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 by山栀子
山栀子  发于:2024年07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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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还像是要吃人血肉的恶鬼一般的流民此刻又畏畏缩缩起来,他们没一个人的脸是干净的,都惶恐地看着这些兵爷。
“陆公子,您没事吧?”
烽火营的统领姓徐,叫徐虎,他在此便是为护卫陆雨梧的安全,不防出了这样的事,他也是一头大汗。
“没事,”
陆雨梧活动了一下被人踩了一下的那只手,见几个幼童毫发无伤,他便又道,“徐统领,你别为难他们。”
徐虎道:“可是这些刁民……”
他话没说完,见陆雨梧摇头,他便咽下话音,才要转身,却听一道女声落来:“徐统领,找个你们营里的军医给那人看看。”
徐虎看向陆雨梧身边这个女子,经过方才,他已清楚这人应该便是东厂提督曹凤声新收的那个义女,他心里实在看不上这些阉党,面上便有些冷淡,但他的冷淡在目光触及到此女子与陆雨梧交握的手时,便有些古怪了。
他古怪地转过脸,瞧了一眼那个被细柳一脚踢出去,这会儿正坐在地上捂胸口的流民:“这看着也没怎么样……”
不过一个女子,能有多大能耐,还能将人踢死了啊?
徐虎心中不屑。
“我虽未用内劲,但他们这些人都是流民,饥寒之下自然体弱。”
细柳平淡道。
徐虎还没接话呢,就见她拉着陆雨梧绕过他往前面去,正逢陆骧与陆青山过来,陆骧只来得及唤了声“公子”,便眼睁睁地看着细柳将陆雨梧拉走。
“陆骧小哥,那阉贼竟敢强拉陆公子的手……”
徐虎双目圆睁,指着他二人的背影。
细柳不是个闺秀,陆骧自然不指望她能守什么礼,何况在尧县时他就已经习惯了这个女子的行事作风,他看着自家公子的背影,惆怅道:“徐统领,什么阉贼不阉贼的,那是个女子,跟阉人有什么关系……”
细柳拉着陆雨梧一路走到河边,此时河边草木枯黄,枯叶浮在水中随流而走,陆雨梧看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随着她走,又随她停下。
细柳松开他的手,双手抱臂,轻抬下颌:“洗洗吧。”
陆雨梧闻言看了看右手,满是灰痕,他笑了一下:“你怎么会来?”
“曹凤声给的差事,送粮食。”
细柳言简意赅,她看着陆雨梧俯身掬水洗手,水声泠泠中,她忽然道:“有时在外,太过心善不是好事。”
陆雨梧听见这一句,他眼睫微动,抬起来一双眸子,日光之下,他神采清澈。
“小民以食为天,若无以为食,人成恶鬼亦无甚稀奇,什么规矩都束不住他们,”细柳看着他,“你并未体会过饿到濒死的感觉,人在这种时候,很难去顾及那是不是几个孩子的口粮,他们该不该抢。”
水珠一颗颗从陆雨梧的手指滴落,他仰头与她相视,她背后是日光,而她的脸在这种强烈的光线之下却更有一种出尘的雪意,他忽然想,是否她真切地体会过这些,所以才有这样一番领悟,才会用在今日来提醒他。
陆雨梧的视线落在她腰间的双刀。
他竟生出一分好奇,
面前这个女子,在她握住这双短刀之前,她到底又经历过什么。
“谢谢。”
细柳瞥了一眼他洗净的手背上一道红痕,她道:“走吧,让你的人给你用药。”
她说罢,转身欲走,却听那道清如玉磬的声音落来:
“细柳,你等等。”
细柳再转过身,只见这少年自袖中取出来一样东西,日光照在河面,他身后水波粼粼,他白皙指节中那一支玉兔抱月簪泛着清冷的光泽。
风拂河岸,枯草簌簌。
细柳黛紫的衣摆拂动,她的目光自少年递来的银簪再度挪回他那张骨相清隽的脸上,他双眸剔透,隐含笑意:
“赔你之前那支簪。”

细柳轻拧了一下眉,眼底流露一分茫然。
陆雨梧几乎一怔,他看着她:“你忘了吗?在尧县青石滩,你我被反贼追杀之时,我曾借你银簪一用。”
细柳对上他的目光,随即从发间摘下银簪,上面的流苏银叶只剩几片,她手指轻触簪头,脑中似乎隐隐有了些印象,却并不够清晰。
“我记性不好,能记得的事情不多。”
她平静地说。
陆雨梧并非是第一回 听她说自己记性不好,在尧县她赠他那片银叶之时,她曾也这么说过,但当时陆雨梧并未放在心上,只当她贵人多忘,可此刻他却发现似乎并非是这样。
她的健忘,似乎另有隐情。
“这支簪是我在尧县时买的,”
陆雨梧收敛眼底的神情,对她说道,“早该给你。”
“公子!”
陆骧的声音忽然传来。
细柳侧过脸看向不远处正眼巴巴往他们这处看的陆骧,她从陆雨梧手中接过那支玉兔抱月簪,道:“你去吧。”
陆雨梧见她收下,他眼眸微弯,朝她颔首。
见陆雨梧朝陆骧走去,细柳垂眸再看自己掌中的发簪,河风阵阵,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来。
手指翻动纸页,从汀州巡盐御史府,到南州遇花氏若丹,再到尧县撞破谭应鹏之死,罗宁山反贼……
“尧县县衙中赠陆雨梧银叶,以此为凭,许他一事。”
像这样一桩一件的事都有简短记载,但细柳并未在其中找出任何关于银簪之事,她的记录也并非事无钜细。
她连自己杀过的人究竟有多少都记不清。
银叶流苏迎风轻响,有那么一瞬,她脑海中闪过细雨迷濛,那个衣衫沾血的少年说着一声“失礼”,伸手触摸她的鬓发,银叶流苏簌簌而响。
细柳闭眼缓了一下脑内眩晕,再睁眼,双目清明许多,她才将册子与那支玉兔抱月簪收入怀中,便听惊蛰的声音自不远处落来:
“细柳,小胖子那儿有麻烦事了!”
细柳闻言,随手将流苏簪斜插入髻,朝惊蛰走去。
粥棚才搭好一个,来福便被一堆当兵的围在中间,他却是一点儿不怕,翘着兰花指怒骂道:“你们这些兵油子真是好大的胆!还管起你爷爷我下多少米来了!”
“没那二两东西的货,还敢自称谁的爷爷?”
烽火营里血气方刚的兵爷们可不给这宦官好脸色,一个个敞开嗓子哈哈哈地嘲笑起来。
“你们!”
来福气得脸绿,见细柳与惊蛰过来了,他忙告状:“大人,您瞧瞧他们!做饭这差事是您给奴婢的,可这些人却不许奴婢下锅煮米!”
细柳瞥他一眼,随即盯住那领头的军士:“你们为何阻拦?难道不知这是皇命?”
一个看着圆不愣登没什么来头的宦官好得罪,可这个腰间挂着千户腰牌,顶着东厂提督曹凤声义女身份的女子却不是个轻易能得罪的主儿,那军士心里虽与他的上司徐虎一样不屑于谄媚弄权的阉宦,面上却是不怠慢的,他抱拳道:“大人,不是不让下锅,而是粥米下锅有个数目,这宦官屁都不懂,竟往里倒了半锅粮米,这实在不合上头的规矩!”
细柳颔首,随即问道:“那依照你们的规矩,一锅应该下多少粮米?”
那军士一抬手,一人上前去用那葫芦瓢在粮米袋子里舀米,来福在旁看着,见他舀了五瓢米下锅就撂了瓢,他瞪着眼睛道:“这么小一个葫芦瓢,那么大一口锅,五瓢粮米煮出来是粥还是水?!能饱肚子吗!”
那军士反唇相讥:“你倒豪迈,米是你家的?”
“你……”
来福气得脸颊的肉都抖。
惊蛰在旁添了句嘴:“军爷你可别这样,这位来福公公可是曹督公身边的红人,给他气着了对大家都不好。”
那军士一愣,他只以为这宦官不过是细柳身边的一个跟屁虫,他又不在宫里当差,哪里知道这个胖公公到底红不红,这下倒是有点不知所措了。
来福见细柳朝他点头,他哼了声,挥开按着粮米袋的那当兵的爪子,往锅里可劲下米。
炊烟袅袅,烽火营的旌旗迎风而动,夕阳炽烈耀眼,来福的粥棚大排长龙,反观烽火营那些当兵的早前支的粥棚中竟鲜有人问津。
“怪不得你让小胖子去煮饭,”
惊蛰端着一碗热粥,吹了吹热气,“他那样一个认死理的,又有一层曹督公身边人的身份,谁也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鬼。”
只有这样,户部拨的粮米才能物尽其用。
现今是哪儿都欠收的灾年,自上到下,哪怕是拨给这两千余流民的粮米,也不缺动歪心思的人,即便没多少油水也要从中生刮出油水来。
“可你这样做,会得罪很多人吧?”
惊蛰转头看着她,“你那个义父会给你收拾烂摊子吗?”
“他让我接的差事,他不收拾也得收拾。”
细柳不管这些。
惊蛰知道她记性虽不好,可脑子也没坏得彻底,他并不担心她会自找麻烦,但想起昨日陈宗贤的交代,他抿了一下唇,道:“这回你突然成了曹凤声的义女,恩公很不高兴。”
“他找山主了?”
细柳面上没什么波澜。
惊蛰点点头:“是的,山主还让你再去见见恩公,跟他说说。”
“我知道了。”
细柳颔首。
另一边陆雨梧才见过几个负责与他一道安顿流民的京官,起身出了油布棚,外面夕阳灿灿,他见一老者端着一碗热粥,脚下蹒跚欲倒,他及时上前将其扶住,那老叟应当是个时常挨饿的,面黄肌瘦,好像除了这一张满是褶子的老树皮,底下就只有嶙峋骨,而无几两肉,他慢慢地抬起头,看见陆雨梧,他仅剩的几颗牙磕磕绊绊:“不敢……劳烦大人。”
“先坐下。”
陆雨梧扶着他到窝棚里,老者才坐下去就匆忙吞咽了两口粥米,烫得喉管疼,陆雨梧立即唤:“陆骧,倒一碗水来。”
陆骧忙拄拐去倒了一碗凉水过来,那老者接过便咕嘟咕嘟大饮几口,这才喘过气要道谢,却见这位年纪轻轻的大人袖子上一道污迹,他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地下趴:“小老儿对不住大人,弄脏了您的衣裳……”
“不碍事,”
陆雨梧将他扶起来,“您不必如此。”
老者连呼吸也不敢多呼吸似的,他生怕自己再弄脏这位大人的衣裳,又因自己身上的脏臭气而十分难为情,但陆雨梧却分毫不在意这些,他将粥碗重新放到老者手中,道:“知道您饿得狠了,但太烫了吃下去也不好。”
老者看着捧在手中的粥碗,肉眼可见的粘稠白米,里面还有新鲜的青菜碎,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几颗牙松松散散:“不瞒大人,小老儿是这辈子头一回吃这么一满碗粥米。”
他小声地说:“皇城可真好啊。”
“您是从临台来的?”
陆雨梧席地而坐,问他道。
“不是,”
老者摇头:“小老儿家在江州。”
“江州今年可有欠收?”
陆雨梧问道。
“是啊,”
老者叹了口气,“江州闹蝗灾不是一回两回了,那些东西像一阵风似的,吹过田里,我们这些人一整年也就算是白忙了……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不想在自己家里待着,哪儿也不去?”
他端着一碗粥米,像端着什么珍宝,他小心地又抿一口,说:“我种了一辈子的地,一年年看着稻苗从青到黄,每回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那群天杀的东西白白祸害……这心里,就跟割肉似的疼啊。”
陆雨梧一手扶在膝上:“江州官府没有治蝗?”
“哪能治得完呢?那些乡绅家里有办法,弄起什么网子来,遮也只能遮一时,”老者一边吃粥,一边说道,“官府也不是没招过人捕蝗,我也去捕过,不过还是治标不治本……”
蝗灾,历来是一个老大难,历朝历代都有它的踪迹,易闹蝗之地,总是一个朝代比一个朝代更频繁,到了大燕,几乎三五年就要闹一次。
“捕蝗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陆雨梧眼底半露疑惑,“怎会治标不治本?”
“您不知道咱们那儿的乡绅,有些供着蝗神,有些呢,又守着自家的田不让我们这些捕蝗的靠近,这哪能真灭得完呢?”
“不让你们捕蝗?”
陆雨梧眼睫一抬,“这是何道理?”
老者摇摇头,他又吃一口热粥,热气泡着心却有点苦:“我们这样的人,哪怕只有几口吃的也好啊,能活下去就成,可这个天爷啊……”
陆雨梧看着他握着碗壁的双手,那是一双种了一辈子田地的小民的手,指着天与地,一生若能苟且地活他们也很甘愿,可如今即便是苟且地活,似乎也是一件极难的事。
凤声阵阵,陆雨梧正有些失神,却不防一只手忽然伸来夺过老者手中那一碗粥,他抬眼,只见是那户科的一名官员,他一身官袍干干净净,几乎不染尘,一双眼瞪直了看碗里的稠粥:“这这这……谁煮的粥?!”
“焦大人,怎么了?”
陆雨梧站起身,掸了掸身上沾的稻草。
“陆公子,这粥煮得不对啊!”那焦大人对陆雨梧恭谨地道,随即又招来一名下属,“去!将煮粥的找来!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官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不守规矩!”
这姓焦的有一副好嗓子,跟泼妇骂街似的嚷嚷地大半个流民安置点都听得见,好些流民都在窝棚里紧紧藏着粥碗不敢出声。
姓焦的正火大,却听一道清越的女声落来:“你找我?”
焦大人到嘴的车轱辘话一下咽下去,他看着那一袭紫衣,身形高挑而清瘦的女子,她行走间衣摆拂动,腰间银色的链子上坠挂银叶,随着她的步履而碰撞轻响,那样一双眼清冷而脱尘,与他目光一对。
“你……”
焦大人看她这副做派,又见她身后跟着东厂的人,心中便猜出了她的身份,曹凤声的义女,虽是阉党,可却也不是他这个六七品的官儿可以轻易得罪的。
“这位……”
焦大人措了措辞,开口道,“粥不是这样煮的,这是坏规矩的事,今日喂饱了他们,来日没米下锅了又当如何?”
“喂不饱人,你施粥给谁看?”
细柳冷声相讥,“焦大人的脸皮若能下锅,只怕也煮不烂。”
“……”
焦大人想骂街,但对方有东厂千户腰牌他不敢,所以他转过头,可怜巴巴地望向陆雨梧:“陆公子,她这是乱来啊!”
“粥碗给我。”
陆雨梧一双眸子里神色淡淡,他轻抬下颌。
“啊?”
焦大人愣了,却还是乖乖地将碗递过去。
陆雨梧接了碗,重新端给坐在稻草堆里的老者,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随即站直身体道:“焦大人,我不管之前你这里是什么规矩,我今日来此之后,你的规矩便都不作数。”
焦大人急得满头包:“陆公子,这怎么是下官的规矩呢!这是……”
“我不管到底是谁的,我陆雨梧接的圣旨上并无你们这些所谓的规矩。”
陆雨梧打断他,再抬眸,他的视线与细柳一触,他继而道:“不论是六科要问,还是户部要问,你都让他们来找我,我也好知道,我到底坏了谁的规矩。”

第42章 小雪(十)
“陆公子,您不知道这里头的章程,户部拨款买粮那都是有数目记录在册的,咱们底下人若不省着用,事就坏了……”
焦大人满头大汗,别说他只是个小官儿,就是朝里那些五品往上的大人们,哪个见了这位陆公子也得好声好气地供着,谁让他是陆阁老唯一的亲孙?
何况,他手里还有一道圣旨呢。
“省着用。”
陆雨梧揉捻着这三字,他的视线在焦大人身上转了一圈,眼见那焦大人豆大的汗珠从鼻梁滑下,他才缓缓道:“我知道焦大人你自有你的难处,我一个临时钦差,也并非有意与你为难,只是再俭省,也该考虑这些百姓的身体,他们都是一路饥寒交迫,拼了命爬到皇城来求一条生路的,圣上爱民如子,一定不忍自己的子民千里迢迢而来,却饿死在皇城根下……焦大人,你说是不是?”
焦大人喉咙“咕隆”一声,他脸色古怪,却实在说不出一个“不”字。
这儿的流民饿死不饿死的,这实在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全看管这件事的上官怎么做,说到底焦大人也不过只是底下一个听令行事的小官儿,燕京城外又不是第一回 来流民,他也给好些个主理这事的上官打过下手,但他们大差不差几乎都是同一副做派,不过几个灾民,死活都只不过是报上去的一个数目罢了,哪有像这位陆公子的,真当起这些人的救世主来了?
焦大人心里想,陆公子如此行事,户部那儿不会不闹的,到时也够他自个儿焦头烂额的,再是阁老的孙儿又如何?终究年纪轻,不知道不成文的规矩那也是规矩,军营里有,官场里自然也有,谁不守规矩,都是要吃大亏的。
这么想着,焦大人的眉头松快了些,他低头拱手:“公子是钦差,您的话,下官不敢不听。”
焦大人不闹了,流民安置点霎时清净许多,天色暗了一些,细柳看那边新的粥棚已经搭建了不少,来福忙得浑身都汗湿了,东厂中的一名姓李的百户过来道:“大人,一切收拾停当,咱们该回去了。”
细柳点了点头,回头只见陆雨梧在那个油布棚中,临着一盏灯坐在桌前也不知在翻看些什么,她对李百户道:“先等一下。”
随后她朝油布棚走去。
“其他事先放一放,青山,你们要问清楚这里的每一个人,在他们来京之前,他们是哪里人,叫什么,又以什么为生计,这些都要登记造册……”
陆雨梧正与陆青山说话,听见步履声,他抬起脸来,见是细柳,他朝她轻轻颔首,随即道:“你要回去了?”
细柳点头,目光在油布棚中睃巡一番:“焦大人他们早都跑了,你今夜要宿在这里不成?”
陆雨梧摇头,笑了笑:“不,我还要回去见祖父。”
“就要关城门了,”
细柳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负手侧身,一双眼睛看向他,“走吗?”
夕阳还剩几分余晖,如灼烧的火焰铺陈了几分颜色在她身上,陆雨梧愣了一瞬,他眼眸剔透,微微弯起:“好。”
陆雨梧让陆骧将桌上的东西收拣好,出了油布棚,他与细柳并肩而行,惊蛰双手抱臂跟在后面隔了一段距离,一边走,一边打趣来福,若是寻常人,一定会被这个小子被毒药泡过的嘴气得不轻,但来福只会憨憨地笑。
惊蛰忽然觉得这个小胖子很对他的脾气。
陆骧、陆青山两个领着一干侍者,那李百户则领着一帮东厂番役,两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同行,一时静无人声。
“你今日这么做,无疑是给了户部参曹凤声一本的机会,你给他惹了麻烦,他会如何对你?”陆雨梧忽然打破两人之间的寂静。
“参他的折子多如雪片,可谁又能真的动得了他?”
但细柳倏尔抬眸看向他,话锋一转:“倒是你,你砸碎了他们的规矩,等同于断了人的财路,灾年当前,粮比钱贵,即便你能砍断那一双双伸进来刮油水的手,又能真的养着这帮流民多久?”
“陆雨梧,你接了一桩极难的差事。”
她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她惯常的冷意,但陆雨梧却莫名从她这番话中察觉出一分微不可见的关切。
陆雨梧对上她的目光,隐约的“砧砧”声传来,他不由循声望去,只见河岸旁坐着一个小孩,他身上裹着一件还算干净的烂布,而他的衣服此刻在旁边那妇人的手中,流民中,几乎都有她这样一副嶙峋骨,她用石块捶打着浸湿的衣物,努力地搓洗着。
“我知道。”
细柳忽听陆雨梧这样一声,她抬首,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又听他道:“若能干干净净地活,谁又想背井离乡,满身风尘。”
这件事若不难办,陆证一开始便不会交给次辅陈宗贤,赈济这些流民本不是一件难事,户部也不是不肯拨款用粮,难的是该如何安顿这些人,朝廷养不了他们几天就要思考此时开了这道口子,全境流民若都涌向燕京,到时又该怎么办?
此事若处理的不好,便很容易里外不是人,白忙一场不说,还要担负四方骂声,与皇帝的问责。
“我没想过要从户部手里再多求多少款,诚如你所言,我并不能一直养着这些人,”陆雨梧看着那对在河岸浣衣的母子,他眼中映着晚霞最后一抹底色,冷风吹动他的衣摆,“但我要这拨下来的每一粒米,都完整地属于他们,谁也休想染指。”
“朝廷亏欠他们。”
陆雨梧举目一望,枯草裹覆着鳞次栉比的窝棚,他看见一张张年轻的、年老的脸,他们破衣烂衫,瘦骨嶙峋,一个个在土缝里扒拉着嫩草根吃。
细柳怔然,目光不由落在他的侧脸。
两人再往前走,陆府的马车就在一棵参天的老树底下,细柳他们的马匹则在另一边道旁,来福累得不轻,却还秉持着自己爱拍马屁的精神上前去给细柳慇勤地牵马过来,陆雨梧看细柳走过去,自己便被陆骧扶着才踏上马凳,却听身后忽然一声唤:“陆雨梧。”
陆雨梧转过身,只见一个油纸包飞过来,他堪堪接住,抬眸便见细柳抬了抬下颌,道:“糖山楂。”
陆骧正猜油纸袋儿里什么东西呢,一听“糖山楂”这三字,他的牙便开始隐隐发酸,脸皮抽动一下。
上回那一包还没吃完呢!他之前好奇要了几颗来,牙都酸倒了。
“陆公子,这回你手里那包是这个小胖子做的,”
惊蛰戳了戳旁边圆润的来福,笑眯眯地说,“就只剩一丁点酸味,剩下的可都是九分的甜啊,细柳她山……”
话没说完,惊蛰只见细柳瞥了他一眼,他便生生将“山猪吃不了细糠”给完整地咽下去,笑哈哈道:“陆公子你尝尝看,一定比上回的好吃。”
“……”
陆骧十分怀疑细柳是不爱吃才送给他家公子!
“多谢。”
陆雨梧面露一分淡笑,又看向细柳:“你明日还来吗?”
细柳与他目光一织,虽不明所以,却也还是“嗯”了一声。
“好,”
陆雨梧手握油纸包,“明早见,我有回礼。”
“走了。”
细柳简短一声,黛紫的衣摆飞扬,她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率先朝城门的方向去。
“细柳!你等等我!”
惊蛰恨铁不成钢地将笨拙的来福往马背上一推,自己飞快上马,紧跟着疾奔而去。
陆雨梧看着那道紫衣身影在扬尘中渐远,他提着衣摆上车:
“走吧,回府。”
几乎是陆府的马车才一入城,城门便缓缓闭合,天色越来越暗,回到陆府门前,檐下已点了灯。
陆证就在花厅里坐着,穿了身宽松的藏青色道袍,懒收网巾里隐隐透出他花白的鬓发,听见步履声,他抬了一下眼皮,只见陆雨梧走进来,花厅里明亮的灯火照见他一身衣衫上的灰痕,他上前几步来,俯身作揖:“祖父。”
他身上的衣袍虽沾了灰,但那张脸却是干净的,灯笼的光铺在他眼底,都是剔透的影。
“怎么弄成这样?”
陆证开了口。
陆雨梧低首道:“事忙没顾得上。”
陆证没说话,祖孙两个之间一时静谧下来,但陆雨梧仍如一株青松般端正而立,好半晌,陆证忽然道:“你大了。”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稍不注意,你便从小小一个孩子,长成如今这般高了。”
“你长大了,也能担事了。”
陆雨梧只听这样一番话,他抬起眼看向陆证,只见他依旧不苟言笑,那样一双眼睛即便是老了,浑浊了,也仍然清明肃正。
陆证慢慢地道:“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非得是个有人情面子的人去办才好,陈宗贤就是这么一个好人选,可他忙着王进的案子,圣上一时找不到谁去办,便让你来办,可你能办得好么?”
陆雨梧几乎一怔,他想过陆证会训斥他,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心平气和地问他。
他回过神,低首道:“能。”
他那样清晰而坚定的一个“能”字落来耳畔,陆证不由深深地看着他:“圣上再是仁慈,也断不可能一直养着这些流民,地方上闹灾,朝廷里也闹灾,百姓缺的是粮食,朝廷则缺的是钱,你若做得不好,便是有负圣恩,你与我说,你是怎么想的?”
陆雨梧道:“圣上龙体欠安,今年钦天监请命,要为圣上修一座护龙寺。”
陆证听罢,他几乎是立时明白过来,“你要他们去修寺?”
大燕历来有一条法理,凡参与修筑国寺者,朝廷皆善待之,也因此,大燕有了一批专门修筑国寺的工匠,他们得朝廷优待,合入崇宁府治下为村落,置其田地,若无国寺在修建之时,则为耕农。
“是。”
陆雨梧点头。
陆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要知道那些国寺工匠在燕京做这样的生计已有几代,你让这些流民去抢他们的饭碗,他们肯吗?”
“此事我会想办法,”
陆雨梧继而说道,“没有人肯真的抛家舍业,除非活不下去,护龙寺的修建很需要人手,哪怕是匠人村,他们底下也有自己的生意,招一些外面的人来占人头领银子,若这些流民能参与护龙寺的修建,修建完毕后,他们当中若想回家的,也能有些钱回家,若不想回家的,也可就此合入国寺匠人村中,开荒垦田,也算安居。”
但若能回家,流民当中有几个不想回家的?
只不过以往没几个心甘情愿回家的,燕京又不是第一回 有流民来,陆证自然清楚,以往主理这种事的官员,若不想跟户部紧着扯皮,也不过施几口薄粥便悄悄驱赶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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