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露砸在脸颊,细柳鼻尖忽然涌上酸意,但她强忍着,说:“我很好,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谭大将军收复了万霞关。”
陆雨梧望着她。
他忽然笑了:“那很好。”
“太好了。”
细柳也笑起来,她伸手去接那枚玉蟾,却又忽然握住他的那只手,玉蟾被包裹在两个人的掌心里,她走近两步:“陆秋融,我还没有谢谢你,一直记得我,所有人都不想我做周盈时,只有你,记得我,找我,我不知道我们儿时的情谊,可以支撑你这样久。”
她伸出手,抹去他脸上的雨水,就像小时候给他擦眼泪那样。
陆雨梧浓而长的眼睫轻颤,他看见雨露顺着她的耳垂,滑落到她剔透的耳坠,又滴下去。
“我常常违逆父母意,自认不是一个孝顺女儿。”
细柳忽然将他抱住,河水轻拍衣摆,她的目光落在他肩上,不远处山林中枝叶震颤,她却依旧抱着他,说:“但我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给我选的郎君,是全天下最好的。”
“再也没有人比你更好。”
陆雨梧低垂眼帘,他望向她乌黑的发。
她戴着那支簪。
那只玉兔,仍旧抱着他的月亮。
陆雨梧忽然回抱她,双臂收紧,像是那么多年过去,到今日,他才算真正与她重逢,他眼中泪意微闪,却笑:“可你小时候说你不喜欢爱哭鬼。”
“所以我爹才说我不知好歹。”
她眼泪砸下来,声音却依旧清越:“但我现在知道了。”
哪怕陆雨梧没有内力,他也听见了山林中的动静,但他并未往那边看,河风吹动他鬓边湿润的浅发,他俯身扣住她的下巴,吻住她。
那些杂声越来越近,陆雨梧终于松开她。
他的眼睛始终望着她。
他牵着细柳的手,面向那片密密麻麻,不断靠近的人影,她握刀,他握剑,正要往前杀去,正是此时,林中却传来更繁密的马蹄声。
反贼们尚不知怎么回事,很快铁甲撞击之声伴随马蹄越来越近,雨滴砸在他们的盔甲上,发出脆声。
身披银甲的战马越众而来,那马背上的人精神矍铄,头盔遮掩了他满头的华发,但他下巴的胡须却是霜白的,他手中一把银鳞斩马刀,赫然与西北大将军谭应鲲手中那把一模一样。
他看见河边那携手而立的一双男女,立即便将斩马刀收入辔头边的刀鞘当中,随后抬手抱拳:
“在下谢宪,奉新皇之令,前来接应二位!”
第106章 立夏(四)
花府中一间门窗紧闭的室内,几盏灯烛燃着,花懋怀中抱着一个皮肤彤红的婴孩,神情焦急地望向那道墨绿色的帘子:“人还没醒吗?”
“老爷不必担心,大夫已经看过了,若丹只是生产太累,才昏睡了过去,方才汤药也喂了,应该很快就能醒的。”
花懋的妻子吴氏拍了拍他的手臂,算作安抚。
外边正说着话,那道厚重的帘子内忽然传来婢女的声音:“老爷,夫人,堂小姐醒了!”
花懋身为男人是不方便进去的,他连忙将怀中的婴孩交给吴氏,婢女打帘,吴氏立即抱着孩子走了进去。
“若丹,快看看你的孩儿,是个小子。”
吴氏走近床前,将襁褓中的婴孩放到她身边,花若丹脸色苍白,满鬓都是汗,乌黑的浅发湿润地贴在她颊边,她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起初她神情茫然,听见吴氏的声音,才猛地看向身边的婴孩,她眼眶一下红了,脸颊贴过去,却又猛地抓住吴氏的手:“婶婶,外面怎么样了?先生……叔叔说先生来了?”
外头正乱得很,也许是太过忧心所致,花若丹这孩子生了许久都生不下来,正是凶险的时候,花懋在外头忽然说细柳姑娘回来了。
室内花若丹听了,不知怎的又有了力气,竟将孩子生了下来,接着她很快昏过去,到此时方才真正清醒。
吴氏也不知是不是被外头的兵祸吓的,眼圈还是红的,看着花若丹拉她的手,她有些支支吾吾的,花若丹心中陡然一沉,她立即望向那道帘子:“叔叔!您快告诉我,先生和陆公子怎么样了?”
花懋叹了口气:“细柳姑娘和陆公子他们两个引反贼奔出城去了。”
“就他们两个?”
花若丹呼吸一紧。
“就他们两个。”
花懋说。
昏黑的室内,烛火映照花若丹一张苍白的脸,她猛地支起身来,掀开被子,吴氏连忙去按她的肩:“若丹,你这是做什么?你才生产过,又是难产,险些命都没了,快躺下……”
花若丹一边挣扎,一边摇头,她喃喃着:“我要去救先生……”
“我要去救先生!”
她浑身没力,挣脱不开吴氏的手,眼眶红透,喊道:“叔叔!姜变留给我的人呢?您让他们来,让他们跟我去救先生!”
“若丹,你不要激动,”花懋在外面连声安抚着,喉咙却忽然哽了一下,“细柳姑娘和小陆大人心怀大义,他们引开那么多的反贼,是为了咱们,为了整个汀州城的百姓,咱们若能活得下去,就得活下去,这样才算不辜负他们……”
花若丹的肩膀忽然塌下去。
她坐在床沿,被汗湿的长发披散,赤足踩在地面,她感受到一种无边的冷意,床上的婴孩在哭,她也哭。
吴氏用手帕捂住脸,颤着声音说:“却不知咱们,还能不能活。”
室内一片愁云惨淡,花懋在帘子外站着,也不说话了,这时,门外却传来管家的连声呼喊:“老爷!老爷!”
花懋走过去,婢女立即将门开了一道缝,管家从庭院里急匆匆地跑来,脚下一个没注意,在石阶上跌了一大跤,他没工夫喊疼,人还没爬起来便先冲门内的花懋喊道:“老爷!援军来了!来了三路人马!”
这是管家这副嗓门儿有生之年最大的一回,不止是花懋听到了,连房中的花若丹与吴氏也听到了。
吴氏立即止住了眼泪,欣喜地望向那道帘子。
“果真?”
花懋将管家扶起来:“你说有三路人马,都是哪里来的?”
“一路是原本在南州跟反贼纠缠的南州总兵,一路则是被招安的反贼,他们跟南州总兵大人一块儿将被反贼占领的南州给夺了回来!还有一路,是大樊总督,谢宪谢将军!”
管家脸上的擦伤也挡不住他满脸的喜色:“老爷!月前,五皇子殿下突破崇宁府防线,攻破了燕京城,如今,谢将军是奉新皇之命前来平定东南的!”
“新皇……”
花懋精神一振。
鲁林忠自以为坐拥数万兵马,再加上邹复这样的助力,汀州城唾手可得,因此,他才放心让那么多人去追陆雨梧与细柳,然而他做梦也想不到,仅仅不过一个时辰,局势陡然扭转,三路人马如神兵天将,而前有何元忍,后有三路大军,一时之间,他竟成了瓮中之鳖。
鲁林忠手下的反贼投降的投降,被杀的被杀,何元忍一刀斩下鲁林忠的头颅,而那临昌卫兵统领邹复则被陆青山诛杀。
云销雨霁,厮杀声止,城南却猛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百姓们不再瑟缩一隅,他们跑出来,跑向城门的方向,踏过满地血水,欢迎援军入城。
雨虽停了,但湿润的雾气还没有散尽,整个汀州城朦朦胧胧的,雪花与舒敖扶着乌布舜顺着人潮往前走,舒敖四下张望,看到很多的尸体,有反贼的,也有官兵的,市廛店肆损毁无数,河中是冲不淡的血色。
“惊蛰!是惊蛰!”
雪花忽然大声喊道。
舒敖与乌布舜同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黑衣少年正扶着重伤的何元忍,也许是听见了雪花的声音,他一下回过头来,人海重重,他看见雪花,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摸了摸自己的衣襟,一条碧绿的小蛇便顺着他的领口探出脑袋,哪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但小蛇似乎还是嗅闻到了雪花身上独特的香料味,它抬起脑袋,望向她的方向,轻吐蛇信。
“将军来了!”
“将军来了!”
最先是官兵喊的,于是清理街边狼藉的所有官兵都停下来,训练有素地退至道路两旁,城门口又是一批军容整肃的官兵整齐开道,百姓们激动地喊:“将军来了!”
所有人都望向城门,漆黑兵甲簇拥着谢宪将军入城,那谢将军手中一把建弘皇帝御赐的斩马刀在彩彻区明的天幕底下泛着银色的鳞痕,而在他身后,则是一双男女并辔而行,他们浑身浴血,缓缓行来。
那年轻男人一身青色的官服又是破损,又是血污,但满城的百姓依旧认出他:“那是小陆大人!”
“小陆大人还活着!”
百姓们更加振奋,好多人跪下去,哭着喊:“小陆大人还活着!”
千万呼喊声中,惊蛰看着那并辔的男女,他整颗悬紧的心忽然落下去,眼眶却红了。
“公子……”
陆青山领着所有陆家的侍者飞奔过去:“公子!”
太阳露出真容,城中风烟散尽,细柳与陆雨梧下了马,见惊蛰不说话,只抹泪,细柳看着他:“哭什么?”
惊蛰有点压不住哭腔:“怕你们真死外边,怕我还活着,却找不到你们的,你们的……我连我爹的,都找不到。”
他不再认为,他母亲当初从燕京接回的骨灰是他父亲沈芝璞的了。
细柳愣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细柳姐姐……”
雪花跟舒敖扶着乌布舜过来了,细柳看向他们,雪花也哭得跟惊蛰似的,乌布舜看着他,又看向被陆青山等人围在后头的陆雨梧,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只有舒敖不说话,那么高大魁梧的一个男人,紧紧地绷着下颌,只是紧紧地盯着细柳,眼睑有点红。
细柳对乌布舜与雪花点点头,随后对上舒敖的目光,周遭人声翻沸,那是喜悦的,激动的声音,而她看着舒敖,好一会儿,唤:“阿叔。”
舒敖神光微动,像是愣住了。
哪怕他一直强调,他是她的阿叔,细柳却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真正这样唤过他,但此刻,她却说:“我不善言辞,一直不知该如何与您说话,从前我忘记了,忘记是阿叔您将我从绛阳湖里救起来,是阿叔给我唱你们苗地的歌谣,是阿叔一路将我带回燕京。”
她认真地说:“阿叔是我师父的弟弟,是我的亲阿叔。”
舒敖紧绷的下颌抖动了一下,好一会儿,他冲她笑起来:“对,我永远是你的亲阿叔!”
明亮的日光烘烤着满城的水气,州署衙门后衙卧房中,陆雨梧才处理过臂上的伤口,一身衣裳还没来得及换,陆青山才松开他手上缠紧的细布,细布才一松开,剑柄便从陆雨梧手中落地,发出声响。
细柳转过脸,看见他的左手止不住地抖。
但他依旧自己擦干净了满手的血污,陆青山很快换了一盆清水过来,陆雨梧站在那儿,将干净的帕子浸在水中,转过身:“圆圆,过来洗脸。”
细柳走过去,陆雨梧像是发觉自己双手并用也拧不干帕子,他动作滞了一瞬,窗外投来的日光落在他苍白的脸颊,浓而长的眼睫轻垂着,他淡色的唇轻抿了一下,云淡风轻般,他温声道:“你自己来。”
随后他走到帘内的屏风后,换下满是血污的衣裳。
细柳俯身三两下洗干净自己的脸,一把拧干帕子却没再擦,而是走到屏风边:“陆秋融,你好了吗?”
陆雨梧已经换好一身干净的内袍,他的手还在系衣带,却因手指不正常的颤抖而显得很迟缓,他说道:“我这里没有女子的衣裳,你出去找雪花,让她……”
“你转过来。”
细柳却说。
他后衙里的这间卧房陈设简单,连屏风也是竹编的几扇,高度只够完全遮掩他的身形,陆雨梧转过身,湿润的帕子便顷刻贴来他的脸颊。
一道屏风之隔,陆雨梧看清她那一张沾着水珠的脸,血污没有了,她的面容干干净净,眉眼艳丽而湿润,如同春花沾染融化的雪水。
“你知不知道你的脸也很脏?”
细柳一边给他擦,一边说道。
她的神情很认真,就像是对待她的那只丑玉兔一样,她每天晚上都是这么擦的,干涸的血痕一点点消失,他的面容苍白而无瑕。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细柳感受到他的手还在抖,但手背因紧绷而嶙峋漂亮的筋骨却昭示着他的力道,袖口滑落至他手肘,经年的旧疤就在细柳眼前,她忽然道:“陈宗贤死定了,无论他花多少钱,请多少江湖人都没有用。”
她拧着眉,神情很冷。
而陆雨梧看着她:“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外面很安静,没有风,也没有雨,只有明亮的日光掠窗铺陈,陆雨梧那双清润剔透的眼睛微弯,他的嗓音沉静:“知道圆圆,天下第一。”
细柳怔了一瞬,随后她的耳廓很快泛起薄红,她面上却是平静的,挣脱开他的手,转过身往水盆那儿走:“你知道就好。”
她依旧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周世叔的任何打骂说教都不能使她屈服,她依然会梗着脖子跟周世叔叫板,但若是夸她两句,她就会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连话也不会说。
她嘴上说着讨厌爱哭鬼,却总是会在陆雨梧受欺负受委屈的时候,带他逃家,给他报仇,他的老师郑鹜冬天总是喜欢赖床,耽误陆雨梧的课业,她就跑到陆府,抽走郑鹜的被子,丢到雪地里,还用鸡毛毽子挠他脚心。
无论过去多少年,圆圆,永远是那个鲜活明亮的圆圆。
会为他报仇,会给他出气。
“你的手不会有事的。”
细柳将帕子在水中搓了两把,又拧干晾到架子上,她没有回头:“你只是太累了,过几日就会好,你还是可以写字,还是可以做官。”
手上的残疾,是他曾经被折断过的尊严。
他什么都装在心里,好像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但细柳知道,他不一样了,密光州埋葬了他,又重新锻造了他。
细柳也尝过那种被摧毁,又被重新拼凑的痛苦滋味。
隔着一道青色的纱帘,陆雨梧站在屏风后,衣带已经系好了,他手指松开,站在昏昧的阴影里,凝望帘外那道朦胧而纤瘦的背影。
“什么人!”
院中,陆青山猛然喝道。
顿时,外面剑刃出鞘之声齐刷刷地响起。
细柳神色一凛,摸向腰侧的刀,却听外面一道带笑的声音传来:“诸位!诸位不要这么激动!我们只是前来拜访两位小友,别无他意啊!”
另一道年轻粗犷的声音也响起:“对对,各位,我们只是来送东西的!”
细柳走到窗边,看见一老一少,老的手中拎着一根拐杖,拐杖勾着房檐,他倒挂在檐上,那年轻的壮汉则蹲在他旁边。
“是他们?”
陆雨梧换上一身干净的官袍走到她身边,一见窗外那两人的模样,他便有了些印象。
也许是听见了陆雨梧的声音,那老的很快转过脸来,见那一双男女立在窗边,他便伸出一只手笑着打招呼:“二位小友,又见面了!”
“他们是什么人?”
细柳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两个人。
“那是杜郎中,在江州的破庙中,他们救过你我,只是那时你意识不清。”陆雨梧说道。
随即,他立即问窗外那二人:“杜郎中,你们怎么会在汀州?”
老杜郎中挂在檐上也没有下来的意思,跟只老猴子似的,全然不像个瘸子,灵活得很:“这不是听说汀州城里有位知州大人杀了临昌王么?我老汉岂能坐视这等好官被鲁林忠那种货色困死城中?若不是在街上见百姓们喊你,我还不知道原来汀州知州便是小友你啊!”
“二位何不下来喝口茶?”
陆雨梧抬手示意。
那老杜郎中却摇摇头:“听说那弑兄的永嘉皇帝被拉下来了,我老汉酒瘾犯了,急着去燕京买穹庐春,就不下来了!”
说着,他从身边那彭亮怀中取来一袋东西,扔到窗中,见陆雨梧接住了,老杜郎中便笑道:“孬官一包耗子药,好官一包糖山楂,走了!”
很快,那老杜郎中和他身边的彭亮便掠上檐瓦,消失不见。
陆雨梧打开油纸包,窗边一片炽盛的日光照见里面鲜红的山楂,每一颗都裹着细密如雪的糖霜。
他没有来得及梳理发髻,鬓边几缕凌乱的浅发,他轻抬起眼帘,日光映照他琥珀般的眼瞳,眼底是和煦的笑意:“圆圆,吃吗?”
细柳没说话,却捻了一颗塞到自己嘴里,又捻一颗塞给他。
第107章 立夏(五)
大樊总督谢宪之子谢若飞率领二十万大军随皇五子姜变自大樊边境突破崇宁府防线,一路势如破竹,直逼腹地。
永嘉五年五月十二,大军逼近燕京城下,而负责燕京防务的五城兵马司不战先降,打开城门,山呼万岁,迎姜变入城。
因军纪森严,大军入城并未惊扰百姓,而直接围住整个紫禁城,当日,永嘉皇帝姜寰于干元殿中被谢若飞生擒。
六月底,谋杀先太子,得位不正的永嘉皇帝被废,新皇姜变继位,改年号景宁。
久旱的燕京,忽然迎来一场酣畅的雨,百姓们奔走于市,无人撑伞,每个人都湿漉漉的在街上欢呼。
但诏狱却因为这场雨而更加阴冷潮湿了,幽深的甬道中,燃烧的火盆烤不干这里经年的血腥气,甬道尽头的牢狱中,一道嘶哑的声音不知疲倦地喊道:“朕是皇帝!你们怎么敢将朕关在这里……你们怎么敢!朕是皇帝!”
铁链在地面摩擦出森冷的声音,昭示着他滔天的愤怒。
忽然间,他听见一阵步履声,在狭长的甬道中渐渐近了,他猛地抬起头,牵连着颈间,手臂上,以及脚踝的铁链又是一阵响动,外面那人走近了,他最先看到那人一截黑色绣金线龙纹的衣摆。
只这一眼,他猛地暴怒起来:“姜变!逆贼!”
他死死地盯住牢门外那人,目眦欲裂:“父皇选的人是朕不是你!你谋朝篡位,你才是得位不正!”
“可倘若,他知道,原来大哥不是因病而亡,而是你亲手害死的,”牢门外,火盆中跳跃的烈焰映了满墙,也照见新皇那张神情淡漠的脸,“你说,他还会不会选你?”
他看向牢门内,那永嘉皇帝姜寰一身龙袍早在大军入城当日,便被谢若飞扒了下来,他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因为每晚接连不断的梦魇,他早就瘦成了皮包骨,眼窝深陷,像是被姜变的话刺中,他猛地几步过来,拖着沉重的锁链,他双手握着牢门,神情狰狞:“难道他会选你吗?姜变!你不过是一个异族女人生下的低贱血脉!姜家的江山,怎么能交给一个血脉不正的贱种!”
“你在父皇眼里,从来都是一个贱种哈哈哈哈哈哈……”
烈焰在姜寰眼中疯狂跃动。
姜变知道他在嘲讽他,也在道出一个事实,但此时的姜变却没有发怒,没有失控,他甚至很平静,一道牢门之隔,他轻抬下颌,睨着姜寰:“二哥,孩子才总想着要糖吃,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不会再心存盼望,自然也就不会失望。”
立在姜变身后的李酉忽然一抬手,一人上前打开牢门,随即数名侍卫立即涌了进去,将姜寰死死按住。
“放肆!朕才是天命所归!是正统!”
姜寰一边挣扎,一边嘶吼,却挣脱不开这些人的手,他后背抵在潮湿的墙壁上,一双充血的眼死死地盯着那走入牢门中来的姜变。
姜变在他面前蹲下,看他胡子拉碴的样子,有一瞬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你也这么看我……”
姜寰多么熟悉这种眼神啊,父皇曾这样看他,母后也这样看他,就连那个冯玉典也敢这样看他。
大哥明明已经死了,可是这些人的眼神总是让他觉得,从大哥死去的那一日,大哥的魂灵便永远纠缠在他的左右。
“你一点也不像大哥。”
姜变冷冷地凝视他:“大哥宅心仁厚,上对君父,下对臣民,他都无愧于太子之位,可你呢?大哥与你一母同胞,你们才是至亲兄弟,姜寰,你为何害他?”
“亲兄弟?”
姜寰揉捻着这三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的声音又陡然阴寒:“他若是把朕当做亲兄弟,就不该去查庆元贪腐!他铁了心地查,让周昀那个该死的东西几次三番地查朕,是他抓住朕这个亲弟弟的七寸不放,是他一定要将这桩贪腐案闹大,闹到父皇面前!”
“因为有他这个好太子,父皇从不正眼看朕,连母后也总要说朕不如大哥,他们都瞧不起我,大哥也瞧不起我!”
姜寰低低地笑:“明明朕才是他的亲兄弟,可他却偏偏跟你这个贱种亲近!”
姜变神色一沉,猛地一拳狠狠打在他脸上。
姜寰嘴角破损,吐出血沫。
“这是我替大哥打的。”
姜变活动了一下手指,他目光冷沉沉的,看着姜寰:“你总是觉得别人瞧不起你,连做了皇帝,也总是疑心底下的臣子是否瞧不起你,你想向他们展示你作为皇帝的无上权力,所以你用谕令,用杀戮,想要使他们惧怕,使他们顺服,可你越是紧攥你手中的权力,这权力却如流沙般从你指缝流出,你是不是很费解啊?”
“姜寰。”
姜变看着他:“若你没有杀大哥,我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机会讨伐你,若你没有残害贺皇后,贺家在禁军神驹营中任职的贺家二郎也不会顺势反你,若你不曾猜疑谭应鲲,硬要召他回京受死,禁军枕戈营的徐太皓也不会反你,若你不曾对雨梧起杀心,若你没有不顾郑鹜反对一意孤行,弃整个东南于不顾,郑鹜也不会与五城兵马司合谋,放我大军入城。”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亲自种下的恶因,所得的恶果,是你姜寰让我这个异族女人生的血脉坐上这皇位的。”
这番话,比任何言辞都要来的锋利,它深深地扎入姜寰的胸口,翻搅他的血肉,他浑身气得发抖,双眼赤红:“不!他们都是乱臣贼子!他们跟冯玉典一样该死!是你和他们一起,篡夺朕的皇位!”
“连你母后也是乱臣贼子吗?”
姜变言语淡淡:“我登基当日,刘太后在金銮殿中亲口承认了我这个皇帝。”
“她,她……”
姜寰浑身一震,忽然又笑,他眼中落泪,喃喃着说:“她原本就没把朕当成亲儿子过,她心里只有一个儿子,只有大哥是她的儿子,她是在报仇,是在给大哥报仇,她恨不得朕死……”
姜变抬眼看向李酉,李酉立即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来,几名侍卫将姜寰死死按住,李酉掐着他的下巴,硬生生将那药丸塞到姜寰口中,逼他咽了下去。
李酉一松开手,姜寰便用力地咳嗽起来。
昏昧的火光中,姜变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当年喂我毁神志的药,也是这么喂的,今日,我还你一粒‘鬼神莫问’,这是从陈宗贤那儿拿来的。若大哥没有死,我也不会与你争,我从前跟你争,只是因为我不想死,而我现在跟你争,是为了大哥,还有那些因为你的多疑,你的猜忌而枉受冤屈的东宫旧臣,也为了那些从来没有被你在乎过的流民百姓。”
“有人曾跟我说,谁都可以瞧不起我母妃赐我的骨,我的血,但我不能这么对她,也不能这么对我自己。”
姜变双眸锐利而明亮,他瞥着被按在墙边上的姜寰:“天下百姓不会在乎我是不是一个异族女子的血脉,他们只会记得,谁才是一个好皇帝。”
“而你姜寰,永远不会明白。”
李酉等人簇拥着姜变朝甬道外走去,也许是那一粒“鬼神莫问”起了作用,姜寰在牢门里忽然又哭又叫,癫狂至极:“大哥!我没想让你死……我以为,我以为那药最多让你病着,让你查不了案……我没有想杀你!我真的没有……”
甬道尽头,姜变看见一个人跪在那里,待他走近,那人便抬起脸来,那是一副惯常谄媚的模样。
但姜变看着他,半晌,道:“马山,你当年为何放走朕?”
都以为当年救他的,是东厂那个姓魏的千户,可事实却是,当日李酉是亲眼看见马山将那魏千户的尸首放入牢房中,将他替换了出来。
姜变曾以为马山这个人很好懂,曹凤声还在时,他唯曹凤声与曹小荣马首是瞻,上赶着认宦官做亲爷爷,曹凤声死后,他又立即倒戈刘吉,做刘吉的狗腿子。
但刘吉的狗腿子,又怎么冒险会放走他?
“臣可以是曹督公的人,也可以是刘督公的人,但臣真正的主子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
马山仍然是一副狗腿子的标准笑容。
姜变浑身一震,连头皮都在战栗,他知道,马山此时口中的“陛下”未必是他,也未必是姜寰,也许是……
可真的会是吗?
景宁元年七月底,由先太子之死一案牵扯出庆元贪腐旧案,经大理寺彻查,当年庆元盐政官员贪腐一千万两白银的旧账,乃是杜元恕谎报。
当年庆元巡盐御史周昀查实贪墨数目实为三百万两,而这三百万两之中,半数都进了当时的皇二子姜寰的口袋,为阻止周昀再查下去,陈宗贤与王固炮制周昀借查贪之名,行贪污之实,残害庆元盐商钟家全家性命之大案,陷害周昀,使周昀一家十三口人在汀州全部被斩。
杜元恕将三百万两谎报为一千万两,是莲湖洞针对白苹洲。
陈宗贤杀害钟家全家性命陷害周昀,则是白苹洲针对莲湖洞。
八月初,庆元盐商纲总花懋入京作证周昀查贪数目四百万两属实,景宁皇帝姜变下令,为前庆元巡盐御史周昀平反,抄没陈宗贤、王固、庆元布政使丁冶家财,不入国库,而全数还给庆元盐商,以弥补他们当初给朝廷上缴的一千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