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淮泽面上?的寒冰微微消融了些,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又问道,
“嫁入宜春侯府如何?
绊倒了王顺良又如何?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莫非你大仇得报之后,当真要与个智商低下之人长相厮守么?”
“有何不可?”
尤妲窈神?情认真,一字一句道。
“智商高低,其实不是最最紧要的。王顺良聪慧过人高中皇榜,可却脏心烂肺丧尽天良,冯得才神?智健全,却依旧藏污纳垢逞性妄为……萧勐虽先天不足了些,可论?品性便比他们强上?万倍。
我与他虽无?男女之情,但有朋友之谊,且论?门第家世,原也是我高攀,他痴傻我家贫,说?起来也算得上?登对,我早就想好了,待复仇大计实施成?功,我必感?念他的恩情,安守后宅,陪他一同好好过日子。”
李淮泽越听,眉头便蹙得越深,眼见她说?得这般煞有其事,完全就是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便忍不住想要泼她冷水。
“莫要高兴太早。
宜春侯夫人铁血手?腕,是出了名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虽说?宠爱嫡子,也可护犊子得很,你那些伎俩糊弄糊弄萧勐可以,可若想要躲过内宅妇人的眼睛,只怕比登天还难,萧勐或没那个福气?娶你。”
这个结果,尤妲窈自然?也想到了。
“我与萧勐约好,以三日为期。
期间?若是得了双亲首肯,他必会传信给我,可若他无?法周全,三日后我便另做打算,饶是宜春侯夫妇不肯通融亦无?妨……
毕竟,我还有赵琅。”
二人同站在雕花廊下,四周端得是副花团锦簇的好景色,香甜沁人的花香,随风消散,迎来了许多嗡嗡作响的蜜蜂,及五彩斑斓的蝴蝶。
又由东南处飞来只翠绿的蜻蜓,轻点流水鲤池,泛起微微涟漪。
流光水滑的汗血宝马,如箭般驶离出斜香巷,顺带而过的疾风,将路边摆摊的小?帐吹得鼓胀,道上?的百姓纷纷侧身躲避,惊吓之余循声望去,只见马背上?的女子生得清丽无?双,双臂紧勒缰绳,衣裙随风朝后飘曳,显得格外英气?飒爽,只是那双眼睛胀得通红,眸光目露凶光极其锐利,好像是个赶赴战场杀敌血恨的女将军。
此马名为疾风,乃是忠毅侯府一等一的良驹,楚潇潇出身军将之家,御马技术高超,又加上?刚刚被退婚直冲上?天的怨愤,驾驶速度极快,很快就将身后的一众家丁甩开,连背影都追不见了。
细微的哽咽声,散落飘零在扬起的尘灰中。
期间?或许哭过,可很快就被风吹干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心情平复得差不多,发现自己已是到了一片僻静的山林之中,日照西?斜,在郁郁葱葱的绿植间?隙中洒下一片金光,空中成?群的鸟雀归巢,树叶簌簌作响。
景随心境。
若是以往,她必定有闲情雅致,细细观赏一番,指不定还要赞一句“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可今日,见识到竹马未婚夫竟是个那般的负心汉之后,她只觉自己婚事多舛,只想叹一声“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简直不能再想。
越想便越觉得恶心发寒。
罢,出来这么久,母亲在家中等着必然?忧心,楚潇潇便预备着往回走,可拉着缰绳让疾风调转马头后,人又有些发蒙,才发现方才气?激之下只顾着莽头向前冲,
现竟迷了路了!
此处显然?已经远离市井,四周只有鸟兽之声,随着天色渐晚,从林深处隐隐传来几声狼嚎,听得楚潇潇有些心惊胆颤。
她虽会些皮毛功夫,可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至多参与过几次专供女眷取乐的围猎,哪里真正深入过此等丛林腹地?若是在天黑之前还走不出去,待夜深猛兽出行?捕猎之时,小?命必然?不保。
楚潇潇的方向感?委实算不上?好,溜着马转了四五圈,却好似在原地打转,直到再次看?到那颗极具标志性的外头树之后,她才终于彻底慌了神?,呼啸的风声刮得她神?魂都在颤震,死神?好似就在林中的某处觑视着她,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猝不及防袭来,见她魂魄收了去……
就在她精神?受力?到极致,濒临崩溃边缘之际……
身后暗处传来一格外熟悉的男声,
“姑娘真真是让人好找。
若再跑远,都到沧州了。”
楚潇潇寻声望去,只见在西?南处的山坡之上?,几近湮灭消失的暗金色余晖,惊现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身影,她再定睛一瞧,认出了来人的瞬间?,所有情绪好似都得到了宣泄的出口,只带瞪圆了眼睛,带着无?尽的委屈大喝一声,
“你是吃闲饭的么?
怎得现在才来?!”
陆无?言是何等人也?
他乃御林军的御卫统领,衔功勋贵,国之重臣,按理说?只听皇上?一人令下,今日原也是刘武一干人等跟丢了人无?功而返,尤妲窈放心不过央求到身前来,陆无?言才接下这趟差事,哪知一路奔波劳碌好不容易寻到行?踪,这忠毅侯嫡女不仅不感?念她的辛劳,反而张嘴就是劈头盖脸一通骂,他不禁心生不快,眉眼一沉,就在想要对其言语教训一番时……
只见这方才还刁蛮任性的忠毅侯嫡女,倏然?眉眼耷拉下来,嘴唇一瘪,竟就哽咽着流下泪来!
斜香巷发生的那些事情,陆无?言自然?也听说?了。
骄矜尊贵的女儿家,乍然?经历那些变故,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她今日过得并不容易,眼见她哭得眉头眼睛都红了,瞧着实在是有些可怜,罢了,此女惯有些胡搅蛮缠,不与她计较便是,或是觉得再他面前流泪有些丢人,她倒没有放肆哭出声来,只在喉嗓中抽噎饮泣。
此状反而更令人心生怜惜。
迎风流泪久了,只怕是要落下病根,正在陆无?言想着要不要出言抚慰几句时,她倒反而很快从情绪中抽离出来,抬起指尖将泪脸一抹,复又将杏眼瞪了瞪,颐指气?使道了句,
“还不麻溜在前方开路,引我归府?!”
陆无?言垂头轻叹了口气?,揉了揉额间?,终究未再说?些什么,依她所言调转马头朝丛林外驶去,担心身后马疲人乏,他也并没有骑得太快,时不时还扭头确认一番,看?看?她是否没有跟丢。
二人一路无?言,约莫行?了一个行?程,直到天黑了,才驶到了城郊附近。
远远望见高阔夯实的城门,楚潇潇明白彻底安全之后,才夹紧马虎,飞快越过了前头引路的男人,径直朝忠毅侯府去了。
今日出门时,楚潇潇只报备道是与表妹出门踏青,虽说?折道去了斜香巷,事情闹得也有些大,可没有她的吩咐,下人是不敢随意捅到母亲身前去的,所以现下母亲或许还并不知道她与冯家退婚的事,这些污糟还需缓缓道给母亲听,毕竟这些年来,母亲一直待冯得才非常亲厚,若是得知事实真相,只怕是要呕出一口血来。
忠毅侯府门口,楚潇潇勒紧缰绳,马匹顿停,她踩着马镫俐落翻身下了马。
门房瞧见她立即迎上?前来,传话说?夫人吩咐,若是她回来了,立即去正房回话。
楚潇潇心中咯噔一下,莫不是母亲已知事情全貌?
她不敢耽误,只掸了掸身上?的尘灰,连衣裳都来不及换,阔步朝正房赶,哪知将将走到院门口,就瞧见母亲捂着胸口,神?情惶惶,眸中带泪迎上?前来,颤着嗓子,
“冯家方才遣人送还来你的庚贴,竟口口声声道要退婚!
且听那婆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好似是在近期登门拜访时,冯德才移情别恋,爱慕上?了窈儿,不日就要去尤家求亲?!”
“我的儿!你与他指腹为婚,两小?无?猜,感?情甚笃,岂会闹成?这样?
……我几乎是看?着他长大,那是个老?实的榆木秧子,总不会是他主动亲近……会不会,是窈儿刻意勾缠,坏了你的好姻缘?”
楚潇潇闻言一愣。
她委实没想到,不过出门遛了一圈,竟被冯德才寻得先机,编排出此等荒谬之言来?
退婚之事,于男女双方来说?都不体?面,而二者之间?的过错方,更是要受尽舆论?谴责,冯德才必定是想要尽力?挽回些颜面,才如此胡编乱造一通,他为了先将自己摘干净,必是要大肆宣传此谣言,眼下只怕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祸水东引。
他竟将矛头对准了身陷囹圄中的表妹!
窈儿本就名声不好,他再狠狠踩上?一脚,她以后哪里还有翻身的余地?
眼下就连母亲对此谬言都深信不疑,怀疑是窈儿坏了她的姻缘,那其他人必定更会这么想了!
而他冯德才又有什么错呢?
他不过是个年轻力?壮,有着世俗凡念的青年人,不过禁不住美艳女郎三番五次的诱惑,最终被步步逼近,顺势而为而已,免不得还会有昏头昏脑的糊涂人夸奖,歌颂他宁愿舍弃大好的婚事,也要奔赴真情,且不计前嫌愿另娶丑闻主角。
甚至可以在百姓们对窈儿妹妹的痛诉声讨中,完美隐身!
真真是好绝好狠好毒辣的一招!
翌日,国子监。
此?乃澧朝最高学府,能在此?受教者,不是高官勋爵家的子弟,就是各地州府送来的天之骄子,若无意外,他们便是今后朝廷的中流砥柱,只待在科考中崭露头角,便可入朝授官。
除了极少数勋爵子弟,其他学子们?平日里?大多很勤勉,不过他们倒也不是些只知闷头苦读的书呆,常对?朝堂新规有些?政论,亦热衷谈论市井八卦。
现下午休,在学监中那颗硕大无比的老榕树下,学子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说起那桩昨日的传闻来。
“据说冯家与楚家是相逢微时,所以才有这场指腹的婚约。
现如今他冯家不过就是军中六品末将,而忠毅侯却正是当红,威势极盛……若我是那冯得才,上杆子入门做赘婿都使得,可他竟反其道而行,还将此?等上好的婚事退了?莫不是鬼迷了心?窍?”
“哪里?是鬼迷了心?窍?分明是那尤家大娘迷了他的心?窍!”
“何出?此?言?”
“你们?还未听说么?自从闹出?与下人?私通一事,尤家大娘就被尤家所不容,原是要被轰回潭州老家的,但忠毅侯可怜他那个外甥女,将人?接进府中照拂,谁知竟是引狼入室,此?女是个有手?段的,眼见名声败坏至此?,将来或嫁不出?去,就将主?意打到?了未来表姐夫冯得才身上……”
“冯家下人?在外头采买时偷偷透露,若非是那祸水勾缠,他家少爷哪里?会舍得丢弃年?少青梅?也是他家少爷心?软,可怜她之前境遇想着其中或许另有内情,所以在她刚开?始献殷勤的时候,并未推却太过,哪知竟长了她的胆子,不是脚崴了要搀,就是扭了腰要背……有次趁着四下无人?,竟连外衫都解了,就只差往人?身上扑!”
“……后来事情败露,那尤大姑娘便干脆闹开?来,每日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的,嚷嚷着今生非冯得才不嫁,将忠毅侯府上下闹得鸡飞狗跳……要我说那冯德才也是太过软弱,生怕她真闹出?人?命来,所以干脆捂脸认下此?事,咬牙与忠毅侯府退了婚!”
“啧啧啧,那忠毅侯府好心?收留她,她竟这般忘恩负义,连未来的表姐夫都要撬?兔子尚且都不吃窝边草,她真真是做得出?来!”
“说起来,她还是监丞的长女。
尤监丞在国子监也算得上是不偏不倚,为人?清正,怎得生出?个这样的蛇蝎来?也不知平日里?是如何教养的,真真是败坏家风,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得很呐!”
这些?话语声,一字不落,全都落入了站在转角处回廊的尤闵河耳中。
他在国子监任职监丞多年?,虽才学不显,可领职监务,诸生有过,都是由他按照监规惩戒,因处事公正,在学子中也算得上颇有些?威望,可谁知现在年?老了,却要因为家中长女遭学子们?这般排揎。
因往日的积威,他们?现在只敢暗地里?说舌。
可长此?以往,不仅难以服众,连这份差事都要当不下去!
思及此?处,尤闵河只觉怒气直冲天灵盖,如何压也压不下,所以当日一下值,他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让车夫驱车去往了小花枝巷,此?处他是头次来,瞧着只是处门厅不显的僻仄宅院,守卫倒是甚为严密,门房将他好一番盘问?,若非出?示为官的腰牌证明身份,只怕还进不去。
按理说寻常闺阁女儿?家,哪里?用得上这么多练家子护卫?莫不是忠毅侯府担心?女儿?在此?处偷偷跑去与外男私会,再生出?些?什么幺蛾子,所以看得才这么严?
听了那些?学子们?的话,显然已?经让尤闵河先入为主?,下意识就将女儿?往坏处想,他被婢女迎入花厅中,也无心?喝奉上来的茶水,只焦躁地在屋中来回踱步。
这厢,尤妲窈正在院中与嬷嬷们?学习点茶,先是将茶饼掰下来一小块,放在釜中细细碾碎,再将春后雨水烧开?,待微沸初漾时冲点细碎的茶末,直至二者交融在一处,她颇具慧根,在嬷嬷的悉心?教导下,只区区过了两遍水,就已?得要义,得了嬷嬷的连声夸赞。
听说尤闵河来了,尤妲窈眸光微亮,立即净手?,往花厅走去。
在家中后宅,因顾忌着钱文秀母家权势甚大,所以尤闵河常常多有忍让,许多时候甚至可以说得上懦弱,在她受到?薄待时也只敷衍过去,并不强出?头,可她知道父亲心?中是很顾念自己,常瞒着主?母给?她塞两块饼,送些?碎银子,在她被罚跪时,也曾让下人?偷偷送过来絮棉的软垫……
就连这次她离家,父亲担心?在她忠毅侯府受薄待,还遣人?送了十两银子来,能在钱文秀的眼皮子里?攒下这些?,已?是很不易的了。
今日父亲定是想她了,所以才特意寻到?小花枝巷来。
尤妲窈许久没有见至亲,满心?欢喜,裙摆翩跹,脚步轻快往花厅赶。
谁知刚进门,就被浇了盆冷水。
父亲背着手?,脸色比灶上烧过的锅底还要黑,不带丝毫感情,沉声发令。
“此?处不能再住,收拾收拾,我这就送你回潭州老家。”
尤妲窈一愣,
“……父亲这是何意?”
尤闵河原是想要耐着性子些?,毕竟他心?知肚明,女儿?与小厮私通一事实乃子虚乌有,也就是钱氏管家无方,致使那小厮看关不严,被人?下毒暴毙,否则女儿?岂会遭受这些?,连带着全家上下都没脸。
可他今日听了那些?风言风语,也实在是心?中有气,看着女儿?这张故作无辜的脸,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先痛批一通。
“忠毅侯府嫡女的婚事都被你搅黄了,你莫非还有脸赖在此?处么?原也是我考虑不周,一来想着钱氏不待见你,你若回斜香巷定然会再受搓磨,二来念着潭州天高地远,老家产业单薄,没个长辈看护你个闺阁女儿?家也不好过活,终究也是舍不得……所以忠毅侯打着为你养病的由头留你在舅家时,虽说于?理不合,但为父到?底没有说什么,原以为你寄人?篱下,或会更加谨言慎行,将性子收敛收敛,可现在回头看竟是错了!
谁曾想你非但没有安分守己,反而将忠毅侯府搅得天翻地覆?若早知如此?,便该将你早早送回潭州,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没有舐犊情深。
没有关怀问?候。
只有这劈头盖脸的一通骂。
原是春末夏初,天气渐暖,可尤妲窈却觉得此?刻好似仿若寒冷冰窖,袖下的指尖攥成了拳,眼里?的光也一点点散了,只垂下头,抿唇闷声道了句,
“凭着那些?流言蜚语,父亲便认定是女儿?搅黄了表姐的婚事?
在您眼中,我当真就是那等丧德行之人??”
“是也好,不是也罢,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问?你一句,为何你到?哪儿?,哪儿?就会生出?这么许多事端?”
尤闵河已?被这连日来的流言蜚语,搅闹得精疲力尽,他现在已?经没有劲头再去探究事实真相了,只意志消沉摆了摆手?。
“在家时你乍然被爆出?与下人?私通,闹到?最后还出?了人?命;
到?了忠毅侯府这头,你前脚住进来,你表姐订下了十余年?的婚事后脚就被冲散了,个个都还说你与未来表姐夫有染……窈儿?啊窈儿?,这一连串的邪门事儿?,旁的女儿?家一辈子或都碰不上一件,竟全被你撞上了?你让为父作何感想?”
“罢罢罢,为父已?经没有心?思去细想,权当是流年?犯了太岁罢!
尽孝心?让为父多活几年?也好,又或者你躲避风言风语换个宝地呆着也罢……总之这京城,你是决计不能再呆下去了,这就收拾收拾回潭州老家吧,为父答应你,待再过两年?,人?们?将这些?污糟事忘得差不多了,我定好好为你寻门好亲事,届时你照样可以与京城往来看你庶母……”
说都说到?这个份上,尤闵河觉着女儿?总该体谅他这一份心?,该好好听话去打包收拾行李。
谁知她还站在原地不动,泛着盈盈的泪光,眸光中的倔强几乎要冲出?天际,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道,
女儿?没错!
女儿?不走!”
“…你忤逆不孝!…孽障!”
尤闵河被气得两眼一黑,几乎就要昏阙过去,抖着指尖对?着女儿?鼻尖,先是怒骂两声,然后又颤着嗓子,“你以往是个最乖顺的孩子,曾几何时,竟变成此?等模样?我是你的亲生父亲,莫非还会害了你不成?你还留在京城做什么?外头那些?编排我听了都觉得老脸臊得慌,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能受得住么?我只再问?一句,你到?底回不回潭州?!”
她几乎将唇瓣咬出?血来,由牙缝中挤出?这几句话,
“就算死,女儿?也只死在京城,哪儿?也不去。”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在愤怒攀升到?极点之后,余下的只有失望。
尤闵河那口心?气忽就散了,眸光黯淡,仿佛瞬间老了十数岁。
“好,你如今主?意愈发大了,宁愿留在京城丢人?,宁愿仰人?鼻息寄人?篱下,宁愿让通家老小蒙羞舍弃阖家前程……都要如此?一意孤行。
是啊,女儿?大了,翅膀硬了,连为父也支使不动你了,也罢,你愿意待在此?处便待着吧,想来我也调教不了你,只是有一桩事,我还做得了主?,我这就放话出?去给?你议亲,必给?你寻个家风严谨,家教严明的夫家,届时让他们?来好好管教你罢!”
“你不是喜欢这儿?么?那今后便就从这里?出?嫁!
不会有父母端坐高堂,不会有阖家欢喜,更加不会有半文钱的嫁妆……无论是谁,只要婚事一旦谈定,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
寅时三刻,天幕还黑着,只东边有些许微亮,雾气四起,由雨檐下滴落第一滴水……
倏然,传来一声杯盏落地的破碎之声,打破了初晨的平静。
廊下站了满地的下人?,一个个肩耸得如鹌鹑般,皆大气都?不敢出,眸底都带着慌乱与惶恐。
主院内,宜春候夫人?沈敏芬,因着熬了整夜未閤眼,眼?下一片青黑,听见这动静,稍稍平静的情绪又翻涌起来,她?遽然由贵妃花枝椅上站起,瞪圆了眼?睛大喝一声,
“都?别拦着,让他砸!
砸完了屋子,便让他砸院子!
只一句,饶是他将整个宜春候府砸了,我也绝不可能允那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入我萧家?门楣!”
沈敏芬乃将门虎女,曾在即将破城的危急时刻,怀胎在城头持剑施令,最终撑着等来了援军,因此受先帝大加赞赏,夸赞女中豪杰。
当时守城时怀的那一胎,便是嫡次子萧勐。
为了家?国大义,她?强撑着身体不适,根本顾不上喝药休息,结果城虽守住了,可孩子却因此天生不足,智商永远停留在了五岁,所?以处于补偿心理,对这个小儿子,她?是自小就?呵护备至,千般宠万般爱。
儿子年岁渐长,沈敏芬也动过让他成亲的念头,可试问?这世上有哪个女子会真?心愿意与一痴儿相守到?老?
虽说钱财利诱,权势相逼之下,也自会有鬻儿卖女的门户上杆子送,可如此终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她?到?底不愿为为了私欲,毁了个清白?女儿家?的终身。
好在这孩子不通情事,这许多年也没有喜欢的,此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只是两日前,儿子喜笑颜开到?她?身前来,忽道想要娶妻,想要与一女子日夜相守,白?头偕老。
原是好事。
儿子从小到?大破天慌头一遭喜欢上个姑娘,那凭她?是谁,不管她?是否身有婚约,不管她?愿不愿意,哪怕是已经嫁为人?妇了……沈敏芬都?打定主意,无论用何种?手段,饶是巧取豪夺,也要全了儿子的这片心意,可就?在问?儿子那姑娘姓甚名谁,打算立刻上门提亲之时……听到?那姑娘姓名的刹那,沈敏芬不禁呆楞当场。
“这遍京城的姑娘都?死绝了?他想娶谁不好?偏想要娶那个水性?杨花,艳名远扬的尤妲窈?!
当我眼?盲耳聋,没听说此女的斑斑劣迹么?她?先是与小厮私通被刘家?退婚,后又横插一脚让忠毅侯嫡女与冯家?的婚事黄了……只怕全京城的男人?都?被她?招惹了个遍!如此不知检点的浪*□□,但凡拎得清些的寻常百姓都?不会要,更何况咱家?这等累世官宦,受获荫封的勋爵侯门?”
沈敏芬越想,越觉得怒从心中起。
“原也是我不够谨慎,前阵子见他每日都?眉开眼?笑的,便纵得他在外头玩得忘了形,可哪曾想得到?,竟让那狐媚子有了可乘之机?
她?究竟是个什么路数?手段如此了得?迷得勐儿嚷嚷着非她?不娶,闹得阖家?都?不得安生,勐儿他心思单纯好欺瞒,我却是个眼?不着沙的,传令下去,若此女还敢上门痴缠,便大棍将她?打出去,把?人?绑了捆在菜市口的立柱上,让她?尝尝千人?唾万人?弃的滋味!”
眼?见婆母心气不顺,作陪了整晚的嫡长媳金芸立马起身,先是上前温声安慰几句,又隐隐觉的哪里?有些不对。
“婆母切莫气坏身子。
其实细想想,此事又委实有些蹊跷,先不说她?是否真?的与自家?小厮有染,就?说若真?是她?搅黄了忠毅侯府婚事,那忠毅侯府哪里?还容得下她??总不能自家?女儿受了委屈,却要去全个外甥女的脸面吧?不得将她?当夜就?轰赶出门?可儿媳瞧着,忠毅侯府一切如旧,并未有何动静……
再说了。
她?既然已得逞笼络住了冯得才?,再等上几日就?能如愿嫁入冯家?,又哪里?犯得着再来招惹小叔?她?难道不知道咱家?权大势大,容不得她?如此造次么?就?不怕事情败露,两头都?落空,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敏芬闻言一愣,隐约觉得儿媳妇的话有些道理,可她?现在被气得头脑发昏,一时间?也想不了那么周全,只喘着粗气道,
“人?往高处走。冯家?区区六品,哪里?值当与咱宜春候府相提并论?她?必是不满足,想嫁个更好的,攀个更高的门楣!
想来还是我的勐儿可怜,头次春心萌动,就?被这么个狐狸精灌了迷魂药,他以往最是孝顺,在我身前高声说话都?未曾有过,现在却为了个不值当的女子这般忤逆,还没入门尚且如此,我若当真?松口许她?嫁进来,今后岂不是要闹得母子离心?”
金芸抬手轻拂着婆母的脊背,默了几息之后,终是道了句,
“小叔是个犟脾气,为了此事已整整两日滴水不进了,总不能再让他这样闹下去。
儿媳也觉着此女不堪,这门亲事断不能成,可解铃也还需系铃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叔饿死,不如亲上忠毅侯府走一遭,一来好好查清楚那尤家?大娘的品性?,二来压她?到?小叔子面前解释清楚,也好解了他的心结。”
一个曾驰骋沙场的女将,竟被个小官家?庶女愚弄,被逼到?这样的份上,沈敏芬只觉胸口愈发淤堵,只是眼?下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便照你说的做吧,只是我们与忠毅侯府素无往来,冒然登门显得太过刻意……过几日便是忠毅侯四十大寿,想来楚家?是要操办一番的,届时再上门拜访吧,至于勐儿那头,我先糊弄过去,好歹让他先吃些米汤吧。”
说罢,沈敏芬打起些精神,传令让婢女由小厨房端来膳食,在仆妇门簇拥下,朝萧勐的屋中的方向去了。
忠毅侯府。
嫡女退婚原是家?中大事,原该由家?主楚丰强亲自过问?,可一道圣旨留他在京郊操兵,所?以家?中的一切事宜,只得由毛韵娘独自个儿撑着,因外头传得不像话,都?说女儿与冯得才?退婚之事,是外甥女在其中作祟,说得有鼻子有眼?,毛韵娘几乎都?快要信了。
可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劲。
一来窈儿在忠毅侯府住得并不久,不过半旬,期间?冯得仅上门过两次,且她?盘问?过府中伺候的奴婢们,都?说从未见过他二人?单独相处过,他们还说外甥女初入府时因受流言纷扰,只差遣婢女婆子,是从来都?不让小厮近身的。
二来,就?算窈儿有心,想要攀附门好婚事,可为何不直接去招惹儿子楚文?昌?忠毅侯府前景广阔,比冯家?强不止百倍,她?为何要舍近求远,去勾诱未来的表姐夫?且女儿家?心思细腻,若说外甥女丝毫没有察觉出儿子对她?的心意,毛韵娘是不信的,但凡她?有歪心思,也不至于为了避嫌搬去小花枝巷。
这些念头在脑中滚了千百遍,几乎折磨得毛韵娘头都?要炸了,好在夜幕低垂时,女儿楚潇潇终于回来了。
经女儿嘴中,毛韵娘才?终于确定外头那些流言都?是假的,亦知道了在斜香巷发生的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