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永昌立马把雪茄放烟灰缸上,掀开被子,身上没着寸缕,大喇喇地下床。
余嘉鸿背过?身:“我先下楼了,七点开始,您晚一会儿没关系,别太晚。”
“知道了,马上来。”
余嘉鸿摇了摇头,往外?走,听见那个女子,发出一声:“我滴乖乖,到底谁是老丈人啊?”
余嘉鸿去楼下的餐厅,要了豆腐脑和两个包子,快速吃了早餐,上二楼牡丹厅。
他进去的时候见到何神父也来了,他快步过?去:“何神父,您也来了。”
“今天早上我看见积雪很厚了,想着快点把人安??.??排了,除了昨夜安排的三十个人,我又叫了二十个人过?来。”
“谢谢!谢谢帮忙。”
唐海生和陆老先生也来了。
陆老先生见何神父在,立马过?来招呼,说自己和唐海生,昨夜彻夜未眠,总算是落实了极司菲尔路上纱厂租用的仓库,连在一起的五栋,现在确切人数大约两到三万人,算下来不够。
余嘉鸿也知道这是他们在短时间?里弄到的极限了。
“没事,我也联系了一所中学,教室也能容纳不少?人。还有两家寺庙,说也能容一些人。解决了住,还要解决吃穿……”何神父说道。
余嘉鸿自知自己是外?行,而且他在上海也待不久,如果有何神父介入,这几天的寒潮先避过?,还能商量一下这些人的长久安置。
唐家兄妹带了二十来个人进来,这些人是目前在苏家宅做义工的。
除了叶永昌人都来地差不多了,还有好几个报社?的记者,坐在后面。
这个会是他召集开的,他来了开场白:“事情的起因是唐海生先生为了筹措粮食而亲自走了南洋,请兴泰轮船运了三千吨粮食。唐先生告诉我,这批粮食的十分之一是捐给饥饿中的难民,其余作为平抑上海粮价,以市场价七折投放市场。所以我们听了,当夜立刻调了船,分批将粮食运送来上海,幸不辱命,粮食已经?全部到港。为了持续缓解后续粮荒,我受唐先生邀请来上海,了解上海现在粮荒的情况,以便配合装运粮食,缓解高企的粮价。昨天早上,陆老先生和唐先生邀请我一起去看了苏家宅难民的情况,两位看着天上下着大雪,非常担心的难民能不能熬过?冰天雪地,刚好下午我找何神父,看见南市难民区管理很有章法,晚上和我岳父鸿安的叶永昌先生聊的时候,他也非常担心难民熬不过?这个寒潮,我们决定用鸿安大戏院收留难民,得?到了唐先生的支持,后来又商量出了找鸿安的仓库和各大纱厂的仓库,至少?能让难民进屋,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在长辈的支持下,我和唐均豪先生、唐筠英小姐,昨晚找到何神父,请求支援。”
余嘉鸿从昨晚唐家虚报苏家宅难民数据,就猜出唐海生从粮价平抑协会募集到了资金,去南洋购粮,很可能做了阴阳合同?,比如买了三千吨,可能报给国内不过?两千八百吨,打通海关关节,两百吨直接进来,他就贪了下来。
本来他做这种?事,自己收了他运费,就没有干系了,但是唐海生赚取高额利润的同?时,就连赈济灾民都要给混着糠的饭食。而且,还妄图把女儿塞给自己,那只能让他吃进去的全都吐出来。
叶永昌在女婿身边坐下。
余嘉鸿刚刚说完,何神父开始发言,他很高兴昨晚风雪中余嘉鸿能去找他,并且已经?做了这么多安排,他寥寥数语说完,立刻开始安排起工作。
这么一对比,余嘉鸿冗长的发言,显得?做事之后还吹捧自家功劳之嫌,与何神父高下立见。
现场唯有唐海生心惊胆战,余嘉鸿说得?清清楚楚多少?吨粮食,他做高了粮食价格,给粮价平抑协会汇报的是两千五百吨,现在这个被捅破,他如何交代?
而且粮价那么高,他可不想捐出三百吨去给那些穷瘪三吃。
陆老先生作为粮价平抑协会的主要人员,作为这次购粮的主要出资人,本来听他回?来说的,自己也赚了不少?,心里还很高兴,现在一听,这个杀胚居然瞒着他们藏了五百吨粮食?
余嘉鸿打量着陆老先生和唐海生之间?目光来去,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何神父带来的人开始安排,不需要说具体怎么做,只是安排谁去干什么?
说到物?资,余嘉鸿说了句:“三百吨的粮食应该是够一阵子了,先度过?这几天?”
陆老先生冷哼一声:“海生,这事就交给你?了?三百吨,一粒米都不能少?。”
事已至此?,唐海生还能说什么?这么冷的天,他拿出帕子擦头上的汗:“一定,一定,让均豪负责这件事。”
余嘉鸿看向秦先生说:“秦先生一直负责南市难民区的物?资调配,能不能和均豪兄一起处理?”
“好。”秦先生点头。
余嘉鸿低声跟叶永昌说:“鸿安跟各家纺织厂,服装厂和布料厂都有关系吧?您想办法弄被褥过?来,”
“我十天影院的营业额你?知道多少?吗?我还得?出这些,我得?出多少??”叶永昌一脸你?是不是有毛病?
“影院的损失都承担了,这一点算什么?别让唐家独占风头,边上有记者呢?你?想想爷爷烧掉的公债和捐出去的钱,这点就是一个零头。”余嘉鸿轻声催岳父,“另外?,还有工作人员的餐食,鸿安下面的餐馆也提供饭食,给工作人员发饭票,每天提供一荤三素的饭菜。”
叶永昌侧头看他,此?刻心在淌血的唐海生笑容满面说着自己对难民困苦的同?情。
余嘉鸿说:“快啊!”
“被褥这块,我去想想办法,可能没办法弄来那么多,我尽力。”叶永昌举手,“另外?,感谢南市难民区的工作人员过?来提供支持,为了节省大家往返的辛劳,鸿安会为大家提供休息和饭食,每人每天三张饭票,可以在鸿安的任何餐厅吃饭。”
“就是有个问题,下雪天,几家医院和难童医院救护车紧张,两三万难民,肯定有需要救治的,需要送医院救治。”分派的人说。
余嘉鸿转头问叶永昌:“您家里派一辆,还有酒店里抽一辆过?来?”
“应澜把你?三姨接去香港,就把司机给辞退了,现在有车没司机。”叶永昌说。
余嘉鸿抬头:“我来开吧?先把事情做下去。”
“麻烦余先生了。”
“应该的。”余嘉鸿说道。
“余先生是南洋人,不认识路,我跟车?还能帮忙安排病人救治。”唐筠英主动提出。
分派工作的那位先生说:“确实有需要。”
这位也给另外?一辆车派了一个庵堂的师傅,让她?安排病人就诊。
这个时候大家都很忙,余嘉鸿不可能给大家添麻烦,他跟唐筠英说:“唐小姐,走吧!我们跟车去叶公馆取车子。”
唐筠英跟着余嘉鸿往外?走,唐均豪跟出来:“筠英,我跟你?说两句话。”
唐筠英不情不愿地站住:“哥哥,我和余先生有正事要做。”
“只做正事,不要动歪念头。”唐均豪贴近她?,低头跟她?说。
说完,唐均豪又走到余嘉鸿身边:“余先生,舍妹还小,我们生母去得?早,她?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请多多包涵!三百吨粮食,我会想办法放到南市难民营的仓库。”
这是歹竹出好笋了?余嘉鸿浅笑:“现在大家先各忙各的,晚上舞会细聊。”
“好。”唐均豪点头,“晚上好好聊聊。”
出力的都分配走了,只留下出钱的叶永昌、唐海生和那位陆老先生,跟记者说着自己要如何为难民雪中送炭。
几位记者对唐海生主导的三千吨粮食、七折和三百吨捐粮很感兴趣,问得?很详细,唐海生现在还能如何?只能认了这个数,心疼已经?进了口袋的钱,要重新掏出来了。
余嘉鸿先跟酒店的车去叶公馆取车,他?让叶永昌给家里打了电话。
今天鸿安的司机换了一个老师傅,余嘉鸿上了副驾驶,唐筠英和那位女尼坐后边。
雪后的上海滩,在一片雪白的覆盖下,美得?让人屏住呼吸,可这样的美,是以多少人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为代价的?
车子上路,余嘉鸿发现老师傅一直在看他,他?侧头,老师傅不好意思:“姑爷,我们应澜小姐长?大了应该很漂亮吧?”
他?问这个问题很突兀,好在老师傅很快就解释了:“我一直是大少奶奶的司机,大少奶奶没了,应澜小姐要?回星洲,老爷把我安排进?酒店,一晃十年?了。记得?那时候小姐长?得?跟洋囡囡似的。”
原来是这样?余嘉鸿笑着?说:“她?很漂亮,很漂亮。”
“我和老太婆都很想?她?。那时候我给她?们母女俩开车,老太婆做饭。我们家小姐,喜欢吃老太婆做的面结面,还有黄鱼馄饨。老太婆一直说不晓得?小姐回了星洲可有得?吃?”老师傅话很多,却也听得?出?来是真心想?念叶应澜。
“有得?吃,她?还是喜欢面结面。黄鱼馄饨没有,南洋的海鱼跟这里有些区别吧?不过芳姐给她?做虾仁馄饨也好吃的,还有苔条年?糕,我出?来前她?还做给我吃呢!”余嘉鸿说。
老师傅有些尴尬:“也是哦!老爷和太太都是宁波人,应澜小姐怎么会吃不惯呢?”
车子到一个路口?,印度巡捕看守着?红绿灯,老师傅停下车,余嘉鸿拿出?钱夹给老师傅看:“这是应澜,漂亮吧?”
“哦呦,小姑娘真的漂亮得?来!很像大少奶奶。”
余嘉鸿收了照片:“我也回去跟她?说您和阿姨很想?她?。”
“你跟她?说是福根叔和阿妹娘姨,她?就知道?了。”老师傅说。
“好呀!现在她?很忙,没空过来。有机会一起过来看您和阿妹娘姨?”余嘉鸿说。
“做大家少奶奶肯定很忙的,我们知道?她?过得?好,就好了。”福根叔笑着?说,“兵荒马乱的,只要?知道?大家都好好的,就放心了。”
余嘉鸿想?着?刚才唐均豪说的话,大家族的女孩子总有各种万不得?已?,不像男子那样自在,唐海生重利,大概率是逼着?女儿来接近自己,以求取利益,自己借机会试着?点醒她??刚好也跟福根叔说一下应澜的境况。
“她?忙着?做事呢?她?现在是车行的老板,原本有三家车行,马上两家又要?开了,大约有两百来号人跟着?她?吃饭。”
“真的啊!这么厉害?”
“确实厉害。她?跟在爷爷身边长?大的吗?见识广博,又有商业头脑。”余嘉鸿说的时候不自觉带着?温柔的笑意。
“那太好了。”老师傅笑得?很开心,“昨天我徒弟就说,姑爷很厉害,还教?他?雪地里开车,我就在想?,为什?么不是我在呢?能见见姑爷也好。今天真巧就见到了。姑爷和小姐可真登对。”
鸿安百货在英美公共租界,叶公馆在法租界,到了门口?,大门已?经开了,叶永昌已?经打了电话回来,余嘉鸿拿到钥匙上了车,唐筠英拉开副驾驶门,坐了上来。
余嘉鸿跟在福根叔的车后头去苏家宅。
“小余先生。”
“嗯?”
“你太太还开车行?”唐筠英刚才没能看到余嘉鸿给那个司机看的照片,但是他?和司机的对话她?可是全听见了,原来这个叶家大小姐还出?去做事?
“她?的车行在当地销售非常好,最近在香港也和人合股开了车行。”余嘉鸿说,“她?是叶家大少奶奶唯一的女儿,她?爷爷待她?与其他?孙子孙女自是不同,从小耳濡目染,加上天分。”
唐筠英想?着?继母说那个叶应澜小家子气,如果?能开车行,还是带在叶老爷身边的,怎么可能小家子气呢?
“听到她?开车行,我还是挺惊讶的。我之前听说南洋那里现在规矩还很大,女孩儿还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呢?没想?到你太太已?经经营车行了。”她?故作闲聊地说。
“时代在变,去其糟粕,留其精华吗?我两个妹妹过完年?就去美国了。像给女子裹小脚,不允许女子外出?这种规矩就要?抛弃,但是一些好的传统也需要?保持。不能一概而论?通通说不要?。”
“小余先生认为包办婚姻也要?保留吗?”唐筠英问,“上海的年?轻男女非常讨厌包办婚姻,现在跟老家包办婚姻的妻子离婚的特别多。”
“包办婚姻当然不应该保留。”余嘉鸿说道?。
“可我听说你和太太是包办婚姻。”
这句话很冒昧,不过余嘉鸿并不介意,这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与其去指责她?痴心妄想?,不如借着?机会劝她?回头。
他?很有耐心地说:“那你说说看,为什?么我不支持包办婚姻,却又接受自己是包办婚姻?”
唐筠英问:“为什?么?”
“一见钟情。我反对包办婚姻,如果?不是真喜欢,那么一开始就会拒绝包办婚姻,压根就不会娶我太太。”余嘉鸿跟她?说,“如果?接受了包办婚姻,但是又以包办婚姻为理由和妻子离婚。这不过是为自己喜新厌旧,负心薄幸找借口?罢了,我很不耻这样的行为。”
余嘉鸿跟着?福根叔的车子停下,他?也跟着?停车,推开车门:“走吧!我们下车了。”
一天一夜风雪过后,原本污水横流的苏家宅被白雪覆盖特别干净,但是踩过白雪的路变得?泥泞。
工作人员一家一户去叫他?们,有十岁以下孩子的家庭,女人可以带着?孩子去哪个区域登记,十岁以上的,可以整个家庭登记。
南市难民区不仅派来了安排转运的工作人员,甚至安排了收尸人。
大人的尸体被扛上了板车,孩子的尸体,被收尸人拎着?脚,像拎一条死?鱼一样拎了出?来,扔到板车上。
唐筠英吓得?躲在余嘉鸿身后,余嘉鸿说:“你去车上,我带人上来。”
唐筠英腿肚子打颤地上了车。
余嘉鸿这里,福根叔已?经被派到了任务,送两个病人去医院,他?则是送两个孩子去难童医院,安排任务的人还给了他?两张纸,上面有南市难民区的印花,背后写了苏家宅,谁家的娃,他?看到孩子衣服上也用别针别着?这么一块牌子。
一个孩子已?经十来岁了,一个孩子才五六岁,余嘉鸿见孩子的脸通红,他?一把抱起小的那个,手?里牵着?大的那个说:“跟我走。”
他?拉开车门把孩子塞了进?去,上驾驶座,问还惊魂未定的唐筠英:“指路难童医院。”
唐筠英点头,给余嘉鸿指方向。
余嘉鸿到了难童医院,把大的那个孩子拉了下来,抱起已?经烧得?迷迷糊糊的小男孩:“唐小姐,你扶着?这个孩子。”
唐筠英看着?浑身脏兮兮的男孩子,她?嫌弃地退后了一步,余嘉鸿见她?如此,也不强求,他?跟那个男孩说:“扒住我的胳膊,我们进?医院。”
进?了医院门立刻有南市难民区的工作人员对接,他?们会去安排两个孩子看诊,幸亏有何神父那里的人,否则这个事情还真做不成。
余嘉鸿回了车上,唐筠英欲言又止地说:“余先生,我……”
“唐小姐,你是来陪病人看病的,不是来陪我聊天的。你昨晚出?现在舞厅,我就猜到令尊什?么想?法了,他?那是痴心妄想?。”余嘉鸿索性挑明了说,他?说:“你哥让你好好做事,你就好好做事。”
这次回去,唐筠英终于肯搀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了。
两人来回了几次,余嘉鸿看着?一队一队人有条不紊地离开这些破草棚,心里略略放宽了心。
“这个孩子烧坏了,看看还能不能救,不能救,就扔了吧?”
一个女人抱着?包裹着?他?送的围巾的孩子过来,余嘉鸿快步走过去,一看果?然是昨日的那个小孩。
孩子两眼凝视,牙关紧闭,四肢僵硬,全身抽搐,余嘉鸿连忙接过孩子,工作人员问了名字,那个女人说:“就叫三妹。”
“父母名字?”
“父母被炸死?了。”
余嘉鸿接过工作人员给简易资料,抱着?孩子飞奔出?去。
小家伙抽搐一阵之后,好像好了,眼睛有点反应了,余嘉鸿低头:“三妹,没事的,叔叔带你去医院。”
余嘉鸿抱着?孩子上车,跟唐筠英说:“你过来抱着?她?,她?惊厥抽搐,必须马上送去医院。”
唐筠英到后座一看,小姑娘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她?吓得?说:“我不去,我不去。”
余嘉鸿没办法,见福根叔刚刚到:“福根叔,让跟你的师傅下车,陪我跑一趟车。”
车上的女尼下车来,余嘉鸿请她?上车:“师傅,您抱着?这个孩子。”
“知道?了。”师傅抱住了这个孩子。
“你下车。”余嘉鸿跟唐筠英说,他?着?急送孩子去医院,口?气不好。
唐筠英红着?眼圈下了车。
余嘉鸿开车,听后座的师傅轻声地吟诵经文,这个声音让人平静且多了一丝温柔。
车子到难童医院,他?下车,师傅也跟着?下车,他?伸手?接过孩子,跟孩子说:“三妹,我们到医院了。”
女尼跟着?他?奔跑进?医院,跟对接的工作人员说:“高烧,四肢僵硬,抽搐,呼之不应。”
一个医生刚好过来:“快送进?去,我去趟厕所就过来。”
这个医生往前走了两步,又立刻折返回去,往里面奔去,看着?医生这样,余嘉鸿心里一宽,眼眶有点发热。
“先生,我们快回去吧?”师傅催他?。
余嘉鸿立马上车,他?问:“不知师傅法号?”
“贫尼静慧。”
“谢谢您,静慧师傅!”余嘉鸿说。
“余先生慈悲,贫尼也不过是尽力。”
余嘉鸿开车回苏家宅,下车工作人员过来说:“余先生,唐小姐已?经走了,让静慧师傅跟您的车吧?”
那是最好不过了。
第104章
唐筠英被余嘉鸿赶下了车,刚才在车上,又被他话里话外说她在痴心妄想,这?个十七岁的少女怎么受得住?
看着他开?车走了,唐筠英眼?泪婆婆娑娑地落下来,恨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自?取其辱?
唐筠英一脚高低地往外走,积雪正在融化,雪下是泥地,她的皮鞋踩到了烂泥,裤腿上沾了泥浆水,她恶心又委屈,好不容易走到马路上,她找了一辆黄包车,坐上去回家。
唐家,唐太太正在准备今天晚上的舞会,看见继女红着眼?睛,气冲冲地进来,还踏了刚刚擦得光洁如镜的地板一地泥。
“筠英,怎么了?”她关心地问?,又转头跟佣人说,“给六小?姐拿鞋去。”
佣人奔跑着过来,把鞋放地上,给六小?姐换了那双沾满烂泥的皮鞋。
唐筠英低头看着那双鞋说:“扔了。”
想想刚才她还扶那些脏兮兮的人,恶心透顶。
唐太太看出继女不高兴,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筠英,到底怎么了?”
“我现在想洗澡。”唐筠英只想洗掉那些穷瘪三沾到她身上的脏东西。
楼梯上,刚刚睡醒的唐家七小?姐,走了下来,低头看唐筠英的裤腿,脸上忍不住笑:“六姐,你这?是去泥坑里打滚了?”
“用不着你管。”唐筠英气鼓鼓地上楼去。
七小?姐却不愿意放过她,转身跟着她上楼:“六姐,那位小?余先生到底如何?是不是真的像小?妈说得那样英俊无比?是整个上海都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你烦不烦?”唐筠英加快了速度,往楼上去,拉开?门进去,砰一声关上了门。
六、七两位小?姐的两个妈差不多时候怀孕,相差了不过两个月,两位姨太太当年都受宠,两人明争暗斗了几年,四姨太命薄,早早走了,五姨太以为是赢家,没想到最后唐老爷迎进来了裘家的十二小?姐,做了正房太太,五姨太这?个赢也赢了多大的意思。
更何况新来的小?妈,说要照顾亲妈早走的六小?姐,还时常偏袒六小?姐,七小?姐心里也不舒坦。
昨日唐老爷和太太回来,找来两姊妹说话,两姊妹大致知道了夫妻俩的想法,唐老爷的意思是让漂亮而有才情的七小?姐去。
姊妹俩长相都不差,但是七小?姐琴棋书画,洋文?都精通,才学上都要比唐筠英好,毕竟五姨太太曾经是上海滩有名的女先生,这?个女先生可不是学校里的教书先生。
而是如同?秦淮河上画舫主人一般的角色,老鸨卖了面容姣好的女孩儿?,悉心培养,容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长大了在装修豪华的房子里,陪着客人喝茶聊天,或者陪着客人出去跳舞吃酒的书寓先生。书寓先生说是卖艺不卖身,实际上是价格合适两样都可以卖。
所以七小?姐在亲妈的培养下,才情学识自?然要比六小?姐好。
七小?姐回去一说,在上海滩看尽冷暖的五姨太,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去找老爷太太,老爷她是不敢骂,太太比她年岁还小?,她就?冲太太发火:“我是个不要脸的书寓先生,才嫁给他做姨太太,好不容易女儿?有了小?姐名分,你居然想让我女儿?给人做妾?你安的什么心?”
唐太太说了许多,余家这?个是包办婚姻,说了余家豪富,老爷也说了这?里的诸多好处。
五姨太没本事?跟老爷辩驳,只拉着女儿?说:“你要是敢给人做妾,我就?上吊给你看。”、
七小?姐自?然就?不愿意去了,所以才轮到六小?姐。
此刻,看着紧闭的门,五姨太扭着腰肢到女儿?身边:“看到了吧?正经人家的公子,哪里随随便便能贴上?能贴得上的,都不会是什么好货。”
唐筠英听见外头五姨太阴阳怪气的话,气得不行,拉开?门:“一个顶着女先生名头,实则卖身的娼妇,也配说话。”
自?己?的亲母至少是个干干净净的毛纺厂女工。
“就?因为我当年在书寓里顶着谈诗论?赋之名,行着男盗女娼之事?,我为了脱离这?个身份才嫁给你爸爸,嫁给你爸爸做妾,至少比高级妓女更高级,而我的女儿?,不管怎么样,都是唐家的小?姐。我自?然希望她比我更强些。做妈的都心疼自?己?的女儿?,你妈要是在,你问?问?她,她希望你做妾吗?”五姨太看着六小?姐说。
唐太太在楼梯上听见这?话,她走过来,拉住唐筠英:“五姐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五姐认为我会害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五姨太冷笑一声:“你不怕四姐晚上梦里找你就?好。”
“我问?心无愧。”唐太太正色道,“你跟四姐是什么情况,谁不知道?难不成你还会为她的女儿?考虑?”
五姨太翻白眼?:“没良心的人,上哪儿?问?去?”
五姨太进房间拿了手包拉着女儿?:“走了,妈带你出去吃饭。”
看着母女俩下楼,唐太太气得咬牙,唐家她最恨的就?是这?个女人,偏偏老爷除了自?己?房里,就?是去她房里最多,一个自?以为读书识字的娼妇而已。
她过去搂住唐筠英:“你别听她的,她就?是见不得你好。”
“妈妈,我进去洗澡换衣服了,苏家宅真的太脏了。”唐筠英也不想被唐太太抱。
她也明白,这?个所谓的妈妈也不是自?己?的亲娘还真能完全替她考虑,唐筠英关上了门,泡进热水里。
余嘉鸿那些话在她脑子里盘旋,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一个毫无秘密的人,被看穿看透,人家一上来就?说自?己?的太太漂亮,说自?己?太太能干,自?己?还去问?那些话。他就?挑明了跟自?己?说,说她爸是痴心妄想,难道不是说她也是?
被他呵斥着下了车,越想越觉得屈辱,真想泡进浴缸,淹死算了。
楼下,唐海生刚刚回到家里。
在鸿安酒店的时候的,他刚摆脱了记者,又被陆老板堵住,其他几位老板都在赶来的路上。
他跑南洋,自?然要多赚点,但是做高单价贪了五百吨粮食,生意人也都明白如今这?个世道,能搞物资进来的,才是有本事?的,但是不能太过于?贪心。
其他几位老板也没别的要求,按照原来商定?的规则重新分账,还有那必须捐出去的三百吨粮食,这?么一来到手的利润,一大半要吐出来。
唐海生憋了满肚子火无处发泄,只能回来骂:“拉稀瘪三,要他来管闲事??我今天早上被那几个一个个问?过来,让我吐出来。”
唐太太问?:“晚上还请他吗?”
“请啊!我都花了这?么多钱下去了,他也说了五个人一吨啊!少说也有两千吨的运力,这?次是我自?己?买粮,自?己?赚。”唐海生怒发冲冠,却又不得不忍。
唐太太贴着他的耳朵问?:“他倒是胆子挺大的,一个南洋过来的小?子,敢在上海滩这?么玩,要不要叫人给你出口气?”
唐海生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问?:“侬寻死啊?叶家和余家是穿一条裤子的,余家保叶家在南洋无忧,叶老太爷作为宁波帮的人,能让自?己?的孙女婿在上海有事??再说了,余家给国内捐了多少钱,还在重庆昆明办橡胶厂。上海到香港的船是谁的?乔家从上海全部?撤离,跑重庆去,知道跟那边关系多深厚吗?现在锄奸队在上海,今天杀这?个明天杀那个,我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明天横尸街头不奇怪。女人真的是头发长见识短。”
“你晓得我不懂的呀!”唐太太自?知说错。
楼上三姨太下来,大太太死了,二少爷和三少爷结婚后,兄弟俩搬了出去,把亲娘二姨太也接了过去。
“三姐下来了,我去叫筠英和均乐、均耀下来吃饭。”唐太太说,
“筠英不是在苏家宅吗?她怎么回来了?”唐海生问?。
唐太太叹了口气:“唉!哭着回来的,也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唐太太到楼梯口:“三姐,吃饭了。”
“好。”
唐太太上楼去,敲唐筠英的门:“筠英,爸爸回来了,下楼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