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熟人,便可以熟上加熟,变得更熟!
锦鲤花花小姑娘非常兴奋,拽过自家哥哥,一把推到显金跟前,神情十分骄傲,“这是我哥哥!前一届咱乡试的解元!还有我爹,是探花呢!您知道探花吗?就是当年科举第三名!整个大魏朝的第三名喔!还有我叔叔,也是进士!如今正在京师为官!还有我姑姑……”
乔徽面无表情地将这不争气的妹妹扯了回来。
不如,他去把家谱拿过来?——方便加快冬青树对他们家了如指掌的进度。
乔徽轻声,“小珠……”
锦鲤花花止住话头,看看哥哥再看看显金,缩了缩脖子,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我是想说,别看我手上笨笨的,连只灯笼都做不好,但我的家人都很厉害的……”
显金笑起来,对于这兄妹是哪家的,心里有了个大概的底儿了——泾县这么多年就出了一个探花,陈敷口中与陈家并称“泾县双姝”的青城山院乔山长,这两兄妹是乔山长的子女,怪不得这位乔郎君对于她在山院门口赚书生的钱颇有微词。
总归也是好心,怕未经世事的读书人被骗了吧?
显金的笑逐渐真诚,微蹲身,确保目光与锦鲤花花小姑娘平视,笑意盈盈地照着锦鲤花花的方式介绍起自己,“我是陈记纸业家中三爷的继女,我娘是三爷的妾室,我家人虽没有你家人那么厉害,但也都是很好的人,乔姑娘若有兴致,可等过了正月来咱们陈记纸铺玩一玩,我给你表演火烧纸。”
乔徽眸光微动,轻轻抿了抿唇。
锦鲤花花脸蛋红红的,身形向自家哥哥靠了靠,目光却亮晶晶地追着显金。
“宝珠——我叫乔宝珠,家里人都唤我小珠。”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赤诚可爱,真的像一颗圆滚滚亮晶晶的宝珠,“你唤做什么名字呀?”
显金夸张道,“那咱们名字是一对!我叫显金,显山露水地挖金!金银珠宝……咱们两一听就饿不着!”
乔宝珠胖嘟嘟的小手捂住嘴,笑意却从眼睛里露了出来。
陈左娘清咳一声。
显金抬了抬头,没懂。
乔徽却偏了偏头,将小猪更加拉回身边,看了看不远处灯楼上的大更漏,再见人潮涌动,已有人群自小巷归家,乔徽摁着妹妹作了礼,“……天黑夜深,二位姑娘若要归家,可乘青城山院的青轿。”
陈左娘姿态标准地福了个身,先道了声谢,再连说不用,直说要先去寻家中经年的婆子再一同归家,乔徽兄妹顺势便道了别,乔宝珠还想再与显金说两句,却被自家兄长拽着衣领子一路往后退。
“哥哥!”
乔宝珠又要哭了。
乔徽先向后看了看,只见陈家那两位姑娘已走远,那位贺姑娘的背影挺拔直立,浑不见现今闺阁女儿养尊处优带出的拖沓娇态,只觉干脆利落,收回目光,落在自家嘟着一张粉白圆脸妹子身上,声音较之往常多了几分严厉,“乔家父母亲者皆宠溺你,满大街都知道你叫乔宝珠,是乔家如珠似宝的女儿。”
“可世间,多有女子处境艰难,再往北边,甚至有女子需围幕帽方能出行。”
他没想到这棵看起来宁折不弯的冬青树,在陈家却有个这么尴尬的身份。
他一直以为这位贺账房虽不姓陈,但至少也应是陈家拐着弯、名正言顺的主家姑娘,才能冠冕堂皇地管上陈家在泾县的铺子作坊……
如今朝中内阁三人,两个极端推崇儒学,一个更信奉自由心学,圣人四十之前受自由心学与理学影响颇深,思想跳脱,不拘礼节,对于新事物很感兴趣,四十岁之后却慢慢倾向于儒学,渐渐开始讲求门阀、规矩、宗族、礼教……
泾县所在的宣州府,所处南直隶还未被刮到这股风。
据说,京师所在的北直隶,很有些深闺姑娘、妇人自觉学习《女训》《女教》,更有甚者,自己给自己织就一个大牢笼把自己套住,自己给自己立个贞节牌坊,梳理个三从四德。
虽然这些都是些狗屁规矩,他听说后极欲吐口唾沫,好好与北直隶这些道貌岸然的卫道士大辩三百回合,可对于处境艰难的女子,比如贺账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陌生男子面前道出闺名,若被有心人知道,对她而言,不是很妙。
可这些话,迂腐得连在亲妹面前,乔徽都说不出口。
乔徽蹙着眉头叹了一声,“你能去找贺账房玩,在相处中却要设身处地地同对方着想,万不可像在家中为所欲为。”
乔宝珠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我才没有!我今天下午灯笼做不出来,我都没哭!”
乔徽看了看自家幼妹。
个小蠢蛋。
一家人都机灵,怎么就她一天只吃吃喝玩乐撒?提前过上老封君生活?遇事能想到一,绝不想二,最好是连一都别想,所有人预备备,全都得一身赤忱地在乔家小小姐面前说话行事……
兄妹两没乘青轿,乔徽在前头慢慢走,乔宝珠捏着兄长衣服角拖拖拉拉跟在身后,隔了好一会,乔宝珠听见自家兄长问了一句,“你很喜欢陈记的贺账房?”
乔宝珠重重点头,“她很好!她……她是真的觉得我做的灯笼好!嗯……也不一定是觉得我的灯笼好,但她一定不觉得我的灯笼真的比人差!同样!她也不觉得我笨,不觉得我胖!”乔宝珠歪着头组织语言,“有些人面上与我笑嘻嘻的,心里却觉得我蠢笨胖如猪,丢乔家的脸,丢爹爹的脸,贺老板没有!她……我感觉得到,她是真的挺喜欢我的!”
乔宝珠话说得很绕,乔徽却听懂了。
贺账房,发自内心地平等对待与接纳这世上所有的不同。
灯笼可以亮,可以不亮;姑娘可以精明,也可以单纯;身形可以瘦,也可以有点肉……
她身在内宅,却能开阔又豁达地接受所有差异。
这一点,本身就很……
乔徽想了想,这一点,本身就很值得人敬佩。
噢,他还忘了一点,这贺姑娘也在平等地掏空所有人的钱,绝不放过任何人的钱包……
对有钱的读书人,就掏个大的——三百文卖盲袋;对靠零花钱过日子的姑娘太太,就掏点小的——三十文卖糊灯笼的纸和篾片;对品行不端、做尽坏事的陈六老爷和那位朱管事,就果断地……下套收命。
乔徽摇着头笑了笑。
对于被这个姑娘坑了的不甘心,好像淡了很多。
他只是被坑了一个盲袋而已——君不见,隔壁的博儿和顺儿过年也没闲着,先将购入的盲袋拆了,一条一条色卡摆出来收着,顺儿靠自己集齐了四种颜色,博儿运气差一点,只集齐了三条色卡。
但是博儿,依靠自己的不懈努力,烈女怕缠郎,成功收购到第四条色卡,追平孙顺战绩。
为了这第四色,博儿可谓是既付出了时间——花费大量时间在每级每班打探消息、询问内幕;又付出了精力——打探到有三、四个学生手里握着靛青蓝的色卡后,博儿采取了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围魏救赵等系列战术,最后使出磨功让其中一个学生终于同意将靛青蓝卖出;还付出了金钱——他花了八十八两八钱,就为了买那张靛青蓝的色卡。
“……张文博要是读书有这份毅力,他一早中状元了!”
他爹听闻后,痛心疾首发表评语。
倒也……不至于……
中状元,也……还是需要个聪明脑子……
至此,孙顺与张文博旗鼓相当,不分伯仲。
自正月起,他们一直在狩猎最后一张色卡,孙顺甚至放出话来,愿意拿一百两银子收购,价格还可以谈,只要拿到月白色卡的人愿意冒头。
比花钱,博儿怎么能输?
立刻打上擂台,叫出了一百二十两的数。
只等月白色卡现身。
乔徽大刀阔斧地往前走,心头不无幸灾乐祸地想:陈记放出来的盲袋全都卖光,月白色卡却一直没出现,照那位贺账房平等地坑每一个人的习性——
她会不会,直接抽出了这张色卡?
那……这就好看啰!
博儿虽纨绔几分,家里有钱几分,喜欢用钱砸人几分,但到底是个厚道人,那孙顺却不然,家里是开茶馆的,靠十来个漂亮点茶师赚得盆满钵满,如若他一旦发现,被玩儿了,此事确不太好收场了。
想起那位身量纤细、眉眼舒朗,虽时常穿着个屎壳郎色的短打夹袄却仍难掩秀丽清隽的贺账房,再想想肥头大耳、嘴巴肉厚得切下来能炒一盘菜的孙顺,乔徽轻灾乐祸的情绪不明所以地淡了几分。
应当收紧山院学生的外出机会了。
乔徽在心中这样想。
这头辞别锦鲤花花乔宝珠小姑娘,显金与陈左娘姐妹相携去戏班子搭建的草台前寻找锁儿和张妈妈。
显金吃着锁儿递过来的白玉膏,看台上飞脚筋斗、扬幡扑旗、撇搽弄伞,不由跟着人群乐呵呵地随众喝彩。
张妈妈累了,一行人便往老宅回。
陈左娘姐妹就住在陈家老宅旁边的一所二进院落,故而显金先告别辞行,刚转头准备进去,却被陈左娘轻声喊住,随即被拉到墙根脚没人的地方。
陈左娘声音低低的,“……咱们在外面,别说闺名……咱们是姑娘家,刚刚乔山长的长子就在旁边,就算是乔姑娘先问,咱们只需说清自己在家的排序即可。”
陈左娘神色是货真价实的担心。
显金的娘是小娘,本身就矮了人一头。
如今亲娘还死了,这些规矩就更没人教了。
陈左娘扯了扯显金的衣袖,“这是规矩,你记住了吗?”
显金沉默了下来。
就在陈左娘以为她听好准备离开时,却听显金沉声道,“我在生意场上,若以后需签字盖章,我怎么办?是写陈五娘?还是摁贺大娘?”
显金勾起嘴角笑了笑,“三爷不管事,进货、采买、出货、推售,我皆需亲力亲为,和男人谈生意,男人叫我五娘,其中轻视之意昭然若揭。”
“再者,若我需代表作坊签订契约时,写了与名籍不同的名字,那这份契约是有效,还是无效呢?”
陈左娘愣了愣,这是她没想到的。
显金笑着勾了勾陈左娘的手,声音很轻,但语气非常坚定,“我贺显金,既有这个胆子,在生意场上和男人一争高下,便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准备。”
“男人若能写名籍上的名字,我就能写名籍上的名字!”
“这才是规矩!”
第42章 断层第一
正月十八,过完上元,瞿老夫人去泾县铺子上看了一圈,看到精瘦沧桑的李三顺,很是伤感,偏偏却不能明说,只能噙着泪要李三顺带她去家里看看残废的二哥。
李二顺不过与三顺长两岁,却眼歪鼻斜,鬓发花白,看到瞿老夫人激动地摆手,头一撇,哈喇子便顺着嘴角淌下来。
瞿老夫人背过身抹泪。
显金也鼻头发酸。
李三顺一边搀着哥哥,一边劝二人,“老东家莫着急,前两年二哥只能躺床上,如今都能坐起来,再等两日或许就能走了!”
瞿老夫人扶着李二顺,刚一开口,眼泪便又簌簌落下。
这是陈家造的孽。
“我知宣城有位针灸圣手,原先是宫里给贵人瞧病的,等我回去,我去请了他来,你哥哥五十都还没有,还有大把日子好活!总要使把劲,蹦上一蹦啊!”
瞿老夫人又去李老章师傅的坟上拜谒哀悼,显金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李三顺见小东家额头都磕青了,不觉眼眶微红,背过身擦了泪。
瞿老夫人又同李三顺追忆了父兄为泾县作坊做的那些好纸,另看了李三顺那四个孙儿,一个一个指着认过去,“穿红夹袄的是老大,我记得快要娶亲了?等成亲那天,必定要给我递请柬,我要来喝一杯的……老二是孙女儿,喜欢绣东西,女工不错,还给我做了好些个漂亮香囊……老三老四是双胞,出生时小得像个耗子似的,我怕你儿媳妇儿没奶喂不活,还特意从宣城请奶娘给你送来……”
李三顺诚惶诚恐,“您都还记得!”
瞿老夫人乐呵呵地一个给了一只小小的金锁,“我又没老糊涂!都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不记得谁记得?”
显金看了瞿老夫人一眼,心里暗自点头。
这种老板和资深优秀员工的关系,在家族企业中十分常见——公私不分,活成一家人,这样员工黏性才高,轻易不会跳槽。
前世,他爹就和手下最心腹的包工头一起扛过枪——入伍当志愿兵,一起同过窗——读了成人夜校,还一起嫖过chang——这罪过就大了,两个人因此还领到了另一个“勋章”——一起离过婚。
这种黏着度的员工轻易不背叛,但若是老东家去了,少东家不给力,那就坏菜了。
少东家也是老员工看着长大的,咳咳,扪心自问,若你见过自己老板小时候穿着开裆裤随地大小便的样子,你还会对他存有一丝的敬畏吗……
故而,若少东家势弱,老员工要么势大欺主,要么开始缓慢蚕食……这就是家族式企业的通病。
临行前,瞿老夫人留了二十个银锭子,又交代了两句哭了两声,便带着显金同上一辆青布骡车。
陈敷为了避免和自家亲娘面贴面、眼对眼地坐着,宁愿选择坐到车外赶骡子,有一鞭无一鞭地打在骡子后蹄上,骡子动动耳朵,略显烦躁。
骡子:你清高,你为了躲妈,来打我。
显金在心里给骡子配音。
“金姐儿。”
瞿老夫人略带喑哑的声音唤回显金的吐槽,显金转过头来,见瞿老夫人神色肃然,便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屏气凝神地严阵以待。
“泾县作坊是我陈家之根本。”瞿老夫人轻声道,“做纸要水,有好水方得好纸,取泾县乌溪甘水以造纸,莹洁光腻如玉,非他地可拟。前二十年,我一心带着陈家走出泾县,闯向大地方,将家中不着调又玩心重的六弟、还有手艺非凡的李老章师傅留在了这里,带着心腹人马向宣城闯荡,谁知……谁知泾县差点丢了。”
显金点点头,这也是家族企业的通病,易过于冒进或过于保守,过于冒进容易亏得鸡飞蛋打,过于保守容易停滞不前,看人起飞。
陈家属于长期冒进、偶尔保守的那一类。
陈家是“作坊生产+铺子销售”的运作模式,也就是说成本已经被压得非常低了,只要控制好生产的优劣,就算不赚暴利,也是稳扎稳打地赚钱。而最应该保住稳定的,是生产的质量,恰恰这一点,泾县作坊才是龙的眼睛。
而陈家这一环太弱了,占据良好的原料位置却拿不出好东西来,故而就算在宣城一口气开了三间铺子,也没办法直接把陈记纸铺干到断层第一。
瞿老夫人的想法,与显金不谋而合,“……要好好练李三顺,他爹他哥能做的丈八、丈六,必要他能做,他爹他哥不能做的‘三丈三’和金粟纸也要试试做出来。”
陈家要飞升,就要拿出名品。
瞿老夫人目光幽深,挑起车帘,看向车外正拿鞭子骚扰骡子的三子,气得语气像根粗糙麻绳似的毛毛躁躁的,“我不指望老三,但你却叫我刮目相看——好好干,不仅要会卖纸,更要学会做纸。”
瞿老夫人收回目光,加了一句,“不是叫你上手做纸,是你要一摸就知纸的品质和来历,等你这些磨好了,宣城三件铺子,你才大有作为。”
有点下放基层混经验的意思?
显金被瞿老夫人话里的意思挑动得有些兴奋。
就像上次!
陈六老爷在瞿老夫人面前对她不尊敬,瞿老夫人是怎么说的来着?噢,她说,“以后怎么打理作坊?”意思是什么?不就是彻底要将泾县作坊交给她了吗?
显金目光炯炯,里面有不加遮掩的野心和渴望。
“好好干吧。”瞿老夫人轻声道,“从此你就是泾县作坊的掌柜,你的薪资从三两加到一月十两,另配有一一进住宅与青布骡车,若有需要可调任两名小厮或丫鬟在身边。”
升职加薪、配车配房,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老板给她升职了呢~
显金眼睛亮亮的。
瞿老夫人欣赏显金眼中的力量,很好,像饿了几天的狼,将猎物丢到面前,几口便被彻底撕碎。
如果……如果显金姓陈就好了……
瞿老夫人鬼使神差地这么想。
如果显金姓陈,就算她是姑娘,就算她是庶出,只要她姓陈,自己就有办法将她推到陈家的最高点,等自己死后,这个小姑娘会自动变成新一代的狼王,带领着陈家血性地、不回头地向前冲。
可惜……可惜呀。
可惜她不姓陈。
第43章 来送钱的(两更合一)
瞿老夫人临行前,向陈记铺子上及老宅,宣告了显金将任泾县作坊掌柜一职,老宅上下皆恭贺显金称呼为“贺掌柜”。
张妈喜上眉梢,也不知是欢喜显金升职,还是欢喜压她一头的瞿二娘终于跑了,一大早上就张罗着炖了只老母鸡,煨上经年的天麻,香得鼻子都要掉了。
偌大一石锅,尽被陈敷喝了一半,陈敷放下碗剔牙挑嘴,“……还得再上些火候,这肉要炖到拆骨见肉的水准方可……”
张妈:……
也没见你少吃!
反倒是被恭贺的正主儿很克制,因守热孝又没喝汤又没吃肉,张妈大声劝显金,“不吃肉,左右喝点汤,三十六个月,哪家哪户守孝是点滴荤腥都不沾的?那些真啥也不吃的,多半是叫啥来着……哦……古名钓鱼!”
张妈话音刚落,希望之星拿着两只白馍面无表情从旁边经过。
陈敷憋笑到面部肌肉抖动。
张妈一张老脸瞬间胀得通红。
她怎么把这位主给忘了!
这位被瞿老夫人留在泾县,待青城山院开课,就去旁听——守孝三年虽不能科考,但要把守孝期变充电期,谁也阻挡不了读书人上进的步伐。
昨儿,瞿老夫人特意叮嘱张妈,“万不可给二郎煮食油腥,无论有何节庆皆不可在老宅张灯结彩,二郎在守父孝,绝不可给他未来留下任何可被攻讦的把柄!”
故而,单给这位陈二郎开了一个小厨房。
显金去看了菜式。
早上是白菜、饭、咸菜萝卜干;中午是咸菜萝卜干、饭、豆腐;
晚上伙食丰富些,咸菜萝卜干,饭、豆腐和白菜,属于既有白菜又有豆腐的饕餮盛宴。
总而言之,希望之星的菜谱,基本属于白菜、豆腐、萝卜干的排列组合。
三种蔬菜,创造无限可能。
是真惨啊……
和尚茹素都能吃点鸡蛋,喝点奶。
显金啧啧感叹,希望之星要这么吃够三年,进士是中了,人也形如难民了吧?到时候张榜游街,他能有力气上马?
陈敷叼着牙签,向后一靠,哂笑道,“大哥死了,我娘将宝全压二郎——她也不想想大哥为啥死这么早?为磨大哥韧劲,让他十几岁三九天在瀑下习书,三伏天在烈日下写字,两榜进士考出来了,人的身子骨从根儿上也烂了!我那个亲娘,为了陈家,对自己后人也忒狠了!”
陈敷特别大声,好像故意说给希望之星听。
显金眼见希望之星步子微微一滞,挺拔的背影藏在错落交叠的博物架后,曦光自窗棂倾洒而下,无端露出几分落寞与寂寥。
显金心下不忍,转头便推了陈敷一把。
陈敷嘟嘟囔囔,“我哪说错!”
显金“啧”一声,低声道,“人家刚丧父,您嘴上好歹积点德!”
陈敷还想还嘴,却见显金脸色一板,“……店子马上开张,李师傅并几位小师傅今日先去作坊洒扫,我要去清账,您既无事,就到作坊帮忙去!”
陈敷两眼一瞪。
显金眼睛瞪得比他还大,“我记得您在小稻香还存了三缸梅子酒……”
陈敷陡然警觉,“你要做甚!”
显金笑得深明大义,“您若不去作坊帮忙,我不保证您的梅子酒能活到见您那天。”
陈敷气势一下子怂到地下。
自上回显金给小稻香一准儿结了朱管事的赊账,小稻香那位少东家对显金好感度极高,每回只要他去,少东家便是鞍前马后地伺候得妥妥帖帖,极大程度地满足了陈敷旺盛的虚荣心。
显金若去讨要他的存货,那少东家必是笑到眼睛都没了,然后乖乖双手奉上!
陈敷气得牙痒痒,看显金几口干完白粥又立刻转战菜包的利索样子,不由悲从中来——他娘身体是离开泾县了,但精神换了种形式留在了他身边……
显金名为护送,实为押送陈敷去了作坊,如今刚开春,万物皆初生,作坊在李三顺的带领下,正在择年前收回的稻草,先把蔫巴的、瘦弱的、枯黄的稻草择出来,再将饱满的、淡黄的好草用铡刀斩成统一的长度。
这一工序循环往复,不需要太精细,属于重体力活儿,李三顺把关重要环节的选择,周二狗与郑家兄弟实际上手干。
显金把李三顺单请到隔壁库房,几道锁打开,把李三顺领到最里面。
地上铺着一叠肌光白莹、绵韧劲道的大纸。
李三顺看看地上,再看看显金,结结巴巴道,“这……这是八丈宣和六丈宣?”
显金点头,“陈六老爷交出来的,想必是李老师傅还在时为陈家做的。”
“这……这有多少?”
显金面不改色,“各一刀。”
她炕下还有各一刀。
她诈了陈六老爷各两刀纸,还给陈家各一刀,应该不算太亏心?
她爹说的,生意人要能藏事,特别是当东家的,心头要有成算,待手下人需真诚,但不需坦诚,该藏的要藏。
一个没有秘密的东家,在手下眼里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鸡,随时把你给烤了。
显金素来听人劝,不仅藏了,还藏了总数的一半。
李三顺克制住企图扑过去的冲动,手指颤抖地摸过去。
丈六宣放在上面,李三顺闭着眼一点一点地抚摸感受,略带粗糙的纹理、筋骨分明的架构、微润温凉的手感……
这么大的纸,稻草与檀树皮的纤维均匀铺开,厚薄一致,没有一个小洞,没有一处打结,每一寸纹理与回响都彰显着泾县匠人最高超的手工。
李三顺几乎热泪盈眶。
大纸难做,每一个工序都面临翻倍的挑战,对原料的选择,对晾晒工艺的要求,对捞纸技术的考验……其间所需人力、物力之配合,要求一间作坊心无旁骛地专注其中,所有人数月不眠不休的心血全都化在这些纸上。
匠人在绝世传品前纯粹且崇敬的神态,无论何时在看,都叫人动容。
“做这样一张……珍品,需要多久?多少个人?”显金不由自主声音放轻。
李三顺目光在纸上流连,“十个人至十五个人,稻草泡水需一个月,煮锅需二十天,晾晒需十天,再次泡猕猴桃藤汁又需十天,捞纸是一鼓作气的事,三至五日可完成……”
也就是说,做这么一刀纸,需要十个人全身心投入三个月左右?
显金沉声道,“我给你半年,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做六丈宣,待六丈宣做成,我们再挑战八丈宣,可以吗?”
李三顺以为自己没有解释清楚,忙道,“不不——我们如果开始做六丈宣,其他的纸,比如卖得很好的夹贡和玉版一类的纸张就无法继续制作,因为所需泡浆的韧度不一样,起货的时间就不……”
显金点点头,“是的,这半年,你不用做其他纸,一门心思死磕六丈宣。”
“那店里生意怎么办?”李三顺感到不可思议,“年前不是刚把存货清空吗?只留了些不太好的竹纸?我们不赶紧做货跟上,开张后我们卖什么呀?”
卖你能把死人说活的口才吗?
李三顺知道显金卖东西厉害,可前提是,她得有东西可卖啊!
李三顺苦口婆心,“贺掌柜,你或许没懂,咱们就这么几个人,作坊就这么大点,一旦投入制作六丈宣,压根无法……”
这也是为何这么些年了,他不敢尝试制作六丈宣的原因。
诚然是他对自己没把握,可若他撒手专心攻克六丈宣,其他的纸怎么办?
难道店铺开门一年,营业半年?
别人来买纸,先告诉他,“劳您先等等,等我们先把六丈宣做出来,您需要什么我们再接着做?”
迟早关门大吉!
李三顺抖了抖!
那可不行!
他还有四个孙子在家里嗷嗷待哺呢!
显金冷静地点了点头,再语气坚定地确认,“是,我懂,就是这个意思。店里卖什么,怎么卖交给我,您只需要做纸。”
显金语气坚定,“您要信我,我有这个能力。”
再笑了笑,开了个玩笑,“您放心,作坊垮不了,您那几个孙儿明年还有更大的金锁拿呢!”
这怎么可能!
这丫头是王母娘娘啊?
他不开工,她凭空变纸出来卖?
若有这项技能,变纸会不会有点浪费?
直接变银票子,不是更直截了当?
李三顺原地怔愣,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显金将张着嘴的李三顺留在库房,又背着手去视察陈敷工作情况,见便宜老爹一脸幽怨地提着竹帘给周二狗带下手,动作慢了还要被周二狗斥责,“少东家!您眼神落在哪儿呢?盯着竹帘啊!”
陈敷这辈子都没这么无助过。
他能盯着哪儿?
这满作坊的男人全都打着赤膊,露出精壮又结实的肌肉,他好歹也算前读书人,非礼勿视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可这里勿视,那里也勿视,他唯一能视的就是窗外自由的空气。
自由啊……
陈敷快哭了。
他娘都不敢强压他做事!
显金踱步到陈敷身边,低声道,“……您若终日游手好闲,旁人怎么看陈记?谁敢再买陈记的纸?您放心,你十日里来作坊点两三日的卯,其余时间您自个儿安排。我给您留了一刀好纸,厚实得墨不透光,是写游记的一把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