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为何落泪,薛琅不说话,只用一双温润的眼睛憎恶地望着他。闻景晔低头一看,薛琅的胸口处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空洞,鲜血正从里面汩汩而出。
他拿着酒瓶倒了倒,见已经空了,便去拿另外一壶。
曲嘉文道,“岐舌又派人来了,他们换了君主后一直蠢蠢欲动。”
他其实不大明白,岐舌如今的国力撞上大楚,无异于以卵击石。
“你知道什么,”闻景晔闭了闭眼,冷笑,“他想要的是兰玉。”
他的兰玉。
自薛琅走后,这个名字提起一次心中便痛一分,如同被人拿着刀子在心尖上剜,可他仍自虐一般一遍遍提起这个名字,提醒自己是他亲手杀了所爱之人,余生都要赎罪。
“你去告诉他,你就说兰玉死了,兰玉早死了。”
他放声狂笑起来,声音回荡在整个金殿之中,凄厉又绝望。
退出金殿时,曲嘉文找了两个机灵的太监守着,疲惫不堪地回了屋子,他兀自坐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从木箱子里把衣裳被褥都拿出来扔到一边。
他蹲下来,看到箱子底下压着的书,他拿了出来,重新又翻了一遍,那时他抓住了书中的每一个节点,可最终的结局仍旧不尽人意。
原来都是骗人的。
他用火折子点了,丢到了火盆中去,任由火舌将那本书吞没,最后留下一片灰烬,风一吹便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有时他也会恍惚,自己所存在的,到底是虚幻还是现实。
薛琅死后,皇帝又开始大举在民间寻找能人异士了。
老子要长生不老,儿子要起死回生,真不愧是一家子。
曲嘉文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批入宫的了,人绝望之时,便只能将希冀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不是真的信奉什么神明,而是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可这世上哪有令人起死回生之术呢。
曲嘉文只能看着闻景晔日日越发疯魔。
这些王真人李真人都穿的仙风道骨,好似真是神仙一般,只有一人穿着破烂,乞丐似的装束在里面格格不入。
曲嘉文望着他,忽然觉得有些熟悉,他叫住领头的小太监,“这些都是陛下找来的?”
说话间,他盯着的那个乞丐忽然抬起头来,快速对着他眨了下眼,而后垂下了头。
曲嘉文一怔。
这些真人们被皇帝召见过去,从白天待到晚上。
再出来时,他们被宫人引着去休息,曲嘉文叫住走在最后面的人。
“督公,”他笑眯眯的,同上次相见没有半分区别,“又见面了。”
曲嘉文上下看着他,“我知道你们是为何而来,无非就是看中黄榜上的重金,可我也要提醒一句,若是做不到让那人起死回生,你们的下场可是很惨的。”
他面上有些讶然,“小道既然来了,自然是有法子的。”
他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左右四顾,“上回说的,收你为徒,要师父不要?”
曲嘉文笑了一声,鲜少有些耐心同他讲话,“我如今在这宫中,混到如今的位置,要什么得不到,跟着你,我能有什么。”
“倘若我说,”他轻轻一顿,“你先前捡到的书,那上面的事都是真的呢。”
曲嘉文猛地顿住,他愕然转过头,对上对方笑盈盈的脸。
他稳稳心神,语气坚定,“世上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
“可那书上写的事,大多不是都发生了吗,若不是真的,那作此书之人会是谁呢。”
曲嘉文慢慢停住了脚步,乞丐大摇大摆往前走,好似没有被礼法束缚过,行事说话全由着自己本心。
他轻轻哼唱着,声音慢慢散在夜风中,“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1]”
岐舌刚刚站稳,新任女君便迫不及待要去攻打大楚。上奏反对的折子雪花一般飘进摄政王的屋子,闻景礼看都不看。
当日逼宫时,容乔虽重伤,却并未断气,同心蛊连接二人生死,也就是说薛琅那时并没有死。
闻景礼将容乔软禁起来,容乔几次寻死都没成,闻景礼总爱来看一看她,也不说话,只是叫人搬了椅子坐那瞧着。只要看到容乔还活着,他便能安定许多。
可忽有一日,容乔死了。
他站在那定定看了容乔的尸身许久,最后亲手用弯刀割掉了她的头颅,一把火烧掉了她的宫殿,登上了岐舌的摄政王位。
容乔死了,派出去的探子也都说薛琅已死,他不信。
这定是他那位好弟弟放出来的假消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近日闻景晔不知听了哪个方士的话,竟真的坚信薛琅可以起死回生。
大师说,若要人起死回生,需得用几千种药材熬出药浴把人放在里头泡着,还要挪去云顶雪山,他会在雪山昏睡很久,或许是几月,或许是几年,几十年。不过闻景晔等得起,只要薛琅能醒,多久他都等得起。
闻景晔几乎搬空了国库里的药材,他又从民间重金求购。
曲嘉文深觉这是那些神棍的骗术,末了或许薛琅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但闻景晔整日忙碌,仿佛他随着薛琅极速逝去的生命又有了希冀似的,曲嘉文不忍拆穿他,只能看着他整日疯魔了一般到处奔走。
[1]《拟古十二首》李白
闻景礼一日没看到尸首,便一日不肯相信薛琅死了。
可他听到闻景晔四处寻找精通起死回生术的仙人时,整个人一夕之间便泄了气。
金殿辉煌,一砖一石都是极其金贵之价,一乞丐模样的人坐于其中,手上还磕着自己的鞋拔子,怎么看都与他所处之地不相符。
闻景晔本不吝啬于钱财,也允诺只要他有法子能救薛琅,便是整个大楚亦能拱手相让。乞丐都拒绝了,只选了国库里的几杯美酒,他活了六百岁,什么金贵的东西没见过,多年后不过一抔黄土而已,只有进到肚子里的东西才是真真切切的。
闻景晔锁着眉头,盯着那长长的单子,上面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下面报上来的药材。
“陛下,”曲嘉文袖手在一旁,“岐舌国摄政王派人来,说想要面见陛下。”
岐舌国的动荡闻景晔压根不关心,自薛琅死后,他连楚国的事都撒手不管,对岐舌的权位更迭并不清楚,头也没抬道,“不见。”
乞丐正把美酒灌进自己的酒葫芦里,闻言道,“不可不可呀陛下。”
他解释道,“待寻齐药材,就需将人挪去药泉里泡着,这个泉眼就在岐舌的上州寒洞中。”
这上州寒洞离岐舌国度极近,似是看出闻景晔眼中的犹豫,他补充道,“四国内只此一处。”
闻景晔顿了片刻,将药材单子慢慢卷起来,对曲嘉文吩咐,“去回岐舌,就说朕明日,不,今晚就在宫中等候。”
两国面见是何其郑重之事,可闻景晔一不昭告天下,二不开办宴席,实在是不合礼数。只是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闻景晔一心扑在起死回生术上,哪里还能去花心思想这些。
曲嘉文派人去回,没料到对方也一样的急切,竟一口便答应下来。
岐舌这次来的人不多,闻景晔端坐于高座之上,静静看着他们踏入金殿。
为首之人是位黑袍男子,只是那体型身态总让闻景晔似曾相识。
闻景礼站定,抬手摘下面具时,旁边传来咣当一声。
是曲嘉文不小心打翻了烛台,他忙低下头,收回震惊之色,跪下来将烛台扶好。
见到他模样时,闻景晔心道,原来是他,原来如此。
薛琅为何会逃出宫,又为何会到了岐舌。
他慢慢从椅子上坐起来,一步步走下去。
他们本是血脉相融的亲兄弟,可如今盯着对方的目光只剩下淡漠和仇视。
闻景礼不多跟他废话,只道,“你把兰玉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便被一拳打偏了头。多日来的压抑和痛苦在这一刻尽数暴露,还没等痛意传来,闻景礼便也反打了回去。
两国之君毫无形象地扭打在一起,碰掉了桌案上的书本奏章,打翻了架子上的花樽青瓷,没有任何的技巧,在拳拳到肉的声音中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像是两头杀红了眼的凶兽,没有丝毫理智,只知本能的撕咬。
“都是你!若不是你,兰玉不会离开朕,他也不会死!”
“他走之时候分明还活着,他死在了大楚,死在你手底下!”
他们心中最怨恨的还是自己,可却只能将这种怨恨化作尖刀握在手心,不分黑白地戳向面前的任何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已经筋疲力尽,他们的眼皮肿了,遮住视野看不清东西,耳朵也开始嗡鸣,额头眉角尽是鲜血,双手指骨更是青紫一片,上面各自沾着对方的血。
他们躺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只余剧烈的喘息和咳声。
“上州寒洞,朕要用岐舌的上州寒洞,你提条件。”
“他在哪。”
闻景晔忽而拼尽全力坐了起来,他靠在柱子上,冷漠地看着闻景礼,“你休想知道。”
“上州寒洞没什么用,在岐舌也无人问津,你如今这么急着要见我,是想将他放进寒洞中吧?”
闻景晔脸色难看到极致。
他不说话,闻景礼轻笑出声,“你自己抉择。”
僵持两日后,闻景晔妥协了,能存放薛琅尸身的地方只有上州寒洞,若是带兵踏平岐舌,少说也要一年,他等不起,薛琅也等不起。
二人暂时达成同盟,起码目前,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上州寒洞解决了,可这药浴,尚缺最后一味药材。
宫里的太医和岐舌的巫医都说这种药材仅在书中见到过,没人真正见过这药材长什么样。
七日后,有人揭了皇榜,说有最后一味药材的下落。
远远地,没见到人,却听到了竹竿敲地的声音,接着一袭白衣缓缓而来。
闻景礼淡淡开口,“果然是你。”
闻景晔偏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曲嘉文,曲嘉文也没料到他竟然还活着。
闻景晔直接道,“药呢。”
沈云鹤轻轻咳嗽一声,再开口时声音也虚弱了不少,即便侥幸不死,想必也是撑不了几年离开,当日薛琅让他等,他等了,可他等了许久,等到天都黑了,等到岐舌骑兵追来,也没有等到薛琅。
他知道薛琅不会再来了。
“薛琅,真的死了?”
他没有亲眼见到薛琅的尸身,一切都是道听途说,这样的事如何能当真。
闻景晔甚至想直接拔刀了结了他,他按下性子道,“你到底有没有药?”
忽然有人打了个大喷嚏,那乞丐走上前去,满脸的不耐烦,“你们就不要试探来,试探去了的,薛琅死了,这会子尸体都硬了,你们要再不快些,尸体一烂,他就再也醒不了了。”
顿了顿,他忽然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你们是真想让他醒来?”
“自然,不然朕做这么多是白费功夫吗?”
乞丐神秘地摇摇头,“不尽然,不尽然呐。”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明日此时,若你们依旧抱有此念,小道就开始着手准备起死回生之术,此为禁术,一旦开启,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喽。”
他说话甚是奇怪。
他们既然肯做,便定不会后悔,如何还要再等一晚。
早知元旦不往外跑了,生个病真遭罪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起死回生3
深夜,曲嘉文轻声进门去剪烛光,他刚挪开灯罩,就听到床榻上传来细微的声音,似是在梦呓。
出门时,他嘱咐守夜的太监不要打盹,小太监压低声音道,“陛下一整夜都在梦魇,睡得好不踏实。”
“明日你去库里挑些安神香来,白日再去找太医要个方子,让宫人煮些药茶来。”
“是,督工。”
厚重床帐后的人忽然睁开了眼,他猛地坐起身,急促的喘息着。
他做了个梦。
梦见曲嘉文,梦见他们相互扶持,梦见自己称帝,梦见……他下旨杀了薛琅。
“只是场梦,只是场梦罢了。”
可若真是梦,为何如此真实,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不,那绝不是他。
他绝不会下那样的旨意。
他决不会伤薛琅分毫。
闻景晔疲惫地合上眼,可霎时他想起了与薛琅初见时的眼神,像是看仇人一般的厌憎。
原以为过了这么些年,他早已忘了许多事,可如今却仿佛掀开了尘封的一角,原来初见时薛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
难怪薛琅一开始便不待见曲嘉文,他厌恶自己,厌恶谢承弼,厌恶沈云鹤,难道是因为梦中之事……都是真的?
他豁然睁开眼,顷刻间便想明白了多年来都窥不破的事。
薛琅为何宁愿在不能成事的闻景礼身边也不愿多看自己一眼,他那样吃不得亏的性子,没立时杀了自己便已是心软。
谢承弼与沈云鹤都背靠世家,只有自己幼时深陷泥潭,谁来都能踩上一脚,他明知道自己曾下过那样的旨,要过他的命。
若早知今日,恐怕他也会后悔当初放了自己一马吧。
前世今生。
若这世上当真有起死回生之术,那这轮回入道之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闻景晔掀开床帐,怕睡着了又会困在那场噩梦之中,于是便在床头枯坐了两个时辰,直到天边将明。
到了约好的时辰,乞丐打着哈欠前去,见那三人直直站在那,眼底尽是乌青。
闻景礼似是一刻也多等不得,直直问,“何时施术。”
若他们都记起了前世,那闻景礼便是对薛琅最无芥蒂之人。
他的命是薛琅救回来的,若非如此,他恐怕都站不到这里来。
可另两位不同,倘若没有薛琅,沈云鹤仍是沈氏公子,有一段令人艳羡的姻缘,身份尊贵,前途大好,绝不会是如今有家不能回,一身病痛,双目已渺的模样。闻景晔乃楚国之主,若没有薛琅,他会是位好皇帝,流传芳古,断不会落到如今这日日痛苦的境地。
两世之路终究不同。
可他们没有丝毫犹豫,全都择了今世。不论前世如何,他们只愿薛琅回来。
沈云鹤道,“药草我已差人送来了,此刻就在宫外。”
闻景晔双目一亮,急切道,“那今日便可施展此法。”
乞丐默然片刻,深深叹一口气,“起死回生之术有违天道人伦,莫说是施展此术的我,就是你们也都会遭受天谴,何况他也不知何时能够醒来,你们当真愿意?”
闻景礼道,“若有不愿意的,趁早让路,不论多大的天谴我都愿承受,只要能让他醒过来,一切报应尽加我身便是。”
薛琅的尸身从冰湖中取了出来,闻景礼看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他浑身浸满了冰水,胸前破开一个大洞,看着让人心惊。
他怔怔看了半晌,双目撑满血丝,“兰玉劝过我多次,我都没听他的,由此落得那样的下场,闻景晔,我早该杀了你。”
“你不过是个扶不起来的蠢货,只有朕知道他想要什么。”
前世走过一遭,只有闻景礼被薛琅救下来,闻景晔嫉妒到几乎发疯,“你当日为何不死在边关,为何又要回来,否则他安安稳稳呆在朕身边,何至于丧命。”
沈云鹤放下竹杖,自己跪在地上,一点点往前摸,摸到了湿润的土,继而碰到了冰冷坚硬的东西,他在自己身上来回蹭着擦干净手,而后才敢去摸的脸。
他的手慢慢描摹着薛琅的眉眼,静静在心中画着他的容颜。摸到胸前的伤口时,他的手都在颤抖。
兰玉最是怕疼,这样大的口子,也不知死前痛不痛苦。
薛琅的尸体被封在棺材里,快马拉着运去上州寒洞,乞丐将他的尸身泡在药浴中,又将其余人赶出山洞,自己以血画符,施展禁天之术。
原就是他的一念之差,令本该往生的薛琅又重活了一世,一不小心弄丢了那本书更是铸下大错。因果循环,这都是他欠下的果,如今也该还了。
察觉到周遭还有魂灵不愿散去,他沉沉叹一口气,“你已知晓前世今生,薛琅转世之魂无法往生,你若走你该走的路,功德无量,下一世将是圆满的富贵之家。即便如此,仍不愿离开吗?”
那魂灵慢慢缠在薛琅边上,不肯退后半分。
“也罢,魂灵无法长存,终究会踏入往生。我可以为你保住关于他的记忆,只是你原本大富大贵的命格,恐怕就要毁了。”
再出来时已是七日后,面前几人望着他,一时间都没说话。他原本的容颜霎时仿佛苍老了几十岁,头发也尽数白了,身体也佝偻起来。
沈云鹤看不到,只听到他出来了,便问,“大师,如何了。”
乞丐的声音不再有力,反倒苍老不堪,听上去虚弱了许多,“术法已启,至于他会睡多久,便不得而知了。”
他说罢,慢慢离开了山洞,洞外风雪呼啸,他头一回感觉到冷。
仰起头来,感受着落在脸上让人胆颤的凉意。
也好,也好。
活了这么多年,冷是什么滋味他早都记不得了,如今寿命将至,倒是让他又做一回普通人。
“大师。”
乞丐回过头,轻轻一笑,像是早知他会追出来,“是你啊。”
曲嘉文深深望着他,半晌后跪了下来,“我想拜你为师。”
“我就要死了,教不了你什么。”他颤微微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放在曲嘉文面前,“这个就算为师送你的见面礼了。”
他泡在药浴池子里,眉目安详,除了唇色有点白,仿佛只是睡着了。
薛琅是重生之人,这样的人是没有轮回转世的,若薛琅醒不过来,那这世上,便再无薛琅。
闻景礼回到岐舌,带着年幼的女君坐稳了岐舌的位置,他下令不许任何人接近云顶雪山,还派工匠将上山之路生生劈开了一道沟壑,上面搭建了一座吊桥,一旦吊桥抬上去,除非是鸟雀,否则根本不可能过去。
人迹罕至多年,原本就难走的山上,这下更是无人能上得去了。
闻景晔开始还抱着希望,可一日过去了,一月过去了,十年过去了,薛琅安稳地睡着,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乞丐早在施展术法之后的第七日便死了,死在一个雨天,滑倒了,便再没能起来,他是遭了天谴,才会这般轻易就死在一处泥泞中。
沈云鹤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选择去云游四海,他帮过许多的人,当这些人感激地问起沈云鹤的名讳时,他便留下薛琅二字。
等他死了,他希望还有人能记住薛琅。
闻景礼隔段时间就会来一趟,他来了,闻景晔就会离开,去山洞外坐着,不愿看到闻景礼那张脸。
闻景晔忙着国事,陪薛琅的时间不多,只能拉着他的手,一边用巾帕擦拭,一边自我念叨。他如今的日子没半点欢愉,他能讲的都是多年前同薛琅在一块的日子,那点回忆在他脑海里不断刻画,如同印在了骨血当中,被反反复复地提起。
忽有一日,他再上山来时,闻景晔道,“沈云鹤死了。”
沈云鹤每隔半月都会让信鸽送信来,闻景晔开始烧了一些,后来也渐渐在等待中麻木了,甚至有些可怜起沈云鹤,便将他那些信随便堆去了一处。
他同自己一样,都是在等一个无望之人罢了。
可如今,沈云鹤已经两个月没有送信来了。
他死了。
闻景礼顿住。
继而坐在薛琅身边默默无言。
薛琅活着的时候,他们恨不得杀了对方,可薛琅死了,他们却又诡异地和平起来。
想来也是不愿任何一个还记得薛琅的人离开。
若他们几个都死了,那谁还能等薛琅。
待岐舌女君掌握了朝政,闻景礼退位,女君许诺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可他什么都不要,孤身一人登上了云顶雪山。
他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安稳地陪在薛琅身边。
只是第二年便病了,起初只是感了风寒,后面竟一病不起。
他临走时拉着薛琅的手,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当年之事。
做太子的那段时日,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候,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三人中,只剩下了闻景晔。
在等薛琅的第二十八年,闻景晔睁开眼,忽然觉得神台从未如此清明过,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慢慢坐在了池子边,拉起薛琅的手。
薛琅容颜未改,他却已匆匆老去。
“还不醒吗。”
“是在怪我吗,兰玉。”
回应他的只有池子里些微的空旷水声。
薛琅胸前的伤口已然被药泉浸泡愈合,可他仍旧没有丝毫要醒来的意思。
闻景晔最后一次替薛琅擦了脸,帮他梳了头发。
忽然觉得有些累,想睡一觉,可他硬撑着,执拗地看着薛琅,仿佛看一眼就少一眼,他目光落在薛琅脸上,片刻都舍不得离开。
他已等了二十八年,倘若能看到薛琅睁开眼,那这一生便再无憾事。
“兰玉。”
等啊等,薛琅没有任何回应。
他没有睁开眼。
闻景晔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他慢声道,“兰玉,我有些累,等我睡醒,睡醒再……”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慢慢地垂了下去,再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洞内再次响起声音,一个人走到了池子边上,怔怔站了半晌。
他摘下兜帽,慢慢跪了下来,“陛下。”
两滴泪砸在了石块上。
同二十多年前相比,曲嘉文老的并不快,仿佛岁月在他这里停住了。
他很快擦干眼泪,原本想让闻景晔入土为安,可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做,任由闻景晔的尸身腐烂,消失,只余下一具枯骨。
世事变迁,光岁更迭。
沉睡在药池中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长睫轻轻颤动,他慢慢睁开了眼。
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薛琅眼珠转动,慢慢咂了咂嘴,苦味渐渐蔓延至整个口腔,在药池子里泡久了,他身上已经全是药草的味道。
薛琅拧起眉头,扑腾着站了起来,手上忽然像是被什么给拉住,他一偏头,见自己手上竟有只骷髅手,那骷髅手正紧紧攥着他。
他骇了一跳,用了下力气去甩。
咔嚓一下。
手骨头掉了。
他愣住,默然片刻后,对着那个坐在自己边上的骷髅架子表达了些微的歉意。
“你终于醒了。”
薛琅顺着声音往边上看去,见有个人正盘腿坐在那,他只有一个背影,不过看那长长的白发和苍老的声音,想必年纪已经很大了。
“你是谁?”
薛琅从药池子里蹚出来,他感觉有些冷,刚巧看到边上放着衣裳,便自己捡起来穿上了。
那老者等他穿好,道,“你拿上包袱,下山去吧。”
薛琅有些奇怪,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怎么都想不起来。
老者仿佛看出了他的困惑,“有些事忘了未必不是好事,前尘如何都已是过去,人呐,要往前看。”
薛琅沉默半晌,拿起了地上的包袱。
走到洞口时,他听到身后老者近乎叹息的声音。
“薛琅,保重。”
洞中重又安静下来,老者走路缓慢,半晌才来到骷髅边上,将他那只断手放了回去。
仅仅做了这点事便已累的气喘吁吁,他盘腿坐下,轻轻笑了,“陛下,您等的人,终于醒了。”
他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那书已经很旧了,因为翻过许多遍而显得十分破烂。他将弯折的角捋平,自言自语道,“我也终于等到了。”
当年的一念之差,令他走了别人的路,也因此,他在这里守了整整一百六十七年。
如今,总算是还清了。
他终于可以轻松地离开这里。
老者将书郑重地放在双腿之间,安详地阖上了双眼。
薛琅背着包袱下了山,山路终年飘雪,崎岖难行,他回过头,仿佛看到有人在风雪中静静凝望着他。
薛琅站了片刻,转过头,大步往前走去。
熹微的晨光照在脸上,薛琅眯了眯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化作白霜,消散在日光下。
岁月匆匆,总有人停下,也总有人往前。
前路远阔,江海余生。
只是有时看那巍峨山川,他也会偶尔记起,好像有人曾将这些尽数捧给自己。
眷恋的眉眼在记忆中模糊不清。
会是谁呢?
——完——
本书完结,这就是我心中的薛琅独美啦。之后还会有番外,感谢一路陪伴,江湖高远,后会有期,我们下本再见~
“非常棒非常棒,薛老师完美收工!”
导演跑过来,十分兴奋地跟薛琅握手,“薛老师,《雨露君恩》差不多就已拍摄完毕了,晚点我会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如果到时候有补充的,还希望薛老师能配合我们。”
薛琅轻轻点头,“一定。”
到了薛琅这种咖位,导演都得求着说话。
等人一散,薛琅立刻将厚重的外衫脱下,助理小跑过来左手拿着小风扇,右手端着冰西瓜汁。
“薛老师,你演得也太好了吧,闻景晔死的时候我都要哭了!”
薛琅有些无语,他把西瓜汁拿过来一口气吸光,空杯子塞回他手里,“那是闻景晔演技好,找你闻老师去。”
“薛老师!”曲嘉文从搭造的洞中跑出来,妆也不卸衣服也不换,拿着纸笔面颊微红,小心道,“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他是今年新毕业的大学生,从小就喜欢薛琅,是薛琅的忠实粉丝,也是因为薛琅他才托关系拿到这个角色——虽然一开始他想拿的是四攻之一的角色,不过他没什么名气,导演肯定不允许。
小角色也好,起码跟薛老师说上话了。
薛琅拿过来,低头认真给他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