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知县一个激灵,一把夺过刘师爷手中的纸伞,快步冲入雨幕:“快!再多叫些人,赶紧随本县出去找!”
雨声繁杂,水气潮湿。
尧县的县城并不大,在沿河的迴廊里挤着不少躲雨的百姓,就着这阴雨天气,有人在廊里支起摊子,卖些散茶。
两名衙役在雨中疾行,至申明亭,一人提着浆糊桶,热乎乎的浆糊往上一刷,另一人赶紧将怀中的告示取出,贴上,随后两人又立即赶往下一处。
官差一走,百姓们赶紧往亭子里挤。
“此案犯名姓不详,籍贯不详,年约十七,腰佩双刀,杀庆元府盐商四十余人,身有重伤,县衙诏天下有能告杀人者,赏钱五百……”
被一帮不识字的百姓簇拥着的老秀才眯着眼睛一字字读出告示内容,末了“嘶”了一声,“天爷!一个才十七的女子,竟如此穷凶极恶!”
“五百两?咱县衙这回怎这么舍得出钱?那可是五百两白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穿着补丁短衣,戴八瓣瓜皮小帽,身材瘦小,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听见“五百两”这三字,他眼冒精光,拍掉满掌的瓜子皮,灵巧地钻入人群,挤到前面,伸长了脖子问那老秀才:“老头儿,这上头真写着五百两?”
老秀才撩起眼皮瞥他,没搭理。
“乔四儿,这些年县衙通缉告示的赏钱都叫你挣了,这回这个赏钱可多,但你敢挣吗?”有人认出他,可不就是街东头那乔家小儿子么?
“有什么不敢挣的?”
乔四儿笑嘻嘻地一把将告示揭下,“大家伙儿谁不知道,我乔四儿从不怕银子烫手!”
“乔四儿!偏你手快是吧!”
见状,一个壮汉啐了一口,赶紧上去一把抢走乔四儿手里的告示,其他常在街上混的那些汉子也赶忙扎进人堆里去抢。
他们哄闹起来,其他百姓忙退开些看热闹。
离申明亭极近的茶楼上,靠窗而坐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他心事重重,眉眼不抬,而他对面坐的女子戴着帷帽,面容不清。
底下的动静不小,女子循声望去,白玉似的手掀开帷帽半边帘,半露一张春水芙蓉面。
茶楼小二过来添茶,见这位女客在瞧底下,他便也往底下瞥了一眼,然后笑了:“姑娘不像本地人,应该不知道他们那些人,也算得是咱们本地一大特色。”
“此话怎讲?”
帷帽里女子的脸朦胧,一开口嗓音悦耳。
小二不由跑了一下神,一把拉下肩上的白巾子擦手,答:“他们这些成日在街上混的,咱们这县城里的大事小情,他们就没有个不知道的。这一个二个的,就专等着衙门的案子,上赶着帮衙门抓逃犯,毕竟一旦抓住,那告示的赏钱就够维持一家子一段时日的生计了,日子久了,我们大家就都叫他们‘衙门串子’。”
底下乔四儿正从一堆壮汉里往外钻,小二一根指头指向他,努了努嘴,“那个打头的叫乔四儿,他爹是县衙里的一个白役,家里两儿两女他爹一个鳏夫养得很是吃力,但幸亏他这小儿子乔四儿机灵得很,平日里跟人在街上混,有事没事就在申明亭盯告示,这些衙门串子里,就数乔四儿最是出类拔萃,这么些年,他没少帮衙门抓逃犯,得赏钱补贴家用。”
小二话音才落,底下乔四儿已经抢回了告示,灵活地从人堆里钻出来,他得意地一抬头,却正见对面茶楼上,女子帷帽被风轻吹,素纱微扬。
女子猝不及防与之目光一织,她本能地躲开他的注视,随即整理好自己的帷帽,背过身去。
乔四儿咂摸了一下,朝那些个串子们扬了扬手里的告示:“衙门贴的又不止这一张,其他街上的任你们去揭好了,咱们就各凭本事吧!小爷我渴了,先吃碗茶去!”
他转身,大摇大摆地进了对面的茶楼。
“惊蛰小公子,细柳先生也不知此时在哪儿,她会知道我们在县城等她么?”
楼上,女子整理好了帷帽,小二已经去别处添茶,她禁不住低声询问对面的少年。
“要往燕京去便必须要经过此地,她会来找我们的。”
惊蛰终于开口,“花小姐若是吃够了茶,我们便换个地方。”
这里人多眼杂,不好久待。
这厢乔四儿才往楼上走,听见上面木楼梯吱呀作响,他定睛一瞧,是方才在窗前那二人,少年年纪小,而那女子似乎比他要年长,但戴着帷帽看不清脸,他也不抬确定。
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二人都是外乡人。
乔四儿一面往上走,一面用余光扫他二人,两方即将擦身而过之时,乔四儿像是绊了一下,踉跄前倾,撞向花若丹。
惊蛰反应迅速,一把将花若丹拉到身后,乔四儿一个踉跄,一把扶住木栏杆,手里的告示脱了手,轻飘飘落地。
乔四儿转过脸,望见少年腰间一柄佩剑,他抬起头,见少年冷着一张脸,看起来并不好惹,他便赔笑道:“这位小公子,我一时没看路,对不住!”
见少年没搭理他,乔四儿眉峰微挑,不动声色地顺着少年的目光落在那地上的告示。
在惊蛰身后的花若丹微微探身,素纱掀开一道细缝,她看清告示,心下一惊,嘴唇微动,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惊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绕过乔四儿朝楼下去。
乔四儿站在原地盯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半晌,他不疾不徐地将告示拾起。
那素纱只掀开一道细缝,里面那张脸影影绰绰,他根本没看清楚,但也能感觉得出那应是一张美人面。
出了茶楼,花若丹忙低声道:“惊蛰小公子,怎么办?细柳先生被官府通缉,那告示上还说她身受重伤,小公子你说她……”
少年忽然用力甩开她的手,花若丹对上惊蛰一双隐含戾气的眼,话音戛然而止。
“花小姐找上细柳刀,怎么却又不信细柳刀?我们既收了你的银子,就一定会将你完完整整地送到京城,决不食言。”
惊蛰冷声道。
“那,”
花若丹眸光微闪,她抿了一下唇,小心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好?”
“出城,顺着原来的路去找细柳。”
惊蛰摸着腰侧用来防身,但他却并不擅长的剑,沉声:“我们一定要比官府的人更快找到她。”
秋雨连天,没有尽头。
枣树村的田埂湿滑,秋收已过,地里都是星罗棋布的稻子残梗,阿秀家有一块贫瘠的薄地,今年的稻子长起来,金黄金黄的,那日她趴在稻田里捉小虫玩儿,听见阿婆说今年的稻子长得最好。
那些稻子在田里长得满满当当的,风一吹,簌簌作响,好听极了,可是阿婆把它们收起来,就只有两个布袋子那么多,当晚阿婆煮了一碗新米供奉给灶神爷,阿秀半夜起来偷尝,米粒又香又甜。
阿秀再没见过那两个装米的布袋子,阿婆说,官差来村里收税,都收走了。
阿秀哭着往嘴里喂蓬草,晚上睡梦里都是香甜的新米。
雨滴打在阿秀木然的脸,她忽然松开陆雨梧的手,停下。
陆雨梧背着昏迷的细柳,察觉手中一空,他侧过脸,“阿秀,我们必须快些走。”
六七岁的小姑娘却喃喃:“这是我家的田。”
陆雨梧一怔,
他举目望去,满田残梗,枯黄破败,雨珠一颗颗顺着鬓发滑落脸颊,“阿秀听话,我们现在必须要离开这里,你细柳姐姐需要大夫,记得你阿婆的话么?她要你跟我们走。”
陆雨梧将身上的布兜取下斜挎在阿秀身上,那只狸花猫在里面,已是湿漉漉的,可怜极了,他重新握住阿秀的手:“路上便由你来照顾它。”
在枣树村宰耕牛吃肉的贼匪们说不定已经发现了山上的异样,陆雨梧片刻都不敢耽误,背着细柳,牵着阿秀疾行在潮湿山雾之中。
细柳被冰凉的雨水唤醒了些意识,她勉力半睁起眼。
朦胧之中,是少年挺拔的脊背。
第9章 霜降(三)
“小公子您请看,这拉车的马也是小老儿自家尽心喂养的,也算得膘肥体壮……”
年老的车夫口若悬河。
“行了,我不雇,直接买下来,你说个价。”
惊蛰无心听他吹嘘。
花若丹等在一侧,周遭除了纷杂的雨声,便是没生意的小贩子们聚在一处躲雨吃茶,他们闲来无事,便什么闲话也要说上一说。
“也不知是什么女贼,竟能一气儿杀死那么多人……其中莫不是有假吧?”有人忽然起了那申明亭告示的话头。
“我看应该不假,你没见那衙门里多少官差都遣出去了?连知县老爷都亲自去了,定都是去抓那女贼的!”
另一人搭腔道。
一时间,不少人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地议论。
素纱帷帽之下,花若丹双眸微垂,手指轻捏袖口。
“发什么愣?”
惊蛰的声音落来,花若丹抬头见车夫已将马车赶出,她一言不发,踩着马凳上去,弯身入内。
若不是因为花若丹身为闺阁小姐,不会骑马,惊蛰才懒得买什么马车,还是骑上快马更为方便。
马车辘辘声响,帘子偶尔被风吹起,雨露斜飞,花若丹轻抬起眼,城门已在烟雨间只剩一道轮廓。
官道湿滑,车轮碾过水洼,马车颠簸一下,惊蛰听见车内女子受惊的声音,他眼皮也没掀一下,扬鞭拍马,马车几乎疾行。
他一双眼搜寻着官道两旁,荒草连天,而无林木,他这一路留下的紫麟山的记号,怕是都被这下个没完的雨冲刷干净。
什么鬼天气!
惊蛰烦透了。
路遇岔口,一阵山风吹来,大颗大颗的雨珠迎面砸来,惊蛰被雨浸了眼眶,视线稍稍一模糊,他闭了一下眼睛。
就在此时,身后一双手猛地推了他一把,惊蛰没防备,惯性使然,身体一个前倾摔下马车,手中没松的缰绳令他被疾驰的马车拖行一段,马车里的女子出来夺过缰绳,惊蛰在泥地里滚了一圈,抬头正见马车掉头往回奔。
惊蛰愕然一瞬,立时咬牙起身,快步去追。
花若丹紧抓住缰绳,回首之际,素纱帷帽落地,耳畔浅发飞扬,她强逼自己镇定一些,学着惊蛰扬鞭打马,却不料那红枣马引颈长嘶,扬起前蹄。
马车失衡,花若丹气力太小,一下摔入车厢中。
受了惊的马撂开蹄子往前狂奔。
花若丹抬起脸,前方烟雨迷蒙中,迎面一道影子初显。
自从茶楼错开之后,乔四儿便借来头驴子悄悄跟着他们,出于谨慎,他没有跟得太紧。
他正张望着前面的境况,却见一道身影从马车上摔下来,乔四儿不由错愕,紧接着又见那马车忽然转弯回头,拉车的马跟疯了似的朝他迎面奔来——
乔四儿吓了一跳,见马车里钻出来个女子,却又被颠簸得摔回去,乔四儿吐出嘴里的狗尾草根:“乖乖!”
来不及多想,乔四儿将身上一大包豆渣扔了,翻身下驴,马车驰来面前之际,他迅速侧身躲开,一下抱住马颈子。
马一时更疯,扬蹄要踹,乔四儿一把抓住缰绳,身体随之往泥地里一滚,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来,用力扎入泥地的同时,他一双脚蹬住车轱辘。
一手抓着匕首柄,另一手绕紧缰绳,乔四儿咬紧牙关,一张脸憋得发红。
正在这时,惊蛰疾奔而来,他三两步上前与乔四儿一同用力拉拽缰绳。
车厢摇晃几下,堪堪定住,外面传来红枣马焦躁的吐息声,花若丹被粗糙缰绳擦破的手掌撑在木板上,她满鬓都是细汗,凌乱的浅发落在颊边,帘子忽然被人一把掀起,她迟了片刻,抬起眼。
风雨如晦,黑衣少年脸上沾着泥水,还有几道擦伤,他望向她的一双眼冷极了。
花若丹心脏陡寒。
乔四儿安抚过马儿,才大喘气地走过来,在少年身后探头望了一眼,里面的女子发髻乌黑,脸色苍白,一双杏眼水盈盈的,风姿可怜。
乔四儿几乎看直了眼。
就在这时,寒光一闪,乔四儿吃痛一声,踉跄后退两步,他扶住自己被飞刀擦伤的右臂,望向那黑衣少年,又是惊愕又是生气:“臭小子你恩将仇报啊?!”
惊蛰看他俯身去抽出地上的匕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小爷这儿没你想要的衙门赏钱,只有喂了毒的飞刀给你尝尝味。”
有毒?!
乔四儿浑身一震,他猛地看向那少年。
惊蛰轻哼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串子,衙门的赏钱你是挣不到了,听说你们衙门串子什么都知道,那你干脆就帮我认认路,若是做得好,小爷我不但给你解毒,还给你赏钱。”
不想遇到这等硬茬,乔四儿哭丧着一张脸,不待张口多言,惊蛰已然掀帘进了车厢。
他再回头一看,驴也跑了。
马车再上路,车夫成了乔四儿,车厢内惊蛰与花若丹对坐,二人之间一片死寂,好半晌,惊蛰忍不住:“花小姐跑什么?”
“我不需要火上浇油的麻烦。”
花若丹轻抬起一双眼,那神情竟与她这一副柔弱的模样不太相衬:“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但你看我这样紧,到底是将我当作雇主,还是另有所图?”
惊蛰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有点没转过弯来,这位一向娇弱爱哭的花小姐,说话明明还是那柔软腔调,怎么却让他感觉有点怪怪的。
惊蛰到底只有十三四岁,他并不能好好敛藏自己的情绪,干脆一撇脸,恶声恶气地道:“我却不是什么仁义之辈,你让我赚银子我才当你是雇主,要是让我白忙活,我可不答应!”
“你要银子我给你就是。”
花若丹将包袱给他,“我知道这些不够我们此前说好的数,待我到了燕京,我会写家书让叔伯兄弟给你。”
惊蛰却掏了掏耳朵,“空口白牙,你当我傻?”
花若丹眼底生愠,又急又无助:
“你……”
天色青灰,秋雨如荼。
那康二哥带着自己的一帮子兄弟追着脚印子往前,面前忽有一个岔口,他步履一顿,后面的兄弟们也都停下。
印子没了。
“康二哥,怎么两边的路都被树枝扫过?咱们该走哪边?”
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弟兄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纳闷道。
康二哥脸色阴沉,下令:“分头追,若有发现,即刻鸣镝!”
“阿勒是我的妻弟,也是你们大家的兄弟,谁也不能让他白死!都给我机灵点!”
“是!”
众人应声,立时分成两路,各走一边。
而此时,陆雨梧已丢弃了那好大一扇柏枝,重新牵起阿秀的手,贼匪人多势众,即便他的障眼法有用,也不过是一时之效,他们必然分道追赶。
陆雨梧抬首,雨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滴落。
蜿蜒山道尽头蒲草蓊郁,大片连天。
陆雨梧双眸一亮。
秋天蒲草结果,状如蜡烛,色赭赫,外有绒毛,一寸一寸点缀在足有人高的绿意之间,陆雨梧与阿秀穿梭其间,拨开最后一层细长草叶,赫然显露前面一道碎石浅滩。
“他们在那儿!”
一名贼匪粗暴地扬刀劈开挡人视线的蒲草,定睛一望浅滩对面,立时大喊。
其他人循声过来,果然见对面铺草拂动,似有人影,一人二话不说,先抽出身边人背上的一支箭,搭上弓射出。
“呲”的一声——
箭矢擦过陆雨梧的身侧,飞入蒲草。
阿秀吓得摔倒在地。
陆雨梧回过头去扶阿秀,却是此时,又是一支箭矢破空袭来,刺入他的左肩。
陆雨梧一瞬踉跄,
后仰倒地。
细柳被压在一副身躯底下,湿热的温度淌了她满颈,她被这温度唤回意识,眼皮一动,睁开双眼,殷红的血液顺着穿透少年左肩的箭头滴落在她襟前。
“大哥哥!”
阿秀惊慌地喊他。
陆雨梧白皙的颈间青筋微鼓,他又浓又长的眼睫颤动,手指抵在唇边朝阿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我们快走。”
他强撑着起身,蓦地对上细柳一双半睁的眼睛,他仅是顿了一下,咬紧齿关背起她,又去牵阿秀。
尖锐的鸣笛声倏尔响彻天际。
另一条道上的康二哥等人瞧见了,在枣树村口的赵知县,张巡检一行人也看见了。
“何人鸣镝?”
张巡检神情一肃,转头去问身边人。
“卑职不知。”
那军士茫然摇头。
“县尊,咱们看看去?恐是罗宁山下来的那群贼匪!”张巡检看向赵知县。
赵知县本是顺着这条往南州方向的路来寻人的,却在半道上遇见这张巡检,他带兵从枣树村来,听他一番话,赵知县才知,枣树村一村人竟都死在山上了。
“这……”
赵知县的脸色有些怪,却也没能说出个“不”字。
那边康二哥带着人迅速赶了过去,拨开蒲草,他一双阴冷的眼扫视浅滩对面,问身边人:“追去了?”
“让几个弟兄先去探路了,我怕您找不到。”
“妈勒个巴子!”康二哥一把抽出腰侧的烟杆子狠敲他脑袋:
“若几个弟兄够用,阿勒他们至于全死山上?!”
“都给老子追!”
康二哥扯着常年被旱烟熏透的嘶哑嗓子,一声令下,两三百号人齐刷刷钻入蒲草地,飞快越过浅滩,一脚脚踩得溪水激荡。
丛中蒲果被撞得摇摇晃晃,水露如滴散落。
对面亦是一大片蓊郁的蒲草地,穿过蒲草地,山木之间,金黄的秋叶稠密铺陈,潮湿的雨气不断挤压着陆雨梧的心肺,忽然尖锐的耳鸣袭来,他眼前一模糊,脱力之际,一膝抵入泥水。
“阿秀……”
他双手撑在地上,闭了闭眼,几乎是靠着一股毅力强忍下眩晕,侧过脸看向靠在他后背不知何时又紧闭起双眼的女子,泛白的唇轻启:“过来扶住她。”
阿秀赶紧上前去,但她年纪太小,而陆雨梧又几乎力竭,过程十分吃力,好不容易将细柳扶到一棵粗壮的老榆树底下。
雨声滴滴答答,而这样的脆声落在细柳耳畔却格外尖锐,她头痛得越发剧烈,本能地动了一下,靠在树上的身子一斜,眼看就要倒下去,陆雨梧见状,立即伸出手托住她的后脑。
这一瞬,
细柳睁开眼睛。
面前的少年一张脸苍白无瑕,半垂的眼睫沾染晶莹雨露,他左肩箭矢仍在,破损的衣料被血濡湿。
金黄的榆叶纷纷而落,细柳的视线落在他身后,不远处是一片荆棘丛生的陡峭密林。
“看来我们已无路可走。”
她开口,嗓音透着虚弱,却无波澜。
现下无论是她,还是身受箭伤的陆雨梧,似乎都没有办法带着阿秀从那片陡坡走出一条路去。
陆雨梧扶她靠在树上,他似乎也不剩什么力气了,随后亦靠坐在侧,一手顺势抵在屈起的一膝上,露出来白皙腕骨内侧那道弯月红痕。
“那就不走了。”
细柳循声看他,这样一个处处透着清妙文气的少年,此刻明明走投无路,一双眸中亦透初出茅庐的干净,他其实不算很镇定,竟也并无恐惧。
“姑娘身在江湖之中,应当不是第一次面临此种局面,”陆雨梧一面将手探入阿秀挎着的布兜里,一面道,“每逢此时,姑娘心中可有惧意?”
“我唯惧事未完,心不甘。”
人在生与死之间徘徊得多了,也就成了半个鬼,何况在细柳所有的记忆之初,她认知中的自己就已经残缺不全。
可他呢?
他应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可细柳看着他,却始终看不出他对于眼下生死之局的惧意。
“我老师曾言,人生惧,实非发于生死本身,而发憾。你有你的未完之事,而我远道至此,还不曾去到南州。”
陆雨梧的手从布兜中收回,掌中已握着零星几枚细长锋利的银叶。
但这实在太少。
“细柳姑娘,失礼了。”
他忽然道。
下一刻,他手指轻拂她湿润的鬓边,极轻的触碰令细柳一僵,耳畔细碎的清音轻响,她垂眸,那支银叶流苏簪握在他手中,细叶颤颤,闪烁微光。
“他娘的!人跑哪儿去了?”
六七个贼匪好不容易从茂盛的蒲草丛里钻出来,跑在最前面的光头手中提刀,四下张望一番,这林子里落叶堆叠,哪里还看得出什么脚印,他十分不耐地抓挠了一下脸颊。
“咱们往前面找……”
另一个身形魁梧些的汉子才接过话,话音还没落,只听突兀的一声脆响,明明他们几人脚下还未动,何来的枯叶脆声?
所有人立即循声看去,只见枝叶轻晃。
他们相视一眼,想也不想,一拥而上。
尖锐利器刺入脚底,几人几乎同时痛叫,光头抬起一只脚来,他定睛一看落叶底下,银叶沾血,纤薄锋利。
几人慌里慌张挪向它处,却又无一例外地被扎穿脚底。
光头双脚被扎穿,痛得钻心,他一怒之下,一刀挥去拂开落叶,露出底下湿滑的泥地,他面色阴沉,几步大跨过去。
丰茂的草丛后是一棵秋叶金黄的老榆树,繁密的枝叶阴影底下,少年淡青衣袍沾染血污泥泞,左肩负箭,靠坐树前,静看着他。
其他几人迈着螃蟹步子挪过来,一见树下少年,他们当即就要跟着光头上前,却听少年忽道:“你们不怕?”
怕什么?
光头神情一滞,他们几人不约而同地往地上看去。
就在这时,康二哥带着人赶来,没有了落叶遮掩,他轻易发现地上的银叶,绕开过去,他烟杆子一敲光头后背,几人立时让开道来,唤他:“康二哥。”
康二哥被众人簇拥,没理他们几个,先是瞥一眼近前地面,金黄枯叶厚厚铺陈,片刻再抬头,一双阴鸷的眼盯住那不远处的少年。
康二哥作势抬步,却被那光头拦下:“二哥,当心草里有毒!”
康二哥斜眼看他。
“真的!”
光头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他脚底的伤处此时越发瘙痒灼痛,十分难耐,“那扎脚的东西上不知抹了什么毒,我们几个都让这小子算计了!”
老榆树后草木扶疏,细柳在丛中抬眼一扫,几百号人在灰暗泛青的天色里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墙,那为首之人一双眼窝凹陷得过分,更衬出一种恹恹的阴冷,他的目光犹如蛇信,细柳顺着他的目光移向树下,少年背对她,晶莹的雨露顺着他乌浓的发髻一颗颗滴落,滑入后颈。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抓住她的指节,细柳勉强转过脸,阿秀正紧紧盯着丛外,一张稚嫩的面容满是惊慌害怕。
“你的这几个弟兄已经中了剧毒。”
陆雨梧开口,语气几分漫不经心,“若无解药,一时三刻,定然毙命。”
光头几人霎时哆嗦一下,随后不约而同,颤颤巍巍地望向康二哥。
康二哥单看他们煞白的脸色,发乌的嘴皮,便知道这小子并非在说假话,他嘶哑着嗓子,“你想怎样?”
“让你的人后退,你过来拿解药,”陆雨梧说着,不动声色地将一手贴向地面,他注视着康二哥面上阴晴不定的神情,“你不敢?还是这几个弟兄的命,你根本不在乎?”
“放屁!”
康二哥冷笑一声,深深看了那少年一眼,当下迈步往前。
这时,毫无预兆的,站在一旁的光头轰然倒地,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秃子!”
在他身边的几人慌忙叫道。
康二哥几乎头皮一麻,他才迈出去的脚飞快收回。
他娘的!要是给老子也毒成这样可怎么办?
剩下中了毒的那几人也相继倒下,贼寇之间好一阵兵荒马乱,此时陆雨梧贴在地面的手似乎感受到隐隐的震动,他没抬眼,再开口:“他们时间不多了,你果真见死不救?”
“小子,识相的赶紧将解药交出来!否则,老子今日定要你生不如死!”康二哥厉声大喝。
“可眼下生不如死的却不是我。”
手掌之下,震动越发明晰,陆雨梧语调拖长,“值此县令巡乡之期,周边巡检司亦有巡兵往来盘查,你们猜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
康二哥面上的阴狠神情一滞。
大家的注意力本在那几个中毒倒地的弟兄身上,却听这话,众人之间有一瞬鸦雀无声,一人拍了一下脑袋,凑到康二哥面前:“二哥不好!今日确是……”
康二哥一记狠瞪使他将剩下的话咽到肚里。
枣树村算是个偏僻处,无论是县令还是巡检司,他们的人要巡视到枣树村应该都在晚些时候,大约晡时,故而按照他们原本的打算,他们合该夜里,或今早上就返回罗宁山上。
但阿勒和几十个兄弟死在山上,康二哥一时气昏了头,哪里还记得什么县令巡乡的日子?
这个小子,
是故意乱钻捷径,好引他们靠近官道!
一时间,康二哥脸色更为沉重,心里也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此间秋雨沙沙,天边雾霭沉沉,凌乱的马蹄声犹如闷雷一般,一声大过一声,康二哥赶紧回头,只见一重重浓影正飞快地压过来。
正在这时,风吹雨斜,细长如丝的草丛阑珊而动,康二哥忽然瞥见一片衣料,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中烟杆子掉了个头,细长的针“呲”的一声飞出。
尖锐的耳鸣恰而暂止,细柳拥有一个常年浴血的杀手的敏锐,她左手抽刀一抬的刹那,一道身影扑来。
尖针抵擦刀刃,“叮”的一声,落在地上。
雨露顺着少年线条流畅的下颌滴落,他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将阿秀揽住,左肩又有鲜血渗出。
山雨声声,四目相视。
不过瞬息,细柳摘下他襟前露出半片的银叶,一手挡开他翻身而起,用尽仅剩的气力迅速飞出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