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再枯荣  发于:2024年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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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听这意?思他今夜也是没打算归家的,那要歇在哪里??多半是歇在他外头那个女?人家中。她也不问,只和永泉道:“不用来接了,明日府里?自?有车轿来接的。你?跟着三爷在外留宿,可要多留心?,别叫他多吃酒。”
永泉得了话便?赶回曲中李姐儿家回池镜。池镜略点点头,仍回里?间来。
唐二正歪在榻上,那妖妖俏俏的李姐儿正坐在旁边给他揉额角。对过那间小饭厅上正摆酒菜,六热四冷,一贯铺张。李姐儿一看池镜面色有些冷清,因调笑道:“三爷是饿了吧?我这里?的厨娘年纪大了,手脚也慢,叫三爷久等,真?是我们该死了。”
“你?别客气,池老三不是那起不容人的人。”唐二笑呵呵坐起来,“去拿些点心?来,我们兄弟在这里?吃几块点心?充饥,你?只管忙你?的去。”
那李姐儿便?去吩咐丫头端点心?,换新?茶,自?往厨房里?催促。
唐二见她走了,笑脸便?显出几分鬼祟,“这李姐儿
是我新?做起的,你?看怎么样?”
池镜微笑点头,“也算绝色。”
唐二便?得意?起来,“我唐老二嚜,旁的不行,看女?人的眼光却是一绝。女?人嚜,只要相貌好就是顶好,但也不可一概而论,有的女?人,相貌不见得是一等一的标志,可聪明伶俐又是旁人不能比的。就说尊夫人吧——”
话音至此,忽地打住,怕池镜听了不高兴,便?窥他脸色。
池镜脸上却无异样,若是换凤翔西坡来他跟前?说这话,他不见得有如此肚量。可唐二这百无一用的纨绔,浑身上下?拣出一百个毛病也难挑出个好来,和他吃醋实在犯不上。
他笑道:“你?只管说你?的,我不是那拈酸吃醋小肚鸡肠的人。”
唐二忙嘿嘿笑两声,悄声道:“我也不是故意?要点你?火,我就是想提醒提醒你?。咱们兄弟这些年,我总不能眼瞧着你?给人骗了。你?家那位三奶奶,还?真?不是什么善茬。”
一面说,一面在池镜狐疑的目光中笃定而神秘地狠点了两下?头,“我不哄你?,也不是想离间你?们夫妻。你?想想看,我要是还?对她有什么想头,当?初也不会?放她往凤家去。”
池镜不耐烦地抬起一只手摇撼两下?,“你?只管说,我不会?多心?。”
唐二见他不像会?吃醋的样子,才放心?说起来:“玉漏那人,我原本也觉得她是个温顺的姑娘,所以她才进?府那两月,我待她也是真?心?的好。外人都只说我花心?滥情,哪里?知道底下?的事,我虽花心?,待妻妾也算一视同仁,从不偏谁向谁,为什么后来单不理睬她?那是她自?己作的!也是我一个小妾星儿说漏了嘴,说那时候玉漏就偷么给她钱,特?地叫她绊住我不往她房里?去。这还?罢了,你?刚回南京的时候,我不是在家设宴请你??自?她席上见过你?以后,便?私下?给人塞钱,叫人专去辱骂作践她,你?说说,这不是花钱买罪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后来星儿告诉我,她是故意?要做出个受气样子给我那二奶奶看。我那二奶奶心?软,因看不惯她在家常日受气,才劝着我将她送给了凤翔。我那时还?有些舍不得呢。”
他说完自?己高深莫测地笑起来,“我后来知道这些,便?向家下?人口里?打听,听他们说,自?那回席上遇见你?,她便?私下?问你?的事,问来问去,就问到了凤家和你?的干系。我说呢,怎么她一心?想到凤家去,原来是想藉着你?家二奶奶的关系,再往你?们家高爬!所以你?成亲那时候,我一听娶的是连家小姐 ,我就隐隐猜着了是她。不是我背地里?说人是非,这女?人心?计太深,又贪慕虚荣,你?去问问去,他们连家的人皆是如此!她嫁给你?,只怕就是为了图谋你?们池家的荣华富贵,你?可别被她那股楚楚可怜劲头轻易哄骗了去。”
说到此节,自?以为是向池镜揭露了惊天谜底,见池镜脸色铁青,心?下?一阵自?得,“若不是兄弟,我也不敢来和你?说这些话。你?可别误当?我心?内藏奸 ,我是一心?为你?。你?选了选去,竟选了这样个女?人为妻,我实在替你?不平。”
池镜一面点头,一面微笑着朝他拱手,“多谢你?提醒。”
心?下?却十分难堪,有的话自?己心?头明白是一回事,说给耳朵听见又是另一回事,用得着他多嘴来说么?用得着他多嘴来说么!
于是李家出来便?吩咐永泉,“回头你?找几个人,好好替我料理料理这唐二。”
永泉简直不知这一日到底是触了他几回霉头,净遇见些倒霉鬼!一面答应着问:“咱们此刻是回连家还?是回府里?去?”
池镜犹豫片刻,见此刻天色已晚,连家想必已歇下?了,到底是回了府中。
进?门也没人问他为何独自?先回来,反而金宝急急拉着他道:“你?不回来也要打发人去叫你?,老太太竟大病了!你?快去瞧瞧吧,阖家人口现都在老太太屋里?呢!”
池镜见她神色慌乱,只怕不是什么小病,衣裳也不及换,忙赶到那边屋里?。果?然见里?里?外外点得灯火通明,阖家人口都挤在卧房里?站着,碧鸳在那里?阖着眼翕动着嘴念经,翠华并络娴附耳说着什么,桂太太给丫头搀着,一脸焦躁地朝床上看,燕太太无所适从,站在人堆后头,大老爷在床前?踱来踱去,不时哀感悲叹。独兆林不在,大约一时没找着他。
那聂太医在床前?坐着诊脉,池镜见老太太睡在帐中阖着眼没声气,便?悄然走到他二哥旁边问:“老太太得的什么病?”
贺台一面掩嘴咳嗽,一面拉着他往碧纱橱外,“老太太近来精神就有些不好,一直吃着药,虽未见好,也没见有什么大碍。谁知才刚晚间听见丁柔乱喊起来,说老太太忽然昏厥过去了,这时候还?在看诊,也不知是为什么。”
正说着,忽闻得里?头人声如潮,都在笑叹“醒了!”兄弟二人进?去一瞧,果?真?是老太太转醒过来。那聂太医只得暂停了手让开?,大老爷见老太太要撑着坐起来,忙上前?去搀扶放枕头,“母亲可觉得怎么样?”
老太太靠着床头把众人慢慢睃一眼,方攒眉道:“觉得脑袋发昏,身上没力,手软脚软的,眼也有些花。”说着一笑,“怕是熬到头了。”
大老爷忙道:“母亲快别这样说!”一面让开?请太医,“烦太医给好生看看。”
那聂太医复上前?坐下?诊脉,一番望闻问切,也没瞧出什么大病,便?说:“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气虚体弱也是有的,何况旧疾未愈,近日又劳心?费神,恐怕就有些支撑不住。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开?个方子,请老太太静养一月,切勿再操劳。”
老太太把手抱在腹前?叹气,“人老了就得认命,哪有真?是长命百岁的?迟早的事。”
桂太太并燕太太忙上前?宽慰,“您说的哪里?话,不过是小病一场,是人哪有不病的?您老人家的身子骨,比我们都强呢。”
老太太无奈笑笑,“是人没有不病的,也没有不死的。”
众人皆乱语劝着,大老爷在案旁守着开?方,得了药方忙交予管事,“管家,按这方子,先紧着咱们家库里?现有的药配,配不齐再往外头去买。”
一时留下?燕太太侍奉,大家散出来,大老爷又暗暗吩咐池镜,“去把你?大哥找回来。岂有此理 ,连老祖母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也不在家!”
当?夜便?在林萼儿家寻回兆林,听说给他父亲狠打了一顿。次日大早,玉漏一回来就听见说给打得皮开?肉绽,少说得有七八日不能下?床。
玉漏也是早起小厮往连家通报老太太病了赶着 回来的,进?门问起细则,才晓得昨夜的事。因问金宝:“老太太床前?现是谁伺候着呢?”
金宝一面帮着她换衣裳,一面道:“大老爷要往衙门里?去,桂太太嚜你?晓得呀,自?家还?病恹恹的。二爷身上也不好,老太太不叫二奶奶去伺候,叫她还?伺候着二爷的病。偏大爷又给打伤了,大奶奶也要伺候他。晨起听见说是叫燕太太和三爷并姑太太三个轮流去伺候,咱们三爷昨晚上都没睡,前?半夜找兆大爷,后半夜又伺候老太太,这不,这会?还?在那边屋里?呢。”
“老太太怎么会?好端端忽然昏过去?”
金宝摇头,“不知道,太医说是年纪大了,又劳累着了。老太太自?己抱怨着说是她大限将至了,”说着笑笑,“老人家嚜,都是这样说。依我看也没什么大碍。”
玉漏立在穿衣镜前?把衣裙理理,吩咐着掉转身,“把咱们屋里?那治棒疮的药膏子给大奶奶屋里?送去,早饭就不吃了,我先去瞧老太太。”
一出卧房撞见珍娘杵在跟前?,便?怔了一怔,“你?在这里?干站着做什么?”
珍娘心?想着跟着丁香也学了一个月了,该懂的规矩也都懂了,总要吩咐她差事做,何况来前?秋五太太还?嘱咐过。便?主?动请缨道:“我跟着
三姨过去吧,三姨要传话递东西,跟前?也好有个人。”
玉漏却笑笑,不疾不徐地走到窗户底下?坐,“那边屋里?有的是人使唤,你?跟着去做什么?反而添乱。”
珍娘忙道:“如今府里?的规矩我都学会?了!哪里?会?添乱呢?就是老太太那头用不上,三姨好歹也给我派个差事,总叫我在这屋里?闲着做什么呢?”
“你?还?怕闲呀?多少人还?要偷懒呢。”玉漏微笑着,一面使金宝去叫了丁香来吩咐,“珍娘这丫头跟了你?一月,你?比旁人知道她些,就看看她哪点好,给她安排件相宜的差事。”
那丁香自?从上回听了她的话,也暗暗咂摸出点意?思,珍娘虽是她娘家带来的人,可不见得就受她喜欢,要不然她也不会?不替珍娘出头。因此更肆无忌惮,将珍娘的袖管子扯着往外拉,“走吧,我正有差事派给你?。”
珍娘转来转去,还?是逃不过在丁香手底下?当?差,心?里?恨也恨死了。玉漏偏不理她,独自?一人走到老太太这边,在外头问了毓秀丁柔一番,方打帘子进?到卧房里?去。
只见池镜一人坐在床前?伺候汤药,玉漏忙去接手,坐在床沿上告罪,“我来迟了,老太太可觉得好些?”
一面细细窥老太太的面色,的确是有些病气,但也不见得十分严重。不过她老人家自?己不这样想,只当?是大限将至,愁眉苦脸道:“好不好就是这样,都是快死的人了,再好能好到哪里?去?劳得你?好容易回趟娘家也不清静,大清早就赶了回来。镜儿也是,黑灯瞎火的也跑回来。”
玉漏暗暗一瞥池镜,也不知他昨夜是由哪里?赶回来的,既然老太太当?他是从连家回来的,两个也不分辨。
玉漏笑道:“听见老太太病了,我们岂敢在外头耽搁?”
这话不免叫老太太想到兆林,眉头便?紧蹙,却不怪他什么,反问:“听说兆儿昨夜给他老子打了?打得重不重?”
池镜坐在梅花凳上微笑,“实在是大伯生气,所以打了他几下?。也不妨碍,只是皮外伤,老太太尽管放心?,大哥身强体健,过几日就好了。”
老太太未必真?关心?,但很?愿意?做足工夫,“大老爷下?手也太重了些,我又不是死了,一时找不见他有什么要紧?真?到我死的时候,难道他还?只顾在外面玩?自?然是要赶回来奔丧的。”
玉漏笑道:“我已叫人送了些棒疮药给大奶奶,搽几日就能好了。老太太保重自?己要紧,这时候还?操心?儿孙们做什么?”
“我这把老骨头,保重不保重的也就这么回事了。”老太太长叹一声,又说头疼,便?由玉漏搀扶着,一面倒下?去,一面望着池镜,“你?成亲也一月了,该去读书了,好好的去给史老侍读磕头,他是你?的老师,你?成了家的人,应当?给他磕头。不必在这里?守着我,这里?有你?母亲和你?媳妇就成。”
池镜晓得她对他读书的事倒很?上心?,不敢违抗,只把玉漏叫到外面暖阁里?,一面反剪起手来,口气像是吩咐,“你?在这里?伺候半日,下?晌姑妈来换你?。”
玉漏答应着,眼睛瞟到他身上,见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裳,不得不嘱咐,“你?今日到史家不过是去磕头,又不是去上学,也不必按时按点去,先回房去歇会?吧。”
池镜心?一动,睨她一眼,旋即又想起昨日之事,不免还?是恨恨的,只板着脸点头。
见他还?是待理不理的样子,玉漏便?把下?嘴皮子咬一咬。难道要一直和他不冷不淡地下?去?到底终日是要睡在一张床上的。想着此节,便?一横心?,面对面转正了身,掣了掣他的襟口,“瞧,一夜没睡,眼圈都熬青了,快回去睡会?,这里?有我呢,你?放心?。”
池镜垂眼看她的手,沉默须臾,又看到她脸上来,眼色还?是冷,“你?是不是在家还?没吃早饭?趁老太太这会?睡着,你?叫这屋里?的丫头提早饭来吃。”
玉漏无视了他神情上的冷淡,笑道:“一顿不吃也饿不死,我在这屋里?随便?吃几块点心?好了。大家都劳累了一夜,谁还?好意?思麻烦人?”
两个人只管立在那里?嘁嘁地说话,毓秀端茶进?来看见,便?笑,“这两口子,一个一夜没睡,一个天不亮就往家赶,还?不疲累,站在这里?说什么话?三爷还?不快回去歇歇。”
池镜尴尬笑两声,便?走了。毓秀便?和玉漏到榻上坐着,细说起老太太昨晚突然昏厥之事。
毓秀道:“偏我那会?也没在跟前?,昨晚上是丁柔领着两个小丫头值夜。说是预备睡下?,才脱了衣裳在妆案上解卸下?钗环,丁柔正把东西往首饰匣子里?收,也没去搀扶,老太太自?己站起来,也不知没站稳还?是怎的,身子摇晃两下?就栽了下?去。”
玉漏心?里?想,坐久了起身发昏也是常有的事,未见得就是什么大病,不过昏到太医来了才醒也是少见,因此又问太医怎么说。
“聂太医就说是旧疾未愈,过分劳心?所致,也没诊出有什么大病。只是老太太今早上还?说头晕眼花精神不济的,精神不济嚜前?头就有,头晕眼花估摸是昨日遗下?的毛病,先吃几日药再看看。”
玉漏点头称是,“上年纪的人总是有点不好的地方,也不必过分忧心?,兴许休养几日就大好了。”
说话间,见他们房里?有个小丫头挽着提篮盒进?来,玉漏因问:“你?来做什么?”
那小丫头道:“叫给奶奶送早饭来。”
玉漏瞥一眼毓秀,嗔怪道:“费这个事做什么?这里?又饿不死我,快放下?回去吧。”想一想又问:“谁叫送的?”
丫头却道:“金宝姐姐吩咐送来的。”
玉漏咬着嘴点头,想问池镜睡下?没有,到底没好问,只说:“三爷要是往史家去了,来回我一声。”
池镜并没睡,却在换衣裳预备往史家去,心?道八成此去史家人家是要留午饭的,便?吩咐金宝,“午饭也使人给你?奶奶送去,老太太病中,那屋里?想必也不摆饭。”
金宝替他系好了一应腰饰,直起腰嗔她,“那也不至于饿着奶奶。”
池镜鄙薄地笑了一笑,“你?还?不知道她么,不肯麻烦人,一定是将就着那几样病人吃的稀粥小菜吃,清汤寡水的又什么意?思?”
金宝立在他身后望着镜中直笑,“那我午晌亲自?给她送去,还?要跟她说:‘咱们三爷真?是杞人忧天,自?己家里?还?怕奶奶吃不饱饭,非叫送饭。’”
池镜马上在镜中笑着瞪她一眼,“你?几时也多话起来了?”
金宝回乜他一眼,“我还?多话?那你?拣个话少的去吩咐好了。”

第73章 经霜老(十二)
送了两日午饭过去,给老太太看见,少不得玩笑似的唠叨,“我这里难道还会少三奶奶饭吃啊?”
因此玉漏不叫金宝送了,就在那边屋里吃。
跟着吃了几日稀饭小菜,这日当着桂太太的在屋里,老太太竟也体?谅起来?,特地吩咐丁柔,“叫厨房单给三奶奶预备些午饭,成日跟着我这把病骨头吃这些,没得把人吃瘦了。”
说着定定地倚在床上看玉漏几眼,向桂太太点头?道:“你瞧她可不是瘦了些?为我的病劳累她不少,偏我这身?子不争气,也亏她有这孝心。”
桂太太虽每日也来?,却不过早晚来?问一次,自己久病缠身?,不能在床前侍奉,因此觉得老太太这话是在点她。便干笑起来?,“看着老太太病,我做媳妇的不能在床前尽孝,单叫孙媳妇在这里,我这心里,也真是恨自己无?能——”
老太太咳嗽着摇撼两回手,“你也不好,哪有叫个病人服侍另一个病人的道?理?何况我这一病,许多事都落到了你头?上,你虽有大奶奶二奶奶两个帮着,可她们一来?年轻,二来?屋里也有病人要伺候。你也够为难的了。”
这一向老太太将管家的事都交给了桂太太,桂太太底下又有翠华络娴二人,下人们背地里议
论,都说这回大房受尽重用,只怕将来?那些产业多半是落在大房手上。桂太太也有这疑心,不由得暗暗高兴,越发?郑重应对。更兼听?见老太太这几日非但未见好,还常日哼这里疼那里酸,益发?有精神不足之势,恐怕真如她自家说的,是大限将至了。
眼瞧玉漏从丫头?手上接了药走来?,桂太太又忙接了过去,坐到床沿上服侍吃药,“老太太今日觉得可好些?”
不问还可,一问老太太便一阵咳嗽,咳得险些断气的样子,玉漏忙挨着坐在背后给她顺着背,她自己也捶着胸口长?吁短叹,“还不是老样子,倒比昨日更觉气短了些。我就说是白费事,成日吃这些好汤好药的,净是虚费好东西,随我死了算了,横竖我的棺材现成在那里,睡进去大家轻省。”
桂太太忙劝,“您可再别?说这样的话,别?说媳妇孙媳妇们听?见不好过,就是大老爷这几日还哭了几回。您就不为自己活,也要为儿孙们想想,您要是撂开手,撇下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
老太太一面埋头?吃汤匙送来?的药,一面抬着眼皮睇她一眼,脑门上层层叠叠的横纹挤得有股力量,“我就是没有这病,终是要死的,不过得了这病死得早些个。近日看你倒不错,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也没听?见出什么?岔子,往后这个家交给你来?当,我也放心。”
桂太太猛地心情激荡,嘴角抖动几下,难掩笑意,“我不中用,不过是学着老太太的样子。还望老太太早日好起来?,多指点指点媳妇。”
药吃尽大半碗,婆媳俩又说了几句,桂太太见她精神实在不足,又听?见外头?又丫头?来?叫,说是那边到了该回事的时辰了,便向老太太告退。
玉漏送着她出去,两人并?头?向外走,桂太太悄声?问:“你看老太太的精神到底如何?老人家的话嚜也不可全信,总是往坏了想,还得你们身?旁伺候的人留心。”
这一向玉漏也格外留心着,据她看来?,要说老太太不好,可总觉得她那松弛的眼皮底下,时常有一股凛凛的精神迸出,要说她好,又总觉哪里不大对。不过老太太既然一味做出副灯尽油枯的样子,她也不能不陪着做足戏,“我看她老人家的精神是大不如前了,太医说,上年纪的人都难说,不像年纪轻的人,一样病症就是一样病症,对症下药吃好了也就好了。这上年的人呐,五内衰竭,气虚体?弱,也许并?没什么?险的症状,但是捱着捱着,大可能就捱到头?了——”
桂太太眼波微动,点了点头?,这厢走到外厅来?,便推玉漏,“你进去吧,不必送了。”
玉漏福过身?复回去,走到卧房门帘子底下回首去看,见桂太太又叫着毓秀往外头?说话去了,难道?是不信她说的话?
“你站在那里瞧什么??”
以为老太太睡着了,却没睡,侧卧在床上,一堆眼睛炯炯地朝帘下望过来?。玉漏忙丢下帘子过去,稍忖须臾,微笑道?:“桂太太叫了毓秀姐到廊下细问您的病,还是放心不下您的缘故,回回来?,回回都要问。”
老太太只在鼻管子底下轻轻吹了口气,倏问:“你这两日听?见她咳嗽没有?”
谁?桂太太?玉漏自床沿上坐下,在她那狐疑有神的目光下掖了掖被子,慢慢摇头?,“好像没听?见,像是比往日见好些。”
老太太翻正了身?,在枕上笑笑,幽幽的目光透过帐顶,不知望到了何处去,“从前听?人家说,家里头?有一个病,就有一个好,这是后病的那个把先病的那个的病气吸走了。瞧,果然不是?我病了,她就好了。”
玉漏暗咂这话的意思?,果然八成她是装病。她也不问,却将话锋一转,“要是吃聂太医的药吃不好,不如换个太医瞧瞧?我看聂太医用药过于谨慎了些,不温不火的。”
老太太倒不肯,向里翻了个身?,“换来?换去的,麻烦!到这年纪了,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还折腾什么??要死就死,活了几十年也没什么?舍不得。你回去歇歇吧,我睡会,镜儿也该回家来?了,你们小两口去吃午饭。”
哪有病瞧不好又不愿换大夫瞧的?玉漏一面走,一面忖度这事,总不见得老太太是真不想活了吧,人都说越老的人越怕死哩。
只怕里头?有什么?别?的缘故,那聂太医常年给桂太太瞧病,老太太今日问的桂太太的话,也像别?有深意,难道?这三人中间暗里有什么?瓜葛?存下这个疑虑,便想着叫池镜去打?探打?探,她从未生过病的人,倒和?那聂太医说不上几句话。
这厢回房,凑巧池镜也是前脚刚进门,正在卧房里由金宝伺候着换衣裳。玉漏有意支开金宝,便上前去接手解他的衣带,和?金宝道?:“你去吃午饭吧,我来?。”
金宝笑道?:“哪有主子还没吃,丫头?先去吃饭的道?理?”
玉漏抬起眼看池镜的脸,笑道?:“你看他这一脸的汗,一时三刻能吃得下饭么??我也不饿,你们先去吃了再给我们摆饭。”
金宝一看池镜眼中有些受宠若惊的颜色,便不推辞,笑笑出去了,一面廊下邀着小丫头?们一道?去吃饭。
池镜听?着那些说笑的声?音,低头?瞅玉漏,反说出怪罪的话:“谁说我吃不下?我都要饿死了你却先打?发?丫头?们去吃饭。”
玉漏一看他就晓得是玩笑,也不分辨,转到身?后去将他的氅衣脱下来?,“谁给你穿的这衣裳?天都这样热了,你骑在马上给太阳晒着,难怪焐出这 身?汗。”
“早起青竹给套上的,怕风大。”
“青竹也过于细致了些,这点子风,还能吹病你一个大男人么??倒别?给焐得中了暑热。”一面走去龙门架前挂衣裳,又拿了件黑莨纱袍子来?,继而?解他身?上的袍子,“你不知道?,许多小孩子大人怕他冷着,只管给他加衣裳,其?实病都是热出来?的。”
池镜难得听?她扯这些闲篇,一面疑惑,一面温情脉脉地笑起来?,“怎么?忽然说起孩子?难不成你想当娘了?”
玉漏面上一红,把袍子搭在他横着的胳膊上,赌气走到榻上去坐,“说着说着又没正行起来?,我不过是说句闲话嚜。”
池镜便自己解袍子,一壁近前走来?,明白了她的意思?,扯这些闲篇是因为前头?得罪了他,自从连家回来?两个人都是不咸不淡的,此刻有意来?和?他缓和?。他笑笑,把坚实的腹部腆到她面前,“三奶奶闲话爱说,闲事懒得做,换衣裳给人换一半就丢下不管了?”
玉漏斜他一眼,“你连自己换衣裳也不会?非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真是个公子哥。”
“嗳!给你说对了,我打?出生就是个公子哥,衣食住行都由人伺候,你把我的人支使出去了,你不伺候我谁来?伺候我?”
玉漏见他脸上那丝耍无?赖的神气,便笑了,坐正身?解他的腰带,“我有件事想托你。”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扯这些闲篇,底下就跟着目的。池镜两眼朝上一望,笑问:“什么?事?”
正待要说,忽然有个小丫头?进来?,立在碧纱橱帘下回话:“永泉才?刚进来?说唐家二爷给人打?伤了,二府里四爷打?发?小厮来?,请三爷下晌一道?去唐家看看。”
池镜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去后,他转过头?将玉漏疑惑的脸看看,“怎么?,有些替唐二担心?”
“我担心他什么??”玉漏笑嗔一眼,“我就是疑惑谁敢打?他?”
池镜满面轻描淡写?的神色,“谁知道?,他那个人时常吃得个烂醉,又总爱往曲中一带去逛,大概是和?什么?人争锋吃醋闹起来?了吧。都是吃醉酒的人,谁还管他是哪家的公子?”
玉漏再没说什么?,仍旧将换下来?的袍子挂到龙门架上去。
池镜在榻上坐下来?吃茶,看着她的背影调侃,“要是挨打?的是那王西坡,你恐怕不见得能如此从容。”
玉漏心下暗骂他一句,笑着掉过身?,“好好的人家打?他做什么??说
这些无?中生有的话有什么?意思??”
池镜无?话可辩,只管恹恹笑着吃茶,转而?问:“你方才?说有事托我,到底什么?事?”
给那丫头?一打?岔,玉漏又不知如何说了。一行观着他的面色,一行坐到榻上来?,“我总觉得——老太太这回病得有些蹊跷。”
池镜眉眼一挑,不免端直了身?,“如何蹊跷?”
“说不好,我日日早上过去伺候,是常听?她老人家抱怨这不爽快那不爽快,絮絮叨叨说自己要归西了——我怎么?觉着,她这些话都是有意说给人听?的?”
池镜已有所料,默了片刻,又靠回榻围上去,“老人家嚜,生怕晚辈不孝顺,就喜欢把这些话挂在口里。你看她呢?”
“我看——我也不知道?看得准不准,反正我觉得她精神还足,不过当着人就是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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