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泠伸手拿了?针线,低声道:“不是给他做。”
“那给你夫君做?”
看着她不得章法的动作,秦四?娘说,“他是个商人,恐怕也穿不了?这些粗布。”
谢衡之和亦泠的夫妻关系还是秦四?娘的姑母先一步告诉她的。
去问亦泠,她也承认了?,只是说当初闹了?矛盾才分开的。
当时秦四?娘还挺佩服亦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脾气上来了?,竟然说抛夫就抛夫,还从上京搬来了?赤丘这种地方?。
“夫妻不计隔夜怨,何?况他都追到赤丘来了?,我看你对他也不是无?情无?义?,与其在这里做衣服,不如趁着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启程回上京去吧。”
没想到秦四?娘会突然提出让她离开赤丘,亦泠愣了?会儿,才说:“他不能走。”
秦四?娘以为谢衡之这个商人也和北营达成了?合作,便没多问,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大一小安静地做着针线活,不一会儿,秦四?娘看着自己做好?的一件衣裳,满意地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而亦泠鼓捣了?半天,看着布料上歪歪扭扭的走线,陷入了?沉思。
突然,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亦泠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立刻把手里的半成品扔进?了?竹筐里,假装那团东西和自己没有?半点儿东西。
卓小娥抬头就看见了?谢衡之,起身道:“叔……”
想起谢衡之不让她叫他叔叔,又立刻改口,“哥哥。”
谢衡之“嗯”了?声,看向?亦泠:“在做什么?”
亦泠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早点成亲都可以当人家?爹的年纪了?,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叫“哥哥”的呀?
“随便做点针线活儿。”
卓小娥举起手里针线:“是给夫君做衣裳!”
“你又没有?夫君,做什么衣裳。”
谢衡之瞥了?她一眼,随即看向?亦泠空荡荡的手,“你不做吗?”
“不做。没空。”
“那到时候别人都有?,就我没有??”
听起来真的有?点可怜。
亦泠:“做人不可处处攀比。”
谢衡之:“……”
这段日子谢衡之来找亦泠的时间并不固定。
有?时候傍晚来接她回家?,吃完饭后,也不一定能留宿。
偶尔也在午后提着糕点来岐黄堂,和亦泠一起在后院的火盆旁喝喝茶,而后又匆匆离去,两三日后才出现?。
亦泠知道他越来越忙,是在尽量抽时间来陪她。
所?以今晚吃完饭后,谢衡之又要离去,亦泠也司空见惯。
只是今日连秦四?娘都伤感地给她夫君做起了?衣裳,亦泠心里有?些闷,在谢衡之起身的那一刻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是不是要走了??”
谢衡之明白她在问什么。
“没那么快,”他说,“兴许还能一起给亦昀过个生辰。”
亦泠心想亦昀可能不是很想和你一起过生辰。
不过有?他这句话,亦泠心里松快了?些,松开了?手。
“嗯,知道了?。”
接他回北营的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也没法再逗留安抚她。
转身前,他想起什么,掏出一封信,放到了?桌上。
亦泠不解:“这是什么?”
“等会儿慢慢看吧。”
说完这句话,谢衡之是真的要走了?。
亦泠也没管那封信,起身想送送谢衡之。
走到了?小院外,刺骨的风吹得亦泠打了?个寒战。
待马车启程,亦泠才拢了?拢衣襟毛圈儿,转身回屋。
刚走两步,她发觉脸上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飘了?下来。
天已经黑透了?,她看不清,只伸手摸了?摸脸颊。
下雪了??
亦泠回头,看着已经远去的马车,四?下寂静无?声,唯有?雪粒纷纷扬扬。
又一阵风夹雪吹来,亦泠蓦然回神,小跑着回了?屋里。
烛火下,那封神神秘秘的信还摆在桌上。
亦泠往掌心呵了?两口热气,好?奇地打开了?信封。
徐徐展开其中信纸,上面却?是亦泠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字迹。
亦泠妹妹,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这是沈舒方?写来的信。
足足有?四?页,但对她这两三年颠沛流离的日子着墨不多,几句便带过。行文也随意,像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提起她和亦泠在上京的日子时,倒是写了?很多,让回忆跃然纸上。
其实那时候亦泠和沈舒方?碍着身份,无?非也就是拈花弄月,闲话家?常。
但或许是因为今晚赤丘突然下起了?雪,离情别绪格外重,亦泠看着看着就鼻尖泛酸。
最后一页信纸上,沈舒方?抱怨凌港庄潮热,太子还没忘掉以前那些臭讲究,夏日里每天须换两三次衣裳,还非要她亲手做的。
写到此处似觉有?秀恩爱嫌疑,笔锋突兀一转,问亦泠如今过得可好?,和谢衡之是不是孩子都该有?了?。
亦泠猝不及防笑出了?声,抬手揉了?揉眼睛。
她本想当即就提笔给沈舒方?回信。
可是转念一想,沈舒方?和太子如今须隐姓埋名?,行踪更是不能轻易暴露,她还是等谢衡之来了?,再确认能否回信。
于是她合上了?信纸,将其妥帖收进?了?橱柜里。
转眸一瞥,看见了?柜子里装着针线和布料的竹筐。
其实亦泠早就开始偷偷摸摸学做衣裳了?,料子也剪好?了?,只是她实在不太会用针。
缝不出像秦四?娘那样整齐漂亮的走线,更别提在衣襟上绣上名?字,遂作罢许久。
不过……
亦泠拿出竹筐,坐到了?床边。
现?在连太子都能穿上沈舒方?做的衣裳了?。
做人不可处处攀比,但别人有?的,谢衡之也得有?。
左一针,又一针,糊糊弄弄又一针。
待桌上烛火几乎燃尽,亦泠都浑然不觉光亮越发不足。
直到她的指尖忽然被扎了?一下,痛得亦泠直甩手。
也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已经亥时了?,谁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亦泠心头猛然狂跳起来,慢吞吞走到门边。
“谁?”
“是我。”
谢衡之?
他怎么又回来了??
亦泠立刻打开了?门。
寒风灌入,谢衡之还喘着气,头发衣服上却?铺着一层细细的雪,显然是策马而来的。
“怎么了??”亦泠问,“出什——”
没等她说完,谢衡之忽然跨了?进?来。
裹挟着风和雪,将亦泠紧紧抱在怀里,什么都没说。
亦泠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抬手关上的门,她根本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呼吸不畅。
屋子里燃着炭火,谢衡之沉重的呼吸声就拂在亦泠耳边。
“这次是不是真的要走了??”
谢衡之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第一场雪比预料中提前了?一个月。”他低声说,“为防大雪封山,后日清晨大军就要出发。”
意料之中的答案,亦泠听到后,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还是心底一沉。
“那你怎么来了??你快回北营去!”
“本就已经万事俱备,只待林将军下令开拔。”
谢衡之捧着她的脸,低头蹭了?蹭她脸颊,眉心轻颤,“今晚很冷,想抱着你睡。”
两人躺上床时,已是深夜。
谢衡之说抱着亦泠睡,就当真只是抱着她睡,什么都没做,只是抱得很紧。
雪落无?声,两人都没有?说话,怕一开口,心里的不安就无?所?遁形。
可是亦泠更不习惯这样的沉默,她总忍不住胡思乱想。
于是她故作轻松地说:“其实我一直藏着掖着没告诉你。”
谢衡之:“嗯?”
“我的厨艺其实还不错。”
亦泠说,“出发之前,还有?机会给你践行吗?怕等你回来后,我手艺都生疏了?。”
谢衡之沉默了?一下,似乎当真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然后他叹了?口气。
“恐怕不行,要践行只有?今晚。”
亦泠愣住,也思考了?一下此事的可行性。
“你不会要我现?在起床去做饭吧?”
谢衡之轻笑。
“践行就只能是吃饭吗?”
一盏温酒也足矣。
但亦泠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
怔然许久,突然翻身,覆到了?谢衡之身上。
她闭着眼睛,轻吻他的唇角。
轻轻啄着,一寸寸辗转至唇中。
没有?等到他的迎接,亦泠微拧着眉,说道:“你张嘴呀。”
迟滞了?片刻,亦泠才得以探入他口中。
学着他以往的动作亲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等到回应,亦泠突然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只能看见谢衡之漆黑的眼眸。
今夜的谢衡之似乎格外克制,可是他的呼吸却?并不平静。
“你怎么不动?”亦泠说,“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谢衡之依然只是看着她,声音喑哑,眸光涌动。
“我平时什么样?”
亦泠回答不出来。
就这么对视了?许久,谢衡之突然翻过身,将她压在了?身下,比以往每一次都亲得用力。
亦泠渐渐喘不上气了?,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推他,反倒是死不松手地抱着他。
光是抱着还不够。
一想到今晚之后,她或许就很久无?法见到谢衡之。
甚至……
她抱得越来越紧,还想更贴近一点。
双手在浑然不知的时候探入了?他的衣襟,抚摸着他逐渐发烫的肌肤,在他胸口的伤疤处细细摩挲。
而后就像是想记住他身体的每一处肌理起伏,她的指尖一路游走至他的腰腹,攀上他的肩背,最后在再次抚至他胸口时,被他一把摁住手。
他抬起头,气息还未平复,终于说出了?今夜一直压在心里的话。
“阿泠,我若是回不来呢?”
亦泠眼眶一红。
也仅仅是眼眶红,依然倔强地说:“怎么可能?你自己说的,你命硬。”
“但是我忘性大。”她看着他,眼里泛出了?泪光,却?依然死死憋着,“你若是太久不回,我怕我会忘了?你。”
说完便仰起头,亲了?他一下,随即闭上眼睛,等着他的回应。
“别让我忘了?你。”
这一场雪不知什么时候停的。
亦泠偶尔睁眼,眸子不知被什么模糊了?,只能看见谢衡之额头挂着的汗珠。
但谢衡之什么都没说,在她忽然浑身发颤时,抬起了?头,紧紧盯着她。
“我会回来。”他的声音也像是在发烫,每个字都炙热,“也不会让你忘记我。”
话音落下,亦泠闷哼了?一声。
万籁寂静,帘帐内汗水交织,气息灼热。
她能听见谢衡之粗重的喘息声,也能听见陈旧的木床吱呀作响的声音。
就连自己嗓子里溢出的低吟也清晰可闻。
一整夜的极力掩饰逐渐土崩瓦解。
不知是因为酸胀难耐,还是忐忑担忧,她眼角还是滑落了?热泪。
这?一夜过去,便意味着距离北营大军出发便只剩不到一日。
他们总想抓着这最后的时光,说太多也徒增担忧,便闭口不言,闷头缠绵至深夜。
亦泠再睁眼时,天?已濛濛亮。
没有习惯的怀抱,她伸出手,探了探身旁的被褥,只剩丝丝余热。
亦泠立刻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张望四周。
将醒未醒时,她感觉到有?人轻吻她额头,低声在耳边说了什么,还?替她掖了掖被褥。
原来?那不是做梦。
连她的披袄都已经?叠放至床边。
亦泠叹了口气,披着衣服坐了起来?。
下床的那一刻,她微微拧着眉,才慢吞吞地走到门边。
推开门,寒风侵肌,冷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静谧苍茫的前路,已经?看不见谢衡之的踪影。
亦泠没再去岐黄堂。
外面风夹着雪,日光流转,夜里?屋子里?的烛火亮到了寅时,亦泠终于赶制出了一件贴身里?衣。
连名字都来?不及绣上,她又去亦昀的屋子里?找了些衣服,抱着两个包裹提着灯连夜出了门。
黎明?将至,雪雾弥漫,天?幕黑得如同冰冻的浓墨。
一路上却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送行的人在赤丘荒瘠的土地上缀成一条蜿蜒的光路。
亦泠抵达北营西门时,旭日未出,四周火把与提灯已经?照亮了天?边。
赤丘已经?多年未出现过如此?宏伟的场面。
旌旗猎猎作响,送行的人们挤满了道?路两旁,士兵们还?未出营,上空已经?飘荡出了声震云霄的齐声高?呼。
亦泠站在道?边,身旁站了不少人,偶尔有?三?两人互相寒暄,交头接耳。
大多人都如亦泠一般,沉默不语,张望着士兵集结的方向。
在等待中,上空又飘起了雪,让本就凝重的氛围更为沉抑。
亦泠抱着怀中包裹,冷得不停地跺脚,手指都快没了知觉。
天?欲亮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军终于出营。
站在两侧送行的百姓立刻涌了上去,等着与自己的亲人告别。
最先出来?的是先锋兵与斥候,亦昀便在此?列。
虽然士兵们都穿着一样的铠衣铁甲,亦泠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亦昀,抱着包裹走了过去。
“姐,你怎么来?了?”
时间紧迫,亦泠没工夫回答这?种废话,把包裹往他怀里?一塞,没等他打开看看,嘴里?就一句接一句地冒出了嘱咐。
在来?的路上,亦泠还?在懊恼自己平日里?为何不多看点书,根本不知该和亦昀说些什么。
真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心里?话不需要?预演,四周皆是殷切叮嘱的话语,她也不知不觉说了许多。
姐弟俩平日里?很少正经?说话,亦昀也吊儿?郎当习惯了,不想露出戚戚忧惧的模样,于是挠着脖子,扭开了头。
“知道?了,我都二十了,又不是小孩子,我现在可是北营鼎鼎有?名的九指勇士!”
“别胡说,你还?有?两个多月才二十呢。”亦泠垂头看着他的手,眉心轻蹙,“上了战场不当懦夫,但也切勿把莽撞当勇敢,记住了?”
“那是自然!”
说完他就不给亦泠再开口的机会,推了她一把,“好了,你去看看你那……那谁吧。”
亦泠被他推得转过了身,这?才发?现谢衡之不知何时已经?出了营,正在不远处无声凝望着她。
四周纷杂的声音突然飘得很远,亦泠几?乎感觉不到彻骨的寒风,逆着人群,迎着落雪,一步步朝他走去。
在她停驻的一旁,秦四娘也正在为自己夫君理着衣甲。她的夫君在低声说着什么,害得秦四娘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只是瞥了这?么一眼,亦泠就像受了感染一般,也想伸手,替谢衡之理一理衣襟。
可是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亦泠够不着,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好在这?时谢衡之翻身下了马。
站在亦泠面前时,他的大氅也抖落了一身风雪。
“这?是什么?”他看向亦泠手里?的东西,“给我的?”
亦泠顺势把装着她做的衣裳的包裹递了过去。
谢衡之掂了下就知道?是什么,再看着亦泠眼下的青黑,问道?:“昨晚一夜没睡?”
“怎么可能。”
亦泠说,“区区一件衣裳罢了,费不了什么功夫,我昨晚早早就睡了。”
说完,看着谢衡之凝望的目光,亦泠后悔得心里?直冒酸水。
她和他分明?已经?有?了绸缪缱绻的肌肤之亲,连身体最隐秘的地方都曾唇舌相触。
怎么到了要?分离的时候,她还?是言不由衷。
于是她揉了揉眼睛,倒打一耙。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是有?一句话想说。”
就一句?
亦泠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你可是状元,你怎么就——”
忽然,谢衡之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进了怀里?。
四周人多,皆在依依惜别,无人诧异他们的亲昵。
大氅裹着亦泠的肩,他低头,将她的手摁在了自己胸前。
“等我回来?,我们就拜堂成亲。”
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隐秘的日光。
大军迎着光亮而去,渐行渐远。
直到谢衡之的声音彻底在风雪里?模糊,亦泠才反应过来?,他那句话什么意思。
日月逾迈,物换星移。
他们已经?做了真正的夫妻,却从未真的为对方着喜服,拜天?地,对饮合卺酒。
孟冬初,大梁赤丘北营大军出师以伐北犹。
彼时正值隆冬,回赫山内处处凝冰,举步维艰。北营大军一路挖雪凿冰,开辟道?路,历时三?十七日,大军终于翻越回赫山脉。
北犹得知赤丘主?力大军压境,反应不及,赤丘大军接连挺进百余里?。
在此?之后,赤丘大军的攻势却停滞不前。
只因北犹人向来?狡猾,又善于迁徙。
此?时已是残冬腊月,北犹境内荒寒萧瑟,草枯水干,北犹人逐水草而居,神出鬼没,时常找不到其踪迹。
待找到其驻扎地打过去时,他们的斥候实在厉害,能凭地动而预测大军方向。
往往大军抵达时,北犹人已经?不见踪影。
倘若回拔,又时不时遇其埋伏。
如此?进进退退大半月,林将军当即下令,大军就地驻兵,再商战策。
既要?就地驻兵,赤丘大军的粮草供应绝不能断。
此?时的赤丘,凡成年男丁皆被留守的北营后勤招募,夜以继日地翻越回赫山,运送粮草。
即便如此?,大军驻扎在苦寒的北犹境内,气温骤降始料不及,衣食困乏依然是常态。
于是赤丘妇女纷纷举起了针线,缝制行军所需的皮革衣物。
一人只有?一双手,倾整个赤丘妇孺之力,赶制的衣物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即便只是多上一双皮靴,也可让一个士兵免于双腿冻裂伤残之苦。
亦泠索性?搬到了岐黄堂,和秦四娘等人同吃同住,不眠不休地赶制衣物。
皮料不够,就拆了自家的衣服。
针头断了钝了,就一根根地磨。
缝制皮革需粗针粗线,要?经?得住行军的艰苦,拉线需极其紧密。
不过十余天?,亦泠双手已经?伤痕累累。
然而北伐的大军,还?归期遥遥。
腊月二十五,离新春只剩几?日。
大军驻兵营地森寒凄然,唯闻思家的寂寥笛声。
谢衡之坐在篝火旁,将洗净的衣衫挂在火旁烘烤。
藉着火光,他似乎看见了衣服上的绣纹。
这?身衣服已经?洗过多次,也摸到过衣襟处的凸起。
他只以为是亦泠时间紧急,没能精细地隐藏线头,如今细看,上面竟然真的有?字。
白衣白线,似乎不想明?晃晃地展露于他眼前。
但此?刻只需要?透一透光,就能清晰地看见不算精美的绣字——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凄冷的驻兵营地里?,谢衡之捧着半干的衣衫,心底倏然塌陷一片。
这?些日子的刀光剑影似都被这?一行粗朴的绣字洗净,唯剩相思。
彼时,亦昀正在营帐内,从很臭的衣服中挑选不那么臭的衣服来?穿。
听见谢衡之进来?,他蓦然回头,随即把衣服胡乱揉成一团塞到枕头下。
“大……姐夫,您怎么来?了?”
谢衡之端了一碗肉汤,放在他身旁。
“许久没吃到新鲜肉汤了吧?”
亦昀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劳姐夫关爱了。”
“不必。”
谢衡之垂眼看着他,“爱屋及乌罢了。”
亦昀:“……”
谢衡之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明?日是你的生辰,二十了?”
“是啊。”
亦昀干笑,“终于二十了。”
谢衡之“嗯”了声,“回去后就可以娶妻了,可有?心仪的女子?”
心仪的女子倒是没有?,但亦昀脑海里?浮现了很多想像。
半晌,他说:“都行吧,只要?别像我姐那样就好。”
谢衡之撩眼。
“你姐怎么你了?”
说到这?个亦昀就来?劲了。
“我小时候比她矮一个头的时候她说骂我就骂我,现在比她高?一个头了,她还?是说骂我就骂我,这?样的女人不可怕吗?”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谢衡之:“她平日里?喜欢骂你吗?”
“她怎么会骂我。”
谢衡之拎出里?衫衣襟,指了指,“她很想我。”
亦昀无话可说,埋头喝肉汤。
肉汤虽鲜美,喝进嘴里?却不是滋味。
听说几?日前又找到北犹大军踪迹了,但林将军没有?任何要?发?兵的意思。
这?会儿?谢衡之还?给他送肉汤来?喝,难不成打算就这?么僵持着,不打了?
亦昀心情沉重地喝了几?口,抬起头,发?现谢衡之还?没走。
亦昀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爱屋及乌也不至于及到要?亲眼看着他喝汤吧?
“好喝吗?”
谢衡之问。
亦昀:“……好喝啊。”
谢衡之:“那赶紧喝,喝完姐夫带你干一票大的。”
一队精锐士兵口衔枚,马蹄裹布,悄然出动。
第二日天?不亮,赤丘大军秘密开拔,朝着北犹营地悄然进发?。
北犹斥候当然勘查到了动静,但昨夜里?北犹主?帅暴毙营帐内,此?时的北犹军心大乱,无人指挥,亦顾不上迁躲。
既来?不及躲,只能迎战。
一时间,烽火连天?,喊杀之声震撼云霄。
北犹大军似无头苍蝇,前锋很快被击溃。
然而此?刻剩下的北犹精锐骑兵,才是真正的铜山铁壁。
他们甚至无需将领,人人都可以一挡百。
且因昨夜里?赤丘精兵的偷袭,刺杀其主?帅,这?些北犹精锐骑兵忿火中烧,如罗刹降世,方圆三?里?都弥漫着自他们身上发?出的杀气。
眼下不可硬来?,是以站在战车上俯瞰战场全貌的谢衡之和军师频频挥动旗号,指挥弓弩手先破其阵型,而后轻骑兵绕行突击,乱其视线。
终于,赤丘士兵将其逼拢围困于狭小场地时,也就到了骑兵最后对冲的时刻。
即便对方主?帅已死。
但面对眼前的高?头大马和茹毛饮血的北犹精锐骑兵,赤丘军队需拚死一战,才有?些许胜算——
忽然,军师营的谢衡之见骑兵前的前锋兵有?异动。
他顷刻间明?白了他们想做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不等他旗号发?出,前线的先锋兵已经?得到了林将军的首肯。
首领已负伤,此?刻站在最前面的亦昀手持盾牌,高?举长?枪,双眼猩红。
“弟兄们,跟我上!”
暮色冥冥之时,岐黄堂虽然门窗紧闭,厅堂里?依然亮着烛火。
在灯下穿线的亦泠指尖忽然被扎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你不能再缝了!”
从后院出来?的秦四娘看见亦泠的手指,立刻握住了她的手腕,“你的手指都被线勒成什么样了,你快放下!”
“没事。”
亦泠说,“等长?上茧就好了。”
眼下由不得亦泠休息。
她也顾不得手指被扎的那一下,擦了擦指腹冒出的血珠,又重新拿起了针。
直到七日后。
正月初一,新春初始。
赤丘依然一片沉寂,毫无新春的气氛。
岐黄堂内也只有?针线穿破皮革的声响。
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门。
埋头缝制的妇孺全都抬起了头,面面相觑。
“是我!”外面的人喊道?,“四娘,是我!”
大家都放下心来?,却也疑惑。
“你怎么来?了?”
秦四娘打开门后,迳直问道?,“你不是去送粮吗?”
“我刚从北营出来?,听说大军已经?挺进两百余里?,直逼北犹老巢了!”
闻此?消息,岐黄堂内众人忍不住低声欢呼。
前线的军情传回赤丘需要?时日,而她们又接触不了军营里?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别人打听消息。
高?兴完,秦四娘再回头看穆峥,皱眉道?:“这?是好事,你怎么这?幅神情?”
“因、因为我听说,七日前一战,北犹骑兵极其剽悍,我们的骑兵难以抵抗,所、所以先锋兵陷阵刺他们的战马马腿,这?是以命搏命的打法。”他的目光越过秦四娘,看向亦泠,“包括亦昀在内的先锋兵伤、伤亡惨重。”
此时?的赤丘驻兵营地,伤病营帐内已经熄了灯。
谢衡之打帘进来,在门口站了许久,也无人注意到他的出现。
当天战后,谢衡之带着人在重重叠叠的战马与士兵尸堆里捞人。
彻寒的冬日?,连血腥味都闻不到,何?况活人的气?息。
他们从?暮色冥冥找到了黑天半夜,浑身沾满了死人的血,连腰都直不起来,而寂寥苍茫的草地上,只有几道微弱的声音回应他们的呼喊。
那个夜晚,谢衡之带回了二十四个尚存一息的战士。
如?今已?经是?第七日?了,几乎每天都有回天无力的战士被抬出来。
眼下这?顶营帐里,只剩十三人。
营帐内弥漫着浓重的外敷药味,谢衡之轻步走进去,那些手持盾牌与长矛冲向对面彪悍骑兵的先锋兵们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痛苦的呻吟声。
能呻吟还是?好的,那些沉寂无声的床位,无人知晓天亮之后,他们是?否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其?中便包括亦昀。
谢衡之还记得那一夜在尸山血海里找到他时?,他被压在马匹下,尚且挣扎着抬起手指,试图抓住一线生机。
而如?今,他满身满脸的血已?经被清洗干净,谢衡之却?快要?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活气?。
营帐外不知谁在吹笛,悠扬哀婉,似在安抚那些死在马蹄和刀枪下的战士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