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平静地朝她看去,“怎么是我出的主意呢?我前头又不在家,谁不知道我回娘家去了。”
“你躲回娘家去,专挑唆小叔去和老太太说这?话,你此刻想往外摘,真当我傻呢?“络娴一壁说,一壁走到案前来,“你也欺人太甚了,如今你们两口管着府里的人口进?出,摆布满府的下?人还不够,还想连我们也摆布,你们还真是登对呀,一对黑心公婆!”
翠华噗嗤笑出来,调目看玉漏。玉漏非但神色如常,还有些语重心长,“好好好,就当是我们夫妻一齐的主意,可三爷也是一片好心啊。那是他二?哥,难道他做兄弟的,为亲哥哥亲嫂嫂打算打算,还打算错了?”
“你们有这?等?闲心,怎么不为你们自己打算打算?”
“我们,我们才成?婚多久啊?”
翠华正掩着嘴笑,不想络娴又说到她,“那怎么不见给大哥大嫂子打算?”
玉漏一撇嘴道:“大爷,大爷还用谁替他打算啊?”
络娴一眼将二?人恨过去,“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我得罪了你的缘故。我倒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你,说几句你从前的话,难道是污蔑你?你摸着良心想想看,你在我家的时候给我大嫂欺负得要死?,是谁帮着你护着你?没有我,只怕你早就病死?了呢!还会有今天?就是请你娘来做客,也是我一番好意,你不领情?就罢了,还记恨起我来,真是好一个恩将仇报。”
玉漏歪着嘴微笑,“为你们的子嗣打算,也是我们一番好意,怎么是恩将仇报呢?这?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了,老太太也赞成?这?事,难道老太太也是要害她的孙子孙媳妇?”
翠华冷眼一看,玉漏这?张嘴倒厉害,把老太太搬出来,谁敢说不是为他们好?络娴嘴又笨,性子又急,怎能说得过她?不过不论她们谁吃亏,她都乐得看,也不劝,只立起身让开,去弄供桌上的花。
恰好此刻贺台回来,玉漏懒得争辩了,起身和翠华一并告辞出去。络娴方才为争气,已忍住了没哭,这?会一见贺台,又淅沥沥掉下?泪,回身走到床上去坐。
贺台自然也坐过去哄,“你不要闹了,方才老太太听见,还说你这?小性子不好,有些生气。”
“我管她生不生气呢!”尽管如此说,也还是竭力放低了声,怕给人听见,“她只怕我死?不了吧,连个丫头也不打发来问问,只叫大奶奶三奶奶来劝几句,叫她们来劝,岂不是叫她们来站干岸瞧笑话的?我才不死?给她们看!”
“咱们家那三奶奶,益发了不得,自从毓秀的事情?出来,老太太跟前竟都是她说了算了,亏得老太太也肯听她话。从前真是小瞧了她,先还看她不过是个丫头,就是和小叔有些首尾,将来顶多是讨她做房姨奶奶,谁知两个人竟稀里糊涂成?了亲,两口子齐心协力,如今竟把手伸到咱们屋里来了。你也是,也不去教训小叔几句,你到底是他二?哥,还怕他么?!”
因?此事出来,贺台也不情?愿,络娴倒未很生他的气,闹这?些事不过是做给老太太看的,谁知老太太心硬如石,不但不吃她这?套,还是一力劝贺台。
此刻不免又恨贺台软弱,一味死?说道理,能说得过老太太么?便气得搡他一下?,“你干脆就依了好了!横竖是你占便宜的事,你乐得高?兴呢!”
原是赌气的
话,谁知见贺台身子向旁一晃,人慢慢偏回来,却没再?来搂她,也没话哄她了,脸上只是一片淹淡无神。
她不由得提起眉眼,不可置信,“你真应了?”
等?了一会他也没开口,就知他是应下?了。老太太做事,一向誓不罢休,耐着性子劝了他这?一阵,是给他们夫妻面子,再?不依,势必要端出长辈的架子强逼。
一股恨意袭上心头,络娴便眼泪婆娑地对着他又捶又打,通身敲了个遍,两个人的无能,一并都算到他头上去,“你果然应了!前头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哄我罢了,其实心里不知怎样高?兴呢,我竟然肯信你,我竟然信你是真的不愿意!我真是个傻子,真是个傻子!”
贺台给她打一阵,倏地握住她的腕子,凄凄地笑起来,“别闹了,我活不了多久了,最后这?一程,咱们好好的不好么?”
络娴一听这?话,心下?五味杂陈,眼泪愈发难收拾。
哭到后来没力气,便将脑袋折去他肩上靠着,只管望着对面窗户出神。这?时是盛夏,那轰轰烈烈的太阳与轰轰烈烈的蝉鸣,一齐并作一个撕心裂肺的世界,然而?这?世界里,又是死?气沉沉的寂静,恨只管恨,怨只管怨,都闷在心里,口头难言。他又活不了多久,他们夫妻注定过不了一世,这?些人还是不肯绕过他们,还要来刁难!
两个人怎好再?互相残杀?络娴隔日便想明?白了,不过是封个姨奶奶,有什么了不得?只要他心里只有她,就是封三个四个也没所谓。只有一点,不要池镜他们的人,不然像是给他们算计了似的。
于?是便同贺台放下?话,“封谁都好,了不得封佩瑶,就是不要那个青竹。他们送个人来,会安什么好心?没准是在咱们跟前放个耳报神。再?说我也看不惯那青竹,前些时还为他们三奶奶排场了我几句,日后到了咱们屋里,也不见得会和咱们一条心。”
贺台一言不发,不知怎么答好,络娴还不知他和青竹早有首尾,他也并不是非青竹不可,只是既然应了此事,又不要青竹,在青竹跟前如何说得过去?何况他还有事要求她去办。
络娴见他不吭声,倏地吊高?嗓子,“你还没死?呢,一句不吭,就由得他们撮弄啊?!”
话音甫落,自己心下?又后悔,不该说什么死?不死?的话。便走去蹲在他膝前,脸偎在他腿上。
贺台自然懂得,垂下?手来摸她的发髻,一路又从发髻恋恋地摸到她面上去,摸到湿漉漉的一片泪水。
这?话不知怎的传到青竹耳中,便私下?将贺台请到她张表叔家中理论。经过这?一场这?边推那边让,纵然于?她是件大喜之事,也很难高?兴得起来了。她坐在榻上,笑颜干瘪,半晌未得一句,任由那嗡嗡的蝉嚣莺嚷从耳畔滑过来又滑过去。
后来贺台捂在帕子里咳嗽了两声,她方渐渐回神,“我看你的病怎么越来越坏了?”
贺台笑笑,“可不是越来越坏嚜,如今是数着日子在过。”
想起来他先前在这?间屋子里和她说过的话,他说他“活不了多少日子了”,那时候伤心之余,还觉得亲切,因?为他只肯对她说这?些。他把他的丧气和灰心都留给了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亲密。
她也笑了笑,“所以后头的日子,只想拿来陪二?奶奶?”
“你听见了什么?”
她还是笑,越笑越感到悲哀,“也没什么,就是他们说你答应了老太太封个姨娘,不过在人选上有些犹豫。从前我以为是我们没际遇,现?下?明?白了,是你根本没想过要我。”
贺台既未承认,也没否认,沉默一阵,笑道:“那三弟呢?你怨他么?”
青竹敛了笑意,“我怨他什么?我跟他原就清清白白的主仆,怨得着他什么?”
“他不是叫你白等?了许多年?”贺台把脸一歪,又笑着垂下?去,“若不是等?他等?不到,你又怎么会跟我?”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青竹也迷惘起来,想到池镜那日坐在书案后头,手里卷着本书,眼也不看她,却忽然和她说:“我预备和老太太说,把你送去二?哥院里,封你做姨娘,想必你也乐意。”
她当时过于?震惊,反而?一时没能高?兴起来,有些惘惘的,“可是二?爷二?奶奶未见得会乐意。”
“他们没理由不答应。”池镜放下?书来,欹到椅背上笑着,目光淡淡地在她身上溜一遍,就歪着落到书上去了。
池镜一向是这?样看人,佻达的目光有意无意中在人身上逗留一下?,就自然而?然地移开了。
越往前追溯,那目光越是深刻。不确切是哪一年,他回到南京来,一进?院看见她,便说:“你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她本来乱跳的心猛地迸出一阵狂喜。
然而?他一径从她身边走过,走到廊下?,又对金宝说:“唷,连你也长成?个小美人了。”
他不知道他那漫不经意,是卷进?人心里的无端风波。或许他也知道,但他从不在意后果。
她惘然至今,在等?待中随波逐流,要不是贺台提醒。她想他提醒她的目的也无非是为自己开脱,就又笑起来,“你不情?愿就说不情?愿,何必又赖给我?我也没有逼你一定要封我做姨奶奶。”
贺台笑道:“我没说我不情?愿,只是替你有些不值。你等?了三弟许多年,到头来,他只想把你支开。你怎么不想想看,他要送个人给我,屋里那么些丫头,怎么偏拣你来?”
把青竹问住了,谁知道池镜是什么道理?偏回到府里来,房中无人,听见玉漏也在卧房里这?样问——
“现?下?老太太松了口,说只要二?爷愿意封姨奶奶,满府的丫头,随他自己去拣。你一定要送青竹去这?事,我看未必能成?功。我也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一定拣青竹送去?”
其实猜着了个大概,想必池镜也知道了青竹和贺台原本有私的事,所以试探。
池镜老远坐在床上,望着她笑,“你这?样明?察秋毫的人,难道还不知道原委?连金宝也知道。”
玉漏咽了口,抬头瞅他一眼,带着小心的神色,“噢,你原来是吃醋。”
“这?话可笑,我有什么醋可吃?”
“难道不是因?为青竹和二?爷——青竹原是自幼跟着你的人嚜,你不高?兴也是情?有可原。”
他款款从床上走过来,满大无所谓的神气,“不高?兴也有,却不是为吃醋。你不要多想,我不过是有些不放心,你想她既是二?哥的人,常在我身边服侍,要是哪日受二?哥挑唆几句,起了歹毒之心要害我,那可是防不胜防,还是打发了她为好。上回江正要讨了她去,我原本就想趁那时就打打发她走,谁知那短命鬼竟掉进?河里淹死?了。”
玉漏一时醒悟,怪不得那时候青竹急得那样,如何求他他都不帮忙,原来不是他事不关己,是存心要赶青竹走。
这?人疑心起来连十几年的主仆情?谊也不顾,这?还不算,竟还疑心他二?哥要害他性命?玉漏如此一想,不由得往旁挪开了些,一通咕哝,“你真是多心,兄弟阋墙的事常有,可少见要害人性命的。你看二?爷病歪歪的,他自己都顾不过来自己的身子,还得空来害你啊?”
池镜见她有些防备,索性就同她说开,“你真当他面上和善,心里就善?我明?白告诉你听,江正落水之事就是他一力作成?的。”
玉漏扭过脸来,大惊失色,“这?是你猜的还是有什么真凭实据?”
“这?种事要什么真凭实据?可也不是我胡猜,横竖我有法子知道。”他一把揽过她来,颇为淡漠地一笑,“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罢,可防人之心不可无。青竹成?日在咱们屋里进?出,饮食起居都经着她的手,等?同咱们的小命握在人手中,怎能安心?所以这?回你一定要劝着老太太一点。我想他们有旧情?,二?哥也抹不开这?情?面,还是会拣她。”
青竹静静听来,心寒得彻骨,原来他们兄弟推来让去,全与“情?”字无关,都是各有目的,其
实那一个根本不爱她,这?一个也根本不信她。
她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去,趁着午晌院内无人,只当没回来过,又离府往表叔家回去。
一路走来,给那暴烈的太阳晒出满头汗,汗水浸入皮肤里,感到轻微的干裂和刺痛。她在湫窄的一片场院中定住身,忽然感到头晕目眩。
那拐子张表叔从正屋走出来,迎面见她,便问:“你不是回府里头去了嚜,怎的又回来了?”
青竹目怔怔地望着他走到跟前来,忽然问:“你是从哪里把我拐来的?”
从前也问过这?话,这?张表叔一向记得也说不记得,今日又忙着出门吃酒,便挥了挥袖,仍是旧话敷衍,“多少年头的事了,我哪还能记得。我要出门,你走时记得将那大门落好锁。”
青竹又在场院中站了会,随后钻进?西屋乱翻一阵,上晌贺台给的那罐子东西分明?是给她胡乱塞在了这?屋里。原来是滚到圆角柜底下?去了,她趴在地上伸长胳膊去够,皮肉给柜子杠得生疼,也不觉得。终于?给她扒出来,举着那小白瓷瓶对着窗户望。
贺台是说里头是什么断肠草的蜜,这?一小罐子吃下?去,肠穿肚烂。他要她给池镜吃,所以一面细数池镜的恶,一面许她好,“他叫你空等?了那些年,我何忍再?叫你空等??你放心,不论你做与不做,我都会封你做姨娘,二?奶奶那头我自会说服她。你放心,我不是三弟那样没心没肺的人。”
她本来不依,随便将罐子丢在这?里,不承想三回九转,回去听见了池镜那番言语。他的确没心没肺,服侍他一场,又不是今日才认得他。可想不到他非但不曾对她有意,连信也不曾信过她。亏她服侍了他这?些年!亏她空等?了他这?些年!
她向着太阳吊诡地笑一笑,把罐子揣入怀中。这?样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还怕什么?
连贺台也只是利用她,以为他和她同样是寂寞的人,总会有几分惺惺相惜,可他也不过是利用她!她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回到府里来。次日便趁络娴在园中闲逛的工夫,故意走去碰见她。
络娴自然一见青竹就没好脸,以为她不过是想藉着两房斗气的时机攀高?,因?此她福身行礼,她也微微侧转身去,不受她的礼,只瞥她一眼道:“你这?大礼我受不起,我又不是你的主子。”
青竹起身道:“今日不是,往后就是了。”
“呸、”络娴向地上轻啐一口,“就是要封姨奶奶,也不是封你,别打量你和你们主子能称心。满府里那么些年轻美貌的丫头,我偏要拣别人。”
不想青竹却笑说:“可是昨早上二?爷已经和说下?了,除了我,没别人。”
络娴脸色一变,不得不转过来诧异而?认真地看着她,“二?爷说的?”她有些不信,上下?瞄她,不屑地笑了。
“不信你去问二?爷,问问他,昨天早上是不是出府往我表叔那房子里去来?那地方他常去,从前二?奶奶还没进?门时,隔三岔五我们就在那里私会,熟门熟路。自从二?奶奶进?门,他给盯得紧了,不大能去了,好在我们同在一个府里住着,也是常常见着的。所以奶奶说的那些话才没道理,他不讨我,还讨谁去?”
撂下?这?席话,青竹也不理她如何生气,一径回到房里来,果然午间就听丁香绘声绘色地说二?奶奶和二?爷吵得厉害。
她坐在廊下?,气定神闲地做她的针线。丁香一气说完那头如何吵,又急急坐下?来拉扯她的胳膊,怕给池镜和玉漏听见,声音放得低低的,“真的?你真和二?爷一直要好?”
青竹倒很淡然地一笑,“真的。”
丁香怔了须臾,还当是为要封她做姨奶奶,二?奶奶胡乱猜忌的呢。她一承认,反叫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隔了一会,方尴尬地笑一笑,“那这?回也算如了你的意了。”
青竹没说什么,只将嘴角木然地往上一抬,笑不似笑。
隔会金宝由屋里走出来,打发丁香去取新鲜葡萄来吃,趁丁香去后,也在吴王靠上坐下?,窥了窥青竹的脸色,“明?明?在你是件喜事,怎的又不见你高?兴?”
青竹道:“高?兴得过了头,就看不出高?兴来了。”
“你别哄我。”金宝道:“你是怕过去了和二?奶奶不好相处?也不知哪个天煞的,这?时候传这?些闲话做什么?本来二?奶奶就不高?兴是咱们这?头送去的人,知道你和二?爷原本有旧,往后——”
“是我告诉她的。”青竹一句将她的话锋剪断,在金宝惊诧的目光中,想着哪还有什么往后?
再?没有了,既和池镜没有从前,也与贺台没有往后,她的一生以及一生的尊严都卡死?在这?里,退退不得,进?进?不了,谁都不是真要她。
有小丫头端着两碗冰镇百合莲子汤从廊下?转过来,是等?池镜玉漏午觉起来好吃的。青竹望到那白珵珵的瓷碗上去,眼里的泪光或是寒光一闪,便搁下?绣绷去接手过来,端进?小书房里去。
她把那罐毒蜜摸出来,往一只碗里倒,倒一点,顿一下?,倒一点,顿一下?,在白烈烈的天光中,那蝉声又乱哄哄地翻涌起来,并作了一段段没有意义的,干瘪的,却又撕心裂肺的往事。
第83章 两茫然(O六)
比及池镜玉漏午睡起来,青竹端了?百合莲子汤进屋,软鞋底子分?明没有声音,可她仍然听见“咚咚咚”地响着,吵得人心神不宁。
池镜洗漱完,要去端莲子汤,她先一步端了碗给他,眼睛流烁着光,令池镜留意她一眼。他那微笑有些心照不宣,像是认为她眼底的流光是因?为就要给贺台做妾而高兴。他太自以为是了?,她想。
池镜吃完,把碗丢开,嘀咕了?一句,“今日这汤太甜了。”
那头玉漏洗漱好了?,在榻上坐下来尝了?一口,“我吃着倒很好,清甜不腻,你怎么忽然变了口味?”
“大约是太热了?,吃什么都发腻。”
玉漏心头还怪他是贵人事多。池镜也没好责怪人,走过去坐着和她说话,眼里再没有别人。
青竹自招呼着小丫头们端水出去,走到廊庑底下,太阳迎头晒来,使人头昏脑涨。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就听见嚷起来,丫头们涌到卧房里一看,原来是池镜呕吐不止,玉漏慌了?神,一面?吩咐请太医,一面?打发人去回老太太。叵奈还不等太医来,池镜便昏死过去。
一时?履舄繁芜,人声大乱,阖家?都挤到这屋里来,端水的,搽洗的丫头进出不绝,顾妈妈在外间哭天抢地,碧纱橱上人头攒动,挤也挤不进去,局面?显得分?外慌乱。
金宝在满屋寻里寻一遍,拉着丁香私问:“青竹呢?”
丁香哪还顾得上别人,一心都悬在里头,都怕池镜死了?,他们这些当下人的命运不定,只含混说:“约莫在外头张罗。”
外头跑来了?许多下人,因?里头站不下,没身份的都不好进来,卧房里自然都是主子,其中唯有兆林桂太太不在。兆林几时?肯在家??桂太太这时?候自身都难保,自然也顾不上,何?况也没人去请她。
大家?齐头并目地盯着何?太医诊脉,那何?太医诊看许久,才断出个结果,“是中了?断肠草之毒。”
阖家?大惊,玉漏揪紧了?眉头跟在他旁边问:“要不要紧呢?”
何?太医沉重地叹气,“现下还不好说,眼下看来,这毒下得并不很重,毒气还未侵入袭肺腑,只看醒不醒得过来,若是能醒,好生?休养,把余毒排出体外就渐渐能好了?,若是不能醒,只怕危矣。”
玉漏当即有些头晕目眩,一时?不知该喜该悲,眼泪也像冻住了?,始终没有哭。倒是听见碧纱橱外一班丫头啜泣不已,当属顾妈妈哭得最大声。
贺台听见这话,不由得面?色凝重,奇怪怎么说毒下得并不重?暗暗一想,恐怕是青竹手下留情?了?,到底恨她妇人之仁。因?阖家?皆面?色沉重,倒显不出他有什么异样。
他坐在那椅上,仍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病态,也仍旧谁都忽视了?他,只络娴立在他左右。
这时?候芦笙走到老太太跟前?,歪着脑袋想:“这就怪了?,园子里又没栽种什么断肠草。”
老太太走去榻上,一屁股坐下,回头便是递给她极度厌烦的一眼,“就是种了?他还能去掐来吃么?他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摆明了?是有人投毒!”
芦笙忙给燕太太拉到一旁去,一下众人皆大气不敢出,生?怕疑心到自己头上。唯大老爷不怕,谁不知池镜是他的骨肉?因?此?在老太太怀疑的目光下,可以坦然拉了?玉漏来问:“这一日镜儿都吃了?些什么?”
玉漏正是六神无主,不得不竭力?聚精会神去想,“早饭是在家?吃的,史家?回来,也是在家?吃的午饭,饭后都是好好的。噢,午觉起来还吃了?一碗百合莲子汤!可是我也吃了?,我就好好的。”
老太太一听便知是单冲着池镜来的,便将屋里的人冷峻地睃一遍,睃到翠华身上,“兆儿呢?”
兆林昨日就没归家?,自然翠华不敢这样回,只低头道:“他一大早就往衙门去了?,还没回来。”
这张榻倒矮,老太太可尽情?地将脚跺两下,“哼,往衙门去了?,他官做得没他老子大,比他老子还忙!”
翠华想到上老太太发昏的时?候兆林就不在,这回又不在,不免害怕,战战兢兢道:“已派人找去了?,想必一会就回。”
即便是家?人中有人有歹心,也不好当着外人在这里闹出来。老太太先没说什么,只请何?太医开药方,又叫了?一干丫头婆子来吩咐要如何?细致照料,婆子丫头无敢不应。
末了?又走去床前?看池镜,见他双目紧闭,面?上血色全无,连嘴唇都发了?白,旋即想到他们兄弟几个,只他还有指望将来或许能和他老子一样,成为池家?的中流砥柱,不免着实有些痛心,慢慢挨着床沿坐下,也潸潸掉了?泪,“我这可怜的孙儿噢——”
众人又忙掉过头来劝她,越劝越她哭得越厉害。燕太太道:“要不要写信告诉老爷?”
碧鸳不由得轻叱一声,“告诉他管什么用??还累得他挂心。先不要告诉他,等镜儿好了?再说不迟。”
“就怕——”燕太太吐出两个字就咽住了?。
碧鸳冷瞥她一眼,“说这些丧气话!”
未几何?太医拟好药方,大老爷忙接去看了?一回,交给管事的去配。药很快在外头煎起来,众人也该散了?。老太太先一出去,便悄声交代全妈妈,“把厨房里的人都绑起来挨个拷问,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悄么的,别走露了?风声出去,到底不是光彩的事。”
玉漏这时?候哪还想得到追究这档子事?只觉人散了?也还是耳鸣,脑子里仿佛有乱糟糟的脚步踩来踏去。当下立在床前?看池镜那张脸,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他那张常笑着的脸,或是轻浮,或是懒倦,或是闲适的表情?,此?刻蓦地都消失了?,凭空化成一阵庄重和脆弱。
她忽然疑心他是死了?,赶忙将手指伸在他鼻子底下一探,炎热的空气里根本探不出什么,不得不唤他一声,“三哥?”
他也没有答应,她正心慌得厉害,可巧金宝丁香端着药进来,一个爬到床里头去,一个在外面?喂药,反而玉漏无地自容,立在床边眼怔怔地看着。
一汤匙倒咽了?有半汤匙进去,金宝喜道:“看,他还吃得进去药!这是还有救!”
玉漏给她一笑,也不由自主地嘴角颤两下。旋即丁香喜极而泣,一面?在床里头给池镜揩着嘴,一面?催促,“快,多给他喂些!”
玉漏也跟着眼窝里一热,七魄归了?三魄,弯腰去摸他的喉头,果然摸到在轻轻咽动,他身上唯一活着的证据。她像怀孕的妇人头回感到胎动似的,心霎时?砰砰地奇妙地跳动起来,“真的嗳!”
丁香道:“才刚何?太医怎么说来着?投毒的人下药下得并不很重,何?况咱们三爷是福大命大的人,从前?有一回从京城回来,路上遇见强盗杀人越货,把人丢尽江里,那么些小厮都死了?,他不也活下来了??”
还有这事?他的确福大,要不然也不会生?在这样的富贵之家?,所以玉漏也信他会命大,心里渐渐有了?主似的,人也挨着床沿坐下来,去接金宝手里的药,然而手还是抖得厉害。
及至喂过药,就是午饭时?候了?,也没想起来叫人摆午饭,连丫头们也忘了?这屋里还有位主子,一心都悬在池镜身上。不一时?就有人进来看一回,进来出去都要问一句,“可醒了??”
一连几日问过去,池镜还未转醒,几个太医见天来,斟酌着换了?好几个方子,诊了?百十次脉,还是何?太医的原话,“能醒过来就不怕。”
偏偏人就是不见醒,老太太日日来看一回,或是碍于脸面?,或是另有担忧,别人也效仿老太太每日亲自来瞧,就是人偶然不到,也要打发下人来问。府里又打发家?下人往各庙里观里烧香拜佛,求医问药,单是香油钱便添了?不少?。风声走露出去,对外人一律瞒得死,都说是池镜不留心误实了?有毒的花蜜。亲戚朋友们也都不问,只管每日来探望,人来人往,应酬不歇,转眼便去了?半月光景。
“没查出什么来,该问的都问了?,该打的也打了?,厨房里的人都还干净,恐怕还是坏在三爷他们自己院里那些人身上。”这日全妈妈来回老太太。
老太太将丫头都打发出去,眉心暗结,幽幽地道:“我也早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这时?候那院里亲戚朋友们进进出出的,不好细查。”
“老太太说得是,外人知道了?反笑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干净。再说,要是查出主谋的人是咱们自己家?人,叫官府拿去了?也不好,只能胳膊折在袖子里。”
“我就是这意思,先别问了?,等镜儿醒了?,亲戚朋友们都散了?再问。”老太太咂了?咂舌,落后又叫丁柔进来问:“三奶奶怎么样?”
丁柔道:“还是那样,每日守在床前?服侍汤药,旁的没什么。”
“她没哭没闹?”
丁柔摇了?摇头,“没见哭过。三奶奶那个人——”她也说不好,横竖从没见她哭过,以前?连听见死人的事也只见她惊,从不见她乱。
老太太想着笑了?一笑,那笑没有情?绪,“她倒不论?什么时?候,都很冷静。”
到这时?候,众人都渐渐灰心起来,认为池镜是难活了?,就是侥幸能活,恐怕也像太医说的那样,终身睡在床上,当个活死人。所以服侍他的人每日都是以泪洗面?,不服侍他的那些也忧心忡忡,谁不是指望着他将来能同二老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