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大舅舅和二舅舅拒绝出任任何日方职务,也有华商在考虑再三后顶着压力出来任职,他们协调粮食,减少市民的苦难。
所以看事也要两面看,至少这两位,在战后都没被?追责,大家都认为他们是为了?民众生存是出过力的。
通过和两位的聊天,余嘉鸿至少知道了?唐家不算是完全没有国家民族概念的商人。
“不对,你还记得鹿牌毛巾的陈老板吗?这位陈老板在九一八事变之后,在工厂成?立了?义勇军,亲自任大队长,还在工厂门口挂收复东北的口号,被?日本人视为眼中钉,所以民国21年?日军打上海,把他的工厂炸成?了?废墟。他为了?养活毛巾厂的工人,只能改做药店也代销其他工厂棉纺织品。他没什么设备可以搬的,所以还在租界吧?”乔启明想起来问?赵老板。
“对对对,可以找陈老板。”赵老板一下子?兴奋起来。
比起那些摇摆,甚至会投机的商人,这位肯定是更加值得合作?的对象,余嘉鸿高兴地跟两位拱手:“幸亏来找了?两位,我?去上海找陈老板。”
“陈老板有本事有魄力,为人正直。”乔启明说道,“我?拍电报给我?爸,让他想办法找人带你去找陈老板。”
“多谢!多谢!”
从香港到上海坐船要三?天,余嘉鸿吃过早餐,套上大衣走?出餐厅的舱门,到甲板上。
凌晨时分,还听见雨打在窗上的声音,这时雨已经停了,天空乌云密布,风吹到脸上冰冷刺骨。
临近上海,海上有日本的巡洋舰,天上能够看见日本国旗的飞机呼啸而过。
“嘉鸿。”
听见声音,余嘉鸿回头?,穿着西装的叶永昌走过来。余嘉鸿打招呼:“爸爸,早啊!”
“早。”叶永昌抽着雪茄,“跟你说了这几个月我会在上海,所有人都知道兴泰轮船是我女?婿家的,你看在应澜的面子?上,也得给我一些运力吧?”
“爸,自从兴泰开通上海到香港的航线,就是最危险的时间,鸿安百货的物品,都是第一时间给运过去。所以你要运力无非就是想要运紧俏物资套利,这方面我没办法支持您。”余嘉鸿依旧拒绝。
这时叶永昌的三?姨太拿了一件大衣过来:“永昌,天气冷。”
说着她给叶永昌穿上了大衣,给他扣上了扣子?。
余嘉鸿转身,他微微叹气,昨天他去他岳父在香港的家吃饭。应澜费劲费力她三?姨和二妹给弄了出来,还盘算着把这些年纪还小的弟弟妹妹们?,连带他们?的妈都送出去。
然而,叶老太爷让儿子?安置三?姨太母女?,叶永昌直接把母女?跟他的六姨太放在一起。
六姨太本是鸿安百货的售货员,自从嫁给叶永昌之?后就独占了这栋楼,现在突然来了三?姨太,才个把月,两人就闹得不可开交。
在香港那晚,叶永昌还宴请了唐先生夫妇,唐太太说着现在上海租界的火热情形,三?姨太抱怨香港是个乡下地方,要什?么没什?么,诸多?不方便?。
这下可刺激了六姨太,就是家中有客,也阴阳怪气,唇枪舌剑。
第二天,叶永昌就带着三?姨太母女?一起上船了,三?姨太母女?回上海,枉费了应澜的一番努力。
余嘉鸿回了船舱,对着手哈气,搓了搓手,这天可真冷,他略微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船渐渐靠港,拿起围巾戴上,再套上手套,提着行李箱,往外走?。
走?出房门,在走?廊里碰到了唐家夫妇,唐太太身上穿了裘皮大衣,她也在说:“这个鬼天气怎么就冷得透骨的啦!”
走?下舷梯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
前面的一个小孩子?高兴地叫:“下雪了,下雪喽。爸爸,我们?回去堆雪人好不好?”
“好。”那个男人一手抱起女?儿,一手又要从妻子?手里接过皮箱。
他太太说:“我来提。”
这个穿着粉色毛呢大衣,头?上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伸手接着天上飘下来的雪花,对着边上的女?士说:“妈妈,雪花没有了。”
“雪花化?成?水了呀!”
小姑娘发现他在看她,她甜甜地笑,可爱到了极致。
从这一家三?口身上,余嘉鸿甚至可以看到他和应澜的未来,他们?也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儿吧?
下了船,外头?停着一大堆黄包车,在这样天气里,一个个穿着单薄衣衫的车夫在问:“先生,去哪里?”
“先生,要黄包车吗?”
唐家和鸿安已经派了车过来,叶永昌跟余嘉鸿说:“嘉鸿,真不住家去?”
“鸿安方便?点,我也有同?学和朋友要见。”余嘉鸿还是婉拒了。
出来前,自己跟应澜说等以后带她回上海,回去看看她出生的地方。
她说:“看看上海的大街小巷就可以了,不想去那栋房子?。”
既然她不想去,自己更加没兴趣跟叶永昌住一个屋檐下。余嘉鸿和鸿安的总经理一辆车,车子?出码头?,江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尤其是一个个乌篷船,像是一只只蚂蚁密密麻麻地聚在江面上。而江边滩涂上,则是一个个稻草棚子?,排成?了长长的串。
“全是逃难来的人。”钟经理看他正看着窗外。
是啊!道路上衣着光鲜,穿着大衣带着帽子?的人和衣不蔽体,身上肮脏的人交错而过。
前面有一座宏伟的纪念碑,上头?是带着翅膀的和平女?神,车子?经过,纪念碑下席地坐着几个叫花子?。
余嘉鸿看着越来越大的雪,想起上辈子?自己在云南遇到一场寒潮,天上下冻雨,他冷得直打哆嗦,浑身冰凉,一直想要撒尿。那种感?觉回想起来都让人牙齿打寒颤。
这么冷,要冻死人啊?
问题是越是往前,这样的流民?就越多?,根本没有间隔,人都成?了群。
上海的百货公司扎堆,百货公司对门开,每家百货公司门前都人流如织。
鸿安百货边上就是鸿安大饭店,车子?停下,余嘉鸿仰头?看,这是一栋十?几层高的欧式建筑,这栋楼别说在星洲,就是在香港大约也可以排得上号,但是在上海,左右两边还有比它更加气派的建筑。
如果不是街道上那么多?的流民?,余嘉鸿有种回到曼哈顿的感?觉。
侍应生过来把他们?的行李拿了下来。
“姑爷,请!”钟经理伸手。
余嘉鸿走?进酒店,乳白色的大理石铺地,璀璨的水晶灯布满整个穹顶,雕塑墙壁,豪华中透着典雅。
钟经理亲自带着余嘉鸿进了电梯,上了十?六楼,两边墙壁挂着西洋画,钟经理从侍应生手里接过钥匙,打开了一间客房,这个客厅都有香港鸿安酒店套房的两倍大,里面是法式风格的装修,墙布、窗帘和家具花纹成?套。
“姑爷,酒店有三?个餐厅,俄式餐厅、法式扒房和宁波菜馆,您可以试试我们?法式扒房的菜,在上海法国菜里数得上号。”钟经理说,“您休息一下,如果想玩的话,隔壁电影院、舞厅,还有可以去赌场试试手气。”
余嘉鸿点头?:“好,谢谢!”
钟经理走?了之?后,余嘉鸿解下了围巾,摘了手套,换了一双拖鞋,拉开了窗帘,窗外大雪纷飞。
房间里电话铃声响起,他过去接电话:“喂!”
是唐先生来电:“小余先生,我是唐海生,我们?的粮食已经进仓,我现在要和难民?救济会的陆会长一起去难民?营,你要不要去看看?”
“您稍等一下,我马上来。”
余嘉鸿戴上围巾和手套,换了皮鞋,下楼去。
唐先生已经等在大堂,他身边还有一位大约六七十?岁的老先生,唐先生介绍说:“这是英美公共租界工部局华人董事,陆勇卿先生,也是我们?的难民?救济会的会长。”
“陆老先生,您好!”
“这次真的多?谢兴泰轮船鼎力相助了,要是粮食再不过来,寒潮来临,饥寒交迫中,有多?少人会死。”陆老先生和余嘉鸿握手。
“应该的。”余嘉鸿伸手,“两位请。”
余嘉鸿和两位一起上了汽车,他们?前后各有三?辆车。
从繁华到穷困有时候只是一个转角,车子?到一整片窝棚前面停下,那里一个个用?芦席卷成?了半圆形,用?竹竿支撑起了一个个窝棚。
前面的空地上搭了一个凉棚,凉棚里几个人正在拿着勺子?给排着队的人们?舀粥。
他们?前后都有印度巡捕保护,看见他们?过来,人们?让出一条道来。
余嘉鸿看到大铁锅里是掺着米糠的粥,一人一勺,陆老先生说:“第一是粮食确实不够,第二是怕有人来冒领,所以谷子?过来没有脱壳直接打碎,愿意吃这种糠粥的,总归也是挨饿的。”
余嘉鸿点头?:“确实如此。”
陆老先生指着一整片到河滩的窝棚说:“这一片的滚地龙,大概有三?千多?个,住着五万多?难民?。”
一个穿着单衣单裤的女?人,一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个孩子?身上裹了一件破棉袄包裹到膝盖,下身什?么都没穿,他边上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身上更是只穿了一件夏天穿的短袖衫,下面的裤子?露出了小腿,脚上一双草鞋。
穿着长衫的工作人员,往他们?的洋皮锅里舀了两勺糠粥,那个妈妈喜极而泣:“阿大、阿小,我们?回去吃饭。”
余嘉鸿里面西装外头?羊毛呢大衣,尚且在室外感?觉冷到骨子?里,他们?呢?
而这母子?三?人又不是个例,里面身上有棉袄的,可能只是少数,大多?数人衣衫单薄。
余嘉鸿看着外头?纷飞的大雪,战争已经让人流离失所,而老天爷似乎并没有怜惜这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
“小余先生,要是能够忍受这里脏乱臭的话,我们?一起往里走?一走?。”陆老先生说。
“自然。”余嘉鸿答道。
窝棚和窝棚之?间大多?也就留了三?尺左右的距离,将将一个人通过,因为人多?,污水汇成?了沟渠,就是大冬天都散发着恶臭。
光着屁股的孩子?席地而坐,大人用?脚踢孩子?让他起来,叫他跳起来。
有个女?人发髻梳得干净齐整,身上衣服虽然单薄,但是看得出是绸缎,手里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孩子?身上裹着一件男衫。
“打仗了,能有命在就不错了,这里有多?少人,以前是殷实的人家。”
再往前一个跟刚才船上那个小姑娘差不多?大的女?孩儿,蓬头?垢面,两条像是棍子?的腿裸露着,一双眼睛在没有肉的脸上,大到极其可怜。
余嘉鸿实在忍不住想要解下脖子?里的围巾,被陆老先生拦住:“小余先生,上海有几十?万难民?,你都这样帮,帮得过来吗?连能喝到粥,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走?吧!”
余嘉鸿看着那个孩子?,脑子?里是刚才看见的小姑娘灿烂甜美的笑容,他还是解下了围巾,蹲下包在那个小姑娘的身上。
余嘉鸿上了车,车子?离开这个难民?区,等他回头?,又是林立的高楼……
刚刚看了难民营里掺了谷糠的粥,转眼他们车子在德兴菜馆门前停下。
唐先生?伸手:“小余先生第一次来上海吧?”
“是。”前生今世都是第一次,上辈子他到死国门都没开,连云南都没能?回一趟,更何况是上海?
“那一定尝尝正宗的上海菜了。这家老店是光绪三年就开的,到如今要六十年了,做的上海菜味道是一只顶的。”唐先生请余嘉鸿进饭店。
余嘉鸿跟着他们进去,上到二楼雅间,雅间是真雅,绣花屏风隔成了内外间,外间放了罗汉床,余嘉鸿隐约能?闻到大烟的味道,里间一张红木餐桌,墙上挂着的一幅鱼虫画作。
他们三人落座,三个妙龄女郎进来,挨个站在他们身边,先给他们倒茶。
唐先生?点了菜,跟陆老先生?说:“小余先生?别看生?在南洋,还是留洋十年才回来,却是把?我们中国人的文?化传承得极好,而且烟酒不沾。”
“竟是这样,实在难得。”陆老先生?说道。
“我出去时,年纪还小,祖父怕我学坏了,自然千叮咛万嘱咐,我就把?这些记在心里,早早读完书?,回星洲。”余嘉鸿说话一如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
他拿起茶杯,里面?嫩芽青翠,香气袭人是上好的碧螺春,边喝茶边听两位说当前国内的局势,与未曾沦陷的武汉重庆不同,这两位明显心头摇摆。
说起当年日?本人不费力气就拿下东北,他们又是亲历了上海的沦陷,租界笙歌达旦,一河之隔,炮火也不曾歇过。
国军精锐尽上,杀得血肉横飞,最终还是丢了上海。日?本人再强悍,也不敢越租界一步,他们没信心中国等?来光明,对殖民者又充满信心。
余嘉鸿对此不发表意见,有一点他认同,他们说逃进租界的难民总是要活下去的。
菜上来,陆老先生?身边的女郎伸出纤纤玉手介绍,糟鸡、熏鱼、凉拌海蜇和四?喜烤麸。
他是闽南人的口味,糟鸡咸鲜中带着酒香,倒是正合了他的口味,熏鱼的话他吃起来就有点太甜了。
第一道热菜上来,身边的姑娘吴侬软语说是鹿筋拆烩鱼头,说是来自于淮扬菜,要把?鱼头上八十四?根骨头全部拆出来,再做成这么?一盘鱼头。
“鹿筋软糯,鱼头软烂,不失形状,汤鲜肉美。”陆老先生?介绍。
余嘉鸿夹了一筷,吃了一口,说:“陆老先生?是老饕,确实如此。”
下一道菜上来,这道叫青鱼秃肺,说是不是青鱼肺而是青鱼的肝,余嘉鸿也喜欢吃鱼肝,星洲有方鱼的鱼肝,那个肥美,他能?多加一碗饭,但是方鱼的鱼肝很大,一条方鱼就可以做一盘了。这个青鱼的鱼肝,要十五条青鱼,才能?凑这么?一盘,据说只有冬天的青鱼肝才能?这么?丰腴。
再一道,也是极致精致稀罕的菜,据说用?料是本地的四?腮鲈鱼,碗里放上太湖莼菜,鲈鱼片成晶莹剔透的薄片,盖在莼菜上。女郎手执茶壶将滚烫的高汤浇在鱼片上,把?鱼片烫熟,吃一个鱼片鲜嫩,莼菜滑爽,还有这汤的鲜美。
两人又是介绍一番这个四?腮鲈鱼的珍贵,三国张翰为了家乡这一口,毅然辞官归故里。
好吃是好吃,但是现在看着外头密密麻麻落下的鹅毛大雪,只能?说这不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余嘉鸿面?对两位希望兴泰轮船能?够给与全力帮助的要求,他推说自己年纪轻,这还是得回去跟父亲汇报了才能?决定。往里运送粮食和救济物资自然义不容辞,但是两位私心还是大了些。
一起吃过饭唐先生?送余嘉鸿回酒店,他说明晚唐家将举行一个舞会?,刚好是个机会?,可以带他认识上海各界朋友。
余嘉鸿客气地感谢他的招待,也表示会?出席明晚的舞会?。
门口寒风裹挟着雪花吹到脖子里,别说是脖子里了,就是身上也是透骨的冷。
应澜给他挑的围巾被?他送给了那个小女孩,虽然对那个孩子来说可能?没什么?用?。
他进酒店,上了楼,摘了手套的拿出钥匙开房门,一个侍应生?走了过来,拿了一张纸说:“姑爷,有位李先生?来电找您。”
余嘉鸿接了纸,看见上头有个电话号码。他说:“你帮我让百货公司送两条围巾过来,还有要一件厚实的大衣。谢谢!”
“好的。”
他回房间打电话,对方说是乔老先生?的朋友,已?经联系了陈老板,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他回:“现在就有空。”
挂断电话,他脱下了身上的大衣,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屋顶已?经蒙上了一层白,要是在美国费城,他这会?儿恐怕会?握着一团雪砸到同学的窗上,玩得不亦乐乎。
听见敲门声,他拉开门,百货公司的人来得真快,两位百货公司的职员,拿来了十来条羊毛围巾,还拿了几?件大衣过来,和几?顶毛呢帽子过来,其中一位说:“姑爷,这几?件大衣,都是狐狸或者水貂内胆的,要暖和些,还有给您拿了几?顶帽子过来。”
“谢谢!”余嘉鸿留下一件水貂内胆的黑色大衣,又选了一条类似应澜给他挑的格子围巾,还要了条驼色羊毛针织围巾和一顶毛呢爵士帽。
送走了百货公司的人员,余嘉鸿哑然失笑?,自己介意唐先生?和陆老先生?在这样的境况下还过着奢靡的生?活,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电话铃声响起,余嘉鸿接电话,李先生?说他已?经在楼下。
余嘉鸿套上了新送来的这件水貂内胆大衣,再戴上围巾、帽子和手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下楼。
“余先生?,陈老板在药店,离开这里不远,我们走过去?你看可行?”
“好啊!”
余嘉鸿到酒店柜台拿了一把?雨伞,跟李先生?一起往外走。
走出酒店大门,穿过一条马路,一连排店铺,店铺下有走廊,余嘉鸿收了伞,不过长廊里也不好走,到处都是躲避风雪的流民。
有店家在门口煮着一大锅的热水,边上放了一碟洋皮碗(搪瓷碗),让冷得打哆嗦的流民可以汲取一些热量。
他们到了一家店铺门口,店铺橱窗边也拥着很多人,也有店里的员工在给他们舀东西,看上去比纯粹的热水要粘稠些。
正在舀米汤的店员跟前面?的人说:“今天大雪,晚上在街上是过不下去的,愿意去南市难民营的,等?下跟我们一起走,那里扩搭了帐篷,至少有个挡风雪的地方。”
“太多了,人实在太多了,这个鬼天气,又冷成这样。”李先生?说。
“上海以前没这么?冷吗?”余嘉鸿问。
“我们这儿可能?几?年都不会?下一场雪。”李先生?叹息地带着他进店铺,“现在米价高涨,真的舍粥,谁也吃不消,陈老板把?这些店铺每天一成的营业额拿出来,熬了米汤给难民。”
这一口米汤只能?说有总比没有的好。
余嘉鸿是挨过饿的,重庆政府在打仗,南洋那里一下子没有想得周全,他们这群人过去,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饿到心慌,到胃烧灼地疼,可他们那时候毕竟背后有南洋在支撑,可以盼望支援,但是这些人呢?能?熬过今晚的大雪吗?
一个穿着长衫马褂的中年男子从楼梯上快步下来,焦急地说:“这些药怎么?还没送过去?快点啊!”
伙计应声:“马上就去了。”
“陈老板。”李先生?叫。
陈老板快步走过来:“李老板。”
“这位就是乔老板介绍的余先生?。”李先生?介绍。
“你好。我看到乔老板的电报了,我如今只是经销药品和纺织品,我是处于销售端,轮船运输这块暂时用?不上。”陈老板语速极快地说道。
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紧张资源,他一上来就拒绝了?
“老板,红心床单厂说原料不足,实在给不出这么?多被?单。”有个伙计来跟他说。
“辣块妈妈的。”他冲过去拿起电话,“这些是南市难民营要的床单,你答应要给我的,我知道这几?天床单好卖,可我跟你订的是什么?时候的事?今天这个天气,明天一早,收尸车又要堆成山了……”
这个陈老板挂断电话,跑过来说:“李老板,我要去趟红心床单厂,我知道要把?粮食和物资运进来也着急,现在这个天气是顾头顾不得尾了。我……”
“老板,何神父打电话过来。”伙计又在叫了。
陈老板冲过去:“何神父,我知道,我亲自去追。哦!对了,我这里有位南洋轮船公司的客人,他有从香港到上海的轮船,您看您有没有什么?能?用?到的?好,好!我把?他带过去,等?我从红心床单厂回来在去您那里。”
陈老板快步走过来:“李老板、余先生?,跟我的车子,我去红心床单厂,你们去南市难民营何神父那里,好不好?”
“好啊!”余嘉鸿看这个情况,也不是陈老板要怠慢自己,而是确实这个天气变化,陈老板实在无法?顾及。
他上了陈老板的车子,陈老板跟司机说:“先去红心,然后送两位去南市难民营,你再来红心接我。”
“好的,老板!”
陈老板这才转头:“余先生?,实在对不住。我现在是焦头烂额,是这样的,何神父是法?国人,从日?本人攻打上海,难民涌入,你知道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认洋面?孔。何神父为了难民奔走,法?租界外头的南市建立了难民区……”
第99章
陈老板语速极快地说起了上海难民安置情况,这个三四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几乎打成了废墟,市民流离失所,都想要租界的庇护,租界就那么点面积,快速涌入的人口,让租界不堪重负。
所以租界关?闭了通道,对于已经失去家园的人来说,头顶是日军的飞机,眼前是租界关?闭的铁丝网,那是如何绝望。
这时候法国神父何家兴就站了出来,他凭借自己?出色的外?交能力,协调各方势力,找到了中日双方,在南市建立了难民区。
他募集钱财和粮食,还从租界引入了自来水。
车子到了红心厂门口,陈老板下车,跟李老板说:“我等下过去?找你?们?。”
“好。”
车子开?到了法租界的围栏边,在进行?了检查之?后,关?卡放行?。
出了租界,就是南市难民区了,车子开?到一栋民居前停下,余嘉鸿下了车,前面是飞檐耸脊的建筑,李先生说:“那是上海城隍庙。”
余嘉鸿跟着李先生进了小楼往上走,一位先生告诉他们?,何神?父那里有人在,可能要等一会儿,余嘉鸿和李先生坐了会儿,他看?着门口来往的人,有穿着长衫的华人,有穿着西?装的洋人,有穿着长袍的修女,也有穿着僧服的和尚、尼姑和穿着道袍的道士,余嘉鸿活了两辈子,没见过这种各种宗教的人混合在一起的状况。
“两位先生,何神?父有空了。”那位先生过来说。
余嘉鸿和李先生一起去?到了何神?父的办公室,到门口,其实里面还是有人,这么一个留着长胡子洋人,满口都是余嘉鸿能辨别?但是听不懂的吴侬软语。
看?见他们?来了,那位神?父拍了拍里面人的臂膀,那人离开?时,还对着他们?俩笑了笑。
李先生跟神?父介绍了余嘉鸿的身份,说是乔老先生介绍过来的。
“兴泰轮船吗?你?们?已经帮过我们?了,上个月月底,香港募集的四十一袋衣服是你?们?的船第?一时间送过来的,那时候打仗还打得激烈。”这位神?父立马用一口标准的国语说道。
“是吗?能帮到你?们?,我很开?心。”余嘉鸿注意到这位魁梧的神?父,一条手臂是空的。
见余嘉鸿的眼神?落在他的手臂上,何神?父说:“以前做试验的时候炸掉的。”
“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啊!”
何神?父带着他走了下去?,他到二楼:“长根,来一下。”
一个中国人走了出来,何神?父说:“这位是主管物资调运的秦长根先生。”
余嘉鸿伸手:“你?好,星洲兴泰轮船的余嘉鸿。”
“就是以前的三海轮船是吧?”
“香港到上海的航线确实以三海轮船为基础的。”余嘉鸿说道。
他们?走出了小楼,雪下得小了些,草地上已经积了起来。
他们?往前走,前面有一所中学,操场上搭了临时帐篷,教室里也都已经住进了难民,感觉上这里比早上看?到的难民营好很多了。
余嘉鸿讲出了自己?的疑问,秦先生说:“你?说的那里啊?那里原本不是难民营,是逃进去?的难民自发搭建的地方,最近才被关?注到,整个上海起码有七八十万难民,先肯定?紧着有危险的。这边是进不了租界的难民,肯定?是优先照顾,那里各个救助组织也在想办法。”
原来是这样。余嘉鸿继续听他们?说,这里三十万人的难民区,为了方便管理设立了九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难民选出来的区长,下面有各个行?政管理组,进行?分类管理。当然难民区是十一月初才将将成立,至今不过两个月,所以还很混乱。
余嘉鸿想想整个星洲才五六十万人口,这里有三十万的难民,管理难度可想而知。
想起喝着糠粥的那些难民,余嘉鸿问:“这些人的粮食供给呢?”
“现在每天是六盎司,孩子是五盎司,能勉强维持,神?父还在想办法募集。”
他边走边听边想中,一个雪球投掷到他身上,一个穿着旧棉袄的小男孩吐了吐舌头,跑得飞快。
这么大?的难民区,自然不可能逛完,只是走了一段,回来的时候经过城隍庙,城隍庙几个殿里也都安置了难民。
闽南人信神?佛,余嘉鸿过去?叩拜了城隍老爷,纵然知道在这样大?的劫难前,城隍老爷也无?力庇佑他的子民。
回到小楼,陈老板已经来了,这下他脸上轻松了:“幸不辱命,总算把这批床单给押送过来了。”
何神?父请陈老板进去?坐一坐,陈老板摇头:“不了,我再去?催路上那些难民,能多收容一个是一个。”
他看?了一下天:“就怕晚上雪下得更大?。就怕真会冻死。”
陈老板跟何神?父道别?,余嘉鸿上了他的车,问:“陈老板,这里的条件应该比租界里要好一些,为什?么租界里的难民不肯过来?”
“这里不属于租界,只要从租界出来了,就进不去?了,他们?生怕日本人不讲信用再轰炸。”陈老板说道。
余嘉鸿跟着陈老板的车回去?,陈老板把他和李先生送到了鸿安大?酒店门口,就匆匆离开?了。
两人进酒店,李先生一脸抱歉地说:“余先生,真对不住,实在是陈老板太忙了。”
“是我来的不是时候,陈老板现在忙着救人是应该的。刚好这两天我了解一些情况。”余嘉鸿抬腕看?时间,邀请了李先生一起去?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