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想太多。”他随手摸了摸虞栖枝苍白冰冷面颊。
虞栖枝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乖巧地点了点头,只是拥着他的手越发收紧了些。
“世子,马车雪厚难行,夫人所乘马车的车辙损坏,要修好只能等雪下得小些,可能得再等上半个时辰。”
隔着马车车帘,侯府车夫在外抱歉道。
车内暖炉的炭火也快便要熄灭,裴璟眉心微拧。
“下车,我带你回去。”
他将虞栖枝抱上马背。
裴璟脱下氅衣,又将她裹了个严实,只留小半张脸露在外面。
虞栖枝忍不住回头看他。
就见裴璟只穿着一袭窄袖镶貂绒袍衫,在寒天雪地里显得分外利落单薄。
“裴璟,你不冷吗?”她问。
在马车外头,虞栖枝呵出的气息立刻成了白汽。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那么弱?”裴璟轻轻嗤笑了声。
他语毕催马,骏马应声向前疾驰。马蹄在雪地上迅疾踏过,扬起纷扬碎雪。
街市行人寥寥,虞栖枝只觉眼中街景急速后退。
裴璟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萦绕在她鼻端,相隔着几层衣料,男人温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到她的后背。
宽大的氅衣为她抵御了大半寒冷,颠簸之下,寒冷如刀的朔风依旧刮向她的脸颊与鼻腔。
虞栖枝心口的闷窒却莫名消散几分。
仿佛策马飞奔向前,就能将烦忧抛诸脑后。也能借此暂时忘却一些故人,旧事。
转眼,元日将至,冬日里肆虐的风雪也逐渐有了止息的态势。
长安城街头巷尾都洋溢着节庆的欢喜,昌宁侯府的世子院中,却是一切如常。
给太子翻案的事告一段落,这日裴璟下值比往常都早了些。
有些意外的是,平日里眼巴巴等着他回府的虞栖枝,这次却没有来寻他。
天色微微暗下,从书房望出去,恰能见到虞栖枝厢房内亮起的灯烛。
裴璟嘴角轻抿,莫名有些许烦躁。
“夫人今日没什么精神,没用晚膳就睡下了,想是身子不适……”
厢房外,恰好是虞栖枝的贴身婢女芳儿值夜,她原本也有些瞌睡,忽然见着裴璟,人立刻就吓清醒了。
她仍是害怕裴璟,哆哆嗦嗦地,生怕自己在世子跟前一个不留神说漏了嘴。
她是知晓实情的——
今日,是小姐从前的青梅竹马,封家那位少爷的祭日啊。
厢房外间暗着,卧房内却是点着灯火,虞栖枝房内的灯烛似乎是彻夜不熄的。
烛火摇曳,映出榻上人的睡颜。
平心而论,虞栖枝生了一张很漂亮的脸。长眉微弯,鼻尖微翘的弧度显出一点娇俏,然后是她的抿起的双唇。
润泽的,饱满的,像是要引人亲吻。
裴璟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俯身覆上她柔软的双唇,虞栖枝温热的呼吸便细细碎碎地洒在他鼻尖。
裴璟眸色一动,随后在虞栖枝唇上轻轻咬了下去。
于是单纯的亲吻变成了舔咬,与辗转碾磨的品尝。
虞栖枝在睡梦中蹙起眉,被吻得微微颤栗。
她眼睫带着略微湿意,不知又做了什么梦。
钟漏“铛”的响过一声。
虞栖枝阖着的眼睫颤了颤。
感受到唇上的触感,虞栖枝下意识别过脸,睁眼见到是他,她愣了片刻,又乖顺地伸臂揽住他腰。
裴璟伸手去解她的衣带,接下来的事便要顺理成章地发生。
虞栖枝却推开了他的手臂,垂眸摇了摇头轻道:“我今日不想。”
裴璟眼眸沉了沉。他看了眼虞栖枝的手,没说什么,虞栖枝却也看出他眼底的不悦与冷意。
不过,裴璟倒也没有那种喜欢强迫人的癖好,他起身,去了里间浴室。
再出来时,裴璟俊美眉目间笼着一层水汽,他瞥她一眼,便要走。
两人不同房时,裴璟没有在她这里留宿的习惯。
烛影在虞栖枝眼中摇晃,晃得裴璟挺拔修长的身影在她眼中变得失真。
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虞栖枝忍不住指尖颤抖。
“别走。”
虞栖枝忽然有些着急,追过去,从裴璟的身后抱住他:“别丢下我。”
裴璟背对着她,因此没察觉虞栖枝看向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
像是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今晚陪陪我,好不好?”
虞栖枝轻声祈求。
过去的回忆就这么涌上心头。
洛县不高的土坡上,虞栖枝从家中翻墙出来,与封青凌相约。
她向封青凌掰扯这些日子零零碎碎的琐事,又说到小伙伴陈二前几日与他娃娃亲成婚之事。成婚之后,小时候只会流哈喇子的陈二,居然就一下子变得人模人样起来了。
“凌哥哥,你什么时候来娶我?”
星空下,虞栖枝歪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被虞栖枝称作“凌哥哥”的俊朗少年也侧目看她。
封青凌脸上神情无奈又温柔,常常让虞栖枝联想到被暖阳晒过的稻草。
“再过两年,等兄长成亲后,我就来你家提亲。”
虞栖枝容色黯了黯,想到了街坊邻居中流传的有关她家的闲言碎语。
虞栖枝的脸颊被他捏了下。
“等我兄长成亲继承家业以后,他不会干涉我的选择。”封青凌看着她:“我可以选择自己喜爱的人,只要阿潆你不嫌弃我们封家是商贾出身。”
听到“喜爱的人”从封青凌口中说出,虞栖枝忍不住通红了耳根。
她将脸埋进他胸膛,少年的双臂也同样拥紧了她。
洛县寒凉的夜风拂过身躯,夜鸦粗嘎啼叫,这些都影响不了虞栖枝心中的期盼与甜蜜。
她从封青凌温暖的怀抱中抬头:“如果你没来呢?那我就嫁给别人啦。”
封青凌无奈挑眉,接着,一个温柔轻软的吻印向她的双唇。
属于少年人的青涩的吻一触即分。
“约好了,阿潆。”封青凌指尖轻轻点了点她唇角,望着她道。
虞栖枝因少年的举动微微睁圆了眼睛。随后,她重重点了下头。
外室之女的尴尬身份,周遭人的暗暗议论与排挤,愁苦叹息的姨娘,面目模糊的父亲。
虞栖枝幼时的生活便由这些构成。
直到封青凌的出现,像一束光那样,将她晦暗困窘的世界,点亮了。
裴璟闭目养神。察觉到虞栖枝频频看向他的视线,暗自皱眉。
过了一会,虞栖枝却又躺了回去,把脑袋蹭到他胸口,呼吸渐渐均匀。
也不是亲昵的姿态,带点依赖,反而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让他想起小时候养的狗。
天气渐渐回暖,很快便到了年节。
年节这日,是昌宁侯府众人难得聚齐,吃团圆饭的日子。
裴璟的庶兄裴朔常年在外修道,侯府老侯爷这些年头疾发作,远离朝堂,在有汤泉的庄子上养生常住。
老侯爷与大公子裴朔的两架车马在城郊遇上,便赶巧一齐回来了。
长房郑氏早就携着幼子等在侯府门前,待马车刚停下便热切地迎了上去。
老侯爷和他身边的侧夫人,与裴朔长房一家站在一块,看着倒更像一家人。
裴璟这边,则冷清不少,妹妹裴幼凝染了风寒,不好出屋吹风,便只有他与虞栖枝出面。
老侯爷与裴朔一家三口略说了几句,目光便转向裴璟这里。
老侯爷威严的视线扫过裴璟身旁的虞栖枝,在她脸上停顿片刻,若有所思的样子。
或许是停顿的时间有些长了,虞栖枝被这审视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舒服,往裴璟身侧躲了躲。
裴璟没说什么,只淡淡迎上去:“父亲。”
虞栖枝则跟在裴璟后头行礼。
天色渐渐暗下,也快到了用膳的时辰,众人便也不再多礼,请了老祖宗后,进厅堂落座。
昌宁侯府依旧沿用先祖定下的规矩,宴上男女不同席。
裴璟落座前,回头看了虞栖枝一眼,虞栖枝察觉到他视线,向他柔和笑笑。
其实虞栖枝在侯府过得还算自在,平日里没有公婆要侍奉,安和堂那边每半个月去一次,与侯府众人聚在一块的日子,也就年节的团圆宴而已。
但这顿饭通常都不是很愉快的。
饭后上了茶水,老侯爷那边的席散了,裴璟被老侯爷喊去前罩房的会客厅谈话。
女眷这边,老祖宗这边放下茶盏,瞧了眼活蹦乱跳的裴冀,面对虞栖枝,则是依旧的话题。
老祖宗想不明白,虞栖枝和裴璟,两个都是康健的人,怎么就生不出孩子呢?
虞栖枝羞愧低头,郑氏嘴角边噙着笑意,手上动作优雅地给老祖宗盛了碗碧玉粳米汤,作饭后消食。
“兴许是就身子有问题呢。”侧夫人何氏在旁听着,煽风点火笑道。
话出口,何氏挨了老祖宗一眼瞪,她收敛了神色,依旧看热闹不嫌事大般继续道:“又兴许,两个人身子都没问题,但碰到一块就是生不了孩子,也是有的。”
何氏这话实在有些粗鄙无礼,虞栖枝听了,却也只是朝她抿唇笑了笑。
“怀孩子这事也得看缘分,强求不来的。”虞栖枝道。
何氏面上笑意停顿,神情僵了一瞬,险有些挂不住。
她认定虞栖枝这是话里有话。
当年何氏抢在老侯爷与裴璟母亲成婚前,强行瞒着所有人将腹中的孩子产下,后又谋划带孩子登门的事,令昌宁侯府阖府震惊。
侯府闹了好一阵鸡飞狗跳,老侯爷当初也险些因这件事被政敌弹劾。
只是,现下也算时过境迁,陪在老侯爷身边的依旧是何氏,这才无人再去提起。
方才虞栖枝话中刻意提到“强求”,定然是在含沙射影她了!
虞栖枝与裴璟,这夫妻俩背地里指不定说了她多少坏话!
何氏恨得牙痒痒。
偏厅内,裴璟将这段时日朝中发生之事与老侯爷说了。
“太子那边,陛下还未松口解东宫的禁。”裴璟神情平淡。
“太子殿下尚且年轻,性情还是太过仁善。如今,皇子那边频频动作,陛下此举,也算是在暗中回护太子。”老侯爷叹了口气,道:“希望太子殿下经过此事,能多融会贯通些储君之道,别再轻易落入他人圈套。”
“殿下他会明白的。”裴璟言简意赅。
三言两语过后,偏厅陷入寂静。
父子俩久未相见,竟落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人到中年,身为父亲,老侯爷有心缓和他与裴璟的父子关系。
他打量起眼前出色的嫡子,轻易便联想到今日在侯府门前,站在裴璟身边的虞栖枝。
裴璟新娶的这名妻子门第寒微,与裴璟实在是很不相衬的。老侯爷眉头不由皱了皱。
虞栖枝的相貌无疑是漂亮的,只是举止瑟缩,果然难登大雅之堂。
不过,虞栖枝的那张脸……
方才细看之下,虞栖枝的眉眼,身段,都隐隐像极了一个人。
“璟儿,姜家的那个孩子,你究竟还没忘记她吗?”话到嘴边,老侯爷终是问出口。
裴璟神情微动。
见此情景,老侯爷心内不满摇了摇头。
果然,裴璟这次实在荒唐。
一意孤行娶了虞家庶女为妻,只因,虞栖枝与那姜家女郎相貌生得相似。
若他记得不错,姜家的那孩子……是叫姜罗衣吧?
那个裴璟少年时曾经荒唐提婚过的,裴璟如今的师娘,姜家的长女——姜罗衣。
裴璟的神色只在起初听老侯爷提起姜罗衣时,有些许波澜,很快又归于淡漠。
“罢了。你的婚事……你喜欢就好。”
自从头疾频频发作之后,老侯爷的心气也被病痛消磨地不如往日,逐渐显露出些衰败气象。
面对愈加年轻有为,却性情顽固的儿子,老侯爷无奈叹口气。
不过,其实这样也好。在此之前,四皇子那边,一直有意将其养妹襄乐郡主嫁予裴璟。
以昌宁侯府目前的立场,与襄乐郡主扯上关联,反倒会招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虽说裴璟为了姜罗衣,娶了虞栖枝这么个七品小吏之女作正妻,实在有些荒唐。
但裴璟显然还是有过考量的。
虞栖枝父亲在工部任主事一职,与权力争斗中心的任何一派,都扯不上半点关联。
更何况,虞栖枝家门低微,用来作应对四皇子不满的挡箭牌,最合适不过。
想到这里,老侯爷心中有了计较。裴璟真不愧是他的儿子。
见裴璟一副要起身告退的样子,老侯爷将人叫住,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凝了凝神色,道:“璟儿,还有何氏那边的事……”
老侯爷提及侧夫人何氏,裴璟果然拧眉。
“何氏她当不成继室。”老侯爷也知晓他愧对裴璟的母亲,安慰似的添了句。
“只是……何氏伺候为父多年,为父与她多少有些情分。在她面前,我就说是璟儿你不准许此事,免得何氏天天在为父耳边念叨扶正之事,搅得人不得安生。”
裴璟人已经走到门口,眉眼冷下几分:“无所谓。”
“反正我也不会同意的。”他道。
多可笑。老侯爷与他母亲,两人生前是怨偶,等人死后,一方却要开始扮演深情忠贞。
裴璟的生母孟氏与当今皇后同出一族,自当今圣上立孟家女为皇后以后,昌宁侯府侯夫人的位置,便只能是裴璟他母亲的。
隔日清晨,窗外一片浓黑。
“裴璟,怎么这么早。”
年节一过,便进了新春,天色却依旧亮得晚。
感受到身边人起身穿衣的动作,虞栖枝也醒了,她半睁着眼,嗓音轻软,语调中带着被吵醒的不满,倒是自然流露。
裴璟动作微顿,侧过脸,看向虞栖枝的脸。
他视线最后在她脖颈处停留片刻。
虞栖枝肤色很白,白皙颈项上,几抹鲜红的暧昧痕迹,瞧着扎眼。
确实是昨晚放肆了。
裴璟修长手指在虞栖枝有些红肿的唇角蹭过。
“你再睡会。”他道。
虞栖枝略带鼻音地应了声,又凑近了将人抱住,下意识的动作,似撒娇似痴缠。
只片刻之后,她的怀抱空了。
里屋门帘被打起,钻进一点冷风。
裴璟回头看她一眼,视线落在她脸上,眼底神情难辨。然后,没什么耽搁地转身走了。
卫川携着一身料峭春寒等在厢房外头。
时近新春,大雍朝的西北战场频频传来捷报,往常张牙舞爪的北狄人被朔方军逼得节节败退。
眼看压倒性的最终胜利就在眉睫,天子却诏令朔方军固守阵地,并要靳家将领回京述职。
今日,裴璟便是受圣人之命,务必赶在早朝之前,进宫与圣人及其近臣相商,朔方军中精锐,靳家军拔营回长安一事。
靳家军拔营回京,从前姜家的那名姜娘子,应当,也会一同随军回来。
想到了姜罗衣,卫川不难便联想起,如今的世子夫人,虞栖枝。
习武之人多是五感灵敏,卫川嗅出,世子从虞栖枝的厢房出来,衣裳上难免沾染了红梅花的香气,还混有女子的暖香。
只是这香气很淡,走几步便全然散去了。
拂晓之前,天色漆黑黯淡。
主仆二人多年的默契,卫川与裴璟二人并未有多余的交流。
但卫川却能察觉出,裴璟似乎不太高兴。
他突然想起,姜娘子从前,似乎……也是喜爱梅花香的。
世子心绪不悦,是因为朔方僵持的战局,还是因为姜娘子也要回长安了?
虞栖枝厢房内银丝碳火烧得很暖。
屋内暖意融融,再加上她昨晚也确实累到了,裴璟走后,虞栖枝也就继续睡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卯时初刻。
虞栖枝是被院外传来的尖利女声吵醒的。
“多金贵的人啊?”
“连清早给老祖宗请安敬茶的事都能睡过去,还能睡得稳当,要我看,真是一点规矩不懂!”
芳儿恰也在这时匆匆推门进来,面上神情慌乱歉疚。
方才在院外叫嚣的人是侧夫人何氏身边的嬷嬷。
世子院里,除了他们贴身伺候的几个下人,其余不相干的旁人进不来。
昨晚是芳儿守夜,今早不小心也打了个瞌睡,竟忘了将虞栖枝喊醒。
这世子院中的其他人,也只听命于裴璟,不会管她们。
故而,就算虞栖枝睡迟了,也无人叫醒。
虞栖枝定了下神,看向脸上写满自责的芳儿。
“本就是我自己睡过了,不干你的事。我现在就过去请安。”她安慰道。
安和堂内,众人已然坐定,听见门外的通传声,齐刷刷地将视线转向门口,看向一路被仆从引着进门的虞栖枝。
虞栖枝脸蛋漂亮倒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她每逢冬日总是有些小毛小病在身,瞧着便病歪歪的。
或许是到了春日,又或许是一路过来走得急,她白皙面颊泛起薄红,好似海棠春睡醒,又似芙蓉初发,倒是添了几分盎然生意。
老祖宗望向匆匆赶到的虞栖枝,看着虞栖枝裙摆随着她行走时的脚步,微微晃动。
步态迈得还是太过随意了些。
如此,与大家闺秀的仪态仍旧是差了一截。老祖宗不加掩饰地皱眉头。
何氏关注的却是另一方面。
虞栖枝来的匆忙,并未如何繁琐装扮,挽起的发髻簪了支碧玉簪子,衣着上,只一袭花草纹浅杏色襦袄裙,外罩了件对襟褙子,
褙子瞧着精致,领口偏高,镶着圈狐狸毛,衣裳料子也显然名贵。
只是何氏眼睛尖,一眼就看见了虞栖枝颈侧的暧昧红痕。想来昨晚没少伺候裴璟做那档子事。
这一年前,虞栖枝刚入府时,何氏也见过她,那时虞栖枝生得漂亮归漂亮,却仍有股从乡下地方出来的小家子气。
再简言之,就是穷酸味。
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么,佛要金装,人靠衣装。如今虞栖枝飞上枝头了,还讨得了裴璟的欢心,从此吃喝不愁了不提,什么衣裳绸缎首饰,每季都有不重样的送入世子院里。
任谁被泼天的富贵锦绣金玉这么一堆,都要大不同了。如今,虞栖枝刚入府时的那股子青涩没了,瞧着,倒也像是那么回事了。
何氏暗暗撇唇。
虞栖枝是裴璟的正妻,而自己呢?
平日里,府中人虽口头上客气称她一声侧夫人,在侯府府内,都以夫人之礼待她。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何氏的身份,仍不过是老侯爷的妾室。
虞栖枝能穿的正红色,她穿不了;若是裴璟再争气些,虞栖枝说不定还能平白捡个诰封。
而何氏自己,先不论诰封不诰封的,她连个正妻之位都终身无望。
想到这里,何氏指甲掐紧。
这都要怪裴璟。怪裴璟在他父亲面前执意不肯让老侯爷将她扶正。
裴璟跟他那个高高在上的娘亲孟氏一样,都如出一辙地让人可恨。
自己上位的手段确实是不光彩了一些,但那又怎样?
虞栖枝的娘从前不也只是个外室。即便虞栖枝被接回了虞府,也不过只是个小小庶女而已。
凭什么,裴璟能娶虞栖枝,却偏偏不同意她转正。
凭什么,她生下的大爷身体孱弱,还被孟氏逼得只能常年在外不能回府。
好不容易熬走了孟氏,何氏本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盼着的转正的机会就在眼前,却被裴璟一口回绝。
就连前些日子,裴冀不过就是摔坏了裴璟妹妹的一个小玩具,隔日便被学堂的先生抓了错处,挨了罚。
这至于吗?
她奴婢丫鬟一样伺候老侯爷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么,到头来竟是白忙一场。
何氏一口银牙咬碎,心里就是堵着一口气,不痛快。
她不痛快,旁人也休想好过。
这一边,虞栖枝并不知晓何氏心中如何百转千回。
虞栖枝的认错态度倒是十分诚恳,她同上首处的老祖宗道了罪,趁着吉时未过,便要行敬茶之礼。
新岁敬茶,敬的是长辈。虞栖枝是裴璟的妻,婆母病故,向老祖宗奉茶便可。
“也是咱们老祖宗性子宽仁,体恤小辈,免去小辈晨昏定省之责。竟是没想到,有些人连新春给长辈敬茶都能忘。”何氏没法消受虞栖枝奉的茶,只倚在一旁酸酸搬弄起是非:“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外面人还以为是世子不孝呢。”
听着何氏口无遮拦,老祖宗向她递了个警告的眼神。
毕竟也是老祖宗从前养在膝下看着长大的孩子,何氏的娇愚性子,老祖宗清楚得很。
且老祖宗心里明白,何氏这辈子怕是改不掉了,便也懒得再管。
“罢了,呈上来吧。”
老祖宗发话,便有仆妇亲手将茶斟好,递到虞栖枝手中。
虞栖枝双手接过,呼吸顿了顿。
茶盏温度滚烫,炙热的触感从她的指尖逐渐蔓延到掌心。
她明白是有人刻意想要看她出丑了。
只是,她今日敬茶来迟,本就让人抓住了错处,若她现下再将茶盏放下,不论她有何理由,定然又要被抓着做好一番文章。
距离老祖宗的座位,只有几步路而已。
忍一忍罢。
虞栖枝忍着指尖灼意,向上首处的老祖宗迈出步子。
她的动作堪称小心,却没留意何氏侧过身,暗暗向在不远处立着的严嬷嬷使了个眼色。
严嬷嬷是何氏贴身的嬷嬷,自何氏当姑娘时就伺候在身边了。
何氏一个眼神,严嬷嬷自然是立刻会意。
方才严嬷嬷在世子院外,被人拦着不让进。碍于裴璟的那些随从护院很是唬人,严嬷嬷也不敢耍威风,将老祖宗的“吩咐”带到,她便灰溜溜地回了来。
到了安和堂,总算能出口暗气。
眼瞧着虞栖枝堪堪要走到老祖宗座位跟前了,未等人将恭贺新春的吉祥话说出口,一只脚斜斜地伸出来,直往虞栖枝的裙摆处绊去。
瓷盏碎裂清脆刺耳的声音在安和堂惊响。
虞栖枝手稳,盏中茶水没洒,只那茶盏杯盖摔落在地,砸了个粉碎。
众人皆是一默。
青白釉的莲纹盏,并州名窑几十年才偶尔能烧制出的珍品瓷器,就这么碎了。
只是,在侯府,这杯盏再珍贵,到底也只是个物件儿,碎了便碎了。坏就坏在,这日是新岁第一日,在新岁打碎了东西,兆头不好。
碎瓷就砸在老祖宗脚边,老祖宗在意这个,脸色瞬间变了。
方才严嬷嬷伸脚绊人时,老祖宗恰好垂下视线,全然没注意到身边人的小动作。
瞧见严嬷嬷动作的没几个人,在场的大多数人只瞧见,是虞栖枝举止冒失,打碎了茶盏。
“还不快将碎片收拾干净。”何氏瞥了虞栖枝一眼,接着出言朝一旁仆妇道。
何氏抿去嘴角幸灾乐祸的笑意,转向老祖宗,将话说得漂亮:
“落地生花,岁岁平安。老祖宗万万莫放心上。”
虞栖枝欲要开口辩解:“方才是……”
话未出口便被打断。
“够了。”
老祖宗的耐心已经用尽,是越看虞栖枝越不顺眼。身上的教养让她不好在新岁就对着小辈发作,只摆摆手示意虞栖枝退下。
“真是没个规矩。”
虞栖枝走后,何氏出言嘲道。
“老祖宗,要我说,您平日里就是太纵着虞栖枝了。您的两个孙媳里,朔儿他媳妇就是个明理的。就算您免了小辈平日里的晨昏定省,朔儿媳妇也紧着来您跟前伺候。”
“谁是实心的孝顺孩子,只一眼就能辨出来。”
何氏不加掩饰地在老祖宗跟前夸赞自己的儿媳妇郑氏,末了还添一句:
“如今朔儿他新春回府,想来啊,过不了多久,老祖宗您又可以抱上小玄孙了。”
老祖宗年过花甲,耳根子渐软,对于虞栖枝,她本已没有当初那么抵触难容了。
但经过今日一事,再加上何氏在一旁挑唆,老祖宗越发觉得自己是对虞栖枝太过宽容。
况且,虞栖枝入府已一年有余,腹中却还没有动静。
昌宁侯府祖宗立下的家训,族中男子成婚前,房内不准许蓄纳女婢;尚未有子嗣者,年不过三十不许纳妾,裴璟如今才二十四,还没到可以纳妾的岁数,但也岁数不小了。
裴璟是侯府未来的继承人,子嗣自然也是件要紧事。
老祖宗心底也一直因为此事,对虞栖枝耿耿于怀。
何氏在一旁看着老祖宗的面上神情,就知道人是被她给说动了。
“就该给她立立规矩。”何氏撺掇道:“今日误了时辰,给长辈奉茶出了差错,明日便能在皇宫宴席上出丑,丢的是整个侯府的脸面。”
“老祖宗,严嬷嬷家中出过宫里的教养姑姑,调养一个虞栖枝不在话下,想来不出月余便可有所成效。”
老祖宗听了,思索片刻,微微颔首。
“只是世子那边……”何氏故作犹豫。
“璟儿那边我会去说的。难道他会因为区区小事违逆长辈不成?”
老祖宗的语气严厉了点。何氏的那点伎俩,老祖宗三两句话之间就看破了,只是不愿说破罢了。
况且,虞栖枝是裴璟的妻子,也总要学些场面上待人接物的规矩。
何氏只作没听见老祖宗语气中的严厉。
反正她的目的达成,这么想着,何氏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小姐,那日在安和堂,那分明就不是你的错。”
西厢房内,芳儿替虞栖枝揉着手心,心疼道:
“小姐,你快跟世子说说吧!”
那严嬷嬷倒真是以高门贵女的要求来教导虞栖枝的,只是,实在太过求全责备了些。
芳儿看着虞栖枝的烫得红肿的指腹,这都过了几日了,还没怎么好转。
那严嬷嬷显然是拿了鸡毛当令箭,明面上是礼仪规矩繁琐的一大堆,实际上抓了个错处就要让小姐挨罚。从早到晚没个好好休息的时候,怎么让人好好养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