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天长?日久,脾气忍得住一时忍不住一世,玉娇笑着站起来送他,“我们连家,除了我娘就是她,不过她多半是问一问,要知?道钱花去了哪里,倒不抠搜。你们这样使钱不看数目的人,倒需得她这样的人管一管才好?。”
“生是这样的人,谁也管不住。”池镜又说到?兆林,“像我大哥,家里大嫂管着,他也要在外头弄银子花。”
玉娇跟在他后头,眼?睛盯着一级一级的木梯子,忽然心不在焉地问了句,“要是这回?你大哥给官场拿住,会怎么样?”
池镜回?头看她一眼?,她有?些不自然地向扶槛外望。他沉默须臾,松懈地笑着,“反正不会要他的命,不看僧面看佛面,朝廷也要给我父亲几分颜面。我也不是那样歹毒的人,一定要自己兄长?的性命。真?的,说出?来或许你不信,我从没想?过要他们死。”
玉娇倒也相信了,“你大哥——我也不想?要他死。”
走到?廊庑底下,池镜笑着点头,“你放心,我保管他不会死。其实?他在官中捞的这点钱和那些人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玉娇没说什么,望着他去后,吩咐丫头把门楔上 ,回?身进屋吃茶。那茶也不知?搁了几时,秦家妈出?来,看见她吃那茶,忙夺了去,“三爷来前就瀹的这茶,苦的要死你还吃。别吃了,我叫丫头另沏一碗来。”
“放凉了倒好?。”
她不觉得苦,一口一口抿着出?神。以为经?过小夏裁缝那一遭,心早就冷透了,想?不到?却给兆林又焐得热了点。她知?道这样不好?,要是玉漏晓得,一定骂她蠢,好?像给男人骗不够。想?到?这里,连自己也有?些看不起自己。兆林虽然一向和她实?话实?说,可到?底是个滥情的人,他的心连他自己也说不准,她又怎么才猜得到??她不得不迫着自己把心肠硬起来。
次日午间兆林过来,秦家妈陪着吃午饭,玉娇半晌不说话,吃饭吃得心不在焉,动挑一下西挑一下,就是送不进嘴里。兆林看她一会,皱起眉道:“怎的不好?好?吃饭?热得没胃口,还是病了?”
秦家妈接过嘴去,“相思病。”嗔兆林向她看,她便嗔了玉娇一眼?,“你昨日没来。”
这些话不过是风月场中敷衍的话,兆林哪会当真?,不过也禁不住心里有?些甜丝丝的。便搁下碗,歪下脸去认真?看玉娇,“你昨日在家等我来着?”
玉娇抬头白了他一眼?,“谁等你?你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我几时拦过你?”
兆林一脸笑呵呵的,仍旧端起碗来,却不住往她碗里搛菜,“既然我不挂你的心,你还有?什么值得烦忧的事?只管吃,吃饱喝足了才是正经?。”
玉娇看他,他也看她,两个人皆有?些没奈何地笑了。
这厢吃过饭,在外间吃茶的工夫,玉娇将昨日陆家来人的事情说给他听?,“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听?到?我这里来的,反正送我一百两银子托我带话,没本的买卖,我为什么不做呢?所以把陆家的意思告诉你。你怎么样,我是不管,我只叫他们今日到?这里来听?信。”
心里是想?硬着心肠来狠劝他几句,一定要促成陆家这桩事,既赚了钱,也是池镜的意思。可到?底没劝,只一副事不关?己的面容,望着隔扇门外水上偶然来往的船只。
兆林在家也听?说了这桩官司,原没大留心,还是前两日听?翠华说,老太太晓得刑部的张大人在问后,便懒得管这事了。老太太到?底是妇人家,听?见刑部过问就吓住了。这有?什么,南直隶的刑部尚书又不比京城的刑部尚书,何况他马上就是晟王的舅兄了,南京官场上谁不卖他点面子?
磕哒一声 ,他将茶碗盖子落下来,翘起腿,“他们陆家出?得起多少钱?”
“妈听?那万管家说,他们家愿意出?万两白银。好?像他们家有?钱,不过不是南京本地人氏,是前几年迁居到?南京来的,在官场上门路不熟。原本和那位凤二爷打交道,就是想?借他的关?系认识些人,谁承想?关?系没攀上,倒惹出?这样大的祸来。”
玉娇说完,又向他问一回?:“你肯理这闲事?听?说那凤二爷是你们家的姻亲,你放着他不管,管这一个?”
兆林没所谓地笑着,“是有?这回?事,那凤二爷是我们家二
奶奶的娘家哥哥。我们二奶奶前头已?求过我们老太太了,老太太懒得理这事。”
“连你们老太太都懒得理,你还理它做什么?”
“谁会放着银子不赚?”兆林吭吭笑两声,“那是凤家没钱孝敬我们老太太,光想?着靠情分,要是也肯拿出?一万银子来,你看我们老太太理是不理。”
玉娇默了默,“这到?底是人命官司,你就不怕惹祸?”
兆林走到?这头来坐,搂着她道:“你不晓得官场上的事,区区条人命算得了什么?这种?事多了去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谁敢多问?这是白送上门的生意,我不过和县衙府衙里打声招呼。”
玉娇没好?再说什么,轻微挣开了他站起来,走到?前头去,倚着隔扇门吹风。
隔会他也走过来,温柔地和她道:“等我赚下这笔钱,给你买所房子住。曲中这地方鱼龙混杂,住着也不便宜,何况你们这房子租得也不好?,夜里河上都是一班醉鬼,又是唱曲的,闹得人不得好?睡。”
玉娇默然片刻,笑道:“我租这里的房子,原是为做生意便宜,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本就是人来人往的,有?什么清静可图?”
兆林欹在这扇隔扇门上,踟蹰一瞬,去拉起她的手,“往后也只做我一个人的生意,不好?么?”
“往后?”玉娇轻轻笑起来,有?些鄙薄的神色,“连你自己也说,你这颗心你自己也管不住,往后又恋上谁说都说不定。我把往后的日子全寄托在你身上,岂不是闭着眼?往南墙上撞?”
兆林低头笑着,摩挲着她单薄的手背,“那你就在我身上多捞些钱,纵然日后我变了心,你也不吃亏不是?横竖你要做别人的生意,也无非是为了钱。”
她笑着没讲话,也看自己的手,给他不轻不重地揉着,后来索性整个包裹在他的手里。她有?些奇异的复活似的感觉。
姊妹间大概有?些心有?灵犀,玉漏这夜在池镜身上嗅到?些脂粉香,也感觉奇妙。从前闻到?就是闻到?,很快就能?掠过此节,想?到?别的事情上去。近来不知?怎的,要去想?别的事,想?来想?去,又想?回?这股香味上头。
这味道有?些变了,不像最初在他身上嗅到?的那样浓艳,难道他又换了个女人?男人在风月场中本来就是玩,没定性也是常事,可这一个仿佛不大一样,这两日他和她走动得有?些频繁,也许是正新鲜的缘故?
池镜见她望着窗户外头发呆,便端著书案上那尊送子观音像踅过来给她看,“这是苏州有?位做苏绣生意的大户送给四妹妹的,据说此像得一位云游四海的高僧开过光,等四妹妹将来到?了晟王府,摆在卧房内,不出?一年便可得子。咱们先借借四妹妹的光,在咱们卧房里摆几日,你看如何?”
小书房里这两张椅子很宽,她可以把腿缩在上头。上半截身子向窗户上扭着,回?头看了他一眼?,“随你高兴。”其实?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事可不能?全随我,你也得出?很多力。”
什么事?玉漏复扭头看他,他将送子观音朝她眼?前递一递,她才回?过神来,“那就摆几日吧,横竖四妹妹这会又不急着要。不过是人家送给她的,怕她不高兴,你去问问她的意思。”
池镜笑着在那张椅上坐下,“这话我怎好?去问?我没脸没皮倒没什么,四妹妹听?见要不好?意思了。你去问。”
玉漏点头答应,又向窗外望去了,手里心不在焉地打着扇子。
天刚暗下来,廊下点着好?些灯笼,丫头们在场院内铺了张席子,一班人围着张矮几吃新鲜瓜果。那几上还摆着只翠色琉璃灯,五光十色的映着丫头们五颜六色的衣裳,她们只管说说笑笑,形成一个魅丽的世界。玉漏从前在唐家的时候,也见过好?些曲中的姑娘,她们的嬉声笑声每一声,好?像专门留心着,连骂人也像莺雀一样好?听?。但女人无论如何美,都是短暂而单薄的,她很知?道,所以才一定要做人家的正头太太,要有?钱,要掌权。终于这些都有?了,也还是觉得不满足。
她眼?梢的余光扫到?池镜脸上去,犹犹豫豫的很想?问他外头那个女人的事,又怕他以为她吃醋。做正室这点是忌讳,就与身份无关?,在她心里也是个忌讳。
难以启齿,最后只好?问凤家的事,“老太太真?是丢开不管了?”
“嗯。”池镜点头,劈手抢了她扇子给自己扇风,“这时候咱们家风头太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给朝中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是这道理。只是二奶奶可怜——”
反而给他拿着个错子,冠冕堂皇道:“你是平头百姓家里出?身的姑娘,不该说这话,难道那个给打死的货郎就不可怜?”
玉漏不知?怎的想?到?西坡,也是点头,“也是可怜。这样说起来,还亏得他家有?人给那张大人牵过马,否则这官司告到?死也告不出?什么结果来。”说着嘴巴一噘,“扇子还我,你又不是没有?。”
“我懒得去拿。”他的折扇就搁在书案上,连这几步也懒得走。
玉漏心里恨了恨,去拿了他的折扇来,好?大一面,风也扇得大。不过连扇子上也有?股脂粉香,讨人厌得很,一扇就往鼻子里钻。
她丢给他,夺回?自己的纨扇,“用女人的东西,不害臊。”
不知?怎的,池镜觉得她今晚上格外有?些怨意,轻轻附着在娇嗔的语调里,别样可爱了。她倒很少这样生动灵俏地同他说话,平日多半都是稳重温柔,从前很吃她那套,时日久了,不免觉得有?点古板死气。
他偶尔反省自己变得太快,但可幸是她,竟然随他一起变化着。一点点微妙的变动,又楔合进他心里去了,谁也不曾落后谁一步。
第100章 结同心(O八)
次日一早打发池镜出门后,玉漏在那边暖阁里坐着?吃茶,见翡儿在跟前晃来晃去,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便藉故支开了丁香,问她什么事。
翡儿咽了咽喉头,坐到榻上来,“那日我嫂子和我说,哥哥不久前在曲中看见三爷打一户行院里出来。我想来想去,还是觉着应当告诉奶奶一声。”
玉漏不觉意外?,默了须臾,反笑起来,“你哥哥就没近前去给三爷请个安?”
翡儿的兄嫂皆在池府当差,哥哥只在外?头跑些杂事,偶然撞见池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她没答话,可见是没有?,大约她哥哥也是怀着替玉漏“捉奸”的心,因此?没好给池镜看见。
这倒不必要,玉漏澹然道:“也没什么稀奇的,男人嚜,免不了的事。”
翡儿眼皮一夹,窥着?她的脸色,又道:“那户人家姓秦,姑娘叫秦莺,哥哥去打听了,说是从前曲中没有?这么号人物,是后来打镇江府搬来的,到了南京,一向是给人包着?,从不做旁人的生意。”
想必包她的人就是池镜了,玉漏笑了笑,“包她一月要多少?银子啊?”
“这个不清楚,不过我哥哥打听得清楚,包她的人,是咱们家兆大爷。”
玉漏敛了笑意拧起眉头,“大爷?那三爷这头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兆林托池镜到秦家去替他取送什么东西?没得扯淡,他手底下又不是没有?使唤的小厮。或者是有?什么秘事托池镜去办?这就更是胡扯了,他们兄弟就是在家碰着?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兆林怎会托他?
翡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听哥哥说,行院里的姑娘好些都是这样,
一面?拿着?包银,一面?又背着?包她的人私底下迎待别?的客人,就为了多赚些银两。想来这个秦莺姑娘也是这样,恐怕有?些本事,能做咱们家两位爷的生意,就是不知道兆大爷和咱们三爷知不知道这事。”
这女人倒会一箭双雕,玉漏冷笑着?没出声,越想越有?些生气,风月场中那么些女人,和谁混不好,偏要和兆林争,传出去两兄弟给一个女人愚弄,简直好笑!
她想着?下晌池镜回?来,该要和他理论理论这事,可真等到下晌,人还?没归家,她就变了个主意。要直接了当说他给人骗了,他也许会疑心她是因为吃醋诋毁别?的女人。或者他根本就是心甘情愿给人骗,他这么聪明,会看不出来?反倒弄得自己难堪,从前翠华劝兆林那些话,兆林不是也没一句听进去的?人家反看她可怜好笑。
她才不要又落下多余的笑话给人笑,因此?呆坐在卧房榻上想,先去会会这个女人,若她果然是瞒着?他们兄弟二?人吃两头,拆穿了她,再来和池镜理论。
就是这样!她打定了主意,一面?又告诉自己,都是为了钱。
趁池镜没回?来,又叫来翡儿商议,“你去和你哥哥说,等我回?头抽个空子,在酒楼里摆一席,请那秦莺姑娘来见一见。”
翡儿答应下来,自出去和她哥哥商量不题。
只见人刚出去,池镜便打外?头进来,回?头看了翡儿的背影的两眼,一面?踅进暖阁和玉漏笑,“那丫头怎么了,走路也不看人,险些撞到我身上来。你骂她了?”
“无端端的我骂她做什么?”玉漏立起身,欲往外?去。
池镜在后头抱怨,“嗳,我才回?来,你又到哪里去?”
“明日芦笙回?门 ,我去和大奶奶商议家宴的事。”
这有?什么可商议的?池镜直觉她有?些不高兴,故意避开他似的,却不容他深问,她已?走得没影了。他坐在墙下,两手攥了攥椅子的扶头,又讪讪地微笑着?拍了两下。反正一个家里,她跑不远,到底是要回?来的。他仍闲散地和丫头要凉茶吃。
玉漏一半是怕忍不住和他吵,近来的自制力仿佛差了些,前头就三番五次想问他那女人的事,如今晓得他在外?头做了冤桶,给人家讹钱,愈发有?些捺不住脾气了。另一半是藉故来向翠华打听打听那秦莺的事,她能知道些也未可知。
这厢进门,见翠华懒懒地在榻上吃一晚冰镇绿豆牛乳,想是刚午睡起来的样子,不大精神,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送,眼睛只管扭着?望窗户那头,场院中那一地炙热的金光射得人眼昏花,也没看见玉漏进来。
玉漏喊声“大奶奶”,微笑着?在榻那头坐下,翠华方回?过头来,还?有?些发怔,少?顷才想起来笑一笑,“难得,你怎么想起来到我这里来了?”
“明日五妹妹回?门,不是照例要预备家宴嚜,我来和大奶奶商议商议。”
翠华正有?点为难之?处,从前家宴分?大小,像小姐回?门或生日这样的日子,虽不必有?多大的热闹,二?府四府里的堂兄弟妯娌们总是要打发人去请一请的。可遇见是芦笙的事,就有?点不好办了,老太太待她们母女的态度太难琢磨。
玉漏道:“我看关起门来咱们自家摆一席就罢了,不必惊动二?府四府的人。”
既然玉漏出了主意,翠华自然听她的,谁叫她最能揣摩老太太的心,就是揣摩得不对,也不干她的事。她笑笑,“那就听三奶奶的,我正想着?要不要打发人去请,这倒清静了。”
玉漏也笑笑,向卧房那碧纱橱上窥一眼,“大爷又不在家?”
“这不是寻常事嚜,你几时?在家看见他,那才叫稀奇。”
玉漏假装闲话,“我们屋里那翡儿的哥哥,说前几日看见大爷在曲中,打一户姓秦的人家出来。”
翠华搅弄那汤匙叮叮当当直响,以为她是当拿着?了什么新闻来奚落自己,便很没所谓抬额笑睇她一眼,“你这都是旧闻了,我知道,那姑娘叫秦莺嚜,他老早就和我说过了。”她也想着?讥讽她两句,“大爷还?和我玩笑呢,说那姑娘和你长得有?几分?像。”
玉漏心下恨了恨,面?上没带出来,“还?有?这么巧的事?”
都当是随口的话,翠华瘪着?嘴一笑,“谁知道,我又没见过,都是大爷在说。”
“这秦莺姑娘比从前那位萼儿姑娘好不好呢?”
“风月场上的女人,不都一个样?无非是弹弹唱唱的哄男人高兴罢了。”翠华懒得计较,横竖兆林也不问她拿钱了。
“听说大爷拿月银包着?她?要我说大奶奶就是心宽,换做是我,可没这么大方。不过大爷有?朝廷的俸禄拿,手头自然宽裕些。”
“你当朝廷放的那几两银子够在那销金窟逍遥啊?这种女人开销大得要死,今日要穿金,明日要戴银,到底不是自家的钱,花起来不晓得心疼。我说句难听的,你我这样的侯门奶奶,没准还?没人家的衣裳头面?多呢。亏得三弟不爱在外?头和这些女人混,不然你就什么叫花钱如流水。”
玉漏暗暗一算,池镜近来也并没添多大的开销,还?是和往常一样。不过他近来也有?来钱的路子了,老太太差他外?头给金铃办东西,自然大笔大笔地在官中支钱。难道他连在里头赚了钱的事也不告诉她?如此?一想,益发要弄清池镜到底在这女人身上花了多少?钱。
待次日迎待了芦笙回?门,又隔一日,趁着?池镜往史家去的功夫,回?过老太太要往四府里去一趟,便特地换了衣裳,领着?翡儿与金宝两个,由翡儿哥哥领着?,套了马上往外?头去。
特地拣了家曲中附近的大酒楼,包下个房间治了一席酒菜,打发翡儿哥哥去那秦家院内请人。并嘱咐,“看看大爷在不在,要是大爷在,就算了。”
那翡儿哥哥掐算好时?辰,估摸着?这会兆林早往衙门去了,巷内果然不见兆林的车马,方上前扣门。
那秦家妈见是张生面?孔,没放人进去,把着?门问:“你找谁?”
翡儿哥哥按玉漏的话回?,“是我们三爷打发我来请姑娘到外?头一会。”
“你家三爷是谁?”
“池三爷啊,妈妈就忘了?”
秦家妈未及多想,忙笑起来,“看你面?生,从前没见跟着?三爷来过。进来坐会吧,我去告诉姑娘。”
“跟我们三爷的人原有?很多,妈妈没见过我也不奇怪。”
那秦家妈上楼告诉玉娇,玉娇也奇,怎么池镜忽然约他到外?头相?见?秦家妈道:“近来不是为那陆家的事,三爷常来问嚜,估摸着?这会怕撞见大爷在这里,没敢来,约你外?头去见。”
玉娇虽有?些疑惑,也没去深思,换了衣裳下来,翡儿哥哥早雇了顶软轿候着?,带上个丫头,跟着?往那酒楼里去。
这头玉漏还?在想这秦莺该长得什么样子,想必行院人家的姑娘,姿容差不了,只是不知性格怎样。万一她奚落她没本事,一个正头奶奶,在家拢不住自己丈夫的心,便到外?头来寻一个弱女子的不是。或是笑她是个醋坛子,连丈夫在外?头一点风流韵事也要管。
她单是想一想就开始难堪,后悔不该冲动,反要给人笑话了。就有?些坐不住,和翡儿说:“要不我还?是先回?去好了,你留下等你哥哥,和他说我有?事就不见了,叫他替我款待那位姑娘。”
金宝将她摁在椅上,“来已?来了,又走什么?我倒要看看,三爷从不在外?胡混的人,能给个女人迷住,这女人到底有?些什么了不得的手段。”
玉漏一听人家有?不寻常的手段,益发有?点自慌,“就怕给人知道我在这里请个粉头吃饭,要笑话。”
“这里门关得死死的,谁会知道?我的奶奶,你怎么怕起事来了?”
玉漏嘀咕道:“就怕人家长得貌若天仙,往那里一站就叫人自惭形秽,我这不是给自己找脸来丢嚜。”
说话就急着?要逃,不想到那门前,还?未伸手,便给人从外?头推开,翡儿哥哥站在门旁让了位衣衫华丽的姑娘进来,和玉漏迎面?一看,相?互都瞪圆了眼睛。
翡儿哥哥道:“对不住了秦莺姑娘,先时?和你扯了个谎,原不是我家三爷请你,是我们三奶奶有?请。不过即来则安,姑娘快里边请吧。”说着?轻轻推了一下,将玉娇推进门内,把门拉来带上了。
玉漏始料未及,稍刻回?神,怕丫头们看出来,赶忙将她追出去,“我和姑娘有?话要说,你们到外?头候着?去。”
待人一出去,玉漏忙拉着?玉娇坐下,一双眼盯着?她看了又看,“不是我眼花,你是
玉娇不是?”
玉娇也回?过神来,盯着?她瞧,瞧着?瞧着?笑起来,眼睛弯着?,有?些欣赏的神色,“你比从前光鲜多了,到底是给你混了出来。我心里早想着?你是这样,果然见着?了,还?是吃惊。”
听这口气,仿佛对她的情形知道一些,玉漏心想,想必连家里一干人的动向她都知道,单把自己隐匿起来,看着?他们。可能是沦落风尘,没脸见人?
她鼻子一酸,却向她冷笑了一声,“你不是和那个小夏裁缝私奔了嚜,怎么没做夏奶奶,又成了什么‘秦莺’?”
玉娇笑着?乜眼,“我就知道你见了我,肯定少?不了要讥讽我几句。果然给你说中了,我跟着?小夏跑出去,吃了他好大的亏,你称心了?”
玉漏恨了恨,朝那边别?开脸,“你当我当初说的那些话,是故意咒你啊?谁叫你不听我的,脑子坏掉了!”隔了会,又转来,气恼地推搡她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小夏人呢?!”
玉娇身子一晃,心内一软,倒笑起来,望着?她半日不说话,渐渐泪润了眼眶。那太阳从窗户里斜照进来,两张脸相?对在阳光里,楼底下喧嚣不断,仿佛是汹汹的人流中,她们又阴差阳错地碰了头。不论前因后果是如何,总归玉娇又平平安安地坐在眼前,这就叫人足够安慰的了。玉漏也跟着?掉下泪来,不过嘴巴给常年封住,说不出什么体?贴的话,只是一眼接一眼地恨她。
哭过一阵,玉娇方徐徐说起和小夏事,反正因由种种,都和玉漏当初料想的不差。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会狠心至此?,将她卖入风尘。
玉漏听到后来只是恨,捶着?桌子道:“等我着?人找到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没想到玉娇复坐回?来,从容得像是说笑,“谁还?等你?他早就没命了,还?是你们三爷帮的忙。”
玉漏怔了怔,“什么意思?”
玉娇又将如何认得池镜,如何和他达成同谋的事说给她听。
一桩桩,一件件,听得玉漏脑子一团乱。想不到池镜竟瞒了她这许多事,别?的还?一时?还?惊诧得顾不上,不过单是把玉娇的事瞒着?,就够她怄得个半死。
第101章 结同心(O九)
桌上的酒菜冷了,也没人去管。近正午时分,酒楼里客多起来,楼上楼下跑得咚咚咚的,好像有无数人潮从她们身边奔过去,都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后来玉漏问玉娇,“既然回南京来,怎么不回家去?”
玉娇笑笑,“回家去做什么?你一个人奚落我还不够,还要?叫爹娘一齐奚落我?”
“别说这赌气的话了。”玉漏翻个眼皮,轻叹道:“家里境况好了许多,搬了新房子,爹做了县丞,无论?如何,也比你眼下沦落风尘要好。我明白告诉你,我们家里那位大?爷可没什么长性,今日恋着这个,明?日又迷上那个,都是难保的事,你指望他能和你长久么?”
“谁要?和他长久?我不过是为?帮衬你们三?爷,也为?赚他些钱。”玉娇不以为?意,在窗户底下坐定,“从前爹娘钻头觅缝地把咱们往那些高门大?院里送,不就?图几个钱?你们大?爷的钱比那些人不知?好赚多少。”
“你总不能一辈子这样稀里糊涂混下去吧?”
“难道从前就?不是稀里糊涂在混?”玉娇一手支颐着脸,一手沿着那茶壶上的连枝纹摸过去,笑道:“自然如今说出去是难听?,可我的名声早就?弄坏了,还怕什么?好歹眼下我的钱都是为?自己赚的,不是替别人卖命。将来如何,我懒得去想,从前那日子也没见得能挣到一份将来。”
玉漏听?着她自在从容的口气,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闷着头半晌不吭声。
玉娇隔会转过脸来看她,警告道:“你可别和别人提我一个字,爹娘玉湘跟前也不要?提,还当我没回来一样。”
玉漏喘了口气,没奈何地答应,“我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心?里还在替玉娇盘算未来,然而算来算去,果然如她自己说的,能走的路几乎早就?断绝了。眼下虽堕入风尘,名声是彻底毁于?一旦,但先前给人做妾,和人私通,又与人私奔,不见得好听?多少,还不如这会,只?应着兆林一个客人,又赚足了他成千上万的银子,倒落了个实惠。了不得将来带着钱隐姓埋名,只?要?手上有钱,还怕日子过不下去?
如此一想,心?略微放宽了些。一径家来,碰见池镜正要?打?发人往四府去接她,倒见她先回来了,忙迎上去笑,“你怎么忽然想着到四府去了?我正要?打?发车马去接你,是在那头用的午饭?”
玉漏伴着面孔,只?横他一眼便往卧房里去,不搭他的话?。他疑惑不已,驱散了丫头,追进卧房里,“四府有人得罪了你?”
她仍不作声,拿了衣裳丢在铺上,脱了鞋子上去,放下帐子在里头换衣裳。池镜站在纱帐外?头有点发急,“怎么了?忽然不理人,冤有头债有主 ,别人得罪你,我又没有得罪你,怎么朝我发脾气?你从不是这样不讲道理的女人。”
玉漏窸窸窣窣套好衣裳,撩着一片帐子冷笑,“所以我就?是最好欺负的。”
他忙把帐子挂起来,挨着床沿坐下,“怎么说这话??我几时欺负了你?”
玉漏低着脸,哼了声,“非但我好欺负,我们连家的人都给你算计了去。”
池镜听?着有点心?虚,原本就?觉得她忽然跑到四府去有些奇怪,也许只?是借口。他笑着,“这又是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