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着,如神鬼呜咽。
十几万燕兵很快出现在这片偌大的平原上,他们每一个人都紧盯着波穆尔的大军后方,远处的关隘工事乃是从前的燕兵亲手修建,砖瓦是万霞关的子民亲自用肩挑上去的,那时军民一心,共修工事防备外敌。
然而还是被外敌攻破。
但今日,他们要向达塔蛮夷讨回多年血债。
号角连声吹彻,两军嘶喊着交战,铜炮声接连巨响,像是天上重重砸下的雷霆,细柳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她只是本能地握紧手中的短刀,脑子里只盘桓着一个想法,她用蛮人的血,来洗她脸上那个燕人老翁的血,用他们的命,来赔何统领与那些被埋锦屏山下的将士们的命。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倒下去的,她眼中几乎被血模糊,面前是几个陌生的燕人兵士的脸,他们闭着眼睛,身上还在流血。
血都流到她的身上。
号角声,厮杀声,刺痛着她的耳膜,日光从炽盛变得昏黄,风吹得她的脸很疼,惊蛰与玉海棠将她从死人堆里挖了出来。
惊蛰一直被细柳保护得很好,身上没受多少伤,他背起细柳,声音含混哭腔:“细柳,你千万撑住!”
夕阳残照,照着地上血河蜿蜒,岑副将从浓河来援了,又是数万大军朝达塔蛮人扑去。
号角的声音吹得细柳脑子胀疼。
但她却紧紧地握着玉海棠的手,意识不清地一直唤“姨母”。
玉海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十岁以后成为细柳,便再也没有任何依靠,所以捡回记忆后才会对她这个姨母这样依赖。
玉海棠想要忍下眼眶的酸意,眼泪却还是模糊了她的视线。
谭应鲲与岑副将一经汇合,大军便往前势如破竹地推进,朝着万霞关去了,惊蛰与玉海棠则带着细柳朝相反的方向骑马疾奔回博州大营。
天色已经黑透了,军医被惊蛰急吼吼地拽着衣领子拽到军帐中,玉海棠点了一盏灯,那盏灯映着她惨白的脸。
军医哪敢扒开女子的衣裳给她看伤,有点扭扭捏捏的,玉海棠要了他的药箱,亲自脱下细柳的衣裳,她身上有擦伤,还有刀伤,血淋淋的,肩头还有被截断的箭矢没拔。
玉海棠看着她身上新旧不一的伤痕,像是有点发怔,片刻,她亲手拔了细柳肩头的箭矢,汩汩的血顿时涌出来,细柳薄薄的眼皮颤抖,睁起眼睛。
她动动泛白的唇:“姨母……”
“你难道是个孩子吗?”玉海棠的声音依旧冷淡,她用细布按住细柳的伤口,“还是你想提醒我,我骗了你,让你做紫鳞山的杀手,也不对你说你我之间的这层关系。”
“我只是想念姨母。”
细柳趴在枕头上,她的声音沙哑极了。
玉海棠手上的动作一顿,但很快,她像是并未听到这话似的,依旧冷着脸为她上药,包扎。
细柳几乎快要在剧烈的疼痛中昏睡过去了,但朦胧视线中,她忽然发现玉海棠替她包扎的手竟然在发抖。
她一下抓住玉海棠的手。
冷得像冰一样。
“姨母……您怎么了?”细柳竭力保持清醒。
军帐中只有一盏灯,就点在细柳的面前,而玉海棠的身后则是一片浓暗,惊蛰早就已经避出去了,此时这帐中只有她与玉海棠两人。
玉海棠依旧平静而冰冷地凝视她。
“……姨母!”
细柳的脸色忽然变了,玉海棠看着她这样,后知后觉似的,她挣脱细柳的手,抬起指节,擦过嘴角,果然有血。
细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挣扎着起来,又紧紧抓住玉海棠的手,不过只是拉了一把,玉海棠竟然就那么轻易地倒下来。
玉海棠整个人压向她。
这一刻,一点幽微的灯火照见玉海棠的后背,素白的衣衫已经被血濡湿大片,细柳颤颤地伸出手,勾开她后背的破口,一支截断的箭矢扎在她后背。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箭矢连着被削断的那截箭杆都深深扎进了她的血肉。
猛然间,
细柳想到锦屏山砸下来的碎石。
“惊蛰!惊蛰叫军医!”
细柳忽然失声大喊:“快叫军医!”
仿佛支撑玉海棠的那根弦已经断了,她倒在细柳的身上,只有一点力气拉住她的手,说:“不必了,没用了……”
“不!”细柳像是感觉不到浑身的伤疼似的,鲜血又浸湿她身上包扎的细布,她努力坐起身,将玉海棠抱到怀中:“会有用的!”
惊蛰飞快地跑进来,看见这一幕,他愣在那里。
“快叫军医!”
细柳冲他嘶喊。
惊蛰如梦初醒,转身飞奔出去,很快,他又拽着那军医衣领子进来了。
军医气还没喘匀,匆忙看过玉海棠的伤势,他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这箭,不能拔了……”
拔了,只会死得更快。
细柳眼睑骤红,好像今日战场上的铜炮声仍在接连不断地在她脑海里轰炸,她摇头,茫然道:“怎么会呢……”
“记起自己,不会痛苦吗?”
玉海棠的声音忽然响起。
细柳低头看她,她的脸色惨白如纸,那双向来冷若寒冰的眼睛却仿佛有了些柔和的温度。
“不痛苦。”
细柳颤着声音:“我想记起我自己,我想记起我爹,我娘,还有姨母,我是周盈时还是细柳都不要紧,可是我要我的家,我要你们……”
玉海棠眼中顷刻被泪意模糊,她抬起手,却在半空悬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落在细柳发顶,说:“我不知道你是这么勇敢的孩子,我不知道你可以承受那么多,我总想让你忘记,可你还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看着细柳,神情复杂:“我不如你,你是个自由的孩子,不像我,我记得我是程芷絮,可我只能做玉海棠。”
“不。姨母,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人,你可以的。”
细柳哽咽。
“这一生,有三个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一个是你母亲,另一个是平野,最后是你,你们说我可以,但程家的责任却说我不可以,”玉海棠像是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这一生,良久,她才道:“有时候我也会想,我们程家,一整个家族的人为了巩固姜氏的皇权,这样前赴后继,心甘情愿的死,到底值不值得,‘忠’这个字困死了我祖父,我爹,我所有的叔叔,所有的亲人,它也终将困死我。”
玉海棠看她眼泪跌出眼眶,便说:“你别为我难过,我不是一个好姨母,对你从没好过,我只会打你,骂你,踩碎你的尊严,让你活得很艰难,甚至你母亲的出生,也是我爹的算计,他本来是要你母亲替我来承担这个责任的。”
她从袖中取出来一支海棠花玉簪,塞到细柳手中:“这是你母亲给我的,我不想要,她硬塞给我的,如今,我把它还给你。”
灯火映照海棠花簪瓣瓣泛光。
细柳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您是为了让我活下去,所有人都想让我死,您那么做,是让我不要认命,我不认命,姨母,师父因我而死,我求您,不要走……”
玉海棠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个什么样子,喉咙的血腥味让她很不舒服,但她什么都在乎不了了,她轻轻摇头:“平野他自己甘愿的,你娘眼光是好的。她给你选的那个陆雨梧,是真心念着你的,盈时,我让你一个人走一条道走了很多年,你如果习惯不了孤单,那就让他陪你。”
血液又从玉海棠嘴角淌出来,她的声音变得模糊:“我不再是玉海棠了,我是程芷絮,我死之后,程家——九族尽灭。”
她好像看见了一只蝴蝶,从摇晃的烛焰中飞出来,那是苗地独有的那种蝴蝶,它翩翩飞舞着,玉海棠的目光也随之而恍惚。
蝴蝶往光里飞去,而光里,有一道高大的身影。
她露出一个冰消雪融的笑容,声似喃喃:“平野,我来找你了……”
第105章 立夏(三)
羊山大战断断续续持续五日,第六日破晓,达塔主将波穆尔战败,被谭应鲲手中一把先帝御赐的银鳞斩马刀砍下头颅。
第七日,失陷蛮族之手几十载的万霞关,得以收复。
波穆尔虽老,却也是个十分厉害的老蛮子,谭应鲲虽砍下了他的脑袋,但也受了重伤,军医进进出出忙活了许久,直到三日后谭应鲲方才真正清醒过来,他一睁眼就看见岑佑德坐在一边偷偷抹泪,他“啧”了一声:“天惠,我还没死呢,何必急着号丧?”
“大将军!”
岑佑德怕他乱动,连忙道:“您后背上了药,千万别动!”
“上药了?”
谭应鲲往后望了一眼,只见黑乎乎一片,“这药怎么跟羊粪蛋子似的,看着就恶心。”
“是军医专门给您调的烫伤膏,”岑佑德看着他后背,那黑乎乎的膏药也遮掩不住底下大片烧伤的皮肉,他恨恨道,“狗娘养的蛮子!波穆尔的诡计原来就是这么多的炸药!在锦屏山活埋了何大统领还有咱们那么多的兄弟还不够,咱们都打到万霞关去了,他们竟然还有炸药!”
“波穆尔也是掏空了自个儿的家底来打这一仗的,近些年非只是我大燕天灾不断,他们达塔十九部的草场也抵不过无比严寒的冬天,牧草枯死,牛羊冻死,他们的损失也是不计其数,”谭应鲲趴在枕头上,接了岑佑德倒来给他的一碗茶抿了几口,干哑的嗓子终于好受许多,“算起来去岁今年,他在我这儿连吃几个大闷亏,达塔王庭的那些贵族看他只会更不顺眼,贵族若不肯平摊军费,波穆尔就打不了仗,比起烂来,达塔十九部跟咱们各有各的烂,但他波穆尔想从老子手里夺走博州,他做梦!”
说着,谭应鲲忽然哈哈笑起来:“哎,天惠啊,那老小子的头颅呢?别扔了啊,咱还可以当个球踢着玩儿!”
“您快别乱动了!”岑佑德见他支起身子,连忙说了句,随后他静默了一瞬,又说,“在万霞关的关口上挂着呢,咱们得给牺牲的儿郎,还有……那些自尽的万霞关子民看看他的下场,好让他们知道,咱们给他们报仇了!”
谭应鲲忽然不笑了,他的神情变得肃穆许多,波穆尔将重兵全都压在羊山孤注一掷,引他来援,然而他从陇坡赶往羊山却并未押上所有的底牌,他留了数万燕兵在陇坡,也正是这数万燕兵拚死突破达塔放鹰山防线,如利刃一般直插万霞关。
谭应鲲以少于波穆尔的兵力与他相持不下整整四日,这四日中,他们虽被波穆尔逼退至锦屏山下,但没有一个燕兵肯再退一步,因为再往后,便是被活埋在碎石堆里的同胞,他们可以踩着同胞的血肉去为他们报仇,但绝不会踩着同胞的血肉撤退。
谭应鲲硬生生坚持四日时间,第五日陇坡兵力便压去了万霞关,万霞关的蛮人守兵慌张之下,竟然拖出万霞关全部的燕人奴隶摆在阵前,以此阻止燕兵进攻。
但出人意料的是,所有燕人奴隶一见到身穿大燕甲衣的燕兵们,便嚎啕大哭,随后全部自尽于阵前。
“我愧对万霞关子民。”
谭应鲲低声说道。
岑佑德起身说道:“是那些蛮子太可恶!眼见守不住万霞关,他们便用起了炸药!太祖皇帝在时,万霞关军民一块儿修的工事,如今全都被蛮子夷为平地了!”
蛮人就是如此,他们始终高傲地认为,草原才是他们灵魂归附之地,毡帐才是他们的家,他们不喜欢中原的房舍,中原的建筑,对于不喜欢的事物,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毁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这个地方彻底变成他们的。
“还有一事,险些忘了禀报,”岑佑德忽然想起来,略微收殓了一下情绪,说,“那阿赤奴尔岱死了。”
“怎么死了?”
谭应鲲有些诧异。
“咱们攻下万霞关的时候,他便在羊山大营里发了疯,嘴里不停地骂着燕人,生生掐死了任松,随后自杀了。”
岑佑德提到“任松”,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我对不住大将军,他是我的兵,可我却不知道他竟然从一开始就包藏祸心……若不是您从前吃了几回波穆尔的闷亏后便对军中机密严防死守,只怕他还……”
“这怎么能怪你呢?”
谭应鲲摇摇头:“你和他是老乡,他一开始跟着你又尽心尽力的,他有心掩藏,你又如何能轻易看穿他皮囊底下到底是人还是鬼?”
说着,他冷笑起来:“只是这任松满心以为阿赤奴尔岱是他的救世主,却不知道,阿赤奴尔岱根本没把他当个人物,随手扔给一只狗剩饭吃,狗就心甘情愿跟着他了,可有一日他饿了,狗就得成他锅里的肉!”
“细柳姑娘呢?”
谭应鲲问道。
“大将军您还不知,那位跟咱们一块儿杀过敌的程娘子……去了。”
岑佑德没真正见过那位程娘子,只是听底下的将士说过,那程娘子自羊角岭一战便在,他叹了口气:“那程娘子乃是细柳姑娘的姨母,如今,她正将姨母的尸骨火葬,以便带回燕京。”
谭应鲲对那位程娘子有一分印象,在羊角岭细柳身边,后来又随他大军一块儿过玉屏山杀敌,但战场上混乱,他并未看清那程娘子。
他沉默了片刻,撑着起身:“我得去送程娘子最后一程!”
岑佑德想拦他,但听见他这话,又知道不应该拦,便招呼着亲卫进来,扶着谭应鲲穿衣,出帐。
外面的太阳很大,但依旧没有多少温度,风沙还是那么浑浊,谭应鲲赶去外头坡上,火葬却已经结束,那位程娘子的骨灰已装进细柳怀中的陶罐里。
细柳一身缟素,乌黑的发髻斜插两支簪,一支珍珠银簪,一支则是血玉海棠,她的面容苍白,站在烧尽的火堆边,眉清目冷地望向远处静伏的山脉。
惊蛰就站在她身边,耷拉着脑袋。
“细柳姑娘,节哀。”谭应鲲被人扶着走上去。
火堆中还有残烟上浮,那并不是好闻的味道,是一个人灵魂陨灭,唯余血肉腐朽的味道,细柳回过神,转身看向谭应鲲:“大将军身受重伤,理应好好将养,何必出来。”
“我也送送程娘子。”
谭应鲲站在她身边,说。
细柳闻言,低头看向怀中漆黑的陶罐。
两人之间一时静下来,谭应鲲迎着风沙望向远处,翻越前面的陇坡,再翻过放鹰山,便是万霞关,从前他也只能在这里看一看万霞关。
他忽然问:“你说我这仗打赢了,今上会不会放过我?”
细柳看向他,没说话。
但有些话本不必说,因为谭应鲲心里本就知道答案,即便他攻下万霞关,传回捷报,今上也不可能除了心中芥蒂。
“我老谭天天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最不怕的便是一个‘死’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谭应鲲忽然看了旁边的惊蛰一眼,“可这位小兄弟说得对,人怎么死也不能憋屈死,万霞关是我亲手收回来的,若我这趟回京去找死,将来哪一日万霞关又被人弄丢了,那我在九泉之下才是真憋屈!”
“谭大将军还是不回京?”
细柳觉察出他的意思。
“不回,我让他们将捷报也多压几日,”谭应鲲抬着下巴,一双深邃的眸子遥望坡下,语气意味深长,“我就守在这儿,燕京什么样,我都不知道。”
“汀州急报!”
这时,一名玄衣帆子飞快奔来,将紫电交到惊蛰手中。
惊蛰连忙拆开,不过匆匆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他便倒吸一口凉气:“细柳!萧祚死了!”
“萧祚?那个东南人屠?”
谭应鲲知道如今东南的局面,全是这萧祚一手搅乱的,此人过于嗜杀,因此有个人屠的名号。
细柳从惊蛰手中接来纸片,各地反贼之所以齐聚东南全因这萧祚财大气粗,用真金白银招揽四方,可钱财能聚起散沙,却未必真能将他们拧成一股绳,那些反贼原本就爱分大小王,又如何能真心甘情愿听他萧祚的号令?
陆雨梧摸透了他们这些反贼的毛病,反贼挑东南内乱,陆雨梧则挑反贼内乱,反贼当中本就有人不满萧祚残暴,再加上当中有些人或因被迫加入,或因活不下去,而非真心造反,为此,陆雨梧让陆青山深入南州,挑动哗变。
这些事在纸片上不过寥寥数语,但细柳清楚,即便反贼乃是松散的沙子,却到底都有一个共同的,反朝廷的目的,而萧祚又有钱财犒养他们,陆雨梧要挑起他们内乱,其实并不容易。
“萧祚一死,反贼自乱!”
谭应鲲抚掌大叹:“光萧祚生前抢占来的那些家底就够他手底下的人去争去抢了!但话又说回来,那萧祚能有这样的声势,一半是阿赤奴尔岱的暗中助推,另一半则是他也有几分真本事,他本身就已经在打汀州的主意,他生前身边不可能没有几个忠心的,这些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反扑汀州!”
谭应鲲神色肃正许多,他看着细柳,道:“细柳姑娘,以防万一,我给你一支骑兵,你快回汀州去吧!”
人间四月,烟雨霏霏,汀州的湿冷直往人的骨头缝儿里钻,一顶轿子落了地,吕世铎掀帘弯身出来,接过秦治道递来的伞,他抬头便看见站在范府门前的陆雨梧。
这场雨来得突然,陆雨梧一身青色的官服已经湿透了,天色将晚,阶上大门紧闭,身着甲衣的兵士肃立两侧,目不斜视。
吕世铎心中一沉,他撑伞快步走上前去:“这都多少天了,你日日来求,临昌王却不肯见你一面,小陆大人,没用的!”
他一把将陆雨梧拉到伞下,又抬头去看那漆黑的大门,他不由低声骂:“若早知道这位临昌王是个一毛不拔的主儿,当日我就该拦着那二位大人给他开城门!”
“那是宗室,您要怎么拦?”
陆雨梧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的声音仿佛也浸着朦胧雨气:“吕大人,自从府库那把大火之后,您的脾气越发外放了。”
“快别说我了。”
吕世铎他拉着陆雨梧转身往轿子边走:“临昌王东边的藩地上反贼闹得厉害,朝廷又无暇顾及他,他这才一路跑来咱汀州避难,他来的那天无论是咱们还是这一城的百姓都看见了,又是珍宝,又是粮车的,那估计是他在藩地上所有的家底了,为了这些家底,他这一路不知折损了多少卫兵,若能有他那些粮食来救急,萧祚那个义弟领着那几万人在外头再围几个月,最先吃不消的必定是他们!”
说着,吕世铎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先前让何兄去借的粮早就没了,这半个月,已经饿死人了,若临昌王还不肯放粮……”
吕世铎捏着伞柄的手一紧,他喉咙干涩:“小陆大人,不用那些反贼攻进来,这便已经是座死城了!”
吕世铎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无力过。
萧祚之死,虽使反贼分裂,减弱了声势,但汀州城仍是一块肥肉,哪怕萧祚死了,还有个他的义弟打定主意想要独占汀州城,而今几万反贼已围困汀州城日久,而城中非只有城内的百姓,还有许多周边村镇或逃,或被何元忍带回来的百姓,每天那么多人要吃饭,陆雨梧让何元忍借回来的粮根本不够用,如今,连衙门也没有粮吃了。
吕世铎今日一粒米都没有沾过,他精神十分不济,也许是这潮湿的雨下的,他胸中忽然涌起无限悲凉:“反贼围城前,咱们收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郑阁老蒋阁老被陛下拘在内阁,不能回家,不能议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等来的未必是援军,而是杀咱们的圣旨。”
“有一日,算一日。”
陆雨梧没有坐轿,如今州署衙门的官差没一个跟着他的,因为他手里没有粮,养不起他们,所以这些人全都到了抚台、藩台二位大人那边讨生活。
“公子,您多少吃点东西吧。”
陆青山拿了一块糕饼给他,却听河对岸的连廊里隐约有哭声,陆雨梧抬头看过去,那些没有住处的百姓被暂时安置在那里,一名妇人廊边抱着个小女孩儿,泣不成声。
陆雨梧快步越过河桥,走过去。
地上铺着百姓们的草席,这连廊被他们挤得满满当当,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那位突然出现的官老爷。
这位官老爷很年轻,像是生病了,他的脸色十分苍白,总会忍不住咳嗽。
他们看见他很快走到那对母女身边,妇人怀中的孩儿才不过六七岁,一张稚嫩的脸却非常蜡黄,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嘴唇翕动着:“娘,饿……”
妇人似乎是常年挨饿的乡野农妇,本就瘦得脱了相,她根本顾不上面前的什么官老爷,忽然将自己的手臂贴上女儿干裂的嘴,崩溃地哭:“囡囡,吃娘的肉,你吃娘的肉吧……”
所有人都清楚,她并不是在说什么荒唐话,若能换得女儿活,她甘愿给出自己的肉,自己的血,因为她已经没有办法,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保住女儿的命。
连廊中响起许多隐约的哭声,他们也许是在因为这对母女而哭,又或者是透她们,他们看穿了自己贫瘠的宿命。
这些哭声如山呼海啸,刺激着陆雨梧的耳膜,他沉默地挪开那妇女的手臂,又拿来陆青山手中的饼。
所有人都在盯着他手中那块饼。
陆青山只得与其他侍者将陆雨梧与那对母女挡得严严实实的。
“大人!谢谢大人!”那妇人连声说着,又看着陆雨梧将饼送到她怀中女儿的嘴边,看见女儿嘴唇动了动,咬下一口饼,妇人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可很快,她的笑容凝滞了。
女儿含着一小块饼,动也不动了。
她急忙喊:“囡囡!囡囡!”
那口饼到底永远咽不下去了。
雨滴不断地点在水面,隔着河岸,吕世铎撑着一把伞,他听见了那妇人嘶声力竭的哭声,也看见陆雨梧蹲在那女孩儿面前,许久都没有动。
陆雨梧深吸一口气,将饼塞给妇人,他一下站起身:“青山,还有多少饼,都分了。”
“可这根本不够他们……”
“哪怕每人只能分一口,我也想给他们这个希望,”陆雨梧打断他,转身往桥上去,“就让他们再等等我。”
陆青山只得应声,随后吩咐侍者分饼,连廊中所有人都奔了过来,将他们围在中间,一声声地喊“老爷行行好”,伸长了手渴求一块饼。
连廊里一片杂声,陆雨梧走到桥心,那抱着女儿的尸体在廊边发呆的妇人忽然就那么往河里一扑,“扑通”一声。
水浪翻腾。
连廊中静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人们又开始争抢起饼来。
“下去!救人!”
吕世铎连忙喊身边的秦治道。
那秦治道立即与几个识水性的护卫跳下河去。
连廊上饼很快发完了,那妇人也被救了上来,但她湿漉漉地躺在地上,睁着眼,一动不动。
天色更暗,陆雨梧一言不发,快步掠过桥上,又折回了范府大门口,他方才在阶下站定,吕世铎亦大步过来,干脆将伞扔了,拱手高喊:“庆元巡盐御史吕世铎,恳请临昌王放粮,救我汀州百姓!”
范绩死了,范府便正好被庆元巡抚收拾出来给临昌王落脚,如今巡抚与布政使二位大人正在赔临昌王吃饭,外头来了一名卫兵,俯身抱拳道:“王爷,那吕世铎也来了,如今正在门外求您放粮!”
饭桌上,一双玉筷猛地被拍断,巡抚与布政使二位大人心头一惊,忙放下碗筷,抬头只见临昌王那张方才还笑眯眯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临昌王生得臃肿极了,满脸的横肉因为他此时不悦的神情而显得越发凶悍:“二位大人,说到底,这个吕世铎,还有那陆雨梧,都是你们的下官,可他们却三番四次逼到本王门上,怎么?本王到你们汀州这块地方来避难是避错了,竟碰上穿着官袍来打劫的了?”
巡抚与布政使二人相视一眼,随即全都站了起来,那巡抚躬身作揖道:“王爷,那陆雨梧虽在我等之下,可他到底是陆证的孙儿,又是郑阁老唯一的学生,他又何时将我们这两位上官放在眼里过呢?若真论起来,那吕世铎也在他之上,如今不也围着他打转?”
“陆证不是已经死了吗?”
临昌王转着手上的镶宝戒指:“我看那郑鹜也离死不远了!就因为这些,你们便由着他们两个闹?这兵荒马乱的,难道本王的这些家底都是大风刮来的,活该全给外头那些人?那么多张嘴,难道都要本王来养?本王能养他们多久?死几个百姓而已,又饿不着你们这些穿官袍的,反正是兵祸,咱们只要等到这些反贼退去了,到时朝廷也怪不着你们。”
“王爷在理,说到底这祸事本也不是咱们的错。”
布政使大人冷哼了一声:“依我看,若真等到这围城之危解了,那陆雨梧与吕世铎的死期,也就到了!”
“何必等到那个时候呢?”
临昌王那因肥胖而发肿的眼皮一挑,视线在这二位大人之间来回一睃,随后慢悠悠道:“只有聪明的人,才可以吃得饱饭,剩下的,就都是该死的傻子,如今城中天天死人,那么死几个百姓,还是死几个傻子官,有差别吗?”
巡抚心中一跳,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可目光触及临昌王脸上的笑意,他又顿住了。
临昌王一笑,便又跟个弥勒佛似的,一点凶悍都不剩了。
可那种深寒的意味却穿胸而过,巡抚看向自己面前的那只碗,里面是金贵的红粳米,那红,就像人的血一样。
“王爷在理。”
那布政使丁冶却是捋着须子,与临昌王相视一笑。
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外面的雨还没停,卫兵又一次飞快地奔来,在隔门外禀报道:“王爷!大批的百姓忽然聚集来府门外,求王爷放粮!”
外面的声势很大,哪怕下着雨,厅中也依旧隐约可闻,这顿饭临昌王是彻底没了胃口,一桌珍馐被他一挥袖扫落在地,两名貌美女婢连忙过来将他过分臃肿的身躯扶着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