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颜在队伍前面骑着马,见到总长带了官员在城外,挥手让后面队伍停了下来,他独自策马上前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姬婴在车上见队伍停了,侧头往外瞧了瞧,正好这时察苏从后面策马走到她凤辇旁边,见她在帘内张望,笑道:“这里就是科布多城了,如何?不比中原逊色吧?”
这几日在路上,姬婴已得知了此行的目的地,听察苏这么一说,也细细打量那城墙,从长度上看此城不大,却很坚固,城墙的样式也与中原十分不同,很是独特,遂笑道:“不愧是封地首府,看上去比许多中原城池巍峨多了。”
察苏得意一笑:“等进了城,再给你尝尝我们这里最好的菜肴,我可是想念了好久呢!”
正说着话,前面阿勒颜已同那几位官员打完了招呼,派了人来请公主进城,于是凤辇再度缓缓启行,后面跟着随行人坐的几辆车,由一小支骑兵护送着进了城,而其余的柔然将士则都留在城外驻扎。
这日进城时已是午后,姬婴在一处华丽馆驿内道下了车,换上了一顶装饰丰富的描金肩舆进了内院。
这里的建筑与执事人的服装都十分鲜艳,想来是草原特有的风格,姬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心中暗暗盘算着下一步计划。
及至进了内院,随行的静千和几位女使也都到了,想着她连日坐车赶路劳疺,连翘和忍冬两个人上来替她更了便服,卸去头饰钗环,扶她到里屋榻上歪靠着休息。
姬婴见她们前后忙碌着搬放行李,朝她们摆摆手:“你们也是和我一样连日赶路,都自去屋里休息罢,行李也不急在这一时整理,我jsg就在这屋里跟静千说说话,你们都去吧。”
于是她这边屋外仅留了两个驿馆的执事女使在此听消息,随她同来的女使都出去各自休息去了。
静千见她们都出去了,踢掉鞋子大大咧咧地往旁边榻上一坐,靠着软枕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是能躺在个正经屋子里了,这段日子不是车里就是大帐,睡也睡不安稳,尤其在车上,虽然头是不晕了,但还是晃得我骨头生疼。”
姬婴拿过榻桌上的银壶,给她倒了一杯水,笑道:“我看地图,此地距离可汗庭,还有一个月的路程。”
“啊……”静千喝完一口茶水,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朝后面软榻直直倒了下去。
她们在屋中歇了一个下午,天黑后才有驿馆的执事人来请,说阿勒颜同察苏在前厅摆了一桌小席,问姬婴是否有精力前往。
她这一个下午也算是歇过乏来了,但见静千还歪在榻上不愿起身,遂叫人给她端一份饭食来,也没叫其余女使,独自一人跟着来请她的执事人往前厅去了。
因知道姬婴喜静,今晚这宴摆得很是清净,城中官员一个没来,随行使臣全部未请,只有阿勒颜和察苏两个人在此等她。
待她就坐后,阿勒颜才吩咐开席,很快便有流水似的执事人,将菜一道道端将上来,察苏在一旁满脸兴奋地为她讲解那些菜肴,她一面听一面认真品尝着。
察苏见她吃了不少,十分开心,阿勒颜这一晚却吃得少,只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们,手中端了一杯葡萄酒悠悠在喝。
只是在姬婴偶然抬头时,会瞥见阿勒颜看过来又匆匆移开的眼神。
等吃得差不多了,她们才转到偏厅闲话消食,这偏厅与方才吃饭的前厅相连,是一个拱形的中空圆厅,周围挂着纱帐,厅外种着各式各样的兰草花卉,虽无门窗又四面透风,却也不觉得冷。
她们三人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聊起察苏教姬婴柔然语一节事,阿勒颜突然提起自己行囊中带了一本柔然诗集,说可以送给她闲时翻翻,因他的亲信不在这里,又不愿叫旁人动他的东西,遂叫察苏去取了来。
等察苏去了,圆厅内便只剩了姬婴与他二人对坐,其余执事人皆远远侍立在外,只能看到她们身影,听不到声音。
“都城近日变故不小,请公主安心留在科布多休整,等局势平稳后,再看情况。”
阿勒颜仍是冷着面孔,语气却不再像平常跟人说话那样生硬,仿佛是在努力放和缓些。
姬婴坐在他对面,微微颔首:“敢问四太子,对如今都城变故如何看待?”
据她目前从察苏处所探知到的消息,大太子纳叶钦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可汗庭,只是仍有些贵族尚未松口承认他的合法性,所以他仍在派人游说,想来登上汗位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阿勒颜对大太子此人实在不喜,从小就没少受他戏弄排挤,加上纳叶钦面目丑陋,贪财又好色,令他很是瞧不起,所以面对姬婴的提问,他微微皱起了眉。
“公道自在人心,不是用蛮力便可以登上汗位的。”
姬婴听完未置可否,伸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抬眼见察苏已拿了诗集,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
她接过书来,忙让她坐下歇歇,随后翻开看了两眼,见书封上盖着阿勒颜的私印,又见内页都是以金线细密装帧,看上去像是他亲手誊抄的,于是笑道:“多谢四太子,我一定认真拜读。”
又说了两句话,她三人方散,阿勒颜看着姬婴同察苏一起走进后厅大门,才转身离开驿馆,往自己的王府去了。
接下来的十余天,姬婴每日只在驿馆安静看书,对于可汗庭近况亦不再询问。
阿勒颜却开始有些不安起来,近日他打发到都城的人马全都有去无回,他心中隐隐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
果然几日后,从东边来了一队王宫官员,带着都城的兵马,到科布多宣布,大太子纳叶钦已登汗位。
随后又在科布多的官衙宣读了纳叶钦汗的诏书,要迎中原和亲的昭文公主为侧妃,令阿勒颜带和亲使团速回都城。
阿勒颜站在阶下低头听完,握着拳的手不由得又收紧两分。
第13章 破阵子
都城来的官员在科布多官衙宣读完纳叶钦汗的诏书后,另外又派了一班王宫女使,来到驿馆面见姬婴,传达了王后的旨意。
不外乎是些慰问之言,同时也表达了对昭文公主的热烈欢迎,请她速随使团前往可汗庭王宫相聚。
纳叶钦的做派与为人,这些日子姬婴已听察苏说了不少,知道他狠毒荒淫,并非好相与的,但她面上仍是恭顺答道:“谨遵大汗与王后旨意,不敢有违。”
前来传旨的首领女官见她这样识时务,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带人离开驿馆。
因王宫来人催得紧,要求使臣团明日就要开拔前往都城,所以这日午后众人也都开始忙碌起来,打点行李准备启程。
姬婴看着她们在外间进进出出地收拾,独自闲坐在榻上翻看诗集,仿佛周遭的忙乱与她并无一点关系。
及至太阳落山后,她才等到一个执事人,悄悄给她送了个消息来:察苏公主正在驿馆花园中等她。
她见那执事人的确是察苏身边素日长带着的,遂应了,转身叫上了静千,让连翘和忍冬等人都继续在屋中收拾,她去去就来。
此刻花园中已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这花园前些日子白天里姬婴曾来过,园中花卉多与中原不同,他们这里也不兴刻意修剪,所以格外有种天然质朴之感,走在其间如入郊野,颇令人心旷神怡。
至晚间,这花园中更比白日里幽静,仅有几个执事人稀疏地站在外围,姬婴已远远瞧见察苏和阿勒颜两个人,正站在园中小亭等她。
见她来了,察苏快走了几步前来迎她,见她神色如常,察苏反倒先愧了:“白日的事,我们也是才晓得的,唉!”
姬婴知道她指的是纳叶钦汗下诏一事,微微一笑:“世事如海阔,无日不风波,快休如此嗟叹。”
等走到亭中,阿勒颜见她身后还跟着静千,想起先前在晋阳与息尘道长对弈时的话,知道她是个可信之人,其余的人已都被他远远打发走了。
阿勒颜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对姬婴说道:“我今夜送你回中原。”
姬婴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四太子是如何打算的?”
“你换上察苏的衣服,我派人护送你出城。”
她低头想了想,说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请教四太子。”
阿勒颜听了,朝察苏使了个眼色,察苏点点头,同静千一起走到亭外,远远地站到那几个执事人附近,细细听着,以免亭中有什么话传出来被旁人听到。
姬婴见她们走远了,抬头问道:“我若走了,还需要给可汗庭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此事四太子有几成把握?”
阿勒颜迟疑片刻:“五成。”
“若不成,四太子本人也难脱干系,果真是上策么?”
阿勒颜叹了一口气:“我长兄是什么样人我清楚,你若去了都城,不知要受多少折辱,哪怕仅有五成,也该一试。”
“四太子为着旧年往事,念我师娘的恩情,我心领了,只是此事关系到两国和平,这样一走了之,难保新汗不会要求我朝再送一位公主前来,若此事又使边境黎民受迁怒,我罪更重矣。”
见她不同意逃走,他有些焦躁,语气中又带些急切:“可汗庭如今局势紧张,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何况……”
“阿勒颜。”姬婴轻轻打断他,他听到这声呼唤登时怔住了,这是她头一次当面喊他名字,他紧紧盯着她,一脸不可置信。
姬婴正对着他,带几分玩味地问道:“你想不想做可汗?”
他是老可汗幼子,又是汉人所出,地位在众太子里是最低的一个,老可汗薨逝后,他最好的下场,就是保住自己这块小小的封地,做个不闻朝政的边地小汗王,帝国可汗之位,不是他这个身份的人,有资格觊觎的,他也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能有一天统治草原。
但如今和亲使团在他的封地上,未到可汗庭前,昭文公主究竟会成为谁的王后,亦未可定。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四周一片寂静,他似乎能听到她的心跳声,热烈的,急促的,但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这心跳声是从他自己胸口传来的。
良久后,他缓缓开口:“想。”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和亲使团的车马,已在驿馆门前准备停当了,这次队伍的最前面,由那一队从可汗庭王宫赶来的人马开路,阿勒颜负责殿后,他这次从晋阳带回来的三万骑兵,也都留在了科布多,和亲使团的四周护卫全部换成了王宫人马。
首领宣jsg旨官是个年纪四旬左右的大胡子男人,正趾高气昂地坐在马上,他从前是纳叶钦的家虜,替他干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一路成为了新汗的亲信,这次奉命前来接和亲使团,虽然奔波,却可见新汗对他的信任。
昭文公主的凤辇四周,此刻也是布满了王宫里来的执事人,那日传召的宫官亲眼见昭文公主同女使登了辇,才放下车帘,从驿馆到城门这一路上,都眼不错珠地紧盯着车驾,生怕出什么差池。
好在城内一切如常,因可汗庭催得紧,队伍天一亮就出发了,此刻城门尚未开启,城内也无民众走动,连净街都免了,省去许多麻烦。
及至出到城外,也早已有一支都城军驻守在此,见城门开启,一众仪仗车马缓缓出城,那支都城军迅速迎了过来,领军大将策马上前,连连朝那大胡子拱手,态度十分客气。
要搁从前,像这种大将,以大胡子的家虜身份,是说不上话的,如今这大将不仅能同他并辔而行,态度还这样谦卑,更让大胡子愈发得意。
他们打过了招呼,将队伍合在一处,这只都城军共五千人,一水高头大马的披甲精锐骑兵。
出城后,和亲使团匆匆向东走着,那大胡子着急回去复命交差,所以队伍行进速度颇快,连凤辇这样宽敞稳固的车,都因急速行驶而格外颠簸起来。
等走到离城约五里左右的地方,前面开路的人马发现道路被一支连绵不绝的羊群挡住了。
众人只得停下来等羊群过去,不想这支羊群数目众多,竟一眼望不到头,那些羊走得又慢,和亲使团足足等了两刻钟,还没看见羊群的尾部。
那大胡子骑在马上脸色越来越难看,一面等一面埋怨旁边负责开路的副将,没有提前探到这么大的羊群。
那副将也心中奇怪,明明方才到这边探路的时候,周边完全没看到有牧羊的踪迹,不知这么大一群羊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众人又等了一刻钟,总算看见了牧羊人,在最后面悠悠骑着马,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走着。
大胡子身旁副将见了,忙赶上去催促那牧羊人,口中骂骂咧咧,那牧羊人听了也不恼,也不急,仍是慢条斯理地赶着羊。
直到整个羊群完全走了过去,那牧羊人才来到队伍前方,此时那大胡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他还是优哉游哉,愈发动了气,刚要喝骂,忽然见那到牧羊人将斗篷一掀,衣摆下方寒光一闪。
没等那大胡子张开口,人头已然落了地,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忽然又听到羊群遮蔽的右后方喊杀声起。
这支队伍因方才在此等羊群过去等了许久,队形已经开始有些懈怠松散,此刻众骑兵见状都开始慌忙收整队形。
前面喊杀的队伍还没来到眼前,忽然又听到和亲队伍后方,也起了骚乱。
原来是阿勒颜带着事先安插在队伍中的人,趁他们不注意,从队尾发动了突袭。
围在凤辇四周的宫官见队伍前后全都乱了,道是有刺客前来截公主的,那领头的内宫官忙带了几个人,准备强行撞开车门,将昭文公主先劫持在手。
此刻车内静千早已摩拳擦掌地等着了,她手执一把宽刃弯刀,将姬婴挡在身后,单等来人便开杀戒。
好在这凤辇极其坚固,两面车窗也在昨夜紧急加固过了,所以静千一个人守在车门口,也让那些宫官一时近不得身。
姬婴仍是静静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耳中细细听着车外的动静。
只听前方人马杀来后,和亲使团这边的都城军已开始渐渐落了下风,不消半个时辰,车窗外兵器碰撞的厮杀之声已渐渐弱了下去。
过不多时,凤辇外传来了阿勒颜一向冰冷的声音:“请公主凤驾回城。”
这是事成了,她在车内淡淡回道:“好。”
等凤辇再度启行调头回城时,姬婴从车窗缝隙中,朦胧瞥见四周有许多都城骑兵倒在地上,随车辆走动吹进车中的风,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静千在一旁也看到了,不禁摇头啧声:“这回真是有点闹大了,和亲使团竟把可汗亲军给屠了。”
姬婴看着窗外,唇角微微一勾:“不是谁做可汗,我就得给谁和亲,而是我看上谁,谁才能做可汗。”
进城后,姬婴的凤辇没有再回到驿馆,而是径直来到了阿勒颜的王府。
此时察苏已在王府门前带人侯着了,远远地瞧见凤辇回城,忙带了一队人马迎上前,先隔着车窗看到姬婴与静千都安好,又看了看后面使臣和随行女使的车子,见都无人受伤,只是那两辆车的车厢外有许多长刀划痕,看上去有些狼狈。
她匆忙将车队引进王府内巷,先让姬婴与静千下车换轿,进了她事先安排好的院子,随后再让其余人依次下车进府。
此刻阿勒颜还在城外,带着人善后,方才的羊群是他昨夜安排的障眼法,那牧羊人是他帐下第一得力干将,而那支冲出来截杀的骑兵,正是他先前从晋阳带回来的三万人马,亦是他的亲随部下。
他眼下要做的,就是将王宫来的使者全部看管起来,死了的就地快速掩埋,活着的则都被押进了科布多城大牢内。
城外的善后事宜进行得还算顺利,并没发现有人走失逃亡,算算日子,都城那边至少还要半个月才能发现科布多的异常,这便给了他一些时间,可以做接下来的部署。
这次城外突然发难,算是他单方面与纳叶钦汗撕破脸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便是没得再回头了。
他回城前又回头看了看方才那一片小小的战场,想起纳叶钦等人可恶的嘴脸,又想起姬婴在亭中和他说的话,他咬了咬牙,这个帝国可汗之位,他要定了。
等阿勒颜处理完城外诸事回到王府时,见府中一片静悄悄的,完全看不出和亲使团匆匆搬进来的痕迹。
察苏听说他回来,忙从后院迎了出来,阿勒颜见了她问道:“昭文公主在别院休息么?”
“刚回来时歇了一阵,这会儿正召那几个中原使臣,在别院书房里说话呢。”
今日突发变故,一定让众使臣受惊不小,先前阿勒颜带去洛阳的柔然使臣,已被他安顿到官衙去了,他回来前也已将他们看押起来了,以免其中有人偷偷往都城递送消息,而洛阳来的中原使臣则一直跟着姬婴的凤辇,此刻的确有必要安抚一番。
于是他点了点头:“好,那我就不去叨扰了,劳你带个信告诉她,城外都安顿好了。”
察苏应了,又将王府中各院的安排,一面走一面细细告诉了他,等他进了自己的主院休息,她才转道往东边,从府内小河过桥往姬婴的别院里来。
她走进院中,见前厅旁边的书房里还亮着灯,从窗户上映出的人影可以看到姬婴坐在大案后面,身后还站了两个女使,中原来的三位使臣,正站在她案前,不知在谈些什么。
察苏想着自己不便闯进去,遂来到了前厅,她里里外外忙了一日,饭也没好生吃得,遂要了碗油茶面,准备在这里边吃边等姬婴。
书房内,中原使臣已经进来有一会儿了,从洛阳派出来的这三位使臣,二女一男,皆是文官。
其中两位年轻的,都是头一回出使,从没见过今日这样的血腥场面,到此刻仍有些惊魂未定。
姬婴先是安慰了众人几句,说好在都没有受伤,又郑重地向她们保证,此事皆为柔然朝堂内乱所起,与中原无干,所以只要有她在,一定会保她们三位周全,让她们不要担心云云。
但那男官仍是面色煞白,腿还在微微打颤,似乎也没怎么将她的话听进去,姬婴轻轻摇了摇头,让另一名年轻使臣带他下去休息了,只留下了那个为首的使臣。
等那两位出去后,姬婴跟身后连翘说道:“我与正使还有几句私话,你们先出去吧。”
见到连翘和忍冬出去,并将门带上后,姬婴才起身走到大案前面的客座上首坐下来,随后抬手请她也坐。
那使臣从容坐下,温和地看着姬婴,等她开口。
在和亲使团出发前,这三位随行使臣的履历她都暗暗查过,面前这位为首的使臣名叫姚衡,表字璇玑,年三十六,从前曾向东北出使过契丹,也向西域出使过乌孙,是个经验丰富的使臣,亦在边疆谈判中立过不少奇功。
只是因她不善在朝中钻营,又不站党派,所以仕途并不顺畅,从西域回来后,只挂了个四品正议大夫的散官闲职,卡在这不上不下的品级已有好几年了,属于是个有能力却不大受重视的朝中边缘人物。
这次昭文公主和亲柔然,开景帝突然又想起她来,遂让她做了正使,但她先前对柔然了解不多,所jsg以这一路上都在埋头研究这个草原帝国,与姬婴也仅仅在几处宴席上见过面,并未交谈。
“姚正议的履历我看过,实是被朝中埋没了,这次随和亲队伍出使,也是临危受命,既已来到此地,再无退路,眼下柔然朝堂动乱,不知姚正议怎样看?”
姚衡听完微微欠身颔首:“公主谬赞,据臣愚见,柔然朝堂积弊已久,此次纷争看似是几位太子政见不合,实则为朝中党政激烈,如今新汗虽一时继位,稳住了可汗庭的局势,但周边贵族分封的汗国未必都真心认可。”
姬婴认真听她讲着,听到后来深深点头:“和亲使团而今在此地,如同一叶扁舟,稍不留神便有倾覆之险,但险要之处亦总能有机遇,就看我们能不能把握得住了。”
姚衡知道姬婴言中所指的机遇,正是阿勒颜起兵一事,对于这位四太子,她了解不多,但若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连结起不满纳叶钦汗夺位的周边势力,未必不能一搏。
但此中变数甚多,她思忖片刻,谨慎答道:“还要看四太子是否能联合起朝堂内外,另外也需天时地利人和,才可成事。”
“此事我已稍有谋划,待明日与四太子详谈,今日留下姚正议,其实还有一件事相求。”
姚衡忙又将头低了两分:“公主言重,但讲无妨。”
姬婴停顿片刻,将身子向她稍稍倾斜,低声说道:“我知道姚正议有个妹妹,正在燕东带兵,自从燕云七州失守,她也受了朝中责罚,如今兵权岌岌可危,我想借四太子起兵时,送她一件大功,不知姚正议能否代为致意?”
姚衡听她提起自己的妹妹姚灼,吃了一惊,不禁抬起头来,先看了看姬婴,又看了看书房大门。
姬婴明白她的顾虑,姿态靠后放松了些:“放心,这书房四周我细细看过,三面环水,门窗加厚,外面又有我的心腹把手,此间所言,绝无六耳。”
她反复思量着方才姬婴所说的话,燕北七州,本是隔绝草原的一道天然防线,她妹妹姚灼原先所在的最东边蓟州,是这次北疆战事丢失的最后一片土地,意味着中原王朝在北境的全面失守。
所以朝中当时听闻此事,原本要下令斩杀所有将领,只是当初战败其实是有朝中督军假传圣旨的缘故在,所以开景帝又追加了一道旨意,免除众将死罪,革了姚灼的主将之位,罚了俸,令其戴罪向南退守。
但近半年来,仍有不少朝臣上表弹劾姚灼,要求她为蓟州失守一事引咎退军,更有甚者认为她应当下狱问斩。
若这次能借柔然内乱,趁机收回蓟州,对姚灼来说,实是雪中送炭的一件大功劳,只是姚衡想不明白,这事与姬婴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要冒这个风险,想了半晌,她沉声问道:“公主所谋究竟为何?”
“四太子不日将在柔然西面起兵,可汗庭一定会将南侧驻军往中央和西面调派,只要消息传达及时,趁漠北一时防守松懈,蓟州一定可取,当然,这个功劳我亦不是白送。”
姬婴顿了顿,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我不会在漠北蹉跎一世,终有一日要回朝的,那时节,我需要一支中原边军的支援,我看姚将军,正是我需要的人。”
这一番话,听得姚衡心潮起伏,虽然她早在洛阳见姬婴第一面时,就感觉到了这位公主绝非池中物,但她此刻还是被姬婴的宏图震惊到了。
不过为官多年的她,还是保持住了冷静,只是垂眸细细思量这件事,并未立即答复。
姬婴见她没有说话,微微一笑:“此事甚大,姚正议可以慢慢细想,等想清楚了,再回我不迟。”
随后她便站起身来,说天色不早,送姚衡离开了书房。
等姬婴送走姚衡,正要回房就寝,路过外面正厅时,见察苏还在这里,等她等得直打瞌睡。
她走过去拍了拍昏昏欲睡的察苏,笑道:“困成这样还在等我,是有什么要紧话,等不得过夜?”
察苏揉了揉眼睛:“传我阿兄的话,说城外已安置妥当了,没有走漏消息,请你安心在王府住下。”
姬婴笑着答应了,又拉她起来,两个人携手一起往后院走去,如今察苏没住自己从前的院落,而是也搬到了别院来,住在姬婴隔壁,她两个在院门口道了别,各自回房安歇。
第二日一早,姬婴同察苏用罢早饭,有执事人前来传话:“四太子在前院书房,请公主移驾过去相见。”
第15章 鹊踏枝
姬婴听闻,没带女使,也没要肩舆,只是独自跟着阿勒颜派来的执事人,不紧不慢地往前院走去。
眼下已是暮春时节,天气和暖,科布多城也迎来了一年之中最生意盎然的季候,王府中四处栽种着花草,一阵清风吹来,各色花瓣漫天盘旋,引得姬婴不禁在庭前驻足观看了一会儿。
前来请她的执事人听后面脚步声停了,一回头,见她站在那里欣赏花雨,也不催促,只垂手站在廊下等候。
姬婴将一只手伸到庭外,许多花瓣乘风绕着她的手飞舞,煞是有趣,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将手中花瓣抖落,又拎起袍摆,继续跟着那执事人往前走去。
又走过了两个风格别致的中空大厅,厅中四处都挂着轻纱帐幔,在风中微微摇曳。
阿勒颜的书房坐落在园中小湖边,是一个独立的白色圆顶建筑,外围墙上画着柔然这边常见的一种五彩吉祥纹。
那执事人在门口通报,说昭文公主到了,很快听到里面传出阿勒颜的声音:“请公主进屋。”
姬婴走过书房外厅,进到里间来,见阿勒颜正坐在大案后面看文书,见她进来,他将文书往桌上一放,站起身从大案后面走了出来。
他这日穿着一身墨染暗纹锦袍,两边手上戴着金边祥云纹牛皮护臂,脚上也是一双漆黑的镶金边牛皮靴,简洁冷酷,又带了些肃杀之气。
头发依旧是编成一绺绺的细辫,只是没像往日高束,而是用一条绣金绑带低低扎在脑后,配上那一张不苟言笑的精致面庞,和微微晃动的左耳琉璃坠,在姬婴看来,倒有几分魅惑,很是养眼。
他走上来抬手请她坐,她也没多礼,只点点头,在东边客位上悠悠坐了下来。
有执事人端了两杯奶茶走进来,放在桌上后又退了出去,并将书房内两层门都关了起来,走到廊下听令。
姬婴坐的地方,抬头正好能看见一副巨大的柔然地图挂在墙上,她端着奶茶,一边喝一边看着那地图:“想来四太子对接下来的部署,已是了然于胸了?”
阿勒颜今日之所以叫她来,是因为和亲使团随都城宫官出城的前一晚,姬婴曾同他简要分析过柔然朝堂内外可以利用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