种哲学问题,显金决定以空对空。
“往大来说,为苍生大众。”
乔放之笑,“那你往小说。”
这个问题,其实换种问法,就是“为什么要发展商业”。
在重农抑商的时代,这个问题十分超前。
显金也笑,“为给伙计发月例,为给官衙交房租,为给朝廷交赋税……为有钱购买其他行业、其他商号的货物,为不断投入成本、将自家货品做得更好……”
吸纳劳动力,创造劳动岗位;促进国库收入、提高当地gdp;助推产业发展,丰富产品种类……
显金的回答就是上述内容的口水翻译版。
乔放之眯着眼听,隔了一会儿方点点头。
不知不觉便过了吃晌午的时间,乔放之意犹未尽地放显金去吃饭,“……乔徽,你和二郎带贺掌柜去用饭……老夫,老夫还要再想想。”
陈笺方怔愣。
一出门,陈笺方与乔徽温声耳语,“……饭堂多是读书人,贺掌柜是女流,唯恐不便?”
乔徽笑道,“无妨!女流就不吃饭了?今日贺掌柜来谈生意,只是客人罢了,二郎——你未免保护太过!”
乔徽语带促狭。
陈笺方“轰”地一声热气上头,急忙转头看显金,却见小姑娘正埋着头,步子跨得极大地快速向东去,见他们没跟上,便转头大声招呼——
“愣着干嘛!”
“回去也没饭了!”
“事儿还多咧!早吃完早干活!”
陈笺方弯起唇角,上头的热气尽数褪去。
保护什么?
这姑娘眼里除了活儿和赚银子,压根就没别的事儿啊。
十日后,陈记出品的描红字帖正式上市。
青城山院,小童杜君宁怯生生地拿出才到手的描红字帖,一翻开,便见自己的字儿被印在了每一行田字格的正中间,不觉赧然却自豪。
再闭着眼,用指腹小心翼翼地触摸纸张,感知到宣纸棉连柔韧的触感,不由激动得红了眼眶。
一传十,十传百,陈记新出的描红本终于传到了乔放之的手上。
他打开一看,扉页印着一句话。
“诚意出品——青城山院的选择”
青城山院的选择,这七个字被放大,放大,再放大。
乔放之,脑门落下一滴汗。
这位贺掌柜,还真是不遗余力地,要把陈记和青城山院死死捆绑起来呢!
第56章 谁在那儿
烙印上青城山院LOGO的描红本一出世,许多家有开蒙小学生的人家蜂拥而至,多是母亲带着儿子,二十出头的辣妈,牵着四五岁的小瓜皮头,后面跟着或是婆子,或是丫鬟,四五个人浩浩荡荡的,就为给家里小祖宗买点描红本——这阵势,让显金想起前世开学前的新华书店。
有些辣妈就冲着青城山院的名头去,拿着描红本,要同显金拿个准话,“掌柜的,您家这本子,确是青城山院专用?”
显金笑道,“瞧您说的,陈记在泾县起家快三代人了,乡里乡亲的,还能骗您不成?”
随手翻开一本,指着头行头排的印字,笑眯眯道,“这字儿还是青城山院新进的童生写的呢!”
辣妈凑过来看,有些激动,“青城山院也收童生?我原以为只有可冲击院试的准秀才公才能进去念书!”
显金笑着点头,“自是真的。”
显金垂眸看了眼辣妈身边懵懵懂懂的瓜皮头,不禁笑得真挚,“青城山院招收的小童皆由乔山长亲自掌眼、择优录取,天赋、才学需极为顶尖,方可提前入读青城山院。”
懵懵懂懂的瓜皮头,啥也没听懂,眨巴眨巴眼,跟条小狗似的,冲着显金咧嘴笑,露出灿烂的笑脸。
显金克制住掐他小脸蛋子的冲动,心里赞了句小狗蛋子真可爱,扭头就给他妈不讲武德地洗脑,“小公子用了青城山院认定的描红本,说不准,也能被提前招录,从此好风凭借力,送他上青云,成为咱们泾县头一份的状元公!”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小公子四五岁了吧?”
辣妈忙点头,“四岁半了!月前延请了村头李秀才刚开蒙!”
显金高深地点点头,“年纪不小了,人家乔山长的公子考中解元时,也不过十五岁——留给小公子的时间不多了!”
辣妈被显金不负责任的忽悠砸晕,一低头好像看到了自家瓜皮头顶大红花、腰缠金围腰,鲜衣怒马衣锦还乡的样子,再听显金后语,紧迫感油然而生。
一咬牙一跺脚,手往柜台上一拍。
“买!”
“给我上一百册描红本!”
再转头看向小瓜皮蛋子,“咱每天写三百个大字,听到没!”
华夏上下五千年,鸡娃之心永不变。
这话小瓜皮听懂了,小嘴向下一撇,瞬间崩溃大哭。
贺显金一脸慈爱地一边打算盘,一边哄小瓜皮蛋子,“哎哟哟,小可怜见的,等再大些,来姨姨家里买大纸噢!到时候学经论呀、学讲义,一篇文章是好几千字呢——
姨姨家的纸都给小公子留着咧!”
小瓜皮哭得更大声了。
周二狗正从作坊出来摆货,听了一耳朵自家掌柜的恶趣味,向后默默退了一步。
吓……吓人咧……
掌柜的,这样吓小孩,是要遭报应的啊!
也有不是托儿带崽来买描红本的。
比如,什么热闹都凑、兜里银子在抖,大名鼎鼎张文博。
他也下了一百本描红的单。
显金无法理解,再三提醒他,“……这是给小童练字的。”
博儿淡然点头,“我知道。”
显金再道,“你已经在青城山院求学了,不需要沾山院的书气。”
博儿淡定得如老僧入怀,“我晓得。”
显金失笑,“那你买来干啥!”
博儿斜睨显金一眼,“我乐意,我愿意,我有钱。”
显金:“……”
不知道怎么说,于是狠狠地宰了博儿一笔——顺带给他力推了当初孙顺来找茬,她让锁儿拿出来放在铺子里却一直卖不出去的三四刀纸。
张文博乐呵呵地照单全收。
等陈笺方下学,显金一边吃红枣玛瑙糕,一边把这奇事说给陈笺方听。
哪知陈笺方抿唇笑起来,清咳两声后,告诉显金别在意,“……当初他赢下的那张六丈宣,有人想花二十两买入,他一直怕你亏本……这是支持陈记来了……”
自上次六丈宣出世,许多人来陈记询问购买,显金一律婉拒,只推说静待下一次陈记放出“盲袋”——谁都能买到的东西,还算好东西吗?
货物的珍贵,是要靠造势的。
谁来造势?
还不是卖东西的人。
对于亲爱的博儿的忧虑,显金表示很感动,同时很气愤——天王老子亏本,她都不会亏!
描红本销路比预想的好,趁开春,各个学堂、私塾开学,基本上一天能卖三四百本,显金又给小曹村下了三千本的订单,涨完张妈做的爱心晚餐,饭后遛弯去一趟印刷作坊,鼓励鼓励连夜赶工赶得鼻歪眼斜的老板。
印刷作坊老板姓尚,白胖胖,矮墩墩,像根矮桩子。
如他所姓,为人非常上道。
每次显金去,就给显金塞两本先头印刷的古早言情狗血小说。
这老板也聪明,塞小说,只塞上部,留着中部和下部等着显金去要。
显金追更追得抓耳挠腮去要下半部时,尚老板便顺势哭诉,“……印不完,根本印不完!”
“昨天通宵达旦印了五百本!今天又送五百本来!您看看——”
尚老板伸出手来,一双胖爪子被墨染得跟坨碳似的,委屈巴巴,“老夫以前保养得可好了,每天还偷敷内子的薏仁水!现在,您看看!您自己看看!”
您自己琢磨琢磨,现在996加班,是不是在赎偷用媳妇儿薏仁水的罪?
显金背着手笑眯眯,“没生意您急,有生意您也急——如今开春,私塾、书院刚过完年节,正开门大吉,收了不少刚启蒙的小童。等过小半年,小童们慢慢入门,不需要描红画字,咱手上生意也就没这么满了,您又该伸出手问小儿我——您看您看!没生意做了呢,我的手都被饿瘦了!”
尚老板仰着头哈哈笑起来。
他是真真喜欢这小姑娘。
随时随地一张笑脸乐呵呵,不急也不缓,再大事儿放她手上,也能轻飘飘地过。
前头赶工时,他一个伙计手被铡刀刮了,右手硬生生被刮掉一大块肉,血淌到印刷刻版上,满作坊都被吓得不知所措,既被满眼的红血吓懵,又怕这伙计断了右手,丧了养家糊口的出路。
就这小姑娘,镇定自若又麻利干脆地撕开袖口,把衣裳搓成绳,先把这伙计右手死死缠起来,再拿上银两,吩咐两个伙计一人抬手、一人抬脚飞奔去善药堂,处理完后,紧赶慢赶去这伙计家,当即放下十两银子,对那伙计的老母和妻子孩子说了几句话——
“你们放心,你们当家的是在上工时伤的,一百两银子也治,五百两银子也治,只要大夫说需要什么,陈记就给什么。”
“若右手真保不住,陈记也会聘他,挑柴担水、打杂烧火,他能干啥,陈记就聘他干啥,保他终生都有活儿干。”
寥寥数语,却像喂了一大颗定心丸到这群惶恐不安的女人嘴里。
阿弥陀佛,那伙计万幸手上没事,吃了药养几天就能出工。
算是桩小事故。
可谁不称赞,陈记这事儿办得妥善,办得熨贴啊!
后来那伙计还旁敲侧击地来问他,能不能想想办法把他塞到陈记做活儿?
莫名其妙被撬墙角的尚老板却一点不气——别说伙计,他自己都想把自己塞到陈记去!
当这狗屁老板!
担惊受怕的,求爹爹告奶奶找生意,找不到生意就发不出工钱,继续求爹爹告奶奶……
简直是个死循环!
跟着陈记干,可不一样了。
他老尚这半辈子,就风光过两次,一次是儿子考上秀才公,他拿着真金白银帮儿子在县衙捐了个胥吏做事,说出去也是官家的名头,够有面儿;第二次就是现在了,天天做不完的活儿,赚不完的钱,压根不需要他操心生意哪儿来。
人家生意自己飞到碗里来!
他的儿子?
老尚摸摸自己的大肥死肚子,眯着眼看了看陈记这个小姑娘。
肤白发黑,唇红齿白,最乖的就是那双眼睛,不算很大却很漂亮,眼角微微上挑,两层眼皮子窄窄的却很深,眼神亮得很,一看主意就大。
他没法儿把自己塞进去,但……
老尚嘿嘿笑起来,拍拍肚子,像拍西瓜,漫不经心问,“老夫听说,陈三爷待贺掌柜很是不错,如亲父亲女?”
显金正拿着本刚印出来的描红本看,对着光,因纸张厚实,压根看不透,遂满意地点点头,听尚老板问话,笑着颔首,“三爷对我没话说,若不是亲父亲女,偌大个泾县作坊,也不至于小儿当家。”
老尚再眯眯眼,老神感怀,“三爷是个敞亮人,很有成算,也聪明,老夫一直想和他喝壶酒。”
有成算?
也聪明?
这是……陈敷吗?
显金眼神怪异地看向尚老板,愣愣道,“那……那我帮您约……约一场?”
尚老板笑着摆手,“不劳烦贺掌柜,下回老夫自己约。”
显金挠挠头,甚是莫名其妙。刚出门,一摸随身的深绛色布袋子,里面两本薄薄的书,又嘿嘿嘿地高兴起来——尚老板人真好,自个儿都996了,还记得给她送精神食粮呢!
遛弯回铺子,天黑黢黢的,东北边弯月与星辰零星几点,搭配得像画板上认真铺陈的油画。
显金认认真真驻足欣赏了天际边的美景后,方抬脚进店。
如今客流多起来,显金招呼周二狗和几只腿部挂件把店铺摆出来的斗柜与纸张都归纳归纳,好给客人腾地方。
周二狗肩扛斗柜,撑起腰,看门口一个黑影鬼鬼祟祟探出头,不由怒喝一声,“谁在那儿!”
周二狗气沉丹田,一声怒吼,铁山都得震一震。
显金抬眸看墙上黑影一抖,随即从拐角瑟缩着走出一个弓背含胸的妇人。
妇人衣着朴素。
不,已经不能算作朴素了。
是贫寒。
二月倒春寒,这妇人穿着麻布夹衫,肩头和袖口都打着与衣裳同色的补丁,约莫是头一回来纸行这种地方,整个人恨不能缩成弓背河虾,却努力挺直脊背,“俺……恁是陈记不?俺……俺找贺……贺掌柜……”
显金探头看去,妇人身后还跟着个七八岁的小童,她右手紧紧牵着小童,努力挺直的脊背是作为母亲,给稚儿最后的尊严。
周二狗一愣,深恨自己不是人,没事吓唬孤儿寡母作甚?
——属于半夜回想,坐起来都会扇自己一个耳光的地步。
显金不赞同地看了周二狗一眼,笑着高声应道“是唉!”,双手在腰间的围兜利落擦了擦,笑意盈盈地迎上去,“是陈记纸行,您先坐!”
店铺里收拾出来块空地,正好摆放四方桌与四张梨花木杌凳,凳子旁摆了一盆郁郁葱葱的翠竹和一张三脚高几,高几上的花斛是亮白釉双耳贯瓶,里面插着几株亮黄色的迎春花——店里可算是有了正儿八经的待客区。
妇人局促地随锁儿往里走,看这桌子凳子,再看那竹子瓷器,瞬时不敢坐下,只紧紧牵着小儿,靠在椅背后站着。
显金与她站在一处,自然地为其斟了壶茶,双手递过去,“……夜深了,怕您不好睡,没煮浓茶,只洒了几片茶叶,放了点蜂蜜,您尝尝看,喝得惯吗?”
妇人肩头有鲜红的染料,再看袖口更是青色、黑色、靛色杂糅,束裙下的裤边还湿着——多半是从染坊下了工直接过来的。
显金怕她没吃晚饭,冲点蜂蜜水,好歹能垫一垫。
妇人下意识摆手,“……不……不了!”
显金不强劝,笑着将茶盅放到桌子上,“您是来买纸?还是找人?”
说到正事,妇人把身后的小童一把扯出来,嘴角抿得紧紧的,一边把小童往前推,一边结结巴巴说,“俺……俺们……是来给陈记掌柜道谢的……”
显金一愣。
妇人连忙道,“……俺儿在青城山院念……念书。昨天拿了一本看上去就贼拉贵的纸本子回来……我以为是他偷的……狠狠地抽了他一顿……后来他说是为陈记纸行写……写啥开蒙模板,纸行给他发的报酬……”
“小揪儿不懂,俺们懂。”
“小揪儿的字儿丑,不值钱;陈记的纸好,值老钱。”
“这是陈记在做善事咧……”
妇人戳了把小童的后背肉,低声提醒,“给掌柜的道谢!”
被妇人推到人前的小童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耳朵尖都是红的,嘴上嗫嗫,“君宁谢谢掌柜……”
说着便预备起,撂起衫子,拱起双手,朝显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动作快得很。
显金避都避不开。
显金不禁哑然。
她只是当作商业在做,当作业绩在刷……满脑子都是借此机会,要把陈记和青城山院的关系扣在一起……
若说真君子,当属乔山长。
真正慈悲有大善之人,也是乔山长,他真正站在弱者的立场思考问题,真正愿意以弱者的自由为边界。
而她……
显金苦笑,她只是一个生意人,实在当不起这三个鞠躬。
显金掩饰似的将一丝不苟的鬓发挽到耳后,赶忙将小童子扶起,有种冒领奖赏的窘迫,“您实在多礼,不过一本描红,怎当得起小童生的福礼致谢?若当真要谢,去谢乔山长吧,是山长准允陈记将‘青城山院’四个大字印在本子上,才有了童生们如今的描红本……”
妇人一愣,随即坚定地摇头,“不不不——乔山长是善人,您也是善人!出了真金白银的人,怎么不是善人了?”
非常朴素的善恶观。
显金不知如何作答。
妇人笑了,十分感慨,“别的不说,这还是小揪儿头一回用这么好的纸写字——普通的纸已经很贵了,十张八文钱,还得凑够一百张才卖!青城山院给娃饭吃,给衣穿,也配写东西的家伙,可练字写字哪有定数嗄?墨水儿还能兑稀点,笔岔毛儿了也能将就将就——就这纸没办法。”
“小揪儿就去沙土上练,拿树杈子当笔,练完一地,把沙突噜平整再练……”
妇人蹲着比了个手势,“……就那么蹲着,屁股勾子翘起来,这么小的娃娃头,墩子上的肉都硬了,每天趴在俺腿上,让俺给他屁股勾子揉散结……”
娘亲说话不文雅,被暴露屁股勾子梆硬的杜君宁,面红耳赤地扯扯老娘衣袖,示意其务必注意影响。
妇人扭头抹了把眼角,又迅速转了回来,抽抽鼻头,“……真得谢恁!真得谢谢恁!”
显金心间好像有张厚厚的石壁,被名为无措与仓惶的蝥虫,一点点啃噬开。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桌上那盏蜂蜜水拿起,掌心摸了摸,还好,还温热着,随即异常执拗地递到妇人手上,“您的谢,我受了——您还没吃饭吧?您先喝点甜的,肚子舒服些,哪日白天,我再请您正经喝杯茶。”
显金还想继续说,却见拐角处出现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
“……又在赶工?”
来人是陈笺方,多半见陈记铺子上灯还亮着,便进来问一嘴。
显金答,“快打烊了——青城山院的小师弟到铺子上来认认门。”
杜君宁一听陈笺方的声音,猛地抬头,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崇拜,怯生生道,“您……您是陈举子吗?”
陈笺方眼神落在小萝卜头身上,疏朗笑道,“是我。”
又问,“可是宫甲班的师弟?”
杜君宁连忙点头。
陈笺方笑得和蔼,“……我记得今日宫甲班学的是开蒙六记?夫子特布置下好几篇的抄默,小师弟课业做完了吗?夫子好像同我说,明日会抽查抽阅?”
杜君宁面色一变,惨叫一声,当即拉住老娘的手,匆匆忙忙地给显金和陈笺方行了礼,便捂住邦邦硬的屁股墩往外冲。
显金笑起来。
这小狗屎蛋子,作业都没做完就来致谢噢!?
真是不务正业诶!
陈笺方也笑了笑,颇有些天朗气清的意味,朝显金轻声道,“走吧,天儿太晚了,小心三叔又来捉人。”
每次加班完了,陈敷来捉人时,就是显金最丢脸的时刻。
赫赫有名的贺掌柜,被便宜爹拎着脖子骂,活像只没啄到米粒的小鸡崽。
非常不利于显金在铺子上威信的树立。
显金便把柜台收拾收拾后,又叮嘱了周二狗两句,便从门口拎了个灯笼跟在陈笺方身后打卡下班。
谁知脚刚跨出门槛,天际处便淅淅沥沥地落起了小雨。
显金预备回去拿伞,陈笺方从门后取出一把青布油纸伞,抬起下颌,清清淡淡示意显金,“走吧,不过百十米路,几步就到了。”
显金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两把伞,还得拿两个灯笼。
累得慌。
便弯着腰,钻到与陈笺方的同一把伞下。
春雨不重,雨滴如花坠砸在油纸之上,散出清脆又响亮的声音。
伞下二人,并肩而行,却相隔甚远。
显金低头看了看,陈笺方距离自己两个拳头宽的胳膊,不由默了默——和女子同打一把伞,对于未来的封建士大夫,想必很是煎熬吧?
显金默默向外靠了一步。
“他们是来道谢的?”
陈笺方开口。
声音比春雨更温润。
显金点点头,一声苦笑,“……我实在受之有愧……”
陈笺方了解内情,一瞬之间便明白了显金的意思,低垂眼眸,隔了一会儿方道,“无论如何,你确实做了好事,他也该谢一谢。”
陈笺方顿了顿,语气怅然,“杜家确实困难,杜君宁的父亲原是青城山院考出去的秀才,本是乡试的种子,却因一场风寒丢了性命,留下孤儿寡母在世上讨生活——杜家宗族吞了他们的祭田,又收了杜秀才留下来的房舍,杜家婶子娘家离得远,又顾念杜君宁要在山院读书,便硬撑着一口气留在了泾县……日子很是艰难……”
“其实今日,你可以送一些纸给他们……”
显金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送!不可送!”
说起杜君宁他娘肩上的染料印子,右手指腹的厚茧子,显金轻声道,“……是个极为要强的女子,宁肯去染坊和男人争饭吃,又怎会接受旁人无端的馈赠?”
陈笺方唇角抿了抿,低了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雨好像下得渐大了。
显金埋下头,将目光从伞下探了出去,正好接住一串一串沿着伞檐往下砸的雨珠。
她好像终于有了些实感。
有了些许死而重生,穿越时光的实感。
先前,无论是想办法离开孙氏的辖制,还是在泾县卖纸做纸,她似乎都以一种游离在外、侧眼旁观的第三者视角,观察着这一切。
杜家婶子朴素的感谢,小童儿三个踏实的鞠躬,却让她陡然生出,她确是画中人之感。
从铺子到老宅的路不长,但陈笺方刻意走得很慢。
显金也未曾察觉,甚至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伞檐处滴落的雨水。
冷、轻、脆。
灯笼的光,氤氲在路面不大的水潭上,晃动着,将自己折射成天上的月。
显金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笺方侧眸,“怎的了?”
显金怅然道,“下雨,我们有伞。”
但,他们没有。
杜君宁没有。
被两个哥哥打得腿肿面红的王三锁没有。
曾经的那个,被身份尴尬地扔在后宅院里的贺显金,也没有。
春天的夜,雨水摸黑而来,随夜愈深,雨珠在青瓦灰墙上跳跃愈欢快。
陈家老宅,最里进的院子种着一棵经年的樱桃树,深绿蜷曲的叶子包裹着白色弱小的花骨朵,枝叶昌荣的残影映照在窗棂油布纸上。
院子四方桌里点亮一盏油灯,灯影的焰尖窜跳,陈笺方手一抖,墨水砸在他最喜欢的云母净皮熟宣上,润墨如雨滴砸落泥泞,墨迹一层一层铺叠而去。
陈笺方望着那滴墨水,发愣出神,轻轻一闭眼,黑暗中却浮现今夜青石小巷中少女清冷明晰的眉眼,与轻摊开在油纸伞下那只细长瘦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