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和:“那先叫申兄弟带人去周围搜寻一二。”
申劳用手呼噜一把脸,甩下水珠,干脆道:“我这就去。”
刘有才也要过去,却被被管家喊住。
可能是因为郜方府的治安还行,王和的担忧并不严重,还有心思关怀刘有才的洗漱问题:“二郎等一等,不急在这一时。”
她在刘家办事已经十多年,在庄里可以算得上半个长辈,将人喊住后,动作利落地准备好热水,软巾,柳条,并拿了一罐青盐,送去给二郎洗漱。
刘有才昨日跟今日穿的都是文士长衫,与庄内其他人相比要讲究许多,他看了看周围,伸手折下一截树枝,粘了些盐粉,仔细抹到柳条上,然后才将柳条放入口中进行清洁工作。
寻找刘有德并未花费庄里人太多的时间,仅仅半刻功夫后,王和就知晓了自家大郎的下落——对方冰冷的尸首被挂在马厩边的枯树上,灰色袍子的衣角随着晨风微微晃动。
新雇来的工人,以及刘宅中的仆役,已经全部汇聚在那棵枯树之下,片刻后,刘有才双膝一软,直接伏地大哭起来:“大哥,大哥,你……”
王和倒是站住了未曾瘫倒,只是浑身上下都难以遏制地开始颤抖,道:“大郎为何……”
她的面色苍白如雪,哆嗦着往前挪了两步,于天济拿了木凳过来,然后大着胆子站上去,将刘有德的尸体解下来放到地上。
王和定了定神,似乎想到什么,低声问:“大郎在外头的时候,是不是得罪了江湖上的人,被他们追到家中寻仇?”
刘有才一面痛哭,一面应了一声:“大哥昨日来时便悄悄告诉我,他在外贩货的时候,与一个武人打扮的汉子起了口角,对方临走之前,言明要来寻仇……”他抹了把眼泪,继续呜咽,“大哥昨夜让咱们快些去睡,一个人待在厅中,当时他神色就不大对,我却没多问……”
王和咬牙:“找人告诉官府,或者能让武林盟发个捕人的文书,成与不成,总归有个指望。”
朝轻岫在旁边听着两人的对话,神色乍看十分镇定,不过换了关系亲近的人站在边上,就会发现,她现在不是冷静,而是完完全全陷入了石化。
……就在朝轻岫已经接受了自己穿越到了一个普通的架空朝代,并觉醒了看起来与生活环境完全不兼容的侦探系统后,她又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了一个事实——
这居然是一个存在武林人士的古代世界。
她凝视着自己的侦探面板,突然感觉未来的职业道路充满了预料之外的艰辛。
作为一个多少看过点××探案集之类文艺作品的现代人,朝轻岫原本觉得自己还是有可能走上捕快的康庄大道的,毕竟据她这些日子的观察,大夏的风气还算淳朴,应该不会出现太复杂的案件。
然而计划能够顺利展开的前提条件是,查案过程中不能有具备特殊能力的人存在。
就比如武林中人。
朝轻岫都能想象,以后自己万一遇到一个密室杀人案件,探查出来的真相是“死者遇见擅长隔山打牛内劲的高手”的武侠世界专用场景。
比起破案技巧来说,在当前世界做侦探可能更需要尽量提升自己武力值,以免在嫌疑人手下走不过一招。
朝轻岫默默打开侦探面板,仔细看过,然后悲伤地确定了一件事——果然,所有流氓软件都存在着不给用户选择自由的共性,她找遍了整个系统,都没发现“注销账户”的选项。
不过多亏了王和等人的交谈,朝轻岫也算是进一步理解了自己所处时代的情况。
这个世界上有武林高手,也存在武林盟,尤其是郜方府位于江南,在距离本地不到十日路程的寿州,还有一个威望甚重的门派问悲门可以联系。
至于县衙那边,主要是处理一些普通案件,涉及高手的那些可以请六扇门调查,也可以写个文书给武林盟,拜托对方追缉,只是不一定每次都能有结果。
当然这也是因为郜方府本地没有说得上的江湖势力,否则完全能够就近托付给对方。
刘有才又哭了一会,才从地上爬起来,他用袖子擦了把脸,哽咽道:“我骑马去城内报案,王大姊照顾家里,莫要叫人生乱。”
王和:“二郎放心,只是路上小心,先不要与人说大郎的事情。”然后道,“大家待在院子当中,不要随意走动。”然后对申劳道,“小申,你把这里的事情跟偏院的小周说一声,咱们家今天出了变故,暂时没法给她送饭。”
申劳:“我这就过去。”
片刻后,申劳跟一位身形瘦弱的年轻人一块出现在前院中,对方就是刘家庄内唯一的租客周孚。
虽然王和没有喊周孚过来,不过后者明显觉得,在这种情况下,独自待着并非最安全选择。
郜方府的县衙效率并不算慢,不过众人依旧等到将尽巳时,才看到刘有才回来。
与刘有才一道抵达的,是一个穿着素色绸袍的三十来岁青年,一位捕快,以及四名衙役。
青年名叫韩思合,她是郜方府的县丞,也是城内品阶最高之人,至于县令,上一任那位早在一月之前,就接到了调任通知,至于下一任,人选还未确认。
刘有才面上满是哀戚之色,他向韩思合道:“……昨日饭后,兄长让我们先去休息,他自己待在厅内,说是还要想些事情。”
韩思合确认:“然后你们便去休息了么?”
刘有才点头,看了其余雇工一眼,含糊道:“为保万全,昨日除了兄长之外,余下之人都是在通铺上睡的,睡前还用锁关上了门。”
韩思合问:“那时候刘大郎尚在厅中?”
刘有才跟申劳都道:“正是。”
说话间,周孚本人已经特别自觉的跟着衙役,走到了韩思合面前,等待对方的询问。
周孚此人的外貌,非常符合旁人对于贫家读书人的想象,她身材瘦削,面色略显苍白,四肢瘦弱,是个光靠外貌就能在凶杀现场排除自身嫌疑的存在。
韩思合对周孚十分客气,先寒暄了两句后,才问:“听说周君昨日未曾过来主屋用饭,是在家里读书么?”
周孚咳了一声,回答:“昨日闻说刘家大郎回来,原该过来问候,只是偶然着了些凉,身体稍有不适,就托了王大姊代为致意,准备等痊愈后再过来拜访。”
韩思合点了点头。
她提前问过王和,对方说的与周孚一致。
可能是觉得涉及到武林人士,自己这边再查也查不出什么结果来,县衙来人在询问的时候,并没让其余人员回避,所以朝轻岫也就特别不见外地待在一边,竖着耳朵聆听旁人的回答。
经过简单闻讯,事情的轮廓已经大致清晰。
昨天晚饭之后,所有人陆续回房睡觉,而且睡的都是上锁的通铺,等到第二天天明,才从房间中出来。
那位捕快悄悄道:“韩县丞,今日的案子是不是山枭犯下的?”
朝轻岫捕捉到对方的言语,心中忽的一动——“山枭”这个词,她曾听流民提起过。
从现在的情况看,那两字比起鸟类的别名,更像是某个江湖人的外号。。
韩思合凝神不语,片刻后道:“确实颇像。”
一位衙役匆匆过来,对韩思合一拱手,汇报:“方才在刘家大郎身上找到一根羽毛。”
捕快连连点头:“那就没错,山枭此人的确喜欢在尸身上留下标记。”
事态逐渐清晰,然而韩思合的神态却不见半点轻松,反而愈发凝重。
朝轻岫听力敏锐,她后退几步,走到正在一边闲坐的夏嘉信旁边,略略压低声音,道:“那边似乎在谈山枭的事情。”
她刚穿越的那几天,身边人谈过跟江湖有关的话题,只是当时朝轻岫还不大能听懂周围人的言语,所以只有个模糊的印象。
夏嘉信性格开朗,为人也颇爽快,在朝轻岫主动挑起话头后,果然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逐步讲了出来:“我也听过山枭这个名字,这人似在武林盟的悬赏上,各地无法容身,最近跑来了施州一带,做下了几件案子。”
朝轻岫听她谈论,在心里更新了一下有关穿越世界的情报。
在大夏,普通人跟武林之间的联系比她想象的要紧密的多,一般人即使不会参与其中,也能听到些传言。
夏嘉信若有所思道:“仔细想想,刘大郎的模样也确实挺像山枭的手笔。”
朝轻岫不打算被人发现自己对本地情况一无所知,闻言笑道:“你也瞧出来了?”
夏嘉信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点头:“山枭那人轻功极好,为人却睚眦必较,甚至会向普通人下手。”
朝轻岫听着,感觉武林人士跟寻常百姓间存在着一条隐形界限。
江湖人自己打生打死,只要不牵连普通人家,并不闹出太大的事情,官府便假装未知。
夏嘉信压低声音:“旁人得罪山枭后,他下手前,会先一步发出警告,若是那人当时自己待着,他就只杀那人一个,若是与旁人待在一块,意图躲避,他便杀人满门,鸡犬不留。”又道,“我曾听人说,山枭在杀人后,常常会将那人的尸首悬在高处,用以震慑。”
说到此处,一阵含着水汽的山风吹来,夏嘉信想起昨日自己与死亡擦身而过,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另一边,韩思合还在深思。
刘有才擦了把眼泪:“家兄不幸遭此大难,还盼韩县丞主持公道。”
查案是职责内的事情,韩思合当下应承:“此事我一定尽力而为。”
她心中踌躇不定——衙役方才检查过尸体,确定在县衙的人抵达时,刘大郎已经全身僵硬,受限于当前时代的验尸技术,只能猜测大概率是昨夜子时或丑时间遇害,也与山枭以前的作案手法相类。
王和此时已经缓过来了一些,勉强道:“请问县丞,若向、若向那什么武林盟送信,不知什么时候能有消息传回?”
韩思合安慰一句:“你莫要着急。”摇摇头,“如今事态未明,尚不确定是否要给武林盟发送文书。”
话音刚落,一阵带着湿润水汽的山风吹来,让韩思合蓦地感觉有些发凉。
正与夏嘉信闲谈的朝轻岫侧过身,目光在那位韩县丞身上一扫而过。
王和此刻早已没有昨日的镇定,她眉头紧锁,催促道:“不知如今还要做些什么,请县丞明言,我等也好配合县丞。”
“王大姊莫急。”
说话的人是朝轻岫,她走上来,温声道:“韩县丞的意思是,此事还不能确定与江湖人有关,而且我看刘……刘家大郎的情状,不大像是山枭的手笔。”
申劳本来一直忍着不去说话,此刻看一个新来的雇工主动跟县丞交谈,再也按耐不住,厉声道:“你可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摇头,“若不是山枭,为和要费事将大郎君的尸首挂在树上?”
王和猜测:“此地一向没有门禁,昨天人又少,难道是路过的流匪,打听到大郎新近回家,所以前来作案?”
朝轻岫跳过申劳的疑问,先回答王和:“如果是流匪作案,那么刘家大郎房中的细软,不会没有翻动的痕迹。”
韩思合闻言,在心中暗暗点了下头,觉得这个小姑娘说的很有道理。
原本官府查案,不该随便让陌生人插手,不过朝轻岫的言辞甚合她心,而且韩思合也有意借机瞧瞧旁人的反应,就没有出言阻拦。
朝轻岫原本一直静观其变,方才留意到韩思合的态度,稍稍有了些想法,才试着开口:“我早晨去喊刘家大郎起床的时候,曾看到他枕上有发丝缠绕。”
她后来认为,可能是武侠世界的人普遍没怎么经历过侦探小说的洗礼,也或许是凶手本身缺乏作案的经验,手段十分粗糙,所以没能充分填补逻辑上的细节。
其他人听着朝轻岫的话,依旧十分茫然——农家用的大多是草编的枕头,当中夹着一点发丝乃是常事。
朝轻岫:“房中的被褥枕头都是新换的,上头有发丝残留,就可以证明,刘家大郎昨天晚上曾经回去睡觉。”
韩思合受到提醒,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倘若动手的人是山枭,刘有德那边的情况便确实有些奇怪。
申劳依旧不解:“大郎昨晚曾回去睡觉又如何?”他想了想,道,“若是、若是那个什么枭让大郎起身,再杀了他呢?”
武林人士行事风格跟常人不同,说好听点是不拘一格,说难听点就是充满了想一出是一出的奇特创造力,若说山枭突然态度客气起来,让刘有德换好外衫再赴死,也并非没有可能。
闻言,朝轻岫向申劳望去一眼,目光澄明如镜,竟让后者不自觉地心头一突。
就在此时,朝轻岫缓缓摇头,道:“早晨送水之时,床上的被子已经被人叠好,倘若真是山枭将人喊起来,会让刘大郎有足够的时间收拾床铺么?”
申劳:“……我又不是山枭,怎晓得山枭有甚打算?”
朝轻岫却没为难申劳,反而沿着他的思路往下讲述:“好,先假设山枭突发奇想,不急着取刘大郎的性命,不过能够叠好床铺,证明刘大郎还有些时间——既然他还有些时间,有晓得自己即将毙命,会做些什么?”
周孚想了想,道:“大约是会……给家人留几句话?”
朝轻岫:“足下所言极是,我亦作如此想。”又道,“房内有纸笔,却没有用过的痕迹,如果刘家大郎当真有收拾床铺的时间,又为什么没趁此机会给家人留下几句嘱托?”
韩思合恰时开口:“那姑娘以为……”
朝轻岫道:“请问县丞,如今可否确定,刘家大郎何时身故?”
她到底生活在信息时代,多少了解点死后尸体僵硬的状况,询问韩思合,主要是希望得到当地官府势力的背书。
韩思合:“大约是在子时或者丑时之间。”
朝轻岫:“子时到丑时之间,并非起床的合适时机,刘家大郎就算临时苏醒想要外出,之后也会回来睡下,完全没有叠被子的必要,由此可见,被子并非他自己所叠,而是凶手的行为。”又道,“凶手这样做,多半是并不希望旁人发觉刘家大郎曾就寝过,只是当时光线昏暗,或者心情紧张,所以没能面面俱到。”
她说话的同时,目光一直环视众人,其实按身份论,本不该让一位雇工站在前头侃侃而谈,然而朝轻岫说话时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旁人不自觉为她气势所慑,便默认了由朝轻岫来分析案情。
朝轻岫:“昨日饭后,刘家大郎回房休息,有人进了他的房间……”
王和忍不住:“大郎觉浅,若是有人夜里进来,必能察觉。”又喃喃道,“除非那真是个武林高手。”
朝轻岫笑:“倘若来的是熟人,即使察觉了也没什么妨碍。”接着缓声道,“夜半时分,刘家大郎被人喊起,前往马厩附近,遭遇杀害,凶手将他的脖子勒断后,又将他的尸首吊到树上,伪造出山枭下手的痕迹,借此混淆视听。”
申劳怒道:“难道你觉得,凶手就是庄子里的人?”
老周咕哝:“骇人听闻、骇人听闻……”
王和亦道:“昨天晚上,咱们都在一块睡觉。”
唯一一个独身居住的周孚开口解释:“我住在偏院,跟刘家大郎并不熟悉,而且素日间只晓得伏案读书,就算想要动手,也是有心无力。”
朝轻岫道:“昨日大家确实都住在一块,门上也都挂了锁,可钥匙当日也在房间里面,算不上被困住,况且诸位劳作了一整日,都睡得很熟,即使身边人半夜起床,其他人也难以察觉。”她说话的同时,目光落在了周边的一人身上,“记得昨天过来的时候,庄中常住之人,孙婆婆,王大姊,还有周大爷,都在此地,只有申兄不在,一直到咱们开工后,才总算出现,应当是外出有事,当时我想到周大爷曾经说过,昨日因为耕牛没借够,就先让佃户们回去了——耕牛贵重,肯定得派人送回,顺便解释庄内情况,申兄是庄中长工,当时又只有你不在家,所以去送牛的人,就只能是你。”
众人闻言有些不解,申劳大声道:“是我又如何?”
朝轻岫颔首:“可昨日周大爷也提过,之前散了的人第二天还会过来,但如今都已经巳时,却没看到耕牛或佃户的踪影。”说到此处,她微微一笑,瞧着申劳道,“足下送牛回去的时候,当真说过要那些人第二日再把牛送过来,还是说你早知今日庄子里会有事发生,无法耕田,根本没做安排?”
“……”
听着朝轻岫的话,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集中在申劳身上,他面孔煞白,几次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
王和直扑过去,抬手就要打人,叫道:“你为何要害大郎!”
申劳急道:“王大姊,休听那人胡说,我在刘家多年,为甚要害大郎?”
听到他的问题,朝轻岫也点了点头,道:“我也好奇,你为什么要害刘大郎。”转过身,看着人群中的另一位,“个中缘故,刘二郎知道么?”
刘有才此刻的脸色并不比申劳好多少,听到朝轻岫的问题,他立刻叫道:“我如何晓得此事?”
朝轻岫:“既然如此,就先问问刘二郎知道的……”
说到此处,她忽然快步上前,一把攥住刘有才的手腕,将其手掌高高举起。
其实单论体力,刘有才未必无法甩脱一连数日只能靠救济的粗粮稀粥填肚子的朝轻岫,然而随着真相被一点点揭露,他早被心中的惶恐所压倒,整个人竟直接半瘫下来。
旁边申劳居然还稳得住,喝问:“你抓着二郎做甚!”
朝轻岫不理申劳,示意韩思合去看刘有才的手掌。
他的掌心处有些许摩擦后留下新鲜伤痕。
朝轻岫:“请问刘二郎,你手上之伤来自何处?”
她说话向来不疾不徐,声调也颇为温和,然而落在刘有才耳中,却不吝于晴天打了个霹雳。
刘有才神情惊愕难言——他一直加意掩饰,没叫任何人瞧见,面前的姑娘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手掌上的情况?
围观人群同样觉得惊愕,尤其是韩思合,她本来只打算借着朝轻岫开口说话的机会,试探一下其他人的反应,却没有想到,对方直接一路试探下去,眼见已然揪出了真凶……
朝轻岫客客气气道:“我记得昨日入睡前,足下手上并没有伤痕,然而今日一早,掌心处却莫名有了伤,还一直遮掩着不让旁人知道,倘若你当真一晚上都没出门,这些伤痕就只能是在屋子内留下,也不知是怎么受的伤,请足下说出来,咱们立刻去比对比对,看看是真是假。”不等刘有才回答,又补充道,“你回答前,可千万考虑清楚,若是当着韩县丞面撒谎又被揭破,自然罪加一等。”
韩思合做了多年县丞,虽然不大擅长查案,在诸般杂事上倒是颇为老道,目光一扫,立刻就有衙役上前将刘有才拿住,作势要当场动板子拷问。
申劳倒是还想挣扎,却被两位衙役掀翻在地,他的性格明显比作为主人的刘有才更加冷静,那位随从而来的捕头使了个眼色,按住申劳的衙役便拿了团泥巴,将申劳的嘴巴封住,不许他讲话。
刘有才心志本就不坚定,事已至此,更是难以抵抗,几番威吓后,终于哆哆嗦嗦地将昨天的情况一股脑地吐露出来。
“大哥出门贩货,我留在家里管着田地跟商铺……”
刘家在城内有店铺,刘有才时常需要去查看情况,他心志不坚,受不得外物引诱,被家仆申劳撺掇一番后,就忍不住进了几次赌场试试手气。
刚开始自然只是小打小闹,然而很快,刘有才的欠账越积越多,最后竟不得以将家中产业抵押出去换取金钱。
他心里虽然有些忐忑,担忧被哥哥发现不对劲,却努力自我说服,准备等自己手气好转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将产业拿回。
刘有才边哭边讲述:“我已经打算好了,只要把之前输的钱赌回来一半,就能去赎回铺子……”
朝轻岫默默注视了对方一眼。
作为一个相信能通过赌场发家致富的人,刘有才对现场的布置对得起他的智商。
至于申劳,居然选择与这样一个人合作,也很符合他不小心在佃户那边露了马脚的设定。
刘有才还在解释,他想等待自己的赌运好转,结果运气尚未到来,兄长那边就捎来信件,说是不日便要回家。
作为兄长刘有德虽然出门在外,却并非完全不跟家中联络,他已经听到些许风声,猜到弟弟没做好事,信中措辞颇为严厉,刘有才心中慌乱,正好听到山枭的传言,加上申劳居心不良,在一旁加意挑唆,最终便狠下心肠,决定对哥哥下手。
他们计划得很好,毕竟武林盟那边的抓人效率也就是一个马马虎虎,等到山枭落网,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而且那些江湖人做事往往有些稀里糊涂,推些案子在他们头上,未必就能被揭破。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对主家感情极深的王和一声不吭,直接晕厥倒下,刘有才则被衙役就地缉拿,准备送入县衙大牢。
县衙那边还有事,韩思合不好多待,她考虑刘家庄内暂无主人管事,就留了两名衙役看管门户,又托对周孚道:“周君,此地稍后还得请你照管。”
由于刘有才时不时得去城内进行某些不好被家人知道的娱乐活动,周孚在庄内待着的时间还比他长,闻言便应承下来:“这个自然。”然后站起身,“我送各位出门。”
韩思合:“周君身体欠安,不必远送。”
周孚:“学生本就打算去城中购买纸笔,正好与大人同路。”又看向刚刚揭破案件底细的人,“这位……”
朝轻岫自我介绍:“朝轻岫。”
周孚做了个请的手势:“朝姑娘要不要一道?”
朝轻岫看了周孚一眼,稍稍欠了下身,客气道:“那就有劳。”
虽然刘家这边并未主动提出解约要求,然而作为一个平平无奇的打工人,朝轻岫只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就将雇主成功送进了县衙大牢当中,为自己的跳槽以及后面的失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显然很难在原来的职场上混下去。
回想今昨两天发生的事,朝轻岫觉得自己的命运委实有些悲催。
作为刚脱离流民身份一天的穿越者,朝轻岫身无长物,离开刘家庄时也不必额外收拾行李,在登车之前,她转身向其余人微微一礼,算是告辞。
院中,夏嘉信咧嘴向她笑,于天济比了个拇指,无声说了句“了不起”。
新来的雇工对刘家庄的人还没什么感情,而且真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网,也避免了他们被带去县衙审问,更不会因此受到非议,此刻看热闹的心情,更甚于帮对方哀叹家门不幸。
作为县丞的韩思合同样看向朝轻岫,也很是有礼地拱手,真心实意道:“后生可畏。”
其实梳理清楚后,这个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难得是朝轻岫心思细密,见机极快,几乎一看见其他人的情状,心下就有所猜测。
要让韩思合评价,朝轻岫此人言谈有理,全然不像一介流民,然而若是读书人家出身的小姑娘,多半不肯为人雇佣去耕田,可朝轻岫此人丝毫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反倒有些武林大派弟子的通脱气概。
她十分怀疑,朝轻岫或许是江湖中人,如今是因为某些事情不便表露身份,才选择中隐于市,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韩思合很愿意跟对方结个善缘。
乡间道路颠簸,车厢内不大适合闭目养神,朝轻岫只好揭开车帘看风景,忽然听到身边传来询问——
开口的人是周孚,她好奇道:“请问朝姑娘,你何时知道今日的事情不是山枭所为?”
朝轻岫:“我虽然不了解武林中事,不过看到刘有德的尸体吊在马厩前的枯树上时,心中有些猜测,便是听到山枭传言,也不觉得像是此人手笔。”
周孚道:“这又是为何?”
朝轻岫:“当真是作为震慑的话,吊在院中的大树上明显更加合适。”
比起花费了点功夫后才在马厩前找到人,吊在院中大树上,还可以创造出一起床就能跟尸体来一个隔空对望的惊悚效果,更容易给围观者留下深刻印象。
周孚思索:“刘家二郎之所以不将兄长的尸首吊在院中,大约是怕自己动手的时候,被起夜之人瞧见。”
朝轻岫:“这是其中一点,不过依我之见,或许还有旁的缘由,院中的树上花朵太多,轻轻一碰便会飘落,江湖好手高来高去,动手时未必会碰掉太多,刘家那位就不一样了,而且万一将花瓣不慎夹带在哪里,也是一桩隐患。”
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引她疑心——昨天申劳因为农具不见的事情闹腾过一场,事后想想,其实当时镰刀未必就恰好被踢到了笸箩下面,要说是申劳本人在捡农具时突然起了念头,准备借此找茬,才将东西悄悄藏匿起来,也未必没有可能。
刘有才那边以没接到足够耕牛为借口,把佃户们全部打发离开,尽可能减少农庄中的人员数量,方便自己作案,可惜没料到王和当天就从城内雇了人过来,才导致事情除了差错。
周孚仔细想着朝轻岫的话,一时间心悦诚服,又问:“还有一事请教,不知朝姑娘今日是如何瞧见刘二郎手掌中有伤?”
她虽然是初次与朝轻岫见面,却已经在刘家住了挺长一段时间,对刘有才也算了解,知道此人非但好逸恶劳,而且有些多疑,既然手掌上有伤,就绝不会轻易将掌心示人。
朝轻岫笑道:“我并未瞧见,只是猜测,今天早上王管家将梳洗用具送过去时,刘家二郎没有直接用手取盐粉,额外折了一根树枝用来蘸取青盐,再将青盐涂在柳条上,所以推断他手上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