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沈小公子究竟对霍秋说了什么?
为什么霍秋会这么害怕,为什么要来道歉。
胸口的闷窒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虞栖枝只想追上霍秋问个明白。
侯府的侧门,却在两人身后缓缓阖上。
“沈府的人……到底对霍秋做了什么?”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裴璟神色寡冷:“不要再和从前的人来往。”
“可是,霍秋她丈夫死了,”虞栖枝低道:“分明是沈家人撞了人,为什么沈小公子依旧能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还恐吓了霍秋。
沈阙之让霍秋来给她道歉,虞栖枝并没有感到丝毫安慰。这对虞栖枝来说,更像是一种惊吓。
“他们沈家人的行事,我无权插手。”裴璟道。
他视线落在虞栖枝受伤的手腕,反问:“但你的善行,给你带来好报了吗?”
“至少我问心无愧。”虞栖枝下意识道。
裴璟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
虞栖枝抿住唇。
她一点点反应过来:“所以……你们就用恐惧来威胁她。”
心底寒意升起,虞栖枝仰起视线,向裴璟看去。
早春的阳光洒落在眼前男人英俊的面庞,分明是柔和的春光,印在裴璟分明的轮廓上,也是偏冷的。
矜贵,俊美,与身居高位自带的凌厉。
是了,裴璟与沈阙之是好友,他们分明就是一路人。
优越的出身,身后的家族,手中的权柄,轻易便能让人惊恐、顺服。
裴璟眸色渐深:“我说了,沈家的人如何行事,与我无关。”
听着男人不耐的语气,虞栖枝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相比起这些,她更想知道,沈家到底拿什么威胁了霍秋,霍秋往后又要如何打算。
虞栖枝心绪杂乱,下意识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口。
“那不如你自己去问她。”
裴璟语带讥诮。
逐渐急促的心跳声在她耳畔砰砰作响,虞栖枝胸口闷窒。
这令她没有听出裴璟语气中的讽意,有些魂不守舍地,她转身抬脚便要朝府门外走。
腕间传来痛意。
虞栖枝垂眸看过去,是裴璟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丈夫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裴璟冷声问。
裴璟的神情也不大好:“虞栖枝,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你发什么疯?”
不相干……的男人。
虞栖枝短短怔了一瞬。
喉咙泛起痒意,带一点熟悉的腥甜。
眼前是裴璟精致俊美的脸庞,自带一种久居高位的睥睨。
“世子,”虞栖枝顿了顿,这个时候,她理所应当和裴璟道个歉,服个软。
但想到洛县,想到霍秋与封青凌,便叫虞栖枝嘴唇发麻,这句话就像是冻在唇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鼻尖忽然一热,有什么液体滴落下来,打湿了前襟。
虞栖枝下意识捂住鼻子,视野旋转起来,不受控制一般,裴璟那张俊美的脸庞在她视线中亮了又暗。
再然后,一只男人的手将她接住扶稳了。
府医给虞栖枝诊出的结果,是气机郁结之症,加之情绪起伏之时肺气上逆,才会有此症状。
府医开了疏肝理气的汤药:“夫人身子仍是寒虚,需得注重保养,不要动肝火。”
思及虞栖枝与裴璟素来是蜜里调油的,府医轻咳一声,转头看了裴璟一眼,又添一句叮嘱:“房事,也多加节制方好。”
府医走后,裴璟走到虞栖枝跟前。
“脾气还挺大的。”裴璟勾了勾唇,低问:
“还有哪里不舒服?”
缓过来后,虞栖枝已经没有方才那般晕眩了。
她方意识到,这个时候,霍秋……应当已经走远了。
长安城很小,天地很大,也不知有生之年,自己能否再能见到霍秋?
“世子,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她轻道。
虞栖枝没有去看裴璟,余光却能瞧见男人的脸色冷了下来。
方才给虞栖枝擦鼻血的帕子被裴璟重重扔到榻上,脚步声很快远去。
这会才是真动了气。
芳儿正巧端药进来,迎面被裴璟冷沉的面色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屈膝行礼过后,芳儿将药放下,欲哭无泪问:
“小姐,您这又是何苦呢?”
虞栖枝摇了摇头,示意她没跟裴璟吵架。
只是,霍秋的出现,再一次让她被迫直面一个事实。裴璟与封青凌,只是眉眼相貌相似的,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
封青凌是朗月清风——
即便某些时刻再像,裴璟与封青凌之间,永远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真的要继续这样自欺欺人下去吗?
即便公事上没有丝毫耽搁,近几日,北衙的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们指挥使的心绪不怎么好。
沈府的沈小公子倒是主动邀请了裴璟许多次,但都没请到人,这日,终于等到裴璟来风陵楼赴约。
风陵楼也是沈家名下的产业,沈家涉足的产业繁多,消息自然也是十分灵通,其中就不乏江湖中沉寂已久的玄雾门最近的动向。
风陵楼最顶层的内间装饰素净、清雅,裴璟平时很少来此,甫一进去,沈阙之请来一同玩乐的公子们便有些拘谨地起身向裴璟打招呼。
在场的世家公子,各家都多多少少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场上几个年纪小又爱玩的公子见到裴璟,起先有些发怵,酒过三巡又很快放松下来,三三两两地行起酒令与女伴作乐。
裴璟已经得到了玄雾门的消息,他与沈阙之几个关系亲近的坐在一处,姿态闲适放松,只是周身气势带着压迫,身边的女侍规规矩矩给裴璟倒酒,不敢有什么亲近的举动。
“我那两个庶堂兄,这里简直有问题。”沈阙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嗤道:
“才从胡商那里得了两匹西域来的好马,急着便要往外显摆,还朝人堆里撒钱。惹了事,只知道求着正房出面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沈阙之家中还有个嫡亲大哥,也因此,家中长辈对他要求不高,也是从小宠到大的,但沈阙之倒也没太长歪。
在外人面前,他端着一副君子作派,但今夜在场的都是熟悉的人,沈阙之与裴璟关系最近,言谈便不与其他公子哥那般拘束。
他听闻那日让霍秋去侯府道歉的事反倒弄巧成拙,连连抱歉之余,也存了些好奇,试探地问裴璟,近来与虞栖枝关系如何。
沈阙之知晓近日裴璟心绪不好,但应该……肯定不是,因为虞栖枝吧?
虞栖枝与裴璟,这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因何缘故成婚的,沈阙之再清楚不过了。
一年前在沈府宴席上,虞栖枝使手段攀附裴璟的事,还是沈阙之帮忙在沈府压了下去,封锁了口径,才没让裴璟的这桩风月轶闻变作长安城的谈资。
裴璟会娶虞栖枝,沈阙之一开始挺惊讶,后来一想,裴璟会这么做,也不奇怪。
他打心底知晓,和他们这些纨绔子弟不一样,裴璟是想往上升的——
在少年时,裴璟孤身前往边塞军中历练数年,被调回京后,又任天子亲卫,不过二十出头,便一路被圣人提拔到北衙指挥使的位置。
这样一份履历,放眼京城的那么些世家子弟之中,也无出其右。
裴璟注重自己与侯府的名声,会娶虞栖枝,倒也顺理成章。
更何况,虞栖枝又貌美,还与姜罗衣那么相似。
裴璟倒是没理睬沈阙之的试探,只漫不经心把玩掌中的酒盏。又与沈阙之捡些不紧要的话题,随口闲谈。
酒盏里的酒是一口都没动,室内莺声燕语迭起,澄清的酒液流转出五光十色。
沈阙之在酒意之下,正聊得起劲,边上的女侍却不小心将酒液洒到了沈阙之衣裳上。
“行事粗笨,”沈阙之冷眼看向女侍:“你明天不用来了。”
那女侍乍闻此言,连忙惊惶伏地求情:
“少东家……少东家开恩,奴婢家中娘亲病重,小弟年幼,全靠奴婢一人养家……求少东家宽宥奴婢这一回吧!奴婢今后一定小心服侍!”
沈阙之原本听得不耐。
几乎每个下人求情免于责罚时,都是这般的说辞,什么奉养双亲弟妹年幼,都快老掉牙了。
但,就在他察觉到裴璟的视线看向那名女侍之后,沈阙之忽然又明白了些什么,心中玩味。
还真别说,这个小女侍眼泪汪汪柔柔弱弱的模样,和虞栖枝,还挺像的。
不过,这倒也不足为奇,有的人喜欢阅遍群芳,有的人就只喜欢特定的那一款,裴璟显然属于后者。
“那,你给这位公子倒杯酒。”沈阙之借着酒意上头,示意这名女侍去裴璟身边:“这位公子喝了,我就宽宥你,如何?”
女侍瑟瑟缩缩站了起来,还未等她说些什么,裴璟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沈阙之一眼。
裴璟眼底的神色,让沈阙之的酒意瞬间清醒了一半。
他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啊?
裴璟,可不是他能够在酒桌上随意玩笑摆弄的人。
“开玩笑,开玩笑,喝醉了胡言乱语的。”沈阙之摆摆手让女侍退下,又亲自接过酒壶,给裴璟倒酒。
“这杯我敬世子。”沈阙之自己先一饮而尽。
沈阙之见裴璟接过酒饮下了,说明没打算跟自己计较了,沈阙之一颗悬着的心才放松下来。
只是,饮下酒后,待他察觉到自己身体内逐渐升腾起的反应,沈阙之愣了一瞬。
这次他学乖了。
未等裴璟发作,沈阙之先连连赔罪:“是底下人不懂事,居然把不干净的东西送到这间屋子里来。”
“是我的不是,我来安排。”瞅着裴璟的面色,沈阙之不敢再提方才女侍的事,只向身旁人作吩咐。
裴璟对沈阙之已经无话可说。
他大步走出内间,唤来卫川,淡声道:
“喊她过来。”
卫川不解:“世子,‘她’是谁?”
“虞栖枝。”裴璟扯了扯唇角。
“如果她不愿来,就跟她说,是找她弟弟的事。”
这半个月来,虞栖枝与裴璟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她不愿低头,裴璟自然也冷着她。
见卫川神情严肃认真,虞栖枝起先也确实是以为是有关她小弟的事。
直到马车在笙歌不绝,燕舞莺啼的坊市前停下。
人带到了,卫川离开,虞栖枝被裴璟拽入一间客房。
眼前是多日不见的裴璟,面庞依旧俊美,冷冽,只是素来冷淡的眼中多了一丝欲|.望的灼烫。
被压到榻上的那一刻,虞栖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男人俯身而下,落下的一片阴影将她牢牢笼罩着。
满腔的愤懑自心头涌起,她用很大力气推开身前的人,怒气几乎要化作实质脱口而出:
“裴璟,我是你的妓|.女吗?”
这间客房地处幽静,却也时不时能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笑语声。
裴璟的神色在月光掩映下看不清楚,虞栖枝却听见男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那般,低低笑了一声。
他用行动代替了回应,耳边响起“刺啦”的裂帛声,她裙摆被撕扯成两截。
虞栖枝气得狠了,屈膝往裴璟胸口哐哐踹了两脚。
榻边窗外,翠竹竹影横斜,曼舞笙歌声自别处幽幽传来,清雅与靡丽的奇异融合。
但只要一想到,身.\下的这张床榻不知被多少人躺过,又在上面做过何种事,虞栖枝浑身不适地挣扎起来。
裴璟一时不察,被她踢到下颔,卸力脸往边上侧了侧。他注视着她,一贯平静的神色里也带了点怒气:“脚再蹬绑起来。”
她脚踝被人锢住,又被裴璟毫无风度地扯到他身前,所用的力气不大,却叫虞栖枝难以挣脱。
“别碰我。”虞栖枝道:“你要发.,情就去找别人。”
似乎有浓重的情绪在裴璟眼中流转,他冷笑一声,那神情又很快消失不见。
方才的一番纠缠,虞栖枝上身衣裳已经松散,衣领宽松着,裴璟却伸手探向她的腰.\肢。
男人略带粗粝的大掌探进她里衣,沿着腰,\肢弧度一路往上,及至停留的时候,虞栖枝闭上眼睛,颤了颤。
“现在又不想找弟弟了?”裴璟低沉的音色越过她肩头,传入她耳中:“姨娘病重,弟弟走失的大孝女。”
一句话便叫虞栖枝泄了力气。
黯淡的月色照在裴璟线条分明的侧脸,叫虞栖枝看清了男人眼底带着的戏弄与嘲意。
几滴泪珠接连从虞栖枝眼中落下,泪水沾湿了她眼睫。
她气恼地与他对视。
虞栖枝杏眼眼瞳乌黑,透亮,掺杂着屈辱与愤怒,也确实是被水洗过的模样。
裴璟忽然就不想再看她的眼睛。
虞栖枝只觉唇上一重,是裴璟吻上了她的唇,酒液的味道在她唇齿间晕开,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侧。
裴璟应当是饮酒了,只凭最原始的冲动,将她的哭泣与抵抗全部堵了回去。
窗外春雨淅沥,竹影摇晃,裴璟把外袍垫在榻上,虞栖枝侧脸紧紧抵着床榻,呼吸间萦绕着尽是裴璟外袍冷冽的松木味,还有雨湿泥土的气息。
她吃痛,咬破了身后男人的手腕,裴璟腕间血珠落下,染红榻上衣衫,又多了几缕血腥气。
窗外的风雨不歇,两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好像互相较着劲。
自那夜后,虞栖枝与裴璟的关系好像降至冰点,互相把对方当空气。
两人关系的不对劲,就连甚少踏足院中的赵叔都察觉了。
裴璟的母亲孟氏故去后,赵叔理应负责清点孟氏生前的产业和嫁妆,由于数额巨大,直至最近才清点完毕。
赵叔一辈子为了孟家勤勤恳恳,他将清点完的名录交予裴璟,又分毫不差地向裴璟回禀完此事。
“赵叔,还有事?”裴璟掀起眼皮。
赵叔斟酌过后,终是开口问起了裴璟与虞栖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这夫妻之间,哪有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却活成陌生人的道理?
赵叔到底是裴璟母亲跟前尽心尽力的老人了,裴璟倒是没有特别不耐。
“她?”裴璟轻嗤,神色很淡。
脑海中又浮现起虞栖枝那双眼,他随手丢开名录,面无表情:“脾气越来越大。”
他都没有计较她咬破他的手。
赵叔听了,心中也有了数,想也是裴璟和虞栖枝因些琐事闹了矛盾。
年轻人,就是气性大。
“世子,夫妻之间相处,不像公事上的一来一回,有时候各退一步,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赵叔无奈劝道。
裴璟他母亲孟氏和老侯爷的婚姻堪称百孔千疮,赵叔不想裴璟也步了他母亲的后尘。
赵叔见裴璟闭眼按了按眉心,也不知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见裴璟没说话,赵叔也不想说多了惹人烦,恭敬行了个礼便打算告辞离去。
“皇后娘娘去年赏的那一套玛瑙首饰,如今还在库里吗?”裴璟问。
赵叔立刻就了然:
“回头就吩咐下去,将那一整套红玛瑙头面取出来,送到夫人那里,红玛瑙稀有精巧,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裴璟无可无不可地应了。虞栖枝似乎很喜欢穿樱色的衣裳。
他记得那套首饰里有一支海棠色的玛瑙簪子,她戴着应当好看。
见裴璟是愿意哄虞栖枝的,赵叔便也确定了这位世子夫人在裴璟心中的分量。
“世子,侯夫人当初带来的嫁妆里,有数套是要留给未来儿媳,世子夫人的,只是一年前太过仓促,您看这次是否要……”赵叔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询问裴璟。
裴璟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
太过仓促吗?赵叔负责看管他母亲孟氏的嫁妆,母亲定下的各项用途,赵叔他定然是门儿清的。
裴璟自然清楚赵叔当初的想法,只是懒得戳破——无非是见自己对虞栖枝不上心,赵叔便以为这场婚姻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玩便罢,世子夫人将来还要换人的。
“一起给她吧。”裴璟道。
赵叔忙不迭应下。也明白过来,裴璟对虞栖枝算是认定了。
又过几日,赵叔往厢房送去东西的时候,裴幼凝和裴冀恰在外间缠着虞栖枝给他们扎纸鸢。
面对赵叔,虞栖枝礼数倒是极周全的。
虞栖枝要留人用茶,赵叔忙说不敢,只呈上物品名录,她接过,也翻看了,但却只很随意地看过几眼便算看完了。
孟氏的嫁妆极其丰厚,对未来儿媳也实属大方,除开裴璟给虞栖枝的那套玛瑙首饰头面,还有三大箱笼的珍品物件,甚至不乏有田产铺子的契书。
见虞栖枝堪称平淡的反应,赵叔弄不清楚虞栖枝是不懂这些东西的价值,还是在故作姿态。
只是,碍于裴幼凝与裴冀都在,赵叔不好多说什么,只向虞栖枝说了些裴璟的好话,虞栖枝淡笑听着。
用竹篾绑的纸鸢骨架已经在虞栖枝手中成型,赵叔走后,虞栖枝便继续了。
裴幼凝和裴冀在边上看得入神,在他们这个年纪,比起珠宝首饰,还是虞栖枝手里的纸鸢更具吸引力一些。
春日,裴家族学严厉的夫子也难得给学生放了春假,用以让心思随着渐暖春意一同活络起来的学生们有机会去城郊踏青、赛纸鸢。
裴幼凝的纸鸢,恰是她嫂嫂之前随手扎的。虞栖枝扎的纸鸢牢固,飞得最出彩,就连绘面也是顶别致的。
裴冀见了难免眼红,他也想要。裴幼凝没什么心眼,也不是小气藏私的人,就带着裴冀一块来求嫂嫂了。
“嫂嫂手艺真好,比街市铺子上卖的还要好。”裴幼凝见过虞栖枝闲来无事做的一些小玩意,无不精巧,裴幼凝真心实意夸赞:“若是嫂嫂做的手工放到铺子里,肯定不愁卖。”
裴冀听了,嘁了一声。又难忍嗤笑。
他人虽小,却也早早学了世故经济的道理,士农工商,商贾到底是最末的,尤其是在他们士族眼中。
虞栖枝擅长手工活,可以被看作是一种上流阶层的归园雅趣,但若真要论及店铺买卖——
侯府的世子夫人若是真能靠开店养活自己,传出去是要被人笑的。
裴幼凝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神情立刻有些窘迫起来,又有些担忧地看向虞栖枝,害怕嫂嫂会因此生她的气。
虞栖枝正低头在栓纸鸢的提线,听完裴幼凝的话,虞栖枝倒是弯起唇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裴幼凝见虞栖枝完全没意识到她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心里很快又安定下来,也朝嫂嫂笑。
等最后一根提线栓好,纸鸢最终成型,裴冀立刻上手抢了过去,手里扬着纸鸢一路莽莽撞撞地跑了,差点撞翻外间的博古架。
裴冀一走,屋子里便只剩下虞栖枝与裴幼凝姑嫂二人。
“裴冀也算是你的小侄子,都差了辈了,怎么幼凝总跟他一块玩呢?”虞栖枝有些不解问。
裴冀的年岁比裴幼凝还要小一点,看性情也是个调皮捣蛋唯我独尊的,如此玩着更是没有什么乐趣。
裴幼凝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般不都爱跟着彼此年纪相仿的小姐妹一块玩儿吗?
“嫂嫂,我在学堂里留过级……”
说起这个,裴幼凝有些扭捏。
她脑袋太笨,留了几级之后,学堂班课里与她同龄的小姑娘便没几个了,再加上她常常被夫子责罚,除了裴冀,没什么人愿意同她一块玩。
“不过……”在一旁没有人的时候,裴幼凝已经能够非常熟练自然地黏着虞栖枝撒娇,她偎在虞栖枝身侧,问道:
“等哥哥和嫂嫂生了孩子,哥哥和嫂嫂的孩子,是不是就可以陪我玩了?”
虞栖枝笑了笑,伸手轻轻戳了下裴幼凝的脸颊:“嫂嫂陪你玩。”
裴幼凝院子里新换的这一批下人,现下对她们的这位三小姐裴幼凝是格外地上心,到了午膳的时辰,便有婢女来世子院中接裴幼凝回去用饭歇晌。
裴幼凝恋恋不舍地走了。今日是朝中难得的休沐日,裴璟的正屋却是依旧没有人在。
虞栖枝对着空屋看了一会,她想起来,早上的时候卫川似乎跟她提过,裴璟今日去了城郊的跑马场。
大雍尚武,城郊的这座临近行宫的跑马场仅对王侯世家贵族开放,门前的仆从见了虞栖枝所乘马车上的标识,自然恭恭敬敬引她入内。
她向人说了来意,又被一路引到一处箭亭,还未踏入,远远便听见弓弦被接连拉动时的声响。
伴随羽箭离弦不停的音色,处于不断移动中的靶子应声接连而倒。
虞栖枝迈动脚步。下一瞬,那支冒着寒光的箭尖直指她的眉心。
持着弓箭的男人身姿挺拔修长,手臂上蓄积的力量蓄势待发,一块窄布条蒙住双眼,下颔线条冷冽分明,没有什么情绪地抿着薄唇。
“世子,是我。”虞栖枝道。
裴璟显然听出了虞栖枝的声音。
弓箭被他收起,他摘下眼上布条,目光清淡地瞥向她:“你怎么来了。”
“前几日答应了幼凝,要出门给她买扎纸鸢的材料,恰好路过此处,就……”
“想来见你。”虞栖枝眼睫轻轻颤了颤。
“世子用过午膳了吗?”她向前走了两步,抬眼轻道:“车里的食盒装了些糕点。”
“用过了。”
虞栖枝走近裴璟,她肩窝处幽淡的香气萦在他鼻端。
“这些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了。”裴璟唇边终于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很近的。我也只当是出来透透气。”
“好。”
未免场面陷入寂静,似乎全靠虞栖枝一人没话找话。
“方才世子射箭时,瞄准和放箭都很快?”
她在虞家见过她嫡兄和人比射术,讲究持弓舒展,缓且稳地瞄准箭靶后再放箭,看着既风雅又赏心悦目。
而裴璟似乎习惯于速射,方才射出的几箭几乎都是快拉快放。
“嗯。寻常怎样都行,但如果在战场,敌人早一些倒下,我方就多一分胜算。”
虞栖枝默了默,她本就是随口一问,裴璟会这样同她解释倒在她意料之外。
但所答的内容,倒也符合他的行事。不论方式手段,但求结果。
裴璟说完,便也没再说话。
两人之间静了一瞬,见虞栖枝目光望向出口的方向,裴璟低道:“我送你出去。”
虞栖枝向他点点头。
虞栖枝与他走得近了,很轻易便能瞧见她发髻上的那支玛瑙簪子。
海棠色的红玛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得她乌发愈黑,肤愈白。
更重要的是,送去的那么多首饰,虞栖枝偏只挑了这一支戴。
裴璟略弯了下唇。
先前虞栖枝同他耍脾气,或许还能被视作一种她试图博取关注的小手段。
但虞栖枝显然是懂得什么叫做见好就收,这一点,让她变得可爱起来。
与此同时,跑马场的另一侧看台,一道目光也同样落在了虞栖枝身上。
今日姜罗衣陪同襄乐郡主来到此地,来看场下的贵族公子们为讨襄乐的欢心,争先恐后地在马球场上开屏。
忽见裴璟挺拔矜贵的身影从一侧走过,这于她来说,显然是意外之喜,马球场上的那些贵族公子们瞬间变得黯然无光。姜罗衣目光不由自主被裴璟吸引过去。
然后她才注意到,走在裴璟身侧的那名女郎。
方才燃起的喜悦好似被一盆冷水浇灭。
那应该就是裴璟的新婚妻子吧?姜罗衣心中苦涩地想着。
姜罗衣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球场上了。一旁的襄乐郡主仿佛是在唤她,姜罗衣置若罔闻。
就这么看着裴璟与虞栖枝一路并肩走过,然后裴璟将人送上马车。
姜罗衣察觉到的最令她难以接受的一点——在此之前,姜罗衣以为裴璟对所有女子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冷淡,有礼,却疏离。
但或许连裴璟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看向身边的虞栖枝时,目光很亲近,唇角甚至带着笑意。
这让从前为裴璟对自己的一点点不同就感到沾沾自喜的她,显得何其可笑。
姜罗衣心中泛滥的酸涩,一直持续到虞栖枝转过身子,在马车前与裴璟道别。
那名女郎恋恋不舍般与裴璟说了些什么,姜罗衣已经全不关心了。
她只见到了虞栖枝那张与自己六分相似的容貌。
见到这样相似的脸,第一眼,姜罗衣竟是怔住。
接着,浑身的血液好似逆流一瞬,仿佛她所有的愁绪与谜团都有了通路——
原来裴璟的妻子,只是自己的替身而已。
就连虞栖枝鬓边簪的红玛瑙簪子,也都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裴璟身边的位置,原本就是属于她姜罗衣的啊。
“在瞧什么呢?心事重重的样子。”襄乐郡主见姜罗衣不答话,只朝着球场入口处愣神,也朝那边望了一眼。
恰好瞧见了虞栖枝面对着裴璟与他作别的画面。
襄乐先是愣了愣,她看看虞栖枝的脸,再看看姜罗衣的。
“我当什么呢,原来裴指挥使玩得这么花呀,”襄乐玩味地看了眼不远处,又转而揶揄姜罗衣道:“居然连找替身都用上了,我看,是他还忘不掉姜姊姊呢!”
姜罗衣躲避着襄乐伸向她腰间挠她痒痒闹她的手:“郡主快别乱说。”嘴上虽是说着否定制止的话,她的脸却红了起来。
襄乐瞧着,大感有趣,这不比看那些贵族青年在球场上的笨拙姿态有意思多了?
之前四皇子殿下原本还想让她嫁给裴璟的,襄乐本人倒是无所谓。对她来说,嫁谁都一样,反正她都只听她四哥的。
“你等着,我肯定帮你。”襄乐看热闹不嫌事大。
另一边,长安城郊,一架低调马车行至城门,城门守卫核查过后,放行入内。
车轮一路碾过长安城内砖石,发出辘辘声响。
马车行至郊外一处花草和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