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衡之垂着头?,久久地坐在这?顶营帐里。
亦泠还是?每日?天不亮就和岐黄堂的人一起点上灯,围坐在后院的火炉旁一起缝制衣物皮靴。
但到了午后,她就一个人去冰冷的前厅,一边做事?,一边张望着外头?。
除了不怎么开口说话了,看?着似乎与前几日?无异。
卓小?娥帮着搬东西,在亦泠身旁来来回回跑了好几道都没见她侧头?看?一眼。
于是?忙完后,卓小?娥捧了一杯热茶过来。
“阿泠姐姐,你喝点水。”
亦泠点点头?。
“嗯,我把这?顶帽子缝好了就喝。”
卓小?娥也没走,坐在一旁盯着亦泠看?。
“姐姐,你是?不是?在担心你弟弟?”
亦泠“嗯”了声,没多说。
“他一定会回来的。”
卓小?娥说,“姐姐你不是?说过,他是?北营鼎鼎大名的勇士吗?”
稚嫩声音里的“勇士”二字,犹如?千万根针扎进了亦泠心里。
她不知道亦昀是?否莽撞。
但他的确做到了足够勇敢。
亦泠感觉眼底有泪划过,抬手抹了抹眼睛,手指在脸上留下了淡红色的血痕。
“哎呀!怎么又流血了!”
秦四娘从?二楼下来便看?见亦泠满脸血迹的模样,三两步跑过来,抓住她的手,看?见那些被针线勒得流血的伤痕,她一阵鼻酸。
想触碰又怕弄疼了亦泠,最后只得拿出帕子擦擦她脸上的血痕。
“再这?样下去,你不要?你这?双手了?!”
亦泠没说话,只是?在秦四娘俯身过来替她擦脸时?,忽然抱住了她。
“四娘,我好害怕。”憋了这?么久,她终于在这?一刻放声哭了出来,“我夜夜都梦见亦昀,他浑身是?血,他说他好疼……”
“没事?的,还能喊疼就没事?!”
秦四娘拍着亦泠的背,眼眶也跟着红了,“前年我大哥被困在回赫山里出不来,我也做梦听见他喊冷,这?不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没事?的!亦昀没事?的!”
可惜秦四娘的安慰无济于事?。
后院其?他人听见亦泠的哭声,也放下针线,揉起了眼睛。
已?入了正?月,当是?万物复苏的新春。
但赤丘苦寒,依然呵气?成霜,树木枝干光秃,在风刀中挺立。
在一个凄冷的清晨,一位面生的军中使者带着数封家书踏进了岐黄堂。
见着卓小?娥,他问:“妹子,谢夫人可在?”
卓小?娥不知道他嘴里的“谢夫人”是?谁,正?迷茫时?,亦泠从?后院跑了出来。
“是?我。可是?有我的家书?”
使者躬身行礼,随即从?包裹中掏出了一封信。
亦泠接过后立刻打开,跋山涉水而来的信纸已?经不平整,上面也只有寥寥几行字——
天冷加衣。
吾与亦昀俱安。
正?月十八,赤丘大军挺进三百里,直捣北犹王庭。
北犹可汗领兵相战,鏖战月余,北犹兵败,可汗携其?家人遁走。
三月初一,被林大将军领精兵于努山擒获,并俘虏北犹王室十余人。
北犹可汗见势穷力竭,当即请降。
然大梁圣上今年身体每况愈下,已?卧病在床数月,这?议和的圣旨比预计中晚了许久,四月中旬才抵达北犹。
四月二十,赤丘大军在北犹完成了纳降仪式。
北犹举族北迁七百里,向大梁称臣纳贡,并派遣使者至上京请罪。
四月二十三,赤丘大军撤出北犹。
五月初十,大军越过回赫山脉,再次回到了大梁领地。
彼时?赤丘才迎来了真正?的新春。
天亮得越来越早,天气?也炎热了起来。
没人知道大军什么时?候进城,这?一日?清晨,所有百姓齐聚赤丘北城门,箪食壶浆以营将士。
与七个月前送行的离愁不同,今日?的赤丘城门人声鼎沸,敲锣打鼓,不少附近的文人墨客闻讯而来,准备吟诗作画记录这?凯旋时?刻。
当大军马蹄声临近,旌旗猎猎,迎风招展,欢呼喝彩声沸反盈天,鼓乐齐鸣,与大军马蹄声、兵器碰撞声交相辉映,声震长空。
冲锋陷阵时?先锋兵奋勇当先,凯旋时?也由?他们走在最前头?,受着百姓们的敬意和感激。
可惜去时?浩浩荡荡的先锋兵阵,回时?只有寥寥可数十余人。
亦泠站在人群中,很容易就看?见了亦昀。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他遭北犹的壮马踩踏,内外俱伤。
如?今虽然已?经恢复了八成,走起路来,依然能看?出略微的迟缓不便。
亦泠看?着他兴高采烈地挥着双臂归来,眼泪像失禁一般止不住。
还好她挤不进前排,步行的亦昀也看?不见她。
否则到时?候她泪眼汪汪地站在亦昀面前,不知道要?被他背地里笑个几年。
不过亦昀看?不见她,骑着马的谢衡之却?可以。
他随行于威风凛凛的林大将军之后,已?穿上了夏日?薄袍。
不似其?他人眉飞色舞,他一路宁静翕然地驾着马,目不斜视。
唯独在经过亦泠所在之处时?,侧头?望了过来。
四周攘往熙来,人喊马嘶,隔着茫茫人群,两人目光交汇时?,耳边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双唇微启,似是?说了“我回来了”四字。
亦泠回以一笑,眼里水光涟涟。
待他的身影随行军走远,亦泠才收回目光,嘴角还带着浅浅笑意。
转过头?,却?见身旁的秦四娘还盯着谢衡之的背影。
“刚刚、那个、和大将军一起的男人……”她转过头?,看?向亦泠,目光迷茫,“长得好像你夫君啊。”
大军行过,往北营去了,百姓却?还不肯散去,一路追赶。
亦泠倒是?没打算挤这?个热闹,而且卓小?娥也饿了。
于是?她牵着卓小?娥,和秦四娘步行回岐黄堂。
一路上,秦四娘脚步都是?飘的。
到了岐黄堂门口,她才如?梦初醒般,把跨进去的左腿收回来,扭头?说道:“阿……您、您先进。”
亦泠:“……”
她就知道秦四娘会被吓成这?样子,才一直没告诉她谢衡之的身份。
“四娘,别这?样。”
“哦哦,我也不太懂规矩的。”
秦四娘点点头?,“那是?不是?一般要?先磕头??”
说完就撩起了裙摆当真打算下跪,还拉着卓小?娥一起。
把亦泠吓得差点和她当场在岐黄堂门口互相行大礼。
于是?亦泠这?一天什么活儿都没干,光顾着平复秦四娘的惊愕了。
到了申时?,亦泠看?了看?天色,说道:“四娘,我今日?先回去了。”
秦四娘都没听见她说话,还站在柜台边上回忆自?己这?三年多使唤亦泠跑腿的次数。
回过神时?,亦泠已?经离开了岐黄堂。
屋外黄花满树,到家后,亦泠又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泡上一杯栾华茶,静待归人。
待天色渐暗,她在檐下挂的风铃终于叮当作响。
谢衡之推门进来的那一刻,风铃声还未停歇,亦泠却?僵住不动,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时?隔七个月,从?隆冬到盛夏,朝思暮想,夜不成寐,好像等了七年。
待期盼成真,在见到人的这?一刻,就化作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嗔怪。
“这?位郎君是?谁啊?来我家做什么?”
谢衡之没想到迎接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许是?走错了。”
他配合亦泠做戏,作势掉头?要?走,“我再找找看?。”
“你还想走?”
亦泠起身扑到了他怀里,“再晚两天回来我真不认识你了!”
谢衡之垂下双臂,将她抱住。
“不走了,以后都不走了。”
就这?么相拥半晌,体温一点点交融,亦泠终于有了实感。
他好像一点都没变,抱着还是?很有安全感。
片刻后,亦泠抬起头?,往谢衡之身后看?了看?。
“亦昀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谢衡之说,“回营后林大将军要?奉旨论功行赏,他战功赫赫,这?会儿正?高高兴兴领赏呢。”
亦泠:“那你怎么来了?”
谢衡之垂下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这?不是?也来讨赏了?”
没等亦泠问出要?怎么赏,忽然双脚悬空,被打横抱了起来。
他变了,他还是?变了。
以往他亲得再沉迷,也会恪守一点做人的底线。
不会像现在这?样,亲两口就开始动手动脚。
不一会儿,亦泠的衣衫已?经散落一床。
她闭着眼睛,双手被谢衡之扣在枕上。
亲吻至她耳边时?,谢衡之低声道:“我每天都很想你,你呢?”
亦泠紧咬着牙,睫毛轻颤,没说话。
忽然身体某处被重重地揉捏了一下,亦泠嗓子里溢出一道轻吟。
“……我也很想你。”
谢衡之松开了她的手腕,手指转而插入她的指缝。
想与她十指相扣,却?摸到了什么。
他睁开眼睛,看?见亦泠指尖的陈旧疤痕,目光倏然凝住。
“你手怎么回事??”
“哦……”
亦泠云淡风轻地说,“光盼着又不能把你们盼回来,我们做了好多衣裳皮靴给北营送去,不然怎么打发时?间?”
她说得轻飘飘,可是?手指上的累累伤痕,却?触目惊心。
那些被她称作“打发时?间”的时?刻,分明是?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和无数道被粗针丝线勒得血淋淋的伤痕。
谢衡之再次闭上眼,亲吻她手指。
亦泠的指尖被他亲得有些痒,微微蜷缩着往前,拨了拨他的衣襟。
“我给你做的衣裳……穿着舒服吗?”
“很舒服。”
他声音低哑,“我日?日?都穿着。”
说完,他俯身吻向她脖颈。
却?被猛然推了一下。
亦泠惊恐地睁着眼:“那、那得多臭啊?”
谢衡之:“……”
第103章
赤丘已经入了夏,烈日当头的时候热得人喘不过气,暮色降临后,气?温又?陡降,夜里需盖着棉衾才不至于受冻。
而此刻,夜幕低垂,凉风阵阵,屋子里却热气?融融,喘息与汗水交织起伏,帘帐晃动不断。
动静平息许久后,帘帐才被掀开,谢衡之抱着亦泠走了出来。
趴在热气袅袅的浴桶边缘,亦泠耷拉着眉眼,看着谢衡之在屋子里忙活。
他先将凌乱的床榻整理一番,又?捡起她不小心落到地面上的衣服,慢悠悠地走过来,放进盛着清水的盆里。
随即他徐徐半蹲到亦泠面前,一言不发,只用眼睛一寸寸地打量着亦泠。
片刻后,他抬手?,拇指指腹摁了摁她微微红肿的唇。
亦泠不明所以,也没问,唇瓣张开,舔了舔他的指尖,随即轻咬了一口。
“嘶——”
谢衡之闷哼,也没收回手?,拧眉道,“怎么这?么喜欢咬人?”
“嘴不能只用来吃饭说话。”
她抬眸看着谢衡之,脸颊浮着热气?熏出?来的红晕,“刚才你自己说的。”
谢衡之展眉轻笑,抽出?手?指,刮了刮她嘴角的水渍,这?才起身。
看见他站在水盆前揉洗她的衣裳,亦泠动了动嘴巴:“让谢大人服侍我,这?怎么好意思呢?”
谢衡之头也没回:“我看你刚刚好意思得很。”
亦泠:“……”
她抬手?往他后背浇了些水,谢衡之也没躲,自言自语般说道:“在北犹那几个?月,见不到你,只能日日穿着你做的衣服。怕弄脏了,每天夜里还是会脱下来洗干净。”
没告诉亦泠的是,有一次不知染了谁的血,无法?用热水清洗,他在北犹结了冰的湖泊边洗了半个?时辰才洗干净。
说完半晌,没听见亦泠的声音。
他回过头,见她枕着手?臂,歪头看着他。
她眼里的缱绻与氤氲的水汽融为一体,无声地流淌在这?狭小的屋子里。
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纵然刻骨铭心,可是他此刻语气?平淡说着的小事?,却清晰地让亦泠心底软塌。
纵然曾有人弃她如草芥,如今也有人惜她如珍宝。
安静地对视了片刻。
谢衡之垂下眼,往水里看去。
自抱她进了浴桶,她就没动过。
“你在等我帮你洗?”
亦泠:“……没有。”
第二日清晨,房门半掩着,阵阵清风吹进来。
亦泠摘了一枝丈菊,坐在桌前修剪枝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门被推开,带着一股熟悉的感觉,亦泠抬起头时,亦昀已经大剌剌地走了进来。
不过他也不说话,就昂着下巴,得意洋洋地看着亦泠笑。
亦泠本来很激动,看见他这?副略有些欠揍的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
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除了看起来黑瘦了些,似乎已经没有大碍。
“你——”
“我,”亦昀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北营新?任先锋都统,以后换你叫我哥。”
亦泠:“……?”
骂声还没出?口,门外又?有人进来。
“谁叫你哥?”
“小弟说笑的。”
亦昀立刻挪了两步给?谢衡之让路,垂首敛目,“姐夫早上好。”
谢衡之将茶壶放到桌上,坐在亦泠身旁,朝亦昀抬抬下巴。
“坐下,喝口水。”
亦昀:“谢谢姐夫。”
看见亦昀在谢衡之面前老老实实的样?子,亦泠不自觉贴近了谢衡之,挽着他的臂膀,也耀武扬威地抬了抬眉。
亦昀:“……”
时隔半年多?,亦昀归来时身上已经有了勋绩,说起战场上的所见所闻,口若悬河,栩栩如生。
特别是提到那晚夜袭北犹主帅时,他说得是跌宕起伏,亦泠听得是一会儿揪心一会儿惊叹。
日光在亦昀抑扬顿挫的声音中?慢慢流转,不一会儿,有人送了饭菜来。
亦昀一顿狼吞虎咽,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道:“听说明日赤丘有得胜鼓游行?,你们去看吗?”
赤丘多?年未响起得胜鼓,这?门技艺在赤丘几近失传,这?回前来表演的都是从附近州县自发前来的艺徒。
赤丘也许久没有这?种万人空巷的时候,天刚亮,街道上已经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得胜鼓艺徒们排练的空地上更是挤满了人。
不过亦泠没急着去挤热闹,她先去了一趟城隍庙。
大军出?征的那七个?多?月,亦泠曾来拜了无数次神佛。
如今谢衡之和亦昀平安回来了,她当然要来还愿。
和亦泠持着相同想法?的人并不少,此时的城隍庙比以往更加拥挤,摩肩接踵,香火不绝。
亦泠在神殿内等了许久,才得以跪到了蒲团前。
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在征战的刀光剑影里,她夜夜不得安眠,期盼着他们能平安归来就好,别无他求。
可是人总是贪心。
分明是来还愿的,面对菩萨,亦泠又?忍不住许下了一个?新?的愿望——
想和谢衡之永远永远在一起。
害怕今日人太多?,菩萨记不住她的愿望,所以亦泠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还特意报上了准确的信息。
直到一刻钟后。
亦泠睁开眼,站起身后感觉庄严肃穆的神像莫名透出?了些许疲惫,于是她又?对着菩萨拜了拜。
一转头却见谢衡之就站在门口,正看着她。
目光对上的一瞬,亦泠的双眼诧异里又?流出?几分惊喜。
……没想到城隍庙的菩萨还是个?急性?子呢。
“笑什么?”
谢衡之走过来,牵着她挤出?人群。
“我没笑啊。”
亦泠摁了摁自己的嘴角,“你什么时候来的?不是让你在路口等我吗?”
“来很久了。”
谢衡之说,“许什么愿许这?么久?”
“我是来还愿的。”
“那你的愿望全都实现了吗?”
亦泠昂着头,迎着晨光笑了笑。
“嗯!”她说,“不过我刚刚又?许了一个?愿。”
说完,谢衡之也只是牵着她往城隍庙外走。
亦泠侧头觑着他,小声问:“你不问问我许了什么愿望?”
谢衡之目不斜视:“你不是告诉我了吗?”
“啊?”
亦泠不解,“我什么时候告诉你了?”
“刚才你看着我笑的时候,”他看向亦泠的眼睛,“你眼睛告诉我了。”
“谢大人不愧是状元。”
亦泠抿着唇笑,“这?都能看出?来。”
“当然。”
天气?正好,谢衡之捏了捏她的掌心,“因为我方才也许了一样?的愿望。”
他垂头看向亦泠,“而且菩萨很给?谢大人面子,他说他保证咱们的愿望成真。”
亦泠和谢衡之离开城隍庙没多?远,便遇见了游行?的得胜鼓队。
几十个?身着紧身短打,脖子上挎着皮鼓的艺徒组成的方队几乎占满了街道,一路锣鼓声和唢呐声大气?热烈,周边树木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比赤丘的任何节庆还热闹。
借此机会,不少摊贩也出?来售卖商品,甚至还有富商见人就送糕点瓜果?,亦泠和谢衡之也领了不少。
今日来观看得胜鼓的不止百姓,北营里得空的将士们也出?来了不少,连林大将军都穿着常服出?现在人群里。
亦昀这?种爱凑热闹的就不说了,从亦泠和谢衡之身边跑来跑去好几趟,最后莫名其妙被一群不认识的壮年男子抬起来抛向空中?。
在这?场空前的盛会中?,亦泠和谢衡之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却歪打正着遇见了很多?熟人。
秦四娘和她夫君拘谨地来问好,秦大娘挎着一个?竹篮,在两人身上瞟来瞟去,最后送了二人一把花生和桂圆。
在冷饮摊贩前遇到了刘嫂一家和小鲁结伴而行?,本想请客,结果?亦泠和谢衡之都身无分文,最后还是蹭了人家的。
其他街坊邻居,也在前前后后碰了面。
就连许久没见的穆峥,也猝不及防在拐角处相遇。
亦泠是去那处躲阴凉的,谢衡之和利春去了安静处说话。
“阿泠!”他还是背着他的背篓,迈着大步走来,“你一个?人吗?亦昀呢?他还好吗?”
“他没事?。”
亦泠指了指穆峥后头,“他在那边玩儿呢。”
穆峥“哦”了声,看着亦泠不再说话。
想到他许久没去岐黄堂售卖猎物?了,亦泠问:“最近天热,你没进山里打猎了?”
穆峥点头。
“嗯,在疗伤。”
“疗伤?”
亦泠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哪儿受伤了?”
穆峥盯着亦泠,黑漆漆的大眼睛眨了眨。
随即指着自己胸口。
“这?里。”
亦泠:“……”
“我帮你治治?”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男声,穆峥回头,见是谢衡之,脸顿时涨红,拔腿就跑。
看着他的背影,亦泠笑道:“你吓他做什么,他还是个?小孩子。”
“我看他年纪是小,胆子可不小。”
这?场盛会天黑之后才落幕。
回去的路上,天上星光点点,马车里静谧无声。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日里太热闹,耳边鼓声不断,人声沸腾,这?会儿突然安静得只能听见虫鸣声,亦泠心里莫名有些沉甸甸的。
她支开马车轩窗,看着漆黑的夜色,眼前却浮现了今日在盛会上遇见的一张张脸。
她在赤丘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今日如走马观花一般打了个?照面。
分明是喜庆热闹的场面,可是亦泠这?会儿回忆起来,心里却莫名其妙涌上一股愁绪。
说不清道不明,却一直萦绕在亦泠心头好几日。
直到七天后。
谢衡之如往常一般来岐黄堂接亦泠。
他进门时,身上还映着淡淡的余晖。
“阿泠,我们回家吧。”
“等我一下。”
亦泠说,“我把货单写好了就走,只差一点了。”
“我是说——”
谢衡之走到了她面前,“我们回上京吧。”
亦泠笔尖一顿,抬起了头。
北营大军征战结束的日子,就是他启程回京的起点?。
只是北伐的胜利让人心潮过于澎湃,亦泠一直无暇思量这一点?。
直到归期近在咫尺,亦泠终于明白了这几日缠在心头的那股愁绪从何而?来。
既在城隍庙许下了心愿,她当然要?和谢衡之一起回上京,不能害菩萨失信。
所以得胜鼓游行那一日,亦泠在赤丘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喜上眉梢地与?她相继打了个照面。
于赤丘百姓而?言,那天?是他们安乐太平日子的开始。
于亦泠而?言,却是一场后知后觉才意识到的盛大告别。
和亦泠相熟的人都不意外她的离开,知道这只是早晚的事情,包括亦昀。
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希望亦泠一辈子扎根在赤丘。
这里风沙太大了,他还是更乐意姐姐去一个风和日美?的地方?生活。
三天?后。
谢衡之随林大将军一同?启程回京述职。
不比大军出征时全城送行的场面,这个清晨,浩浩荡荡的队伍井然有序地驶出赤丘南城门,唯闻马蹄踢踏声。
马车已经在城门边停靠了许久。
亦泠半蹲在卓小娥面前,理着她的衣襟,柔声问道:“昨晚教你?的字还没记熟,一会儿回去了还要?练。”
亦泠在赤丘没什么家当,收束整装也不过?花了半日。
交接了岐黄堂的事情,剩下的时间,除了亦昀轮休回来那晚和他一同?吃饭饮酒,亦泠便押着卓小娥写字。
她算数很有天?赋,一把算盘拨得飞起,对账的速度快赶上秦四娘了。
就是另一面和亦泠太像,不喜欢念书写字。
“我都记住了。”
卓小娥瘪着嘴巴点?头,“阿泠姐姐,你?还会回赤丘吗?你?以后会来看我吗?”
本可以随口给卓小娥一句安慰,但是亦泠不想骗她。
山遥路远,她再踏足赤丘的机会何其渺茫。
“与?其等姐姐回赤丘来看你?,不如你?以后寻机会来找姐姐。”亦泠摸着她的脸,低声说?,“路上你?可以翻过?云雾缭绕的山峦幽谷,来上京看元宵灯会,再坐上日行百里的航船,去江南水乡采莲。”
从亦泠嘴里听见?这些从未领略过?的风光,卓小娥眼里的不舍化为憧憬,重重地点?头。
“嗯!我以后一定来找阿泠姐姐!”
“好了,你?阿泠姐姐也该启程了。”
秦四娘见?时间不早了,止住了卓小娥的话头。
“已经耽误你?许久了,”她看着亦泠,眼里带笑?,“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你?们快回去吧。”亦泠点?头,“等下天?也该热了。”
待秦四娘牵着卓小娥转身,亦泠才看向站在一旁的亦昀。
该说?的前两日都说?过?了,眼下到了真正?的别离时刻,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无言半晌,亦昀干咳一声,朝亦泠勾了勾手。
亦泠好奇地凑过?去,却听他说?:“我,北营新任先锋统领,记住了吗?”
亦泠:“……”
这几日听他说?了八百次了。
“记住了,亦大统领。”
亦昀满意地点?点?头,又小声说?:“所以他若是敢对不住你?,我可以直接带人杀到上京取他狗命,懂吗?”
话音刚落,他感觉脖子凉飕飕的。
抬起头,见?站在马车旁的谢衡之正?看向他们二人。
亦昀立刻拉着亦泠换了个方?位,背对着谢衡之继续窃窃私语。
“偷袭也成,总之他现在也要?忌惮我亦统领几分的。”
“知道了知道了。”
恰逢一阵风吹来,亦泠嗓子里仿佛吹进了沙,有些哽咽,“以后就靠亦统领给我撑腰了。”
“好说?好说?。”
这股风也吹到了亦昀眼里,他突然转过?身,背对着亦泠利落一挥手,“行了,那你?走吧,又起风了,我也要?回去练兵了。”
说?罢,他揉了揉眼睛,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可是他的步子还是越来越慢。
直到听见?了马夫扬鞭的声音,亦昀还是回过?了头。
看着马车穿过?城门逐渐模糊在尘埃里,他堂堂亦大统领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两滴泪。
擦干泪后,他迈腿继续走,却冷不丁和一个背着背篓的少年四目相对。
亦昀:“……”
他假装没看见?穆峥,继续往前走。
最后还是没忍住把他揪了回来。
“别看了!小心我姐夫掉头回来揍你?!”
马车里,亦泠也正?抹着眼睛。
谢衡之哄了许久都止不住她的泪,于是说?:“若是想他们了,以后再来便是。”
“说?得容易。”
亦泠抽泣着说?,“赤丘这么远,哪有那么多机会。”
“怎么没有机会。”
他说?,“除了赤丘,你?还想去哪里?”
亦泠当真思索了起来,随即摇摇头。
“其实?我没去过?什么地方?。”
“那我陪你?去。”
谢衡之用指腹擦着她的泪痕,声音越来越轻柔,“云雾缭绕的山峦幽谷?坐日行百里的航船去江南水乡采莲?”
原来他听见?了她方?才和卓小娥说?的话。
也知道这些地方?她都没有去过?。
亦泠抽抽搭搭的,谢衡之继续道:“游西湖登泰山,或者去看遍潇湘八景?”
“再不然……”
谢衡之眯了眯眼,“你?想去北犹看看也行。”
亦泠一惊,眼泪戛然而?止。
“刚打完仗呢,北犹人恨死我们了,我们去北犹做什么?!”
“做……细作?”
“……”
赤丘与?上京相隔甚远,即便快马加鞭也要?走上月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