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徽两只手指随意向前一搭,哑卫领命而去。
乔徽向后退三步,正好退到面白张惶的周亦雾身边,压低声音道:“知道他们是谁吧?先前都是海盗,威逼利诱,杀人剐皮,剜眼撕嘴,无所不能,必定叫黄参将,什么都吐干净。”
乔徽的嗓音,本就嘶哑暗沉,如今刻意压低,便似深夜墙角缓慢向上攀爬的黑影。
周亦雾打了个哆嗦:“他……你……你审他便审吧……我,我,我家到了,我要进去了……”
乔徽单手挽出一个剑花,轻轻勾出周亦雾的衣角:“表妹先别走呀。”剑锋指向不远处的茶肆:“我请表妹喝一杯姜蜜水——”乔徽低声一笑:“保证比表妹给我那杯,好喝。”
周亦雾想哭,却又不敢,剑锋抵住衣角,她稍稍一动便只听布料“兹拉兹拉”乱响的声音。
她陡然有些后悔,为何要将乔徽哄到这来往都不见人影的小道——已全然忘记当时千挑万选了家门口这条狭窄的小巷,只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乔徽从角门,搬进家里……
不远处的茶肆上了两盏姜蜜水。
乔徽大掌覆住一杯,端到周亦雾身前,言简意赅:“喝。”
周亦雾眼中蒙着一层氤氲的水汽,看着藏在小巷中的那架马车绷紧的布帘和偶尔晃动的车辕,车辕动一下,周亦雾的身形也随之动一下,约莫半个时辰后,黑影埋头从车上下来至茶肆桌前,周亦雾不由自主地开始浑身发抖。
黑影打手势,乔徽平静地看完,眼神随意扫到周亦雾身上。
周亦雾难堪地捂住脸。
乔徽随意的一声轻笑,好似将她的遮羞布扯下,把她仅存的自尊如开玩笑般丢到地上来回踩踏。
她好想去死啊。
乔徽指节轻叩桌板,缓缓起身:“把三姑娘丢进马车,叫人去叩宁远侯府的门,告知姑母,三姑娘与黄参将情难自抑,孤男寡女藏在马车里,有失体统,请姑母把三妹接回家。”
周亦雾猛地一惊,刚想抬脚向外跑,却发现自己一双腿又软又绵,全然动不了了!
“表哥,你做什么了!”周亦雾还能说话,声音尖利凄惨。
乔徽头也不回地向外走:“我说了,这碗姜蜜水,比你那碗,更好喝。”
麻木渐渐从周亦雾的双脚向上蔓延,腰肢、手、肩……全都不能动了!
肢体的麻木如期而至,冲天的恐惧却在脑后跳跃刺探。
天子近臣!青年才俊!如谪仙一般的表哥,怎么会趁给她端水的间隙,悄悄在水中撒药!??这般风姿绰约的人物,怎么会做如此下作之事!
一向风光霁月、坦率大气的表哥,怎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一个恶毒阴狠之人!?
周亦雾惊恐地呜咽,努力挣扎,却无法感应到手脚。
乔徽身边的哑卫一左一右前来架住她。
恐惧使周亦雾竭力使用自己还能动弹的部位——她声音凛戾尖锐:“表哥,放了我!你放了我!你若不放我,贺显金也会生不如死!”
乔徽背影一滞。
周亦雾喜上心头,僵直且狼狈地靠在哑卫身侧,见此言有效,疾声道:“表哥,你放了我,我告诉你贺显金现在在哪儿!你再拖一会儿……”周亦雾想笑,却牵扯不动脸部的线条:“那就真是无可救药了……”
乔徽的背影略微停留片刻后,随意举起右手,两只手指来回交替一下,显得随意又吊儿郎当:“把她衣服扒了丢进马车吧。”
一语言罢,乔徽快步向外走去。
时间倒退两个时辰。
盛夏的午后,总是叫人汗流浃背。
顺义坊与积庆坊相隔不远,但京师的地盘远远大于泾县,或宣城府。
已经走了小半天的显金,抹了把额角的汗,手撑在青砖墙壁上,眯了眯眼看东北边白得发亮的日头。
身侧的宅店务伙计垂手于腹间,笑眯眯道:“累了罢?要不在摊上坐一坐,吃口槐叶冷淘凉快凉快?”
显金挥挥手:“走吧,争取今天将两个坊间合适的铺子都看完,待天黑下去,许多细节都看不到了。”
比如堂屋的采光、家具的木材、砖瓦堆叠的齐整度,还有顶重要的,白天的人流量。
宅店务伙计笑着点头:“您当真勤奋。”便起头带路,向南边去:“下一户也离得不远,约莫还有三里路,待去了咱们坐下来喝口水,一边歇一边看铺子。”
宅店务向后探了探,状似不经意:“昨日跟您一道来的那位男老板怎么今日没来?”
说的是七七七。
显金颔首:“他有些事。”——帮钟管事儿子买京师最时兴的开蒙教义去了。
人难得请回假,显金肯定得批。
宅店务点了点头,一边带路,一边闲聊天:“您一个姑娘家自泾县到京师做生意也实在不容易——便是咱们京师的女老板也是屈指可数的,德香楼的甄老板、罗记的七姑娘……您走这条道儿……”
宅店务笑着顺势转了话头:“您是独个儿来京师的吗?”
显金随意看着街上的摊贩和周边的环境,摇头:“我和我爹一起来的。”
宅店务心头“咯噔”一声:“令尊……令尊是……?举人?进士?登科的官吏?南直隶的富商?”
显金看着街上来往的长衫,与三步一店的饮食店家,心不在焉地摇头:“都不是,他就是个吃干饭的。”
宅店务愣了片刻,随即谄媚且夸张地笑起来:“您可真风趣幽默!”。
宅店务脚下的步履加快了,三里路不过十分钟便走到,映入眼帘的是深巷中的一处三进宅院,庭院够大,前铺后宅的设计,铺子是显金想要的宽长厅,三层楼,横梁与窗棂的木材深沉雅致,虽然地处巷子深处,但这处铺子是顶合适的。
显金在宅子里绕了几圈,跟随宅店务走进铺子后方的一处罩房。
“……您别看这屋小,用处却大,存放些耐干的货,补起架来十分便利……”宅店务仍在介绍着,可声音却渐听渐远,之后便听“哐当”一声,罩房木门自外合上并落了锁。
显金扬声:“毛儿哥,你这是作甚?”
名唤毛儿哥的宅店务在门口躬身赔罪笑道:“对不住您嘞!有高门大户出身的姑娘要算计您,她给得实在太多了!您要怪就怪您平日得罪人罢!我毛儿也是个卖命赚钱的,您往后在这四九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吱声儿,冲我这次对不起您,我不收钱帮您办啰!”
说着便往里间退,直至看不见人。
显金立在门前,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隔了片刻,有一人影从黑暗之中走出来。
脸蒙着黑布,眼神却跃跃欲试。
显金平静地往里退,手一松再一紧,顺势掐住了红蓝宝匕首,认真专注地与黑影平视:“你把门打开,兴许还保住一条命。”
黑影“桀桀桀”笑起来,整个人耸成一团,单薄又猥琐,绝不是练家子,瞧上去像是从街上临时薅的街溜子。
“小丫头长得不错!”黑影兴奋地搓手手:“找我来,还以为是什么胖妹、丑妞儿呢!这笔生意我宁愿不要银子,也得做!”
“小娘子,你看!这罩房还有好大一张床呢!”
说着便笑嘻嘻地伸手来蹭显金的肩。
苍白无力的手,刚刚蹭上显金的外衫。
却听“咻——”“咻——”两声破空而出的箭矢从东、西两个方向,极富节奏感地穿破油纸糊成的窗户,一支箭刺穿黑影的额心,一支击穿黑影的左胸!
箭矢没肉,无血可溅。
显金面无表情地看那黑影双眼陡然瞪得极圆,不过片刻,瞳孔便比豆花还散了。
还好大一张床呢。
你马上就坐享好大一座坟了。
显金弯腰一把扯下黑影罩面的黑布,探了探鼻息,才看清这黑影龅牙缩下巴、脸上坑坑洼洼的,丑得跟只癞蛤蟆似的:妈的,长这个样子也敢混街头?还敢接这种单子?真是死有余辜。
显金平静地抽出匕首,隔着门缝,歪着头将锁门的锁头劈开后一把将门推开。
刚转弯走过拐角,便见乔徽急匆匆地小跑入内。
乔徽上下扫视显金之后,一把将显金抱进怀中,沉声道:“珊瑚射箭常年第一,准头好极了……你莫怕。”
显金被男人铺天盖地的清冽冷松香气包裹,反手抱住后,一点一点抚平男人的后背:“不怕不怕,我不怕。”
第一次刺人眼眶,还有点发抖。
第二次划破人喉咙,稍作了几天噩梦。
这一次,除了“罪有应得”,她什么也不想说。
看吧,就算是杀人见血,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如手足之事。
显金反过来低声安抚乔徽:“珊瑚兄准头不错,另一位准头也好,一个直中眉心,一个穿破心脏……”
乔徽蹙眉:“两个人?……两支箭?”
第356章 这是谁呀(3000+)
乔徽的表情,显金一时间看不懂,待反应过来,乔徽已大步流星朝前走,留下一句话:“你先回去,金螺银螺陪你,我稍后回来。”
待显金再抬头,乔徽已飞身跃上屋檐。
显金目瞪口呆。
海盗侠?街坊邻居的超级英雄?
两个面生的哑卫激动地簇拥着上前,飞快打手势——中指贴于食指,贴掌而立,在头侧向前挥动,最后摸一摸耳坠。
这一套手语操,显金看哑卫做了好多遍了。
显金笑一笑,和蔼可亲:“会写字吗?”
其中一个高高的螺忙点头——前几年进京就被紧急扫了一波盲。
显金拿出芦管笔,写问道:“刚刚的手势,是为何意?”
高螺抓住芦管笔,横七竖八地写字如鸡爪:“是,大嫂,的意思。”
显金突然有点想去烫个大波浪,再搞个烈焰红唇……
真是个充满张力的称呼啊。
显金脑子突然浮现起两年前,刘珊瑚冲她十分丝滑地手语操演绎……
那时候,乔徽刚回来吧?
显金眸光闪了闪。
被人坚定选择的感觉,原来就像置身于朦胧的温热水雾中,温暖又上头。
乔徽飞跃而上,迎昏黄落日的方向,勉力追逐前方黑影的行踪。
不知行至何处,乔徽侧身扫视身后高耸的城墙:不知不觉间,竟已追出京师城。
黑影“咻”的一声,一跃而过。
乔徽立刻气沉丹田,跃身追上。
他能够看出黑影收了力度,一跳一跃之间,有明显的停顿。
或许是体力不够了;
更有可能是在刻意等他。
乔徽提起一口气,立时埋头追上。
最后终在一处宽大静谧的宅院侧门前停下。
黑影纵身跃入宅院,顺时便隐没在黑暗之中。
乔徽平缓气息,背身而立之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处之地,这是北郊距离京师城最近的秋流巷,如今天已茫茫,黑幕自四周缓慢升腾,京师去年底解了宵禁,之后夜市便逐渐兴起,暗藏于黑夜之中的鬼市也逐渐变得亮堂起来,故而伴随夜幕升起的,还有夜市烧开的高汤锅底、灯笼摊贩、隐蔽的禁书小摊和你来我往的叫卖声。
而这座府邸,平静地矗立热闹之中,却无端染上了几分萧索。
乔徽抬头看牌匾。
牌匾空空荡荡,甚至连一处印章都未曾留下。
乔徽撩袍上前,轻扣门环,闷沉的声音在这一处寂静中格外嘹亮。
不多时,门“嘎吱嘎吱”打开了一条可供人勉强通过的缝隙。
乔徽侧眸看了眼门缝上起锈的铜拴,扭过头平静朝里进,绕过影壁、穿过长长的直廊,廊下草木整齐,而墙下却荒草丛生,四周看不见人影,只有檐下星点灯光聊胜于无。
乔徽垂下眼眸,不远处的厅堂,窗棂前人影形单影只。
乔徽跨过厅堂门槛,头一直未抬起,垂手颔额,声音平缓:“微臣见过逍王。”
窗棂前的人影动了动。
七月盛夏,此人身形佝偻,身披一层薄薄的棉纱,面白胡须长,乌发中夹杂了白丝,鬓发斑驳,一双眼睛狭长,双腮无肉便导致两颊处微微凹陷。
“忠武侯。”乔徽口中的逍王开了口,地道的京腔,尾音总含糊在喉舌之间,有种大咧咧的意味。
乔徽头依旧微微垂下。
“坐吧。”逍王抬起手,走到堂前正中。
厅堂之内,只有两盏油灯,零星摆放的椅凳反映出并无几多客人来访。
逍王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喝绿芽吗?内务司新送来的明前茶。”
乔徽面目平静地坐于下首,目不斜视:“王爷肯开门赏微臣一口水喝,已是天大的脸面了。”
逍王抬手,便有一老嬷上前斟茶。
老嬷手不稳,哆哆嗦嗦地将茶水洒了不少。
“我看你,和传闻中差不多。”逍王说话中气不足,气息并不是从胸腔而出,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狭窄的气道艰难地挤出:“年轻,高大,俊朗,有棱角,一身的骨气。”
乔徽将茶盅旁洒落的茶水擦干净后,抬眸,终于与逍王对视:“市井传言,十分中有八分可信便已难得。微臣微末,传谣之言不敢入王爷之耳。”
逍王笑了笑:“还算沉得住气,未一上门就问本王影卫的行踪。”
乔徽也笑:“微臣何德何能,怎敢提问王爷?——只是,影卫武艺高于微臣,甩掉微臣轻而易举,微臣得以紧跟其后,自也是影卫得到了授意,主动暴露罢了。”
逍王道:“贺显金,是你什么人?”
乔徽抬眸,亦道:“那需问王爷,显金,是您什么人?”
逍王一声轻笑:“你刚刚说不敢提问本王,岂非放狗屁?”
乔徽唇角的笑亦在:“正如微臣前言,市井传闻十中八真二假,微臣并非一身骨气——而是一身反骨。”
逍王的笑微微收敛,并未接话。
寂静与沉默,总是交相辉映,而与沉默交替相伴的,是难耐的逼迫。
不知过了多久,逍王沉沉吐出一口浊气,眼皮向上捺,看乔徽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与兴味:“我原以为显金待你不过是抽空解乏的玩……伴,未又几分真心,如今一番交锋,倒看出你许多真诚。”
这位爷想说的是玩意儿吧?
乔徽胸口中了一箭,受了个暗伤,一声冷笑:“显金待我从来真挚,不知王爷从何看出‘玩伴’这一说辞?”
逍王笑意渐深。
他搞清楚这两什么关系了——这男的刚刚还一副沉稳老辣、机关算尽的青年才俊样子,被他一激,立马恨不能在脖子上套个牌子以正名分。
这男的爱得又真又深就行了,显金是怎么想的,还重要吗?就算显金想玩玩,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是这男的投入得更深……
逍王身形微微松懈:“行了。”
顿一顿:“我既让影卫等你追来,便明人不说暗话,我问你,显金的‘母亲’可唤作贺艾娘?到陈家时,显金可是只有五岁?母女二人可是名帖户籍一概没有,一路自北向南而去?贺艾娘到如今的年岁,可是三十六、七?”
乔徽眸光一动不动,面容冷静地直视逍王。
逍王刚刚松懈下来的躯体,又缓缓紧绷起来,眉目紧蹙,压低声音,沉声道:“本王在问你话!”
逍王一生,若有判词,当是“好命人骨重生贵,紫驼之峰九五尊。乱斗丛生人命贱,一朝流水一朝尘。”
逍王其人,元后嫡长子,周岁即遵封太子,东宫二十二载,二十三岁年少即位为文景帝,一路顺风顺水,尊贵为九五至极。
上位三十余载,肃杀尊贵之下的威压尽显,锋芒展露,颓意中年人佝偻的脊背仿佛都伸展了几分。
乔徽丝毫不惧,目光如炬地与之回视:“显金的事,您应当直接询问显金,她若愿意告知王爷,她自然知无不言;她若不愿意,您在微臣口中,绝不听到有关显金的任何讯息。”
逍王怒极反笑,笑声从一开始的克制慢慢放大。
在如无人之宅的府邸中,震耳欲聋。
逍王展臂一拂!
杯盏尽数砸碎在地!
“好大的胆子!”逍王高声道:“若本王还在位,你是否也敢如此应对?!”
乔徽眉目丝毫未动:“您便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地下的酆都大帝,但凡事涉显金,我也绝不会背于她,吐露一字一句。”
逍王怒目而视。
乔徽平和回应。
半晌之后,逍王紧紧捏住椅凳把手的手,慢慢松开,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向地板之上:“如若本王敢进城,你以为本王不想看看她吗?”
声音又低又轻,并不是说给乔徽听的。
但练武之人,乔徽听了个一清二楚。
“回去吧。”逍王身形半靠,身影难掩颓唐:“滚回去。看好她,若再让她涉险、今日之事再现,论你是忠武侯还是异姓王,看本王怎么收拾你。”
乔徽并未迟疑,立刻起身转折回走,走出两步后,似是想起什么,侧身回正,态度恭敬:“微臣自会在显金身侧布置妥当,但微臣奉劝您,在未经显金允许之前,最好将影卫收回——一则,您需信任微臣的能力,必会保证显金安全;二则,显金个性强硬,她不会喜欢有人在她掌控之外私自设防,偷视她的一举一动。”
说完便颔首以待,大有逍王不点头,他就不会走的架势。
逍王:?
我他妈总共才三个影卫!
自己都不要了,全部派出轮班保护显金宝!
你他妈在这里威胁谁呢!?
但逍王思索片刻后,眸光动了动:从这几日得到的信息来看,这位年轻的忠武侯所言非虚,“显金”能力很强,主见很大,听得出来向来是拿惯主意的,这种姑娘并不喜欢如菟丝花般被人豢养,恰好相反,你若擅自突破这类姑娘的戒备防线,她只会对你厌恶又忌惮……
逍王不知想起什么,内心竟生起几分由衷的欣慰和愉悦。
但只在片刻之间,逍王重新恢复一开始的颓唐弱气,语声不耐道:“知道了,影卫……本王暂时撤下。今日之事,你无需与显金多言。”
他还未等到最好的样子。
他这副颓废荒凉的样子,怎么配见“显金”?
第357章 很多剧情(3500+)
乔徽出无匾额的深宅府邸,低声与身后的哑卫交待一句:“去查白堕之乱究竟发生了什么!”
话音一出,年轻的忠武侯自黑幕隐去,怀揣满膛心事,至明亮的清晖桥夜市出现。
乔徽现在很想蹲在墙角,来一根旱烟。
但是他不会抽。
为了陪旱烟搭子李三顺,天晓得他抽一口要呛好多下,忍辱负重陪好李师傅。
旱烟PASS了。
常见的、有效的、宣泄情绪、消磨时光的方式还有什么?
一身酒气回家,显金要弄他。
想都不敢想。
显金要弄死他。
打麻将?
钱都存在银号里,给显金攒着买铺子了,他这几日是一个铜板都不敢动,就怕真要买时,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最后,乔徽去吃了碗牛肉面。
一边吃,一边沉思,面容肃穆沉重,捞面的动作机械大气,看上去像在审讯犯人。
面摊的老板很害怕,靠在木桩子上,把前半辈子做过的错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生怕这面冷的公子哥是来捉拿他归案的。
乔徽怀着一大碗原汤牛肉面回了忠武侯府,一踏进府门,便见显金支了个灯笼,手里拿了一卷书,一边胳膊放在双膝上看书,一边半坐在影壁后等他。
乔徽心都要化了。
显金抬眸,正好与他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显金阖上书页,站起身来,冲乔徽展眉笑:“……你留下一句话就跑了,两个哑卫小哥把宅子里那具尸体处理了,还陪着我认真逛了逛那处宅子。”
乔徽一听,唇角微微勾起。
这真是非常典型的显金。
出了那么多岔子,还有心思看宅子……
“对宅子满意吗?”乔徽问,一只手顺势捞起显金的手,一只手自然地提起灯笼,携显金走直廊向内院去。
显金点头:“还行,宅子够大,位置虽在巷子里,但也符合我想做的店的基调——若开在热闹处,反而失了几分神秘和勾人。宅子也算新,木头横梁用料不错……金螺小哥还把跑掉的店宅务小哥哆哆嗦嗦地抓回来,给我好好讲了讲这宅子的来龙去脉。”
哑卫们适应显金,也适应得很好……
乔徽问:“什么来龙去脉?”
“这宅子原先是做蜀绣的,老板也是个娘子,因生意做得好,便引来东边的富商求娶,娶回家后富商叫她当家做生意,却又忌惮她赚钱生财,导致她许多想法无法落实,拧巴的生意只会越做越差,故而她一狠心便与富商和离了,如今要把成婚前置下的这间铺子卖掉换钱……”
乔徽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蹙眉道:“这该死的臭男人。”
显金大乐:“那你是啥?”
乔徽娇羞地靠倒在显金肩上:“我只是一个娘娘腔。”
显金哈哈笑起来,笑过之后道:“综上所述,我决定租这间铺子了——原店家本意是卖掉,卖价谈到了一千四百两,本也不算高,我打听过,南城大正坊四间破瓦房民居前几月都卖出了四百两的价钱,但我实在付不起,便谈成三年起租,月租十二两,算下来我需要拢共支出五百余两。”
乔徽颔首:“需要我入股多少?”
显金摇头:“不需要你入股,我要全资掌控——我娘留下的大金镯子,我约了金铺两日去称重,若卖掉了,加上修缮与买卖本钱应当还有富裕。”
乔徽赞同,同时提出第二种选择意见:“反正铺子要长久做下去,京师的铺子难得遇上舍得卖出来的,若是你愿意,咱们买下来也挺好。”
显金垂眸想了想:“待我明日去了金铺再说吧。”
乔徽点头。
说完铺子正事,显金有条不紊地再提一些闲事:“那个街混子是什么来头?店宅务小哥哭哭啼啼介绍完铺子,就被两个哑卫拖下去了,据他所说,好像有什么高门大户的小姐要教训我?”
显金眨眨眼睛:“宝元哥哥,人家害怕。”
乔徽:……就他妈知道“宝元哥哥”那个梗没那么容易过去!
乔徽并不打算瞒着显金,三言两语将周亦雾的事说清,一声冷笑:“……如今姑母和姑丈,或许正在与黄参将聊婚事呢——她得了这样忠心耿耿又唯命是从的夫君,岂非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周亦雾?
那个声音脆生生的小姑娘?
不是一口一口一个“宝元哥哥”的蒋家表妹?
显金五官扭成麻花。
再肮脏的商战她都懂,什么开水去浇对手的发财树啦、什么去偷对手的碎纸机啦、什么在对手食堂里下点巴豆啦……她都能理解。
她现在有点看不懂宅斗了。
所以蒋家表妹只是脆生生小姑娘放出来的烟雾弹?
高端的宅斗,往往需要更为冗杂的表现形式……
显金啧啧称奇,摇摇头:“复杂,真的复杂;斗不赢,真的斗不赢一点。”
乔徽顺势接话:“咱们乔家可没什么好斗的——你看宝珠那傻样。”
显金:?
远在阁楼呼呼大睡的宝猪一巴掌拍晕八个蚊子,眯着眼嘟囔:“哼,看老娘的泰山大掌!”——尽显猪态威武。
显金摆摆手:“什么一五得五、二五一十的,这些小事你自己好好处理。我很赚的,一个时辰上上下下就是十两银子的!”
乔徽卑躬屈膝:“是是是!以后再也不拿这些小事烦贺老板,都是我的错,我悔过。”
乔徽抬头看了眼快要走到的内院,笑眯眯:“要不,贺老板再陪我走十两银子的?”
贺老板很大气地选择了临镜湖的泾滨之畔行走。
灌木草丛茂密,水面被盛夏吹皱,像一匹重焕光彩的绸布。
乔徽举着灯笼与显金并排走,在静谧之中,他沉声开口道:“你,听说过逊帝吧?”
显金点头。
当然听过。
这五六年,她从泾县、到宣城府,如今再到京师,朝堂原先离她很远,她只需做好纸、卖好纸即可,可渐渐地她发现朝堂就在她身边,朝堂的一举一动都足以令她所有的心血一朝倾覆,以为远在天边的朝政,早已经过层层的加码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她的身边——比如,八丈宣的兴起与覆灭。
八丈宣的兴起,是因逊帝喜爱长幅山水画,墨层分明,氤氲得当;
而八丈宣的覆灭,则是因后来登基的昭德帝并不热衷书画文词,李三顺的父亲李老章便成为了家族内斗的牺牲品。
从此,陈家对宣纸的话语权,再不如从前。
时代一粒沙,个人一座山,如是而已。
乔徽跟随显金点头,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湖心亭,飞起的檐角张扬热烈,他斟酌了话语:“逊帝,噢,也是如今的逍王,元后嫡子,百安大长公主唯一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二十三岁登基为帝,帝号文景,三十一岁经白堕之乱禅位于当即圣上昭德帝,也是他与百安大长公主的庶弟……”
乔徽蓦然顿住。
显金静静地听,轻轻点头:“然后呢?”
乔徽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怎么说?
难道说,我怀疑前逊帝、现逍王,是你爹?并且你爹也怀疑你是他姑娘?
没有凭证啊。
若是有凭证,逍王怎么会诱他前去北郊,旁敲侧击打听消息?
只能证明,大家都只是猜测。
但他还没摸清楚,逍王是从哪里生起的这个猜测。
且,再退一万步,今晚他与逍王的对话,通篇而言,逍王都未曾说过他怀疑显金是他姑娘的任何一个字。
乔徽停顿了很长时间,隔了一会才道:“今日那两支箭,一支来自哑卫;而正中眉心的那一支,来自于逍王安插在你身边的影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