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天?气炎热,为防随行人员和马匹中暑,还得刻意放慢速度。
半月后的某个午后,一行人正?在驿站歇凉,亦泠懒得下去,就在马车里靠着软枕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时,谢衡之依然坐在她身旁翻看闲书,利春和刀雨也策马伴随一旁,偶尔有说?话声传进来。
亦泠懒洋洋地直起身,感觉车厢里有些闷热。
推开轩窗的那一瞬,亦泠却睁大了眼睛——
驶上山路便罢了,怎么还掉队了呢?
林大将军他们呢?
亦泠转头看向谢衡之,推了他一把。
谢衡之“嗯”了声,放下书卷。
“怎么了?”
“你?是一点?不管事啊。”
亦泠指着外头,“掉队多远了?都看不见?林大将军他们人了!”
谢衡之沉默片刻:“那怎么办?”
亦泠的手收了回来,指着自己。
“你?问我?”
看着她震惊到呆滞的样子,谢衡之忽地笑?了出来。
“没掉队,我让人绕行了。”
“绕行?”
亦泠不明所以,“绕行去哪里?”
炎炎夏日,山间蝉鸣聒噪。
谢衡之半眯着眼睛看向窗外,许久,才轻呼一口气,随即揽住了亦泠的肩膀。
“带你?见?见?我爹娘。”
这天?傍晚,马车进入了亦泠眼熟的地界——蒙阳州。
再次途经松远县,那座死城仿佛只是一场梦,如今已经生机勃勃,八街九陌,行人如织。酒肆里宾客满座,街头杂耍艺人引得百姓围观,阵阵喝彩。
而?那座亦泠和谢衡之曾经借住过?的章府也换了匾额,住着某户“王”姓人家。
虽然距离云襄村只有半日的路程,谢衡之也没急着赶路,见?天?色晚了,索性在松远县的客栈住了下来。
还是原来那间上房,夜深人静时,亦泠躺在谢衡之身旁,却无心回忆他们在松远县的过?往。
她一直以为谢衡之就是薄祚寒门养出的贵子,一朝得登龙门后扶摇直上,无往不利,让多少人嫉妒得牙痒痒。
却不想他竟是皇后当年屠杀云襄村的幸存者,踏入上京的那一日,为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云襄村两百多条人命的血海深仇。
“所以皇后当年逼宫,是你?做的手脚?”
谢衡之:“……什么手脚不手脚的。”
天?大的事情被她说?得像偷鸡摸狗。
“她自己要?出洞,怪得了谁。”
漆黑的夜里,亦泠睁大了眼睛,胸口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你?是真的命硬、骨头硬、浑身都硬啊。”
谢衡之:“……是的吧。”
亦泠翻了个身,想抱抱他时,却被他抬手挡住。
“别。”
亦泠愣住。
“怎么了?”
“没什么。”谢衡之喉咙滚了滚,“浑身都硬,别硌着你?。”
亦泠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当真不动了,只是盯着头顶的承尘叹了口气。
她的承受能力已经被谢衡之锻炼出来了。
就算哪天?他真的给她挣个皇后来做,她恐怕都不会有半分意外了。
“难怪我初见?谢家人时,便觉得和你?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特别是他妹妹谢萱,圆眼睛圆脸圆鼻头,和谢衡之的五官简直毫不相干。
亦泠甚至想过?谢萱是抱养的,都没怀疑过?谢衡之不是亲生的。
“那丫丫是小时候生病才不会说?话的吗?”
“自打生下来就这样。”
“那老夫人呢?”
亦泠又问,“她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谢衡之不答反问:“老夫人是谁?”
“当然是现在的谢老——”
亦泠反应过?来后,“哦”了声,“……娘。”
“嗯。”
谢衡之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娘原本很健康,没了儿子那年哭得眼睛不好了。后来收留了我,为了供我去江州书院读书,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才伤了眼睛。”
难怪……
亦泠侧过?头,藉着微弱的月光看着他。
被她盯久了。
谢衡之笑?着说?:“怎么了?”
“心疼你?们,真不容易啊。”
这回亦泠很坦然地承认,还伸手抱住了谢衡之的脖子,“我若是早些知道,平日就多去给娘请安,也……”
“也什么?”
“也背地里少骂你?一些了。”
“……”
谢衡之很轻地“嗯”了声,似乎是有些困了。
亦泠伏在他胸口,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那你?这些年,想你?的爹娘和弟弟妹妹吗?”
谢衡之一直没回答。
就在亦泠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她伸手,轻抚他脸颊。
却摸到一片湿意。
第二日天?亮,谢衡之带着亦泠共乘一匹马去了云襄村,留利春和刀雨在松远县休息。
清晨的山路云雾迷濛,郁郁葱葱的枝叶罩在头顶,山路曲折迂回,蜿蜒延绵至浓荫深处。
穿林而?过?时,亦泠还在思索云襄村坐落在这么美?的山间,谢衡之幼时该何其快乐。
因此当她亲眼看见?了化作焦土的废墟时,完全无法将它和谢衡之描述里的云襄村对应起来。
脚下已经杂草榛榛,残存的房屋早已倒塌,连砸落在地的砖瓦梁柱也沉于泥土中。
谢衡之的记忆却还未褪色。
他牵着亦泠,走得很慢,一处处地指给她看。
那棵粗壮梨树下,坍塌为泥的荒墟是他曾经的家;旁边掩在荆棘下的枯井,是他爹娘亲手挖的水井;而?那些归家小道,已经在二十余年的尘埃里无迹可寻。
走过?云襄村,沿着山路而?上,郁郁葱葱的竹林后,乍现一片密密麻麻的墓地。
随山坡而?建,林立的墓碑层见?叠出,在清晨的阳光下尤为触目惊心。
亦泠拎着裙角,动心骇目地一步步穿梭在这片墓地之间。
这些石碑还没有风蚀的痕迹,能看出是这几年新立的。
有些刻上了名?字,有些则只有姓氏。
更多的石碑上面空无一字,一场大火烧掉了他们来过?这世?间的所有痕迹,连姓名?也随着一部村志淹没在火海里。
亦泠心神震颤地看着这些墓碑,谢衡之也一言不发,气氛尤为沉重。
直到她脚下一个趔趄——
“啊!救命!”,亦泠惊呼出声的时候,谢衡之始料不及,刚伸出手,亦泠已经直溜溜地扑跪在了一座墓碑前。
亦泠:“……”
她抬起头,见?谢衡之在一瞬的愣神之后,竟然也只是看着她,丝毫没有要?扶她起来的意思。
亦泠只好讪讪道,“来都来了……”
“是啊,来都来了。”
就在亦泠要?自食其力站起身时,谢衡之忽地轻笑?,在她身旁一并掀袍跪了下来,凝视着眼前的墓碑,“那我们就先拜高堂吧。”
“什么?”
亦泠随着谢衡之的视线看向眼前的墓碑,目光忽颤,“这是……”
四周寂寂无声,他们携手跪拜在这座合葬墓碑前。
云开雾散,有风拂过?,墓碑前的青草晃动。
回到松远县时,刚过未时。
县城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亦泠和谢衡之回客栈厢房休息片刻,便准备继续启程。
趁着刀雨他们整装,亦泠百无聊赖地靠在客栈二楼窗边,在心里琢磨着回京的?日子。
按着上回从松远县回去的路程,还久着呢。
忽然间,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由远及近。
亦泠起身张望出去,瞧见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穿街而?过,为首的?新郎着大红袍,戴金花冠,骑着骏马满面春风,后头?跟着缠满红绸的?红轿,引得百姓驻足观望,孩童追逐奔跑。
待迎亲队伍消失在街尾,亦泠才?收回目光。
转身看向谢衡之,他还和利春在慢悠悠地研究舆图。
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回京……那个呢?
亦泠:“我们不?能快点走吗?”
这突然的?催促让谢衡之有些不?明所以。
“怎么了?”
“没怎么呀。”
亦泠噎住,别开了脸,“我就是怕追不?上林大将军他们的?脚步。”
“他们没走远。”
谢衡之又继续低头?看路线,“不?急。”
“谁急了,我一点都不?急。”
亦泠闷闷地说。
谢衡之合起舆图。
“那我们再去见两位故人。”
“什么故人?”
亦泠一头?雾水,可是回头?看见谢衡之笑着朝她抬了抬眉梢,她双眼一亮。
“这个是真的?很急,快些出发!”
凌港庄的?中午最是繁忙。
碎金般的?阳光洒在瓦蓝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水天一线。
高大的?帆船崭齐排在码头?处,桅杆如林,风帆在高空中飘扬。
出海的?渔船早已不?见踪影,载着各地奇珍异宝的?货船刚开始卸货。
在一片号子声中,亦泠跳下马车就干呕了起来。
今日一早,亦泠在客栈厢房睁眼后发现谢衡之不?在,急急忙忙地出来找他。
却见他一个人坐在客栈厅堂里吃着什么,亦泠当即十分无?语——
都是拜过高堂的?关系了,吃东西?还要背着她?
亦泠立刻走了下去,说什么都要尝尝谢衡之在偷偷摸摸吃什么。
这一吃,就吃了个悔不?当初。
谢衡之跟着下了马车后,站在她身后替她拍背。
“还好吗?”
亦泠一边呕着,一边说,“没事,我很好。”
都这样了还没事,谢衡之不?知道她在嘴硬什么。
“都让你别吃了,非要尝个鲜。”
“那海蛎汤确实挺鲜的?呀。”
亦泠呕了半晌才?直起腰,擦擦眼角的?泪,“我只是被马车颠着了,不?关海蛎的?事,你别冤枉人家。”
那就只能冤枉马车了。
谢衡之牵起她的?手?,面无?波澜,“那我们走路过去吧。”
两人一路朝北,穿过繁忙的?码头?,顺着街道走入小径,终于进入了宁静的?村庄。
凌港庄的?房屋普遍偏矮小,四处都是赤着脚玩耍的?小孩,说着听不?懂的?方言。
亦泠和谢衡之边找边打听许久,才?在村民?的?比画下找到沈舒方的?住处。
这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住宅。
院子里晾晒着衣裳,正屋的?窗户也大开着。
他们走到窗前,里头?一张长案就摆在窗下,上头?放着笔墨和纸张,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汁。
只是没听见半点儿?动?静,亦泠不?确定?里头?有没有人。
她戳了戳谢衡之的?手?肘,小声问道:“娘娘现在姓什么来着?”
沈舒方与太子二人一路转徙,用了无?数个化名,无?人知其身份。
如今到了凌港庄,不?知又换了个什么名儿?。
谢衡之没回答,迳直开口道:“赵夫人可在?”
随着谢衡之的?出声,亦泠也紧张了起来。
好几?年不?见,沈舒方从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变成了不?得不?隐姓埋名的?平民?,其中艰辛,亦泠感?同身受,所以害怕看见一个憔悴枯槁的?女子。
可是片刻后,屋子里却传来一声懒洋洋的?“不?在”。
“……”
亦泠看向谢衡之,以眼神示意——
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谢衡之回以眼神——
也许吧。
可是刚刚那道声音,分明就是……
里头?的?人又说道:“写信过了未时再来,这会儿?太热,我要午睡。”
亦泠连迟疑都没有了,迳直开口道:“娘娘?!”
四下寂静片刻,屋子里忽然传来帘帐被掀开的?声音。
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接连响起。
沈舒方几?乎是跑出来的?,鞋子都只是趿拉着。
跑到离窗一丈远处,她倏然一顿,似是不?相信自己看见的?,不?眨眼地盯着窗外?的?亦泠看。
许久,她才?回过神似的?,更快地跑过来,整个人都扑到了案桌上。
“你、你……你怎么找来了?!”
“不?知道啊!”
热气上涌,亦泠的?脑子也晕乎乎的?,“一觉睡醒就站这儿?了!”
沈舒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鼻尖又泛酸,朝亦泠伸出手?。
亦泠也俯身越过窗户,拉着她的?手?问道:“娘娘,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沈舒方嗓子哽塞,除了一句“都好都好”,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亦泠相信她没有说谎。
这屋子虽寒素,沈舒方衣着也简朴,可她丝毫不?见清减,挂着细汗的?脸颊白里透红,气色俨然胜过从前。
“太子殿下呢?只有您一个人在家吗?”
“他去——哎,还叫什么殿下,快改口吧!”
亦泠立刻点头?,“明白明白,我只是一时半会儿?没习惯。”
看着两人隔着窗户艰难地伸着脖子说话,谢衡之终于忍不?住打断。
“其实,”他看向沈舒方,“可以开门进去说话的?。”
“哎哟!瞧我这……”
沈舒方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连忙去开了门。
入座后,趁着沈舒方去倒凉茶的?工夫,亦泠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凌港庄的?装潢风格与别处大相迳庭,多以青砖和红砖为主,再加上色彩鲜艳的?窗纸挂饰,看得亦泠目不?转睛。
直到她瞧见墙边板格架上重叠如山的?书籍,立刻收回了目光。
一会儿?可别又拉着她谈论诗词歌赋吧。
于是等沈舒方端着茶壶过来后,亦泠先发制人,一句接一句地问起了沈舒方近况。
从他们当初如何离开皇宫,这三年多又辗转了几?地,其间竟然还险些与致仕后隐居的?熟人做了邻居,吓得他们连夜搬离千里。
这些曲折三言两语说不?完,听着又惊心动?魄,一眨眼,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只有在沈舒方说起自己给不?识字儿?的?百姓们代写书信来补贴家用时,亦泠忍不?住插嘴道:“若是被人认出了你的?字迹呢?这多危险啊!”
“不?碍事。”
沈舒方扬起自己的?左手?,“我称自己是左撇子,写出来的?字也是丑得不?能见人。”
说完才?发现桌上还有几?张她左手?练字的?纸,立刻胡乱地揉作一团扔到了脚下,转而?问道:“你们是从上京过来的??这一路可远了吧。”
亦泠觑了谢衡之一眼,低声说:“我们是从赤丘过来的?。”
“赤丘?!”
一瞬的?惊讶后,沈舒方立即反应过来,“前些日子赤丘北伐……”
她突然转头?看向谢衡之,既惊讶又嫌弃,“你连打仗都带着她?那多危险啊!”
被无?视了一整个下午的?谢衡之迎头?就是一句指责,他也不?说话,只是端起了第七杯凉茶。
亦泠轻咳一声,继续解释道:“不?是他要带着我……是我本来就在赤丘。”
“你为何会在赤丘?”
面对沈舒方的?疑问,两人却都不?说话。
亦泠目光闪躲,都不?敢直视沈舒方,只能桌下伸手?掐面不?改色地喝茶的?谢衡之。
“赤丘风光独特。”谢衡之不?咸不?淡地说,“她去了散了三年心。”
沈舒方的?目光由震惊逐渐转为敬佩。
就是不?知该敬佩亦泠,还是敬佩谢衡之。
最后她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
“还是你们比较厉害。”
“谬赞。”
谢衡之回了她一杯茶,随即看向窗外?。
说来也巧,他这一回头?,果然就有一个男子拎着一筐东西?走了过来。
天气正炎热,房门未关。
他只跨进一步,抬眼看见屋子里的?人,当即愣在了原地。
亦泠是最后一个察觉不?对劲的?。
她缓缓回头?,看见站在屋前那个身着粗麻衣裳,面容黢黑的?男子,又看了看凝神不?动?的?谢衡之和沈舒方。
亦泠:“这位大哥,您找谁?”
沈舒方:“……”
谢衡之:“……”
没有人回答亦泠的?问题。
谢衡之整顿衣裳站了起来,沈舒方也讪讪起了身,低声道:“这是我夫君。”
亦泠:“……你什么时候改嫁的??”
即便太子坐到了亦泠面前,她也不?敢把?这个晒得黢黑的?男子和从前那个面如冠玉的?天潢贵胄联系在一起。
再看看细皮白肉的?沈舒方,她虽然衣着朴素,耳垂上挂着的?珍珠光泽莹润,发间头?饰也并?非粗制滥造的?货色。
为了防止自己落得个奴役夫君的?名声,沈舒方迫不?及待地解释:“他这些年一直靠着给富贵人家的?园林造景来营生,往往光是一方缀景就要在庭院里钻研个半日,长此以往……”
她抬头?看了太子一眼,莫名也觉得有些丢人。
“来了凌港庄后,他又与街坊邻居学起了海钓。我时常让他有空就在家里歇息,那些鱼也卖不?了几?个钱,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他非不?听,成天起早贪黑,往那日头?下一坐就是一整日,说要赚钱给我买书。”
沈舒方说着说着又有些感?动?,亦泠也附和道:“殿……赵公子辛苦了。”
唯有谢衡之轻飘飘看了太子一眼,笑而?不?语。
太子大概是良心受到了谴责,终于开口了说了第一句话。
“你们远道而?来,可吃过饭了?”
谢衡之还没出声,亦泠的?肚子就先作了答。
她今日只早晨喝了几?口海蛎汤,还腥得她一路作呕。
见到沈舒方后说了半天话,没顾上吃东西?,这会儿?肚子早已经空得不?能再空了。
半个时辰后,饥餐渴饮的?亦泠终于等到饭菜上了桌。
“尝尝凌港庄的?吃食吧。”沈舒方得意地说,“我从书上学的?,海蛎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
亦泠:“……”
光是闻着这味儿?,她又俯身干呕了起来。
看谢衡之见怪不?怪地替她拍背,沈舒方明白了什么,惊喜道:“你有了?!”
“我倒是没有,但是再吃这个……”
亦泠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人就没了。”
沈舒方和太子的?家是无?法留宿客人的?,可是她想到亦泠和谢衡之明日就要继续启程回京,死活不?愿意他们走。
于是安排了亦泠和她睡在寝居里,让太子带着谢衡之去码头?上的?客栈过夜。
两个男人嘴上答应得好,刚踏出门槛,就坐在石桌前不?动?了。
一弯皓月,一壶清酒,伴以海风,用来睡觉实在可惜。
两人相对无?言,太子忽然举起杯子,一口饮尽。
“这杯酒谢你…… ”他的?语气也和这海风一样,有一股咸涩感?,“当年的?救命之恩。”
说完后,他看着谢衡之,又笑道:“若是你早些告诉我真相,我就不?会疑惑那么多年了。”
谢衡之喝了杯中酒,问道:“疑惑什么?”
“作为帝后嫡子,我怎么那般不?成器。既无?能力御下,又不?得圣上器重。于政事无?能,也不?会笼络人心,反倒是只喜欢摆弄花花草草。”
他望着天,自嘲地摇摇头?,“原以为自己不?务正业,原来这才?是我的?正业。”
“其实我一直想去一趟云襄村,可是我连自己究竟姓谁名谁都不?知道,去了要做什么,看什么?”
太子盯着月光看了许久,直到眼睛酸了,才?转头?问谢衡之,“瑾玄,你还记得我爹娘的?名字吗?”
在太子说话的?时候,谢衡之杯子里的?酒又满上了。
他望着杯中倒映的?月光,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
对面的?男子沉默不?语,许久才?长叹一声。
“罢了。”
这一夜,屋子里窃窃私语不?断,屋外?的?漫话内容也时跨多年。
待天边透出光亮,话语声才?悄然停息。
亦泠才?入睡,沈舒方听见鸡鸣声,披着衣裳走到了窗边。
晨光熹微,坐在石桌前的?两人棋局已经过半。
沈舒方无?声地替他们添上一盏茶,站在她的?夫君身后观棋,而?屋子里的?亦泠睡得正沉。
此时此刻,是沈舒方曾经设想过无?数遍的?日子。
但愿长年,故人相与,春朝秋夕。
可是天光大亮,棋局终了时,就到了亦泠和谢衡之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想说的?话夜里已经说尽了,送别时,沈舒方只是一直笑着朝他们挥手?。
凌港庄的?清晨格外?喧闹,走出老远,亦泠回过头?,见沈舒方和太子还站在村庄的?烟火里目送他们。
“我们还会来吧?”
亦泠红着眼睛,低声问谢衡之。
“一定?会的?。”
谢衡之牵着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还挺喜欢海蛎汤的?。”
亦泠:“……”
亦泠和谢衡之在进京前一日才与林大将?军会合。
从赤丘回来的军队已经驻扎城外,谢衡之也下了马车,随林大将?军一同策马进京。
上?京不似赤丘那般地广人稀,今日一早便来迎接凯旋的百姓挤满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亦泠原本想提前坐马车先回谢府也不得法?,只能低调地跟在队伍后面。
锣鼓喧天中,队伍沿着街道迤逦前行,亦泠打?开车厢轩窗一隙,窥见的上?京与她记忆里别?无二致,却迎面袭来一股陌生感。
名公巨卿云集,满目的华冠丽服,连缓行于平整路面的马匹都如同战马一般雄风凛凛。
以前司空见惯的场面,如今再?目睹,却如梦一般不真?实?。
待队伍进入御街,入目之处已经庄严肃穆了起来。
随着距离皇宫越近,百姓便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等候已久的文武百官和御林军。
听说圣上?本欲亲自出?宫相迎,奈何他的身子每况愈下,已经缠绵病榻多日。
据传昨夜里他还在睡梦中高声呼喊着犒赏三军、大赦天下,仿佛已经亲临了迎接大军凯旋的城楼。
而今早,却彻底下不来床了。
他注定是无法?亲眼见证梦里也渴望的场面,无奈之下,只能由五皇子出?宫迎接大军。
许是因为凯旋的热闹亦泠已经在赤丘见识过一次,如今身处上?京更为声势浩大的庆贺中,她却难以融入其中。
看惯了赤丘的荒郊旷野,她甚至已经不习惯马车在繁华的街道上?徐徐缓行。
不知过了多久,亦泠的马车终于脱离队伍,朝着谢府的方向驶去。
四周没有了一重接一重的声浪,亦泠终于松懈了下来,将?轩窗大打?开。
高门大户的红墙又?刷了新漆,门前的石狮子也并非一成不变,有一家的雌狮两爪前竟然卧了一只幼狮。
亦泠看着这些细微的变化,眼里充满了好奇,仿佛初来乍到?。
待马车转入谢府所在的街巷。
目光透过轩窗缝隙,亦泠已经能看见以谢老夫人为首迎在大门外的谢府众人。
衣裳楚楚,翘首以盼。
他们知道谢衡之会径直入宫,这会儿回?来的只有亦泠。
所以此刻整个谢府上?下就是只为迎接她一人。
在今日之前,亦泠从?未把谢府真?正?当作自己的家。
可是此刻,她看着一张张企盼的脸,忽然有了归家的情怯,紧张得收回?了目光,在车厢里一遍又?一遍地整衣敛容。
直到?一道声音穿透整条街巷。
“回?来了!回?来了!夫人回?来了!”
还是曹嬷嬷熟悉的大嗓门。
这嗓音穿透了时光,将?亦泠拉回?了多年前。
她忽然展颜一笑,不等马车停稳,就整个脑袋探出?了轩窗,朝着她们挥手。
此时的太一宫,一片寂静。
圣上?昨日便下旨,大军凯旋后,他要?在太一宫正?殿接见林大将?军和谢衡之,并准备了盛宴,待覆命述职之后大肆款待。
但圣上?自昨夜后就再?未苏醒,一干人等在殿前等了一个多时辰,御医出?来后,依然只是摇头。
长年驻守赤丘的林大将?军不知圣上?近况,其他人心里却都有数。
即便等到?圣上?醒了,以他如今的身子骨,恐怕也无法?神志清晰地听完述职。
于是待谢衡之后一步走出?圣上?寝殿时,众人纷纷看向谢衡之,以眼神询问是否还要?等下去。
谢衡之却将?目光移向了五皇子。
站在一旁的五皇子眼里闪过一瞬的惊讶,随即立刻说道:“请诸位大人随我前往偏殿吧。”
自仁乐二十五年的那场变故后,圣上?膝下的成年子嗣只有五皇子一人。
众人皆知五皇子母家卑微,从?小就不得圣上?欢心,为人又?不争不强,谨小慎微,从?未有人料想过他会有继天立极的可能。
当初大皇子和太子相继逝世,待风波平息,众人才反应过来,这位一个毫不起眼的皇子,突然变成了这天下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人人皆叹世事难料,这五皇子也当真?是命好。
倒是圣上?似乎迟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储位空悬的那两年多,他也从?未表露出?要?新立储君的意思,对五皇子的重视也不比以往多出?几分。
即便今年初,谢衡之早已远赴赤丘,圣上?又卧病在床,也并未放权于五皇子。
直到?三个月前,圣上?实?在沉痾难起,这才给了五皇子监国之位。
朝中向来上?行下效,圣上?不器重五皇子,其他朝臣也不敢表露出?太明显的立场。
是以五皇子纵有监国之权,实?则威望不足,在朝中举步维艰。
但方才谢衡之的那一句询问似乎拨动了风向。
众所周知,谢衡之的态度往往就代表着圣上?的态度。
特别?是众人随五皇子步入偏殿后,谢衡之面向五皇子,躬身行礼。
既是监国皇子,眼前的人便代表着圣上?。
“臣等遵旨出?征,今得胜归来,特向殿下覆命。”
林大将?军见状,立刻向五皇子呈交了北犹军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