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妻是皇后……”
康熙松开手,复又给她按腿:“你不可能是皇后。”
“奴才知道。”乌玛禄轻声道,“话赶话到这儿了,爷莫怪。”
康熙本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若要细说,也免不了提及他在太后和太皇太后面前发的毒誓。
他不可能让她知道。
她那么柔弱又那么善良,他怎么忍心让她知道这些呢?
她在他眼中是柔弱的易碎的琉璃瓶,长期需要吃药养身体更加重了他的担忧。
他压了回去,只轻声道:“我不能许你皇后的名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妻。”
他轻声道:“我也不逼你,看你自己什么时候叫我玄烨。”
“你是我的妻,私下里,不用自称为奴才。”
乌玛禄在这样的昏暗中其实是看不清康熙的模样的,她却忍不住长久的注视着他:“爷为什么对奴才这般好。”
“我也不知道。”康熙轻轻笑道,“我最初见你时,是觉得你漂亮,可后来你处处都合我的心意。”
他低声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话:“我年少失怙,少在父母身边,说心里不羡慕是假的。”
他给她按开了筋,又放在被子里捂着。
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你。后来见你和胤礽……就是太子相处,就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我就想要个家。”
他说:“我跟表妹相处虽然像家,终究差了些。”
他闭上眼,并不说话,只是捉住了她的手。
乌玛禄侧身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年少就在流离的孩子。
他说:“睡吧。”
她本该防备他,万不该交心,可他说得如此诚恳,她的心听着听着就酸涩起来。
她不该爱他,她也无法恨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他本分,不带一丝情感的相处,可现在,她好像也做不到。
她闭上眼,一滴清泪落下。
康熙听她呼吸不稳,并不睁眼,轻声道:“不必伤心。”
“我待你好,是我愿意。”他说。
乌玛禄抓住他衣服的下摆,落泪不已。
夜半无人私语时,说尽寸心不肯悔。
乌玛禄抓着衣摆睡着了。
康熙睁开眼,侧头看着她,无声的叹气。
额林珠,你这般心善,这般容易被哄,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他闭上眼。
卯时,他轻手轻脚的起床,梁九功进来伺候他穿衣。
他走到门口,见琉璃在那儿站着,他道:“给你主子说一声,今年除夕宴免了她奔波,好生养着。”
“是。”
康熙迈步出门,前面的灯笼映照着大地,他脑子里过了一转近期的事,想到了昨天的事。
这宫中的财物流出是得禁一禁。
他道:“梁九功。”
“奴才在。”
“传口谕,不许后妃与家人私相传授。”
梁九功应道:“是。”
他又道:“若非我应许,宫中物件一概不允传出。”
梁九功问道:“这几年战事吃紧,太皇太后将自己的东西送往边防将士……”
康熙顿了顿道:“走个场面。”
“是。”
康熙想了想,又吩咐道:“宫里有些事不该传到永和宫的……”
梁九功忙道:“这些事儿,绝不会传到德主子耳中。”
两人走了一会儿,快走到乾清宫了,梁九功迟疑了一会儿,道:“乌雅家昨日让小孟子传话,问她家的庶女选秀该怎么办。”
康熙停下脚步:“她怎么说?”
“小孟子说,德主子让他去问问那位庶女自己的意思。”
康熙眼中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明年内务府进人,你挑几个老实本分不爱说话的给德妃送过去。”
他顿了顿道:“她心地善良,不许再有人求情求到她那里去。”
“是。”
康熙迈步向前,轻笑道:“你啊。”
梁九功知道康熙说的那句“你啊”是对那位德主子说的,他也不得不佩服,也不见那位德主子怎么争宠,皇上就是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即便对于那位佟佳皇贵妃都没有这样面面俱到,生怕吃亏。
算了算了,必然是好人有好报。
不正因为德主子是个天大的好人,他才愿意两次出手帮德主子复宠吗。
他寸步不离的跟上。
除夕夜,乌玛禄的确没有参加除夕宴,大家都知道那位德妃常年身体不好,需要静养,早已习惯。
对她一向不喜的太皇太后和太后,今年也没说什么,甚至还提了一句,让太医院的人仔细些。
康熙按往年的规矩,叫人给永和宫送了一席膳。
乌玛禄得了后,如何赏下面人菜,又如何叫人给万琉哈柳烟送了几样菜,不必细说。
佟佳皇贵妃过了年没多久,便带着胤禛来看乌玛禄。
佟佳皇贵妃看着她精力不大好的模样,叹了口气道:“我前些日子本想让太子来见你,但看你这样,也不好让他来,还是等你诞下皇嗣的吧。”
“太子近来可好?”
佟佳皇贵妃点头道:“他身边一堆人,亏不了他的。”
她见左右都站得远,把胤禛放出去玩耍了,这才道:“我听说,皇上将宜妃和你家的旗都抬成了正黄旗。”
乌玛禄看向她。
佟佳皇贵妃看乌玛禄神色里的讶异不像假的,她自己反而有点儿迟疑了。
乌玛禄握着佟佳皇贵妃的手,道:“姐姐有什么话尽管说。”
她轻轻的笑着,带着几分病弱:“我身子不好,出不了门,也就劳姐姐给我说这些事了。”
佟佳皇贵妃沉默片刻,还是道:“我听闻宜妃的阿玛三官保多有桀骜,不成体统,皇上如今又给他抬了旗,难免越发嚣张。”
乌玛禄应了一声:“皇上若是不喜欢,自会敲打。可皇上喜爱宜妃,他阿玛嚣张些,也没什么。”
佟佳皇贵妃心里晓得乌玛禄说得对,她的这位皇上表哥,就是个爱欲令其生,恨欲令其死的人物。真喜欢一个人时,自是千好万好,可若是不喜欢时,自是百般看不顺眼。
爹给她的书信里便提及了,皇上默许索额图所定规格,几乎与皇帝等同的皇太子仪仗、冠服,只有尺寸有些许裁剪。
此外,皇上规定每年的元旦、冬至、千秋三大节,百官对皇太子都要行二拜六叩的礼节,并避太子名讳。
去年东巡,她听闻太子所用花销颇为庞大,东宫内花销更是一年高过一年,她也不曾说什么,免得触了霉头。
她虽知道,但她今儿来,别有用意。
佟佳皇贵妃叹了一口气:“我的傻妹妹,我是怕你成了她的挡箭牌。”
乌玛禄看着佟佳皇贵妃。
佟佳皇贵妃道:“我于康熙十五年入宫后,也听过妹妹名声,可相处久了,自是知道妹妹不是那样的人。细想起来,妹妹也不过是在给那宜妃挡灾。”
乌玛禄微微颦眉。
佟佳皇贵妃道:“妹妹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儿,不消我多说,我只说一件,这阖宫上下,哪个升迁有宜妃快,又有几个有宜妃受宠。”
佟佳皇贵妃道:“可那宜妃,可不比妹妹招后宫众人的恨。”
说到这里她哀哀的叹了一声:“就连我,不也因此误会了妹妹。”
乌玛禄轻轻的笑着,没有几分力气:“姐姐想多了,宜妃妹妹天真烂漫,性格明爽,最是天然不过。”
“可不再是明爽不过。”佟佳皇贵妃叹道,“所以谁也没往她身上想。”
乌玛禄劝道:“都是后宫姐妹,谁又比得过姐姐去,姐姐勿要忧心。”
她顿了顿道:“只恨我性格愚笨,身子又不好,帮不上姐姐的忙。”
佟佳皇贵妃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口中道:“可不兴说这样的话,你好好的,那就好。”
乌玛禄看着她,眼中泪盈:“姐姐。”
佟佳皇贵妃起身:“好了,你歇着,等你诞下皇嗣了,我再让四阿哥在你这儿住几天,好好看看弟弟妹妹。”
“姐姐……”
两人又情意绵绵的说了会儿话,才分开。
回到承乾宫,胤禛被红韶带出去。
莺哥看了一眼,见左右无人,才道:“那位德主子?”
佟佳皇贵妃道:“她看来是真的不知道,也许她才是皇上推出来的挡箭牌。”
她看着莺哥,若有所思:“宜妃蠢笨,的确是需要个挡箭牌。”
她张了张手,又合拢,把玩着指尖,漫不经心道:“可惜了。”
莺哥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佟佳皇贵妃挥手让莺哥出去了。
可惜那位德妃,太过聪颖,又无软肋,她尚且有两个儿子,肚中还怀着一个,老四可没有第一次好用了。
她再出手,那位德妃未必会为自己所用。
她支着脸,漫不经心的想,她其实不在乎她的这位表哥到底爱谁,她只想登居高位,护着佟家的繁华。
得不到的东西,她就不要了。
她手搭在小腹上,什么时候,她能诞下皇嗣就好了。
她抬起头,目光幽幽。
纵然有太子,那又怎么样呢?一个人太容易死去了。
疾病,溺水,走水,毒药,暗杀……
就像她的六妹妹,会悄无声息的死在井中,不会有人知道。
即便史官提及,也只会记下,她家中只有五个女孩儿。
她慢慢的思考这一切。
皇上他……到底是为谁而停止封后的呢?
她纵然贵为皇贵妃,终究只是个妃,和后是不同的。
她可以接受她的皇上表哥只是暂时停止封后,却不能接受所谓“后位是为心上人永久空置”的滑稽戏码。
那么,到底是谁呢?是谁让她的皇上表哥违背对她许下的承诺,而只封了她是妃呢?
皇贵妃,终究也只是妃啊。
她的皇上表哥不会不明白。
那时,她刚进宫不久,居住在承乾宫,掌一宫事宜。
皇上来看她,见她娇纵,摒退左右,对她道:“额娘早逝,佟家到底薄弱。你进宫后,少些娇纵,时深日久,上下感念你的恩德,我再许你后位。”
他许以后位,教她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她还记在心头,他却改了主意。
由来故人心易变,到底等闲?
等佟佳皇贵妃走后,琉璃将宝珠打发出去,这才道:“佟佳主子这是?”
乌玛禄沉默了一会儿,才对琉璃道:“她来,无非是想借刀杀人。”
“主子体弱……”
乌玛禄打断道:“至少明面上,我得皇上爱重,是唯一能与宜妃并重的。”
她顿了顿道:“她可以不在乎皇上爱重谁,但她不能容忍有人争夺了属于她的权势。”
乌玛禄叹息道:“何况,她只是个皇贵妃。”
“奴才不懂。”琉璃没有反应过来,“这宫中谁不晓佟佳主子尊贵。”
“她只是个皇贵妃……”乌玛禄平静的细细的解释给她听,口中道,“妃就可以封后,不一定要皇贵妃才能封后。”
乌玛禄垂下眼:“这皇贵妃之号,是皇上奖赏她的,听起来荣耀,又似乎离后位更近。”
她顿了顿道:“可若是要封她为后,又何必封为皇贵妃。”
她抬头看向琉璃:“汉人里有句话叫做行百者半九十,就是说,如果要走一百里的路,走了九十里,那也只是走到一半。”
乌玛禄疲惫的闭上眼:“没有走到最后,便不算得全程。”
琉璃心惊:“主子的意思是,皇上随时可以从妃位里面选个人直接封后。”
乌玛禄点头,慢悠悠道:“只要她一日不为后,皇上随时可以将人立为妃,再封后。她地位终究不稳。”
乌玛禄看着她:“别忘了,前面几位为了自己爱重的女子,可没少逾矩。皇上要真想逾矩,谁管得住呢?这天底下最大的规矩就是皇上。哪有什么是他不能做的。”
她垂着眼,遮去了所有情绪。
琉璃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听闻宫中有人说,皇上不续立皇后,是因两任皇后早亡,恐继后亦早亡。”
“愚蠢。”
琉璃躬身听着。
乌玛禄无意说这事,顿了顿,继续道:“她之前没有反应,是因为这后宫中,家世比她好的,没她受宠。比她受宠的,家世没她好。”
“宜妃家里和我家里都抬了旗,她自然坐不住了。”乌玛禄看向琉璃,“她家也是抬旗抬上来的。”
若没有康熙,他家也不过是下五旗的汉军正蓝旗,虽不是包衣,却也没多少体面。
对爱新觉罗家来说,天下只分为奴才和奴才不如。
他佟家又何尝不是个奴才了。
所谓荣宠与落寞,不过在皇上一念间。
既然她佟家可以从汉军正蓝旗抬为汉军镶黄旗,她又怎能不防着她们这些家里已经抬成了满洲正黄旗的人。
所以,佟佳皇贵妃对她们封妃无动于衷,这会儿才会找上门来试探乌玛禄,只因佟佳皇贵妃对后妃家族抬旗这事儿提防万分。
“主子聪敏。”
“她太刻意了,试探太过显而易见。”乌玛禄闭上眼,忍不住轻叹道,“她心乱了。”
琉璃心中一跳,暗道自己也算是个灵巧的人,怎么在这两位主子面前就成了个木头脑袋,但凡行差错步一步,主子就可能被迫成了佟佳皇贵妃的附庸。
她跪在地上,苦声道:“奴才愚笨,不能为主子分忧。”
“愚笨也有愚笨的好处。”乌玛禄邀她起来,见她一味低头,浅笑道,“琉璃,我且问你,有两个人,一个笨拙,一个巧舌,她两争斗起来,都说是对方的错,你信谁。”
“自是信笨拙的,她……”琉璃已经明白过来,但她还是说完了,“她那般笨拙,又怎会说谎,又怎会有什么坏心思去陷害别人……”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乌玛禄轻轻的笑着,不再说话。
“奴才以后必定尽心竭力效忠主子。”琉璃忙表忠心。
“起来吧。”
琉璃起身,沉默片刻后又问道:“奴才想问,若因为愚笨,反而与主子离心离德,又该如何是好。”
乌玛禄本来昏昏欲睡,闻言懒声道:“所以,一要你简在帝心,二要你大智若愚。”
琉璃虽识得几个字,却并未通读文书,不知简在帝心何意。
乌玛禄猜到她不懂,于是睁开眼,懒道:“《论语·尧曰》有言:“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所谓简在帝心,就是指为皇帝所知晓、赏识者。”
琉璃微微瞪大了眼,似有所悟。
她心中突然想起了眼前人的做法,在外人眼中,德主子的确愚钝固执、不擅上意、不能讨好皇上,德主子的宠爱在他人眼中来得莫名其妙,像极了在掩盖宜主子获得的恩宠。
但是……
万一……
宜主子才是那个挡箭牌呢?
德主子的一切都在讨好上意,她所行所为,一言一语就是挠到了皇上的痒处呢?皇上就是喜爱呢?
就像,皇上要的只是一个能吃的桃子,旁人送来的都是金玉做的桃子,而德主子送来的才是那个能吃的桃子。
众人眼中,德主子给的轻贱,却又焉知不是皇上正要的。
若真是如此,那么一味聪明,让人厌烦;一味愚笨,使人疲倦。
大智若愚,刚刚好。
乌玛禄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猜想:“我从未讨好过他。”
乌玛禄侧头看着她,不喜不怒:“我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秉性。”
琉璃低头认罪:“奴才错了。”
乌玛禄微微扬首:“行了,我虽不掌事,也不瞎。你全心为我,我知道。你过来扶我歇着吧。”
琉璃上前,扶乌玛禄躺下歇息。
琉璃退到一旁。
乌玛禄闭着眼,低声道:“那些宫人不过愚蠢之辈,少和他们来往。”
她顿了顿道:“你也约束着些永和宫的人。”
“是,奴才知道了。”
过去了好一会儿,琉璃听她呼吸平稳,估摸着她睡着了,正要蹑手蹑脚退下,乌玛禄开口说话。
她说:“比起后位带来的荣耀与稳定,死一两个女子算什么。”
“主……主子?”
乌玛禄轻声道:“行了,你下去吧,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到。”
“是。”琉璃顿了顿,蹑手蹑脚的下去了。
乌玛禄虽然闭着眼,脑中却未停半分。
昔者诸葛亮未出茅庐便知天下三分,又有圣人不出门便知天下的说法。
她虽比不上这些人,但是她大抵也可以推算出一二的东西。
后宫封妃,无非三类,一类家世。
如那位十岁就进宫待年的储秀宫格格,正是孝诚仁皇后庶出的妹妹;那位去年入宫的贵妃钮祜禄氏,是孝昭仁皇后的同母妹。
那位咸福宫格格博尔济吉特氏,是在慧妃博尔济吉特氏死后七年进来的。
如今的佟佳皇贵妃一旦早亡,佟家必会立马送进来第二个佟家女。
一为表忠心,二来,这些世家女身上的荣宠往往会体会在前朝。
说到底,无非是在明证,你看,朕与你家相好。
所以,哪怕这些女子还未成年,但都要进宫待着。
于帝王,是以示对臣下荣宠;对臣子,是代表了他们的圣眷几分。
诚如她所说,比起后位带来的荣耀与稳定,死一两个女子算什么?死了一个,还有下一个。
康熙知道,那些大臣也知道,后位所显的,便是皇上明晃晃昭告天下:朕看重此家臣子。
于是,此后这家族的恩宠荣耀不断。
少有光凭喜欢就能许以后位的。
前朝与后宫,皆是相辅相成。
那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是辅政大臣一等公索尼之后;孝昭仁皇后钮钴禄氏是清初开国五大臣额亦都的孙女,四大辅政大臣一等公遏必隆之女;博尔济吉特氏是蒙古部族,当年皇太极打天下,是出了力的,如今的太皇太后和太后便是出自这个部族;佟家是康熙母家。
这是前朝在后宫的体现。
这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心假意,恐怕康熙自己都说不准。
二类,便是诞育众多子嗣,年岁渐高。
如惠妃与荣妃,便是宫中的老人,大阿哥胤禔便是惠妃所生,三阿哥胤祉便是荣妃所生,自然当奖赏。
一类便如她和宜妃,得到皇上的宠爱。
后宫中要争,也是有个说法的,四面树敌可不是好事。
要看家世,看荣宠,你一个小小的答应,妃位嫔位的犯不上和你置气。
国有国法,宫有宫规,犯了错,轮不着上位者出手,就已经挨了教训。
同是妃嫔的,又各有各的想法,少有树敌的。
你怎知眼前人今日是答应,明日不会和你平起平坐?
这些不都只在皇上一念间么?若是因言行无状惹了皇上的厌恶,更是得不偿失。
宫中大多数时候都风平浪静的,少有争论,宫人虽有责罚,却也是依着宫规行事。
这天下都是皇上的,这宫里的宫人自然也是皇上的。
这宫人,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是不能打脸,你若打了脸,便是打得皇上的脸。你若打杀了宫人,那也是损了皇上的财物。
宫中自有章则法度。
乌玛禄心知佟佳皇贵妃先来试探她,便是因为她封嫔之前的事,破坏了这些章则法度。
宜妃的受宠是盛宠极宠,和她比起来,反倒显得规矩了几分。
再加上前几任皇帝对自己中意女子的逾矩封赏,由不得佟佳皇贵妃不防。
因这封妃三类中,第一类无法防,第二类不用防,第三类才是这后宫众人提心吊胆谨防的。
唯独这以恩宠身居高位的,才是以家世封妃的女子的敌人,你怎知今日皇上因喜爱封她为妃,明日就不会不顾什么利益王权,只因喜爱便封她为后?
前面几朝的教训可还在呢。
便如孝献皇后董鄂氏,入宫便深受帝宠。同年八月二十五日,封为贤妃,之后仅一月有余便晋封为皇贵妃,十二月行皇贵妃册立礼,并为此大赦天下,其父进三等伯。
第二年,当时的董鄂妃生下皇四子,顺治帝欢喜至极,为此祭告天地,接受群臣朝贺,举行颁布皇第一子诞生诏书的隆重庆典,只将之前就生下来的皇二子爱新觉罗·福全和皇三子爱新觉罗·玄烨视若无物。
或许对顺治帝来说,只有他和他心爱的董鄂妃生下的孩子才是他的孩子,是他心尖儿上的皇长子,其他只是无物。
要知道,顺治帝对这个孩子出生后的待遇甚至如同嫡出,之后更是大赦天下。
随后,这孩子死去,仅因礼部郎中和笔帖式在安葬其时,不遵守所择时刻,拟斩监候。后改为二人各戴枷号两个月,并鞭责一百,流放宁古塔。
而当时的董鄂妃去世时,顺治帝欲将太监、宫女三十名悉行赐死,免得董鄂妃在他界缺乏服侍者。而抬董鄂妃梓宫的都是满洲八旗二、三品大臣。
其间,顺治帝因为董鄂妃与如今的太皇太后更是闹了数次。
这后宫人谁不知晓?谁敢不提防?
琉璃也在逗闲趣儿时,给她讲过好些从上年纪的太监、宫女口中听来的有关那位董鄂妃的事。
有了历任宠妃的打底,佟佳皇贵妃作为佟家女,多少也听过家里提了几句,难免反应这么大。
有迹可循的,怕什么?就怕那些无迹可循的,你想学想模仿都没有法子。
她想起了周幽王,人们无法让周幽王不为褒姒烽火戏诸侯,那就让褒姒无法出现在周幽王身边好了。
这一切不是褒姒的错,可谁叫看上她的是周幽王呢?
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疲惫的闭上眼,几乎快要睡着了。
她突然睁开眼。
琉璃说,在孝献皇后董鄂氏薨逝后仅半年,顺治帝染上当时的不治之症——天花。
当时正值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二,顺治帝安排吴良辅出家为僧。这天他亲临悯忠寺观看吴良辅出家仪式。归来的当晚即染上天花,发起高烧来。
而前一年,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孝献皇后董鄂氏因病去世。
有人说,董鄂氏染了天花,顺治帝照顾她时,不幸感染,所以之后没多久就去了。
然而,这中间时隔四月。
乌玛禄眨了眨眼,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了明宪宗朱见深在挚爱万贵妃去后,便口称:“万氏去矣,我命亦不长。”
随后,七个月的安排后,阖然长逝。
有没有一种可能?
她猜测,顺治并没有死去——朱见深熬到油尽灯枯,所以与世长辞。然而顺治帝以佛学为心灵寄托,若他出家,哪怕心力交瘁,恐怕也能好转一二。
指不定他看吴良辅出家,就又勾起了自己想要出家的念头。
所以白天去看了,夜里就发了高烧,不久就去世了。
帝王出行,周边自然会打扫干净,又怎会轻易感染天花?
可若是以天花为借口呢?
那太皇太后毕竟是他生母,他们相依为命多年,怎会没有感情?若是顺治帝以命相逼,一个母亲,自然会为了孩子让步。
但这位母亲若是性格刚烈,恐怕会和孩子话赶话,弄到互不退让,就像斗鸡似的。
若是太皇太后当年说出类似“出了家就别再回来了”,顺治帝再一使气“不回就不回”,两人话赶话的坐实了这件事……
乌玛禄为自己这样的猜想而微微睁大了眼。
她还记得从前看书,书上的确写过,野史记载,顺治帝在五台山出家,所以康熙和孝庄几次去五台山礼佛。
而她这些时日,听琉璃说过,老太监们都说当年的顺治帝是个暴脾气。
若是如此,太皇太后因着自身遭遇,不待见类似于当年的孝献皇后董鄂氏的女子,就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康熙才会面对她时,喜怒无常。
他被这位太皇太后养大,敬重这位皇祖母,却又无法轻易的放开她。
如果他对她说的一切话都是真的,那么他不肯好好爱她,也不肯放过她的原因找到了。
太皇太后代表的是世俗,是仁义礼智信,是理智;她所代表的只是他的欲望,他发自内心深处最想要的欲望。
理智又如何能和欲望比?
那可是人心啊。
他的祖父,努尔哈赤、皇太极到底是外邦之人,不通汉学,不懂抑制欲望,所以他们的喜欢与厌恶,就是写在面上,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而他的父亲,顺治帝,虽然接受过汉学,但并未如此深入,只在皮毛。又满腹心思都在佛学之上,虽断情绝欲,终究只在表面,如同沐猴而冠。自然爱宠也是随心而为。
而康熙本人,自小读汉学,学庸训诂,询之左右,求得大意而后愉快。日所读者,必使字字成诵,从来不肯自欺。及四子之书既已通贯,乃读尚书,于典谟训诂之中,体会古帝王孜孜求治意。
又读大易,观象玩占,实觉义理悦心。乐此不疲,好学不倦,每每读书至深夜,而不知倦怠。
听闻他十七、八岁时,因读书过劳,至咯血也不肯罢休。
她曾做他的奉茶宫女,也曾入过乾清宫的内室,那里面摆满的书,她亲眼见他翻过。
他手不释卷,时至天明,又听西洋人的见闻和学识,又和大臣交流想法。
他勤恳,聪明,又努力,胸有沟壑又愿意步步为营。
他虽是满人,思想却和汉人差不多,重情重义,又擅于隐忍。
他这样的人,只会在亲人与爱人间寻一个平衡,两边儿都不委屈。
他聪明又心细。
他却不知道,人世间的事,不能既要都要,若想两边儿都不委屈,那便会两边儿都委屈。
她再一次闭上眼。
罢,罢,罢,众生皆苦,有情皆孽,纵他身为帝王,亦难万事如意,两相全。
开年过了正月,内务府那边儿进了几个包衣秀女,有几个宫女皆在她名下,占着名额,加上她想要几个刚进宫的,也忠心些,也就一直没去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