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马后,曲嘉文此后左右,不知说了什么,皇帝直接指了只野鸡赐给他。
野鸡的确不稀奇,可皇帝亲手猎来的,那就不一样了。
接着他拍拍闻景晔,又指了头狐狸给他,气氛一片融洽。
曲嘉文跟闻景晔站一起,薛琅远远看着,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站在这两人对立面的时候。
“兰玉,你怎么了?”太子握住他的手,“手怎么这么冰,是不是外头风大?”
说着他偏头对宫人吩咐道,“去把我的披风拿来。”
薛琅收回视线,“太子不必麻烦了,奴才不冷。”
他话音刚落,手里忽然被塞了个什么温热软和的东西,他吓了一跳,差点丢出去,太子眼疾手快地包住他的手,“别摔别摔。”
薛琅这才看到手心里的是只小兔子。
只有一个手掌大小,灰色毛发光溜柔软,黝黑眼珠安静温顺。
“喜欢吗?”太子伸手抚着那双小耳朵,“我特意捉来给你的。”
薛琅无言,“……多谢太子。”
哪怕他不善骑射,可也不至于这么寒酸。
太子笑道,“四弟宅心仁厚,原本猎得八只猎物,最后都放了。父皇听后十分欢喜,重赏了四弟。”
难怪他当时说回头再猎,原来是早有预谋。
闻景晔久居冷宫,比射箭是绝对比不过其他皇子的,于是干脆不比,既落了个好名声,又不掉脸面。
薛琅严肃道,“曲嘉文并不是好相与的,而且陛下过分宠信宦官,必定会使宦权干政,太子要小心四皇子与曲嘉文。”
太子道,“不必忧心,小路子是从我宫里出去的,我知晓他的为人。至于四弟,他从前在冷宫受了许多委屈,我身为兄长,更应多多照看他才是。”
“太子……”
“兰玉,我饿了,咱们一起用膳吧,今日猎了不少好东西,可有的吃了。”
太子出去后,薛琅面色微沉。
宫中哪有什么父子手足之情,太子过于仁善,只会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来人。”
小太监掀开帐子进来,“薛公子。”
薛琅捏着手里兔子的脖颈扔给小太监,“去找个笼子关好。”
“是。”
狩猎很快结束,对薛琅来说,不过是在帐子里歇了几天,日日无聊的很。
回去路上,马车颠簸,旁边的笼中兔温顺的吃着草,薛琅看书看累了,闭目养神,忽然察觉马车前倾着晃了晃,一睁开眼就见闻景晔掀帘而入。
车队照常前进,没人注意到四皇子此刻偷偷进了别人的马车。
薛琅眸光一闪,不冷不淡道,“四皇子怎么来了。”
这些日子闻景晔可是在陛下面前出了好大的风头,早已不是当初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冷宫皇子了。
“兰玉怎么对我这样冷淡。”闻景晔从玉盘里捏了块糕点吃,桂花芬芳,入口即化,“这也是皇兄给你备的?”
他冷不丁短促的低笑一声,“看来我皇兄对你还真是不错。”
薛琅语气恭敬,眉眼却多有不耐,“四皇子有何事?”
闻景晔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情绪,“兰玉怎么不大高兴。”
没有威胁的冷宫皇子就如路边的野猫,哪怕抓过人,可那弱小可怜的模样,还是会让人想去逗弄一番。
可以蹦跶,可以咬人,薛琅给出温情的条件是,闻景晔完完全全被攥在手心里。
但现在闻景晔已经开始悄悄磨爪子了。
“兰玉,你与曲嘉文有过节?”
茶香清冽,热气腾腾,薛琅给自己倒了杯,道,“没有。”
“若没有,你为何杀他。”
薛琅眸光微动,接着淡淡饮了口茶。
“如今曲嘉文可不是当初任你拿捏的小太监了,若你真想杀他……”闻景晔慢慢道,“我可以助你。”
“我身后是太子,”薛琅放下茶杯,轻笑,“何须你来帮我。”
闻景晔面色微暗,旋即笑道,“太子那见人三分笑的性子,你以为他真会助你?怕到时候事情败露,他站在哪一方还说不定呢。”
不等薛琅反应,闻景晔忽然欺身而上,薛琅就势往后倒了几分隔开距离,然而闻景晔只是拽着他的衣袖,盯着那漂亮如蛇蝎的面孔,就算知道此人阴毒不可信,却还是想伸手抓在手里。
“我还想问,你为何一定要追随皇兄。”
声线垂低,“我也是皇嗣。”
冰冷神色一闪而逝,薛琅笑道,“好啊,那四皇子就用曲嘉文的人头表诚吧。”
闻景晔勾起一缕薛琅落在耳边的墨发,一圈圈的缠在指尖,“兰玉,买卖不是这么做的,要是我帮你杀了曲嘉文,你反水怎么办?那我岂非一无所有了。”
薛琅眼底晦暗,不知又在算计什么,闪烁着微微的光亮。
“若你答应追随我,我立刻去为你杀了曲嘉文。”
那双眼如此真诚,就像上辈子一样,找不出丝毫破绽。
可他却清楚的知道这个人掌握权力后是什么样子。
“你现在有什么?皇帝即兴的父子情,看似与你绑在一起的慧妃?如果连曲嘉文的命都拿不出来,那你手上的筹码,并不值得奴才为你卖命。”
薛琅慢慢推开他,“四皇子请吧,要是让太子看见就不好了。”
下马车之前,闻景晔转过头,深深望着薛琅,“兔子脾性温顺,中看不中用,你想要的,他给不起。”
白驹过隙,次年开春,正值春寒料峭,天还未亮,薛府内的下人早早忙碌起来。
薛府管家薛重唤掀开厚厚的帘子,香薰缭绕,薛琅展开双臂站在屏风后等着婢女伺候穿衣。
衣袍繁复,玉带奢贵,婢女跪下来系佩玉香囊时,薛重唤便将手炉递了上去。
薛琅接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碰着,神色倦怠,双眼迷蒙。
薛重唤接过婢女手里的狐毛大氅,抖开了来给薛琅披上,“公子,太子不是允你晚些再去吗?”
薛琅是个骨子里犯懒的人,可为了进宫陪太子,每天不亮就要起身,瞧着着实辛苦。
古往今来,哪个谋士不是被以礼相待,没有一个人会做到这种地步。
薛琅眉心微蹙,薛重唤立刻便将带子打松了些。
薛琅这才道,“太子身边谋士众多,不缺我一个,若要得太子宠信,必定得与其他人不同。”
说着他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烛光映着眼底光亮闪烁。
婢女们在他身上滚完熏香,薛重唤掀起帘子,走在薛琅前面为他掌灯,将脚下道路照的十分清晰。
薛重唤刚进府没多久就成了薛府管家,他本人对薛琅也是尽心尽力,不光府内大小事务,就连薛琅平日爱吃之物,衣服料子,惯用熏香的采买都是他一手操办,甚至于更衣,掌灯这些小事也不放心交给别人,只要是近身伺候薛琅的事儿,他全揽了。
而薛琅之所以将他收入府中,只是因为上辈子薛府被抄时,所有人都急于跟“薛”这个字撇清关系,唯独这人没有。
他在自身难保的情境下都还想着让薛琅跑,范策也是他寻来帮薛琅的,虽然失败了。
这样的人薛琅用着舒坦,不必担心他的忠心和身份。
冷风呼啸,马车两侧早就挂上了厚厚的毡帘,里面十分暖和。
薛琅坐进去,厚厚的裘氅使身下松软许多,他将手背贴在手炉上热了热。
马车里备了滚烫的茶水和薛琅平日爱吃的零嘴点心。
薛重唤扣扣马车门,道,“公子冷不冷?要不要再加一盆炭火?”
“不必了。”
行至半路,薛琅感到马车忽然停了,他将帘子掀了条缝,刮进来阵冷风。外面的天儿还不明朗,薛琅隐约看见对面有驾马车,但看车间装饰十分普通,甚至于寒酸。
薛琅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上辈子在宫中,便是贵妃见了他都要避让,更遑论其他人。
对面的车夫回头道,“公子,这马车不让。”
车内传出温和清澈的声音,“无妨,我们让让吧。”
待薛府的马车走过后,他们才动身往回走。
随着车轮声越行越远,小厮葛不为不甘心道,“公子,以你的身份,何必让他们。”
车内坐着的公子,一身青衫芝兰玉树,清逸出尘。
“这有什么,又不碍事。”
“公子,我刚才都瞧见了,那马车上的六角灯笼题的是一个‘薛’字,京城有名有姓的数十户,哪有什么薛家,”葛不为冷哼一声,“今日公子若乘的是沈家马车,看他还敢不敢跟公子摆谱。”
说到薛,沈云鹤翻书的指尖微顿。
沈家自幼书香门第,百官之首,在朝中地位显赫,光是太子太傅和帝师,沈家便出过三代。沈家拥护太子,是太子在朝中最大的助力。而沈云鹤与太子自幼相识,是莫逆挚友,他在百庭学宫读书时,两人经常飞书传信。
而去年始,他便在太子传来的书信中频繁看到一个名字。
薛琅,兰玉。
信中多次夸赞薛琅,言他“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太子仁善,对谁都以礼相待,可真要说至交好友,却没几个,这薛琅竟然让太子短短时日内如此信任,想必是极有才情之人。
刚刚那人撩起帘子时,恰好他远远的望了一眼,但看不清面容,只是那车夫倒昂然挺胸的,静等着他们让路,甚至面上还露出些许不耐。
薛琅,应与刚刚马车上的人无关。
沈云鹤合上书道,“好了,这样的小事也值得你念叨许久。”
“那是自然,公子身份尊贵,何时被人如此轻慢过。”
满京皆知,沈家独子沈云鹤为人清正雅致,自小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及笄后前来提亲的人家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可他一个都没答应,就连当今圣上都知道沈家小子“不近女色”。
据说沈云鹤乘坐的仪仗每日都散发着清新花香,一开始以为是沈家娇奢,后来才知京城家家户户的女子都在他上朝必经路上提着花篮夹道相迎,待沈云鹤的仪仗经过便拿篮子里的花砸过去。
沈云鹤此番回来不想弄出那么大阵仗,所以在进京前才换了辆并不引人注目的马车。
京城下了场初春的雪,那节白落在梅花枝上,别有风味。
太子开着窗,对着外面景致写写画画,薛琅进来时只觉得屋内比屋外还要冷。
薛琅将门掩上,隔绝外面的风雪,“太子?”
“兰玉,你来得正好,”太子搁下笔墨,推开镇纸,“看看我这傲雪梅霜图如何?”
丹青上还有未干的朱砂,薛琅走过去细细看着,捉住右手衣袖,指尖按住某处缓缓往边上滑去,指腹下流出一道由深及浅的绯色印记。
倏然间,梅花被重雪按压拍打的神韵跃然纸上。
太子眼前一亮,抚掌笑道,“好好好,这一笔可太妙了。”
说着他赶紧叫人来将这画裱好挂起。
太监领了命刚要出门,太子又叫住他,“还有,将窗子关上,烧个手炉拿来,再多加两个炭盆。”
薛琅的大氅上沾了风雪,太子伸手拍了拍,又叫宫人解了去屏风后腾干,他始终记得薛琅畏寒。
“先去暖阁吧,别冷着了,我去给母后请安。”
皇后不大喜欢薛琅,总觉得太子太纵容他了,每次薛琅去凤仪宫都没有好脸色,不是忘记让他不平身,就是让他干站在门外候着,一来二去,太子也就不带他去了。
太子一走,一个小太监猫腰走进来,附耳在薛琅边上言语了几句。
薛琅眸色晦暗。
上辈子约莫也是这个时候,慧妃有孕,如能正常生下来排行老六。
是个能牵扯闻景晔的棋子呢。
倒是容嫔的孩子有些麻烦。
曲嘉文投诚容嫔后,容嫔的日子明显好过了许多,又因那张真人的话,皇帝一直觉得容嫔肚子里的孩子是天命所归。
尤其这些日子,哪怕容嫔有孕并不能很好的伺候,他也已经连着多日翻了容嫔的牌子,就连宠冠后宫多年的慧妃都对她颇为忌惮。
可上辈子的容嫔绝没有如此地位。
“去告诉司天台,他知道该怎么说。”
皇帝晚年越发迷信,据说春三月就要请张真人来宫里了,薛琅已确定此人是曲嘉文招揽皇权的阶下石。
若是太子继位,曲嘉文下场不会比上辈子的自己好到哪去,可若是他想要扶持容嫔的孩子,那就难说了。
不过大皇子为长子,闻景晔虎视眈眈,太子又名正言顺,想要立容嫔的孩子,就算哄得了皇帝,真要立储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第二日太子要去凤仪宫请安时,薛琅忽然道,“奴才愿陪太子同去。”
太子先是一喜,接着又叹口气,“兰玉,你不必……”
“太子对奴才恩泽深厚,皇后不喜也是应当。”
太子忽然握住他的手,眉眼温润,郑重道,“兰玉,我引你为知己,并非将你当做奴才。”
他乃当朝太子,自小便锦衣玉食,可这个身份却让他如被困在笼中的鸟雀,每日都要严于律己,苦读诗书,一举一动都被严苛教诲,他活的像太子,却不像闻景礼,宫中长夜漫漫,若非有薛琅常伴身侧,恐怕会更加难挨。
薛琅知他,懂他,那些无法诉诸于人的苦闷,他便也只能说与薛琅听。
“奴才承蒙太子恩情,必定永世追随太子,为太子赴汤蹈火,出生入死。”
薛琅慢慢回握住他,眼尾轻轻弯起,墨色双目晃着细碎的光,太子便在这光中,瞧见了自己。
太子昨日从上书房出来时不小心磕到桌角,手背青紫了一块,皇后瞧见心疼不已,以薛琅照看不周为由,罚他去外廊背礼记。
因太子求了情,皇后又怒气大发,命薛琅在宫门口罚跪。
那里来往宫人众多,皇后此举便是叫人警醒,任何花言巧语,心术不正之人休想接近太子。
外头天儿这么冷,地面冰凉坚硬,薛琅撩开衣摆,挺直脊背跪在了宫门口,凛冽的寒意顺着皮肉打进骨头缝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宫女太监瞧见了皆望过来,而后嬉笑私语着离去。
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规律,平缓,在不远处似乎凝滞了一瞬,接着恢复如常。
下一刻,视线中出现蓝色蟒袍,针脚整齐,绣工非凡,只是腰间缀着一个过分朴实的香囊,而且这香囊越看越熟悉。
“兰玉,怎么跪在这里。”
闻景晔蹲下身,视线从薛琅通红的手上扫过,接着落在薛琅发白的唇上。
“冷吗?”
他伸手想摸一下,被薛琅往后躲了。
薛琅淡声道,“奴才参见四皇子。”
凤仪宫人多眼杂,又是皇后的地盘,闻景晔沉默着看了薛琅一会儿后缓缓起身,抬脚踏进了宫中。
陆续有其他皇子公主前来请安,皇后宅心仁厚是宫里上下皆知的事,他们对薛琅犯了什么过错很是好奇。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太子才从宫中出来,步伐匆匆,神色急切。
“兰玉!”
一踏出宫门,他便解下自己的大氅裹住薛琅,“快点,手炉呢!”
小跑着才跟上来的小太监扶正了帽子,闻言连忙将手炉递过去,太子一把拿过,捉着薛琅的手放上去。
骤然触碰到热气,哪怕是温热也变得滚烫,薛琅蹙着眉缩了一下。
太子便用自己的手包裹住他的,一边揉搓着一边送到嘴边哈气,等到他适应了,便撩开衣衫将薛琅的手放在了自己胸口前。
薛琅骇了一跳,猛地往回抽,然而被太子用力扣住,动弹不得。
“太子,太子这不成体统!”
太监也急道,“太子,娘娘就对公子不满,若是传到娘娘耳中,薛公子日后怕是更没好果子吃了。”
太子这才松开手,“是我考虑不周,兰玉,快起来,咱们回去。”
薛琅扶着宫墙起身,可跪的太久,膝盖已经没了知觉。
太子扶住他,而后顺势将人拉到了自己背上。
小太监大惊,“太……太子。”
然而太子已经背着人平稳大步往回赶了。
薛琅扣着太子肩膀的手紧了紧,“太子……”
太子温和的声音透过冷气坚定的传过来,“别怕,你若是不想叫人认出来,就罩住脸。”
薛琅无言。
片刻后默默拉起大氅罩住了脸。
回了东宫,太子将人放在床上,吩咐宫人,“去准备热水,待会儿沐浴。”
宫人退出去后,太子捉着薛琅的脚替他脱了鞋袜。
薛琅往后躲避着,“太子身份尊崇,怎可……”
太子半蹲在他面前道,“这里无人,别怕。”
将薛琅的脚搁在自己腿上,脚尖透着粉,嫩的像花苞,又像珠玉,蜷曲着,瑟缩着勾在他衣袍上,能感觉到那渗透进来的凉意。
他从未见过女子的脚,可他也从未见过哪个男子会生出这样一双脚。
太子看得怔了怔,而后抬起头来,却见薛琅蹙着眉头,脸憋得有些红,冰凉的额头竟渗出些许晶莹汗珠,看上去局促不安,跟原先从容平和的样子截然相反,太子不由得心中一动,淡笑道,“兰玉,在东宫你不必太过拘束,拿我这当自己府上就好。”
将鞋子脱去后,又将他的裤子拽上去看了膝盖,“有些青紫,我叫人去拿药,等你沐浴完出来用。”
浴桶很快打好了水,宫人过来喊的时候薛琅伸脚去够鞋子,脚尖绷直的样子看得太子心中有丝异样,鞋子他放得远,薛琅够得有些费劲,太子索性便将人抱起来。
“无妨,很快就到了……别动,当心摔了。”
宫女替薛琅解了外衣后便纷纷退了出去,薛琅赤着脚绕到屏风后,水雾缭绕,视线迷蒙,他睁开眼,眼底的无措统统褪去,泛着水光的冷。
他坐在浴桶里,水池往上升了些,将将停在锁骨下方。
薛琅闭上眼往后靠去,热气腾盛,他喃喃出几个字,“君子兰。”
太子推门而入时,薛琅刚披上亵衣,敞开的衣领露出白皙胸口,脸颊绯色,墨发被笼在一边,额间的有些沾了水。
两人隔着水雾相望,薛琅行礼,“太子。”
“快把衣服穿好,莫染了风寒。”
他让薛琅坐在床榻上,看样子竟是要亲手上药。
“太子,奴才自己来就好了。”
“这有什么?我幼时顽皮,回回磕碰到了,都是之清替我擦的药。”
有小太监来禀报,手里还呈上一物,“太子,这是四皇子叫人送来给薛公子的。”
薛琅心中一顿,侧目看了去。
太子拿起来闻了闻,“治冻伤的,虽然难得,但比不过我这里的。”
他摆摆手道,“拿下去放着吧。”
见太子面上并无异样,薛琅这才慢慢收回了目光。
自慧妃怀孕后,四皇子日子更加不好过,太医断言怀的是个壮实男胎,这让她很是欢喜,自然对养子颇有薄待。闻景晔明明到了快要出宫开府的年纪,可慧妃迟迟不提,皇上公务繁忙,压根记不得这回事。
这冻伤药对他而言,怕已经是最好的东西了。
小太监退出去后,太子掀开薛琅的衣摆,细细为他擦着药,“疼吗?”
“奴才不疼。”
太子轻轻吹了吹,“日后别再去母后宫里了,她若是问起你,我自会去说。”
薛琅垂下眼,“奴才多谢太子庇护。”
当夜太子欲让他留宿宫中,薛琅婉拒了,赶在宫门落锁前出宫。
只是刚到宫门口,远远的,他瞧见一道身影。
天早早黑了,那人站在墙根底下,半个身子都藏在阴暗中。
薛琅远远跟他对视一眼,接着面不改色地走过去。
“兰玉。”
闻景晔慢慢从昏暗中走出,像是等候多时了。
他看上去精神不济,面上尽是疲惫。薛琅不由想到前几日,据说四皇子顶撞慧妃,惹得陛下大怒,直接拖出去打了三十板。
薛琅敛了神色,“奴才参见四皇子。”
“膝盖如何了。”
“多谢四皇子记挂,”薛琅淡淡道,“奴才无事。”
闻景晔软下声音,“兰玉不要与我这般生分。”
薛琅嫌起眼皮,语气懒散,却又仿佛夹着刀子,“四皇子当着太子的面送药,又是何用意?”
似乎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被责问,闻景晔默了许久才闷声道,“我是太忧心你了。”
他面目真诚,薛琅一时也看不出真情还是假意。
闻景晔穿的单薄,他伸手拢了拢衣服,手背上露出几道交错的荆条痕迹。
薛琅扫去一眼,“你的手?”
“母妃她气我读书不认真。”闻景晔用袖子遮住,他如今这副样子,又像是回到了冷宫里一般,先前想争夺储位的野心荡然无存。
“我送你的药用了吗?那个很顶用的。”
薛琅淡笑,“太子那里有更好的。”
他从衣袖里掏出药来塞给闻景晔,“殿下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闻景晔垂下头,“兰玉,是我的错,你别生我的气。”
他以为靠着慧妃,得了皇帝青眼就能一步登天。可慧妃并非真心待他,而皇帝待他也不过像是逗弄阿猫阿狗,哪怕极尽讨好,皇帝心里也从未将他当过儿子看。
不过几月时光,他的日子从天坠地。
闻景晔的身形如今抽高不少,靠的近了,还能看到薛琅细腻白皙的脖颈顺着衣领收进去,鼻尖是淡淡的荼芜香气,他轻轻抱住薛琅,孩子似的,“我比不过皇兄。”
薛琅刚要推开他,就听少年哽咽的语气,“兰玉,母妃待我不好。”
薛琅动作一顿,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如今慧妃有了身孕,你要多体谅她一些。”
在薛琅看不到的地方,闻景晔眼眸极亮,嘴角轻轻弯起,无声地抱紧了薛琅细瘦的腰身。
薛琅对他的戒备,只因自己挡了他的路,碍了他的事,若是自己表现的无害些,就像当初在冷宫一样,任谁都可以随便踩上一脚,那薛琅便不会对他冷眼相待。
薛琅如此,其他人亦然。
那以后闻景晔果真收敛了那份心思似的,整日遛鸟逃课,还在皇帝抽查功课时一问三不知,皇帝怒斥他扶不起的阿斗,将他从殿内踹了出去,从此再没提起过这个儿子。
所有人都知道,四皇子废了。
放下戒心的除了薛琅,还有慧妃。
闻景晔越是不务正业,慧妃便越开心,她不再打闻景晔掌心,反而到处搜刮蛐蛐蹴鞠之类的东西送过去。
在所有人看来,哪怕皇帝已经厌弃了四皇子,慧妃依旧对闻景晔极好,将他视如己出。
皇帝听说之后,夸她贤良淑德,又在慧妃宫中留宿多日。
薛琅偶尔也能在宫中遇见他,对方与几个宫女缠在一处,丝毫没有皇嗣该有的样子。
这人一贯会做戏,薛琅并未全信。
上辈子他靠着薛琅才爬上了那个位置,如今他一无所有,身后空无一人,到最后怕是要假戏真做了。
夜半,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偌大的薛府笼罩在夜色当中。
房门门扉忽然被叩响,薛琅坐起身来,“谁。”
门外传来薛重唤的声音,“大人,是奴才。”
“进。”
薛重唤推门而入,他提着灯笼,带着外面的风霜,“大人,出事了。”
一炷香后,薛重唤带着闻景晔进来,薛琅靠在软椅上,墨发未梳,只用带子松松绑着,有几缕碎发垂在额间,手里是刚沏好的新茶,只拢在手心里暖着。
闻景晔面色苍白,衣摆溅了许多泥水,进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给绊了一下。
薛琅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因为时间匆忙,来不及换衣裳,只在外头披了件大氅,许是开门时刮了冷风进来,那双被衣摆掩盖了一般的脚整个儿都缩了回去。
闻景晔扫了一眼便垂下去,低首敛眸的样子无害极了。
薛重唤走过去,附耳说了些什么,薛琅神色慢慢凝重起来,望着闻景晔的目光也别有深意。
他从软椅上走下来,走至闻景晔身前时,对方忽然冲过来抱住薛琅,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有些害怕。
“兰玉,母妃小产了。”
薛琅隔着闻景晔的肩头看了眼薛重唤,薛重唤会意,静静退出了房门。
薛琅拍拍怀中人的肩膀,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椅子上坐下。
烛火的昏暗光亮照进眼睛里,薛琅半蹲在软椅边,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无措和惊惧。
他轻轻摸着闻景晔的后背,安抚地问,“告诉奴才,发生了什么?”
“母妃半夜忽然腹痛不止,出了许多血,青檀叫了太医,太医说孩子保不住了,我听见……”闻景晔的唇微微颤抖,“我听见母妃对父皇说,是我克死了弟弟,要杀了我替他偿命。”
他僵硬地转过头,握着薛琅的手力道忽然大了许多,眼中撑出血丝,“父皇会杀了我吗。”
薛琅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分辨他话语的真假,片刻后才慢慢笑道,“怎么会,你是大楚的皇子,陛下不会这样做的。”
他一笑,眼中就仿佛盛了春水,闻景晔渐渐放松了身体。
“兰玉,”他嘴唇干裂,拽着薛琅像是抓着救命稻草,“我没有克死弟弟。”
薛琅轻声道,“奴才相信四皇子。”
“别怕,”他将茶杯放进闻景晔手里,“告诉奴才,你看到了什么?慧妃这一胎,为何没保住。”
闻景晔低着头,半晌后摇摇头,“我不知道。”
见薛琅没有回应,他有些急了,“我真的不知道,当时我在屋内睡觉,被外面的声音惊醒后才发现母妃小产了。”
“奴才知道了,这件事与四皇子无关,四皇子不必担忧。”
薛琅起身时,衣角忽然被拽住,闻景晔仰着头看他,眼中惊惶一闪而逝,“我今夜不想回宫中。”
他是因为太害怕才从宫中跑出来的,也不知是怎么出的宫门,或许又是钻的哪个狗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