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白水想,根据自己知道的那些消息来看,自拙帮帮主其实是一个非常不适合闲谈的人——如果她的聊天?的对象不沉默,朝轻岫就?会迅速猜出?来对方的意图,要是沉默,就?意味着对方有事情瞒她,她还是能?猜出?来一些意图。
天?生的聊天?鬼才。
朝轻岫下船后,跟着许白水回到阔别?未久的怀莼庄,然后随便挑了个有凉亭的空地作?为稍后的谈话之所。
许白水请她暂坐,亲自去将?焦五带了过来。
焦五毕竟是白河帮的堂主,武功很有根基,为人也相对干练,确实值得许白水亲自带他过去见朝轻岫。
再次看见这位不二斋的少掌柜时,焦五心中产生了一种异常紧张的情绪,如果他在现代社会生活过,就?会发现自己此刻的心情,与那些没怎么复习就?惨遭高考然后翘首等待分数公布的考生很是类似。
虽然当初许白水留下焦五时,用的借口是自己才刚来,需要本?地人在旁帮忙,并?未提及有关自拙帮或者朝轻岫的任何消息,然而待了几天?后,焦五想到涌流湾那是郜方府的地盘,这一带值得一提的江湖势力不过三家,不二斋、白河帮以?及自拙帮,在排除掉前二者的情况下,他对自己将?要面对的情况已经有了些预测。
许白水站在焦五的房门口,向里面的人微微欠了下身,道:“焦五爷,请。”
焦五没有说话,只觉心中微微发沉。
他沉默地站起身,跟在许白水后面,竟没问一句对方要带自己去哪。
夜色已近,怀莼庄内各处已经陆续点起灯烛。
焦五跟着许白水过来时,瞧见的就?是凉亭内凭栏而立,目光沉寂如海的白袍少年人。
对方三指之间捏着一枚银针,随手一刺就?有一只蚊子彻底失去飞行能?力。
作?为资深江湖人,焦五绝不会认为朝轻岫是在为将?见面地点定?在没法?防蚊的空旷地区而忧郁,只觉得对方所思深远,所以?正在拿刺蚊子打发时间。
亭中那位白袍人的身量还有可以?上?升的空间,五官也略带稚气,若非神色从容且呼吸绵长轻缓,当真半点不像江湖帮派的老大。
焦五早就?对隔壁城的新帮主有所耳闻,他一向知道此人年纪不大,却很少如此直观地意识到对方的年纪远低于?武林同行们的平均年龄。
按照一般观点,某人三十?岁的时候能?成为一派势力的老大,就?已经能?算是年少有为了,朝轻岫却连二十?岁都没满,她的同龄之人此刻大多都还在父母师长膝下学习,并?未履足江湖。在江南一带,有资格在履历上?跟朝轻岫较量一二的,大约只有问悲门的岑照阙。
焦五满心沉重地过去见礼:“朝帮主。”
寒芒轻轻一闪便从手中消失,朝轻岫转过身,她的目光如蜻蜓点水,在来人的面孔上?一掠而过。
焦五觉得对方的视线恍若夜风,带着种看不见的凉意。
朝轻岫:“今日请焦五爷过来,其实只是为了一些小事。”
她的声音十?分温和,很难让人联想起那些刀头舔血的江湖豪客,此刻本?该起到安抚的效果,然而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焦五感觉到了一种不安的气氛在凉亭内蔓延。他的脊背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需要竭力克制才能?保证一切如常。
焦五自己也不明白,对方再如何聪明,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为何能?让他产生芒刺在背的感觉?
早在将?焦五带来之前,许白水就?打发周围侍卫离开,她自己则远远站着——这个距离,她能?看到周围的情况,也能?听到凉亭内的交谈声。
月上?枝头。
凉亭内,朝轻岫唇角微翘,声音异常温和:“其实朝某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只是平白无故不好?上?门打搅,如今在此遇见焦五爷,就?直言了。”
焦五嘴唇蠕动,勉强道:“朝帮主请说。”
对方的态度十?分客气,没有流露出?半丝敌意,但不知为何,焦五内心那种不妙的感受却越来越浓郁。
朝轻岫的语调并?不郑重,仿佛此刻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下是想请问一声,贵帮的杜帮主是否已经身故数年?”
“……”
焦五没有发出?声音,在意识到朝轻岫都说了什么的那一刻,他的瞳孔猛然一缩,整个人像是忽然接触到了滚烫的炭火,产生了一种下意识的抗拒。
其实焦五行走江湖多年,也算见惯江湖风浪,然而他再怎么提防也决计不可能?猜到,朝轻岫一个平日里远远接触不到白河帮核心的外人,会在此时此地毫无预兆地言中他内心要害。
焦五目光落在朝轻岫脸上?,他几乎是凶狠地盯着面前的人,却没从对方的面孔上?看出?一丝多余的信息。
朝轻岫的眉目间自有一种从容平和的态度,仿佛在任何时候,她都是一副能?跟人好?商好?量的友善模样。
当然焦五也清楚,当真是和气的人,不会突然把其他帮里的要紧人物约出?来谈论机密事件,也不会如此突兀而笃定?地说出?方才那个问题。
焦五手背绷起道道青筋,他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克制住直接动手的打算。
他不是不想用更加直接的方式遏制住消息的传播,可惜他没有信心。
焦五很明白,对于?一个习武之人而言,若是在真正动手前就?失去了信心,就?等于?输掉了大半。
此刻他甚是悲观——自己单个被软禁在怀莼庄内,无人可以?求助,然而对于?朝轻岫来说,许少掌柜就?在不远处,真要遇见什么突发事件,大可以?与她同气连声,一道应付。
直接敌对的选项因为对方实力过强而被抹去,焦五只好?选择更加委婉从心些的方式来解决眼下的问题,只是他心中太过震惊,一时间竟然陷入到彻底的沉默当中。
利益相关的焦五被朝轻岫一句话问到自闭,不远处利益不怎么相关的许白水,也先深呼吸了两下,才开始慢慢消化自己听到的消息。
许白水想,自家的两个大掌柜,再加上?白河帮的杜老二,短短时间内,此地因为各种缘故死亡或者社会学死亡的知名人士就?已经三位了。
奉乡城果然是风水宝地。
不过许白水很快想到杜老二其实不是今年亡故的,只是遇见朝轻岫后才被人知道已经死了,所以?眼下这些接二连三的死讯可能?跟地域无关,而是跟路过该地的某人有关……
朝轻岫看一眼焦五紧绷的面色,立即明白方才的猜测没错,接着道:“杜帮主身故之事,焦五爷应当还未告知贵帮的其他堂主罢?”
焦五喉头动了动,几次张口欲言,末了哑声道:“不知朝帮主是听谁说的闲话?”
他此刻才出?口否认,显然已经有些晚了。
朝轻岫笑:“是不是闲话,咱们只要请杜帮主出?来见一见面就?能?知道。”又道,“要是有人上?门拜会,焦五爷打算如何让杜帮主现身与人相见呢?”
“……”
杜二死了不止一年,消息却始终没有传出?去,作?为知情人的焦五明显做了些手脚。然而这些用来欺瞒帮众的手脚,又如何敢放到朝轻岫的眼皮底下接受她的审视。
焦五想对朝轻岫说白河帮的帮务与他人无干,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没胆子说出?口。
行走江湖多年,直觉救了焦五不止一命,此时他决定?继续相信自己的直觉。
比起舞刀弄枪地争勇斗狠,有时言语说服更能?起到奇效,面前的朝轻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能?有现在的江湖地位,并?非纯靠武力震慑。
而且哪怕只考虑武力震慑,早有准备的焦五也未必能?占据上?风,毕竟纵使隔壁城的小帮主初出?茅庐武功未成,总舵中总有能?放出?来打架的下属跟供奉。
心念数转,焦五甚至苦中作?乐地想,朝轻岫如今只是单独问他,而没有将?消息传给沙三等人,态度几乎可以?算是友善了。
此外还有许白水,对方明显已经跟朝轻岫连成一气,做好?了发难的准备,自家双拳难敌四手,除了低头认栽,也是无法?可想。
焦五静了许久,朝轻岫也耐心等着,过了足足盏茶功夫,他才哑声道:“六年前,杜帮主忽然身故。”
朝轻岫微微扬眉。
焦五赶紧解释:“我没害过杜帮主。”
朝轻岫声音轻柔:“莫非杜帮主是暴卒?”
她说话时的神态非常和气,不过焦五相信,要是真告诉她“是的,杜帮主就?是莫名其妙的死了”,那自己离“寿终正寝”也就?不远了。
焦五慢慢回忆:“我知道,那是老四动的手。”
朝轻岫目光闪动了一下。
她想,如果说下手的人是曾四,那确实有点可信度,不过其中还有一个无法?解释的关节。
既然曾四下手杀害了杜帮主,那为何这位四堂主的表现又不像是知道老大被人顶替的模样?
朝轻岫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焦五,她打探过一些有关白河帮的消息,今日之前就?在心中拟定?了不少假设,也考虑过见面后该如何安排这位白河帮的五堂主。
若是对方配合,自然可以?得到配合的待遇。
当然朝轻岫作?为侦探,也必须考虑对方隐瞒甚至编造重要信息的可能?。
朝轻岫正在心中思量之时,焦五接下来的话正好?解答了她方才的疑问。
焦五:“四姐修炼的是火焰掌,我进?去见帮主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喷出?一口血,然后倒在榻上?。”又道,“周围并?无旁人,我立刻过去扶住帮主,看到他肩上?留着火焰掌的掌印,就?问了一句‘是不是四姐’,然后帮主点了下头,随后闭上?了眼睛。”
朝轻岫微微点头——按照焦五的说法?,曾四那边得到的信息就?是她重伤了杜二,却没看到杜二死亡的那一幕。
焦五一边叙述,一边观察朝轻岫的神色。不知为何,在选择坦白的时候,他莫名觉得自己身上?一阵轻松,似乎在不知不觉中通过了某个相当重要的关卡……
第96章
按照江湖规矩, 焦五见到杜帮主身亡,必须想法子为老大报仇,然而他发现杜二当真没了气息后,却又有些犹豫。
杜二?为人不?如?褚老大, 焦五心?中并不很特别服气这位二?哥, 很不?愿意在人亡故后, 还?为之出生入死?。
焦五又想,自?己?的武功不?如?曾四, 在帮内的势力也不如曾四, 平时?避着她还?来不?及, 如?何好与人对着干?
再说那个?时?候沙三虽然已经带人离开了总舵,但?偶尔还?会有消息送过来,一旦杜老二?身故之事被人知道, 自?然就轮到排第三的人坐帮主。
而沙三与曾四又一向相交莫逆。
焦五越琢磨, 心?中就越是?一片冰凉,深觉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就算想搬倒曾四, 也得有足够的证据才是?。此刻周围无人, 除了自?己?之外,谁也没?瞧见杜帮主临终的样子,就这么走出去, 曾四必然会反咬一口是?他杀了帮主。
周围无人……
焦五身躯一震, 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既然帮主死?的时?候身边没?有别人, 也就是?说,只要他不?讲,别人便没?那么快知道帮主已死?的事情。
而且杜老二?自?从脾气变坏之后, 就愈发不?合群起来,经常会发布些乱七八糟的命令。便是?焦五假借前者?的名义, 让帮众们?避开杜老二?的居处一段时?间,也不?会引起怀疑。
他打定主意后,就捏造了一个?“帮主需要独自?静养”的谎话,隔绝了旁人与杜二?的接触。
焦五老老实实地将当年旧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其实当日之所以隐瞒帮主死?讯,最先只是?为了将我自?己?摘干净,却没?想到瞒得如?此成功,竟一直将消息隐藏到了今日。”
朝轻岫颔首。
怪不?得她总觉得隔壁帮哪哪都存在问题,如?果说焦五一开始的打算不?是?顶替杜老二?的位置,也就无怪会留下各种破绽。
朝轻岫缓缓道:“所以焦五爷偶尔会演一演双簧,当众被责打叱骂一番,好让人觉得杜帮主依旧在世。”
心?中最大的秘密被人知道,交待剩下的事情也就没?那么困难,焦五点头:“朝帮主猜得不?错。”忍不?住问了一句,“是?否是?焦某哪里?做得不?对,引得旁人生疑?”
他能将事情瞒到今日,就证明上述做法还?算有效。
朝轻岫道:“我去奉乡城时?,曾听人说过杜帮主将焦五爷打得当场吐血,谈起此事之人据说还?是?焦五爷的亲近下属。”又点了一句,“通常来说,帮众不?会到处宣扬老大丢脸的事迹,那人既然得意于自?己?曾在焦五爷手下办事,又怎会高高兴兴说起老大的丢脸事迹?”
行走江湖,为人下属,多少懂得一点看人眼色。朝轻岫去老赵渔家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对方又不?是?年轻人,早年混过江湖,还?能全须全尾地退下来,再开朗健谈,难道还?能把老上司被揍的事情当笑话讲给客人听?
朝轻岫当时?曾产生过一个?念头,就是?焦五此刻已经是?白河帮内实权二?把手,等攒够老大苛待自?己?的事迹后就准备掀翻桌子上位,所以才大肆传播杜二?对自?己?不?好的消息,如?此一来,今后两人纵使产生冲突,旁人也多能谅解于他。
然而在调查得到情报中,焦五在总舵的势力还?不?如?曾四,更别说外面还?有个?沙三在虎视眈眈,想要掀桌自?己?当老大,实在不?大容易。
假设杜二?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对待焦五,是?因为他握住了焦五的某个?把柄,那么焦五必然会怀恨在心?,亲近他的帮众在提及旧事时?,也该流露出些不?满才对。
朝轻岫重新?思考此事——下属总能从上司的态度中得到一些暗示,当日的赵老板之所以会随口说出焦五与杜帮主间的矛盾,或许是?因为焦五主动放任甚至促进了消息的传播。
既然此事是?焦五有意为之,那么这个?消息传播造成的结果就包含了焦五这么做的动机。
朝轻岫想,被人知道自?己?挨老大的揍,自?然会让人觉得焦五威信不?足,总是?遭到帮主的欺辱。
但?除此之外,旁观者?也会觉得杜二?的武功还?在,才能压服得了焦五,更会叫帮派中人觉得杜二?脾气不?好,脑子有病,完全不?适合亲近。
通过与焦五的接触塑造人设,并拉远与其他帮众间的距离,各种痕迹都在拼命强调着杜老二?依旧存在于奉乡城总舵当中,而且十分能打。
思及此处,朝轻岫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细节。
她当日前往奉乡城,曾在活鱼巷附近逗留过片刻,注意到附近店家会在门口贴上以自?家帮主为蓝本绘制出的门神?画。
那些门神?须发怒张,神?态凶恶,确实有一定的威慑效果,不?过对于江湖人而言,长着大胡子的面孔存在着一点特?殊的地方。
许多江湖豪客都会蓄须,同样也有许多想要遮掩自?己?真实相貌的人,会用真胡子或者?假胡子来遮掩面孔,就比如?当日坐在满载重山乙九零座位上的客人,就是?一个?用胡子遮掩五官的朱蛾杀手。
一念至此,朝轻岫就在心?中稍稍提高了“如?今的杜帮主其实是?由旁人伪装而成的”的结论的可能性。
朝轻岫想,她原本不?是?那么对生活充满怀疑的人,主要还?是?因为系统送的那个?[指案件针],提示她白河帮总舵曾经发生过案件,让她不?得不?把许多重要角色往血条归零的方向考虑。
都是?兼职误她。
朝轻岫回想往事,又微微笑道:“此外还?有一件小事,我曾听人提起,焦五爷本来应该去郜方府设一个?分舵,却始终不?同意。”她看着焦五,似笑非笑,“想来是?因为焦五爷身份贵重,总舵才时?刻离不?得你。”
她的意思很明白——焦五因为某个?特?殊原因,不?可以长期离开总舵,哪怕只是?待在郜方府。
分析到这里?,朝轻岫觉得可能性比较大的结论有两个?,第一是?杜老二?失去武功但?还?活着,只是?被焦五所控制,没?法露面;第二?个?则是?杜老二?已经死?了,焦五顶替了他的存在。
反正人就在隔壁城,朝轻岫也懒怠亲自?去找线索,加上许白水过来后,她手上筹码更足,纵然出了岔子,事态也不?会失控,干脆将人唤来问个?明白。
于朝轻岫而言,猜错了也不?过是?猜错了,若是?猜对了,白河帮便从此是?她囊中之物。
朝轻岫把焦五喊来,直接抛出自?己?的假设,打得后者?措手不?及,真相果然便浮出了水面。
焦五缓缓闭上了眼,与此同时?,一行系统提示刷出——
[系统:白河帮帮主杀人事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5点,获得名气值5点。]
焦五想,他原本以为自?己?做事足够周全,才一直没?被人戳穿,现在看来,那完全是?因为没?遇见明白人。
他在心?中琢磨,自?己?近年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情,可能就是?没?去郜方府设置分舵,大大延迟了跟朝轻岫正面遇见的时?间……
夜风习习。
虽然在座双方的衣衫都挺单薄,不?过天气已经有些热,就算待在室外也不?会觉得冷。
然而焦五却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与朝轻岫面对面交谈确实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朝轻岫解释完发现问题的理由后,便没?再多言,只是?用手指轻轻点了下桌面。
焦五小心?看向朝轻岫。
朝轻岫温和:“焦五爷是?精细人,杜帮主身故之后,一定有将证物仔细保管。”
且不?提朝轻岫那句“精细”夸得是?否心?虚……
焦五立刻反应过来朝轻岫的意思。
——对方此言,是?要他将血衣交出来。
杜二?死?了许多年,按照大夏仵作的水平,自?是?不?好再验尸,那件留了掌印的外衣几乎算是?他手上仅有的、说服力不?够足的证据。
今后若是?与曾四产生冲突,血衣就是?焦五唯一一样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
焦五当然不?想将自?己?的命脉献给旁人。
不?过对方此刻已经揭了他的底牌,要是?当真不?肯服从,朝轻岫必有其它的处置方案,比如?将杜二?身亡的消息宣扬出去,让焦五跟曾四火拼。
一旦白河帮陷入内讧,旁边的自?拙帮依旧有利可图。
而且焦五意识到,朝轻岫今次与自?己?的谈话有着考核之意。
朝轻岫的下属是?颜开先,有开/山刀这样忠义的下属珠玉在前,焦五想,自?己?要是?不?肯表现愿意为老大豁出命去,朝轻岫也未必愿意接受他的投效。
焦五看着朝轻岫,对方目光淡若秋水,还?带了一点被温和掩住的凉意。
“那件血衣……”焦五咬一咬牙,“血衣就在我身上。”
总舵里?不?少曾四的人,他不?敢把证据藏在那里?,而要是?藏在别的地方,说不?定会更危险,所以干脆用油毡装好,仔细缝在衣服里?面。
幸亏当日杜二?穿的外袍是?绸缎做的,只有薄薄一层,也幸好他自?己?身材魁梧,给证据留下了足够的隐藏空间。
朝轻岫笑:“焦五爷随身携带贵重物品,倒是?个?很有危机意识的人。”
说完这句话后,朝轻岫竟不?再看焦五,一副交不?交血衣随他意的模样。
而焦五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并感到了一种紧迫。
今日凉亭夜谈,朝轻岫觉得杀他还?是?收服他都在两可之间,毕竟焦五不?是?干掉杜老二?的真凶,对江湖人来说,无故ko自?家老大是?一件极大的过错,一旦做了这样的事,焦五多半会惨遭删号,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金盆洗手并退出江湖。但?若只是?隐瞒下老大的死?讯的话,倒还?可以饶他性命。
正好朝轻岫又需要人手管理白河帮,才愿意费些心?思笼络。
焦五想,若是?自?己?继续犹豫的话,朝轻岫请别人过来聊聊也是?一样,比如?将曾四喊来,将当年命案完全栽到他手上。
事后曾四便算是?有把柄在自?拙帮那边,以朝轻岫的手段,自?可以随意摆布隔壁帮会。
想清楚利害关系后,焦五便下定决心?,他直接揭开外袍,从里?面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几乎是?颤抖着将东西放在桌上,垂首:“焦某知道,朝帮主真要杀我,不?必如?此费事,今日肯唤我过来问话,便是?有意提点。”随后起身离座,单膝跪地,向着朝轻岫一拜,“此物还?请朝帮主先替我保管,姓焦的感激不?尽。”
他对双方实力的判断得到了许白水在心?里?的遥相赞同。
在焦五选择纳头便拜后,许白水对其的评价反而高了一些——毕竟她本人还?是?考虑了挺久才决定押注朝轻岫,结果焦五跟人见面不?到半个?时?辰就认了怂,可见是?有大智慧,难怪能在形势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在帮派中支撑到现在。
第97章
朝轻岫扫一眼桌上?血衣, 微微颔首,意似嘉许,然后以指为笔,蘸水在桌面上写了三个字。
焦五看着桌面, 面色一时间似有所悟, 一时间又?有些疑惑:“此人不就是……”
朝轻岫温和:“在下也不好应允五爷何事, 不过从?此人身上?查起,或许能有转机。”
焦五熟悉白河帮的内部情况, 他缺少的只是一个合适的切入口。
就在此时, 朝轻岫又?抬起头?, 望向许白水的方向。
四目相对间,许白水微微弯下腰,向前躬身为礼。
朝轻岫:“为免焦五爷独木难支, 许少掌柜也?会?施以援手。”
焦五心中微凛。
许白水插手此事, 确实是为了帮他忙,但更多的是为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有了外力的援助, 焦五这边的胜算自然大为提高?, 虽然此后难免受制于人,但想到如此一来,自己最大的隐忧便可消除, 心中又?有些轻松和?欢喜。
他站起身, 恭恭敬敬道:“多谢朝帮主, 多谢许少掌柜。”
朝轻岫:“不必言谢。”又?道,“天色已晚,在下就不多留焦五爷了。”
焦五:“是, 焦某告退。”
他先?倒走数步,然后才转身离开, 一如此前在帮中面对“杜二”责骂的时候,区别只在于对与“杜二”时,他是装出来的恭敬,面对朝轻岫时,才是发自真心的畏惧。
武林代有才人出,面对来势汹汹的后浪,只要及时卧倒,就能闪避掉大部分?冲击。
焦五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后,朝轻岫随之站起身,她?缓步走到凉亭外,仰首眺望星空。
许白水走近:“朝帮主在看星星?”
朝轻岫回答:“我在计算时辰。”又?道,“听说燕大人是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再次大驾光临?”
许白水:“是,还说要见帮主。”又?道,“帮主现在就要叫他过来?”
朝轻岫思考了一下,觉得必要的社?交工作不必非得分?两日解决,于是点头?:“既然是单独到咱们的地盘上?来,那应该不是大事,就先?见一面罢。”
她?今日前来涌流湾,随在身边的下属就只有萧向鱼手下的船工,还有充当护卫的关?藏文,不过怀莼庄内有不少不二斋的人,那些人面对朝轻岫时,几乎比她?总舵内的下属更加配合。
朝轻岫刚跟许白水说了一句“今夜月色正?好,请燕大人去河边,我打算乘船瞧瞧月景”,边上?就有人传讯下去,将?要的东西色色备齐。
其实朝轻岫之所以变更与客人会?面的地点,倒不是忽然间对周边的风景起了兴趣,纯粹是嫌院子里蚊虫太多,琢磨着去河上?吹吹风,指不定能清爽点。
许白水倒是有些猜测,她?曾打听过,知道朝轻岫曾去过重明书院,而且就在这位自拙帮新任帮主去书院后不久,北臷使团那群人就于雨天不幸落水。
她?忍不住猜测朝轻岫是要在燕雪客身上?故技重施,毕竟此人武功甚高?,正?面交手胜算太低,不如另辟蹊径,就是不知此人水性如何……
另一边。
不二斋帮众:“燕大人,朝帮主已经?到了,她?请您去河边相见。”
燕雪客:“有劳通传,在下这便过去。”
作为六扇门中人,燕雪客习惯了半夜被喊去加班,加上?他出身武林大派,知道江湖人行事素来不拘小节,也?没意外朝轻岫大晚上?召唤自己见面。
河水之畔,扁舟内亮着一点烛火。
相距十步时,燕雪客站定,长揖为礼:“朝帮主。”
朝轻岫立于甲板上?,依旧白袍淡淡,神?态十分?温文,见到来人,也?是向前一揖:“暌违数日,今又?重见,想来燕大人一定是觉得施州风土宜人,才肯时常驾临。”
其实任凭谁在旁边,都会?觉得朝轻岫此人行止十分?隽雅平和?,比起江湖帮主来说,倒更有文士风范,燕雪客却总能从?对方面孔上?,看出一点孤秀高?峙的锋锐之气。
仿佛名剑出鞘,不斩人头?不肯归。
燕雪客:“之前杨捕头?与袁县丞的案子,蒙朝帮主相助,目前就算是了结了。”
朝轻岫唇角翘起:“那就恭喜燕大人。”
她?听到“算是”二字时,目光微微一动。
燕雪客:“被捉住的‘春石’是朱蛾中的一员,她?地位低,只懂一些乔装变声的本事,平常不过听令行事,帮着传递些消息而已。至于那位陈主簿,被捕之后,虽然承认是自己买凶杀人,却始终不肯吐露原因,如今已在狱中自尽。”
他早就觉得袁中阳之死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毕竟寻常刺杀,实在用不着请朱蛾的人动手。
六扇门中高?手不少,虽然如今清流稍占上?风,孙相也?在里面安插了不少眼睛,加上?此案算不上?重大,花鸟使们不至于时刻盯着犯人不放,于是过了几日,陈霖天就被发现死在了狱中。
燕雪客事后去看过,确认了陈霖天并非他杀,只得以畏罪自尽结案,并增添了对于朱蛾的悬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