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既乱,只?一二使节去自然是?不行的,故而寡人令郑牖带大军前往。这不过是?为了平乱,并无旁的心思。等鲁国乱平,鲁国新君得立,两国盟誓再申友邻之好,诸位大贤便知道?了。”
邹子大儒,大约想不到齐侯会这般不要脸,明晃晃把黑说成白的——鲁国弱小,又逢国丧内乱,齐国本来?便势大,鲁国怎么敌得过齐国?到时候齐国胜了,不但侵吞鲁国土地城池,甚至操纵鲁国国君人选,齐人立的鲁国新君肯定会与齐盟誓“再申友邻之好”。齐侯竟然拿这当齐国伐鲁是?“义”举的理由!
邹子一时气结语塞。
不远处俞嬴笑道?:“既然君上这么笃定等‘鲁国新君得立’,会‘两国盟誓再申友邻之好’,那咱们等着便是?了。这‘义’与‘不义’,既看?齐国怎么做,也看?鲁人受不受。便如?从前燕惠公时,我国发生内乱,惠公出奔,齐国晋国帮我国平乱,送惠公回国,燕感?激齐国晋国,与两国再申友邻之好,这便是?‘义’。”
俞嬴话音一转:“若鲁国新君不认齐国是?去帮忙平叛的,不与齐国盟誓——齐国此次兴兵,怕是?就?不那么名正言顺了。若是?那样,还望君上对这上书中说的‘元凶’,能秉公直断才好。”
齐侯看?俞嬴:“善!”
齐侯又看?邹子:“先生以为呢?”
邹子懂俞嬴的意思,若鲁国胜了,新君自然不会跟齐国盟什?么誓,只?是?鲁国对齐国……
邹子叹息,点头。用胜败定‘义’与‘不义’,这还是?邹子一生中的头一回。邹子在内心感?慨,大约自己是?真的不合时宜了。
全程,田向在齐侯身后都神色淡淡的,没有说话。
令翊也只?静静站在俞嬴身旁,只?看?站的位置,便知道?他们是?一起的。
众人从宫门?前散去。
第65章 泮宫内辩诘
不?过旬月,传来?消息,齐军前锋被伏击,小败于鲁。鲁国新君立。鲁侯奋·命鲁军集于鲁南,抗击齐军。又魏国出兵,借道于宋,已至鲁国梁父。
知道伐鲁之事已是难以成功,齐侯无奈,只得令齐军撤退。
与齐军战败的消息同时到临淄的,还有墨家矩子田襄子。
齐国伐鲁,有墨家弟子助鲁守城,并传讯于在秦国的矩子田襄子。田襄子奔临淄,本?是?来?劝说齐侯罢兵的。但因鲁国早有准备,又有魏人相助,齐师败退,田襄子也就不?用去劝齐侯了。
田襄子之“田”跟齐国田氏没什么关系,他是?宋人。几年前,墨家前任矩子孟胜和一百八十义士为楚国阳城君守城而死,田襄子继任为矩子。
这位矩子四十余岁,身材高大?,面容坚毅,如大?多墨者一样,穿着粗陋短褐,腰间挂着一柄长剑。他继任时间不?长,墨家人又总是?来?如影、去如风的,许多人都没见?过这位矩子。他在泮宫出现,颇引起些轰动来?。
今日正是?泮宫中?诸家辩诘的日子。
因有多家贤者在,人格外多,院子中?几乎插脚不?下。诸人却还是?为矩子和墨家弟子们让出一块地方来?。
鲁人抗齐,齐师战败撤退,之前邹子与齐侯在齐宫门前理论的“义”与“不?义”,已不?言自明,但?并没见?齐侯对田原这个“元凶”有什么惩处。那些在上书上签了名字,特别是?跟随邹子去宫门前的士人们不?免议论纷纷,故而今日辩诘就与“攻伐”有关。
儒家以邹子为首,主张的是?看攻伐符不?符合仁义之道。如先?前山戎侵扰燕国,齐桓公为燕国伐山戎、征孤竹,便符合仁义之道,是?义战。如十几年前魏国伐楚,占大?梁、取襄陵,如几年前赵国伐卫,如齐国去年伐燕,今年伐鲁,都是?为了攻城略地,是?不?义之战。
墨家田襄子道:“听说这次齐国伐鲁便是?以‘伐不?孝不?悌’这样的‘仁义之道’为名。如果这次齐军攻打进了鲁国都城曲阜,平定了鲁国诸公子之乱,助鲁国立了新君,未取鲁国一城一邑,那么齐国此?次伐鲁在邹子看来?,是?否就是?‘义战’?
“可是?这‘义战’与‘不?义之战’,齐军都是?一样地破坏鲁国城池,杀死无辜鲁人,让鲁国破败不?堪,二者又有什么区别呢?先?生所谓‘仁义之道’,不?过虚浮之名耳。
“凡是?攻伐,便无义与不?义之说。故而我墨家说‘非攻’,只有守国守城之战方为义战。”
邹子道:“不?然。昔者,‘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灾。’去民之灾,得民之心,即为仁义。齐国伐鲁,若鲁人悦,箪食壶浆以迎齐师,便为仁义之战;若如当下,鲁人不?悦,抗齐师于边邑,便非仁义之战。”1
两位大?贤就义与不?义、攻与非攻辩诘起来?,各有各的侧重,各有各的道理。
崇信黄老的陶子行则秉持老子“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认为穷兵黩武只会带来?灾祸,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2
有一个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笑起来?:“诸子谈论仁、义、道,说得着实好?,可却不?曾睁开眼看看这几百年来?的天下大?势。当年周王分封八百诸侯,到如今尚存者不?过二十许,几十载乃至百载后,又有多少?”
这年轻人的话引起一片骚动。
年轻人不?理骚动的人群,昂然道:“日后天下必再归于一!不?征伐又如何归一?如今征伐之苦为归一途中?之必然也。因征伐之苦,用仁、义、道这些虚浮之理阻挠征伐、妨碍一统,便譬如虫蚁之欲撼巨木,不?自量耳!”
大?贤们皱眉,却没有人斥责这个年轻人。辩诘便是?这样,辩的是?道理,不?因辩者身份地位而有别。这个年轻人大?约习的是?刑名之学或是?游说之术,更甚或是?兵家弟子,故而极力为攻伐辩解,但?他说的天下大?势,确实也有道理。
诸大?贤一时沉默。
人群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以不?义之战,便是?一统天下,可得久长乎?”
那年轻人哽住。
俞嬴道:“固然由分而合是?天下大?势,由分而合也免不?了征战,但?我们岂能因百年后之合,如今就不?辨善恶,不?论道义地看待每一场征伐?便譬如一个人,从出生便注定要死亡,我们岂会因几十年后要死,便不?好?好?吃每一餐饭食?
“从三皇到五帝,从夏到商,从商到周,再到如今周室衰微、诸侯并立,千百年后不?知?是?分是?合、是?谁之天下,而仁人志士所执着求索的,仁义理智、非攻兼爱、大?道无为、‘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3……却会流传下去,积淀在华夏血脉中?。”
俞嬴顿了一下:“世事有变迁,朝代有兴衰,而‘仁’‘义’‘道’‘法’诸理长存!”
俞嬴说完,人群静默。
过了片刻,邹子打破静默,叹息道:“亦冲说得好?啊。世事有变迁,朝代有兴衰,只要还有人在,诸理长存!’”
人群也哄然讨论开来?。俞嬴说的不?只是?攻伐,也不?是?某家之言,她说的是?每一个士人学子都曾在心底或模糊或清晰地问过自己的东西?,说的是?人之为人的要义。她说自己这些人求索的、争辩的、愿意用生命维护的东西?,‘会流传下去,积淀在华夏血脉中?’,怎不?让人心潮澎湃?
墨家矩子田襄子扭头看俞嬴,对她微微点头。
其余众贤有点头赞许的,有与身边人讨论的。
之前说天下大?势的年轻人看一眼俞嬴,没有再说什么。
这场辩诘散了,对征伐,对道义诸理永存的讨论却没完,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当日参加泮宫辨诘的士人们在讨论,没来?的也在说,甚至一些平常的临淄人,譬如酒舍主人、皮货商贩也会谈论两句征伐给大?伙儿带来?了什么。
市井中?曾经把俞嬴赶出去的酒舍老叟叹口气,是?啊,齐侯征伐给我带来?了什么?若无征伐,家里?二子一定尚在……
或许是?越理论越上头,或许是?受俞嬴道义诸理长存的激励,诸士人再次上书齐侯,要求惩处不?义之战的“元凶”。
齐侯迫于无奈,去田原上卿之位。
此?时齐国上卿已与几百年前国氏高氏为上卿时不?同,彼时上卿既为爵位,又为官职,而此?时上卿更多的是?爵位。先?时田原既居上卿,又为相邦,后来?因得了一场大?病,齐侯又有意,便将相邦之职交给了田向,只剩了上卿的爵位。
这次齐侯虽名义上去田原上卿之位,却未曾收回其封地,相当于只去了他的爵位名号而已。
齐侯又将田原请进宫里?,百般安慰,并承诺很快就会为其复位。即便如此?,对这位齐国宗室之长,在齐掌权几十年的重臣,这也是?难以想到的奇耻大?辱了。齐侯还未曾见?其叔父面色这般难看过。田原站起时,甚至有些不?稳。
其实齐侯多少也有些后悔。当初若是?听相邦田向的建议,让平陆、博阳、莒西?驻军急袭鲁国,鲁人来?不?及防备,魏人更是?到不?了那么快,阳关、梁父、平阳、费城诸地如今已早入齐国囊中?。不?从临淄派大?军去,动静也小,不?至于惹得都中?物议纷纷。现在无尺寸之功,反惹了一堆麻烦。
对田原去上卿位的事,相邦田向很是?淡然的样子,倒是?往泮宫派了不?少维护秩序的甲卫。
田原知?道了,怒而摔了手中?杯盏。
田向见齐侯说赋税之事时,顺便将给泮宫加派甲卫的事也与齐侯说了。
齐侯点头:“很应该。泮宫那边什?么人都有,如今的士人不只牙尖嘴利,闹起事来也其势汹汹,若出了什?么乱子,又怪到寡人头上。” 这?是还在抱怨先前邹子带人来宫门前上书的事。
对此,田向不方便再说什?么,转而问齐侯:“前两日,向与君上推荐的那位魏国士人皮策,君上以?为?如何?”
齐侯点头:“寡人正要与相邦说呢。看得出,这?位先生?对刑名?法度很是熟悉,于治军治民也颇有见解,只是可惜他出身魏国旧族……”不待田向说什?么,齐侯已道?,“他既然投奔齐国,寡人便敢用他。不要让他当那有名无实的官了,便封他大夫,任小宰,让他帮你打理内政,整治法度。”
田向点头。
齐侯道?:“省得那些?腐儒说寡人招贤纳士只来虚的。寡人求的,便是这?样实实在在的有用之臣。”
田向微笑:“河海能纳,众流归之。如今君上已经很有前代贤君的样子了。”
齐侯笑了:“因为?伐鲁之事,寡人抑郁多日。虽知道?兄长?是哄寡人,但听了,心里还是舒坦。”
田向笑道?:“君上这?么说,向成了阿谀之臣了。”
齐侯大笑:“这?可?不会。去?列国问问,谁都得说兄长?是贤相。”
诸侯馆燕质子府俞嬴院内
皮策绕着俞嬴院内三尺见方的小花圃走一圈,笑问:“这?就是尊使让策来赏的菊花?”
俞嬴道?:“见菊而知秋,倒也不用拘泥是一朵两朵,三朵五朵,还是一片花海。”
皮策道?:“可?尊使这?菊花都快残了……”
“那便是见菊残而知秋尽……”俞嬴自己先笑起来。
皮策也笑了:“前几日尊使便相邀,是策来晚了。”
俞嬴不提晚不晚的话,笑道?:“我这?花是开得不大行,可?庖厨的厨艺却不凡,明简尝尝我们的菊花糕。”
皮策点头。
两人来到厅堂坐下,侍女送上浆饮、柿枣等果品及俞嬴说的菊花糕并别的糕饼。
俞嬴请皮策尝糕,皮策却正色行礼道?:“多谢尊使对策的赏识抬举,策已经想好了——出仕齐国。”
当日俞嬴在魏国新中与皮策辞别时曾经露出过招揽之意。前些?时日,皮策来拜访过俞嬴后,俞嬴对公孙启、令翊说了皮策为?人和他做新中令的政绩,俞嬴、令翊陪公孙启按照请贤者?的礼节正式拜谒皮策,请他出仕燕国。后来也又几次相聚。
但皮策很是犹豫。俞嬴懂,他是实在受够了魏侯那样的固执老叟国君了。燕侯那个老叟,固然不像魏侯一样霸道?,却着实懦弱无能……太子友固然不错,但在列国没什?么名?气,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登大位。
对皮策来说,齐国自然是比燕国好的,齐国更强大,齐侯年轻,齐国正在招贤纳士、整理国政,主持这?些?的相邦田向在列国名?声不错,不是那等嫉贤妒能的人,齐国正是皮策的用武之地?。至于这?阵子儒墨争论的“仁”“义”之类,不是他这?样的刑名?之士考虑的。
故而皮策决定出仕齐国,倒也在俞嬴预料之中。但话又说回来,如今士人在列国流动频繁,今日皮策仕于齐,谁又说得准他明日会不会仕于燕呢?
俞嬴对皮策还礼,笑道?:“何必多礼,仕于齐还是仕于燕,明简与俞嬴都是友朋。你在临淄,我们正好喝酒聊天。”
皮策笑。
俞嬴却皱眉:“我们都这?般熟了,明简还总是‘尊使’、‘太子太傅’地?称呼俞嬴,也太见外了。”
院中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和令翊与奴仆说话的声音。
皮策垂着眼,微笑道?:“策是怕对尊使称呼得太亲近了,让令将军打。”
俞嬴:“……”
皮策笑起来。
想不到皮策会打趣这?个,俞嬴也只好笑了。她觉得皮策这?人有点像启——蔫坏,只是启装得像个古板小君子,而皮策装得像个粗皮乱叶的老榆树。
令翊进来,皮策和俞嬴都站起来,脸上还带着刚才的笑意。
双方行礼,再次坐下。
令翊笑问:“说什?么呢?这?般高兴。莫非明简答应来燕国了?”
皮策行礼道?:“策有负公孙、太子太傅和将军的信任赏识,已经决定仕于齐了。”
令翊还礼:“明简莫要客气。不管仕于齐还是仕于燕,我们都是友朋。明简在临淄,我们正好相聚。”
令翊的话几乎与俞嬴的一样,皮策再次打趣地?笑了。
俞嬴有些?尴尬,端起浆饮来喝。
令翊不明所以?的样子。
皮策笑道?:“将军刚才问策与太子太傅说什?么那般高兴,过一会儿,太子太傅会告知将军的。”
令翊看看皮策,又看俞嬴,笑道?:“好。”
俞嬴:“……”
俞嬴这?会儿觉得,于促狭蔫坏上,这?位皮策比启还要更胜一筹。
皮策也说启:“请太子太傅和将军带策去?见公孙,策当面向公孙致歉。”
几人一同去?见公孙启,公孙启自然不会说什?么失礼的话,一副极礼贤下士的样子。
说完正事,皮策告辞,俞嬴、令翊、公孙启都相送。
俞嬴有些?犹豫地?对皮策道?:“俞嬴虽担着个齐国上大夫的名?头,明简你也知道?那有多虚。俞嬴是燕臣,又总想招徕明简去?燕国,按理这?话不当讲,讲了就像个挑拨是非的小人……”
皮策看着她:“请太子太傅直言。”
“像这?种整治吏治法度的事,会触动上下多人之利,往往要献祭主理之人。明简是直道?而行之人,对此当慎之重?之。”
皮策笑一下:“策知道?……”
停顿了片刻,皮策对俞嬴郑重?行礼:“多谢太子太傅。”
俞嬴忙还礼。俞嬴、令翊和公孙启将皮策送至门外才回。
回到公孙启院中,俞嬴给公孙启讲诸子之学。从前主要给他讲史书,讲儒家之作,讲管子、李子。讲史书和儒家是为?了让他知道?一些?最基本的史实和道?理,讲管子和李子是为?了经世致用,公孙启以?后是要做燕侯的,这?些?必须懂。因为?如今诸家贤者?云集临淄,俞嬴便给他加了诸子之学,让他了解诸家主张,博闻兼听,才更能辨明是非,想通道?理。
今日讲的是农家。俞嬴说了农家主张,又与他讨论了农家主张与李子“尽地?利之教”的异同,说完这?些?又教了一会儿琴,教完琴,又教他辨认习练诸国文字——公孙启还算用功,俞嬴先前只是教他辨认,于书写上只是点拨一二,并不盯着他写字,今日却很有严师的意思。
令翊看一眼满脸正经的俞嬴,嘴角微微翘起,并不打扰这?对忙碌的师徒,只低头看自己的兵书。
直到了该操练的时候,俞嬴放公孙启去?校场折腾。
令翊笑问:“先生?今日不去?校场吗?”
俞嬴正色道?:“近日俞嬴新得了一卷老子书,要回去?悟道?。”
令翊“哦”一声,笑道?:“既如此,就不耽误先生?——悟道?了。”
俞嬴微笑点头,回了自己的院子。
令翊岂是那么好打发的?果然,晚间令翊来找俞嬴,要跟她一块“悟道?”。
“悟道?又不是吃宴席,就不用扎堆儿了吧?将军与俞嬴还是各悟各的为?好。”俞嬴道?。
“悟道?无需要扎堆儿,论道?一个人却做不来。翊想先论道?,再悟道?。”令翊笑道?。
俞嬴:“……”看着他那无赖的样子,俞嬴到底让他逗笑了。
俞嬴笑了,令翊更得意了:“我们就先论一论,今日皮明简说了什?么,先生?先是笑,后来神色又那样古怪?”
“说——”
令翊一脸“你就编吧”的样子。
俞嬴编不下去?了:“将军为?何不去?问皮明简?”
“不问他,翊也猜得出……”
俞嬴看他。
令翊却笑道?:“先生?不说,那翊也不说,反正是好话……”
俞嬴让这?无赖年轻人弄得哭笑不得,还好话,他说你是醋精……
令翊却又说起正经事:“可?惜皮明简不愿仕于燕,他脾气是直了些?,却着实大才……”
俞嬴笑道?:“等我们走的时候,将他一块绑走就是了。”
这?回轮到令翊无话可?说了。半晌,令翊笑道?:“先生?还会绑人吗?”
俞嬴“呵”一声:“我会的多着呢,将军没见识过罢了。”
令翊的心思不知怎地?拐到了从前在蓟都与世家子们鬼混时见到的一卷帛画上……
令翊俊面有些?飞红,却还嘴硬:“那改日翊可?得见识见识。”说完了,大约自觉“失言”,又或者?不知想到了什?么,这?回令翊连耳朵都红了。
俞嬴不明所以?,越发觉得不懂如今的年轻人。
第67章 那碗枣泥羹
一场秋霜,天气冷下来,燕质子府迎来了远道而来的自己人——燕侯和太子友派来给公?孙启、太子太傅俞嬴及将军令翊送冬衣的人。
《诗·豳风》中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不?只豳地有授衣风俗,燕、齐诸地皆有。燕侯和太子友让人?送来的?,自然不?只是冬衣,还有俞嬴之前总怕不够用的?珍宝财货,成车的?各种吃穿住用之物和燕地土产,以及太子友的信和燕国国内的?消息。
信中?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慰劳俞嬴和令翊的辛苦,嘱咐公?孙启听老师的?话,对他们表达了思念之意,又说国内都好勿念之类。
燕国国内的?消息是负责送“冬衣”的孙新口述的。孙新?是太子友的?亲信门客,对宫内朝内的事都很了解。他说燕侯今年秋天病了两次,身子越发不?好了,又说从边地传来消息,东胡再次犯边,令大将军——便是令翊的?父亲令旷已暂将东胡人打退。
俞嬴看令翊,令翊没什么特别神色,他父亲戍守边关多年,他自己也在东北边地待过很久,已经视胡人?犯边和抗击胡人?为常事。
孙新?笑着将令氏给令翊捎带来的?东西交给他——其中?包括一个?木匣。
令翊打开看一眼,便转手交给了俞嬴。
孙新?有些诧异地看看令翊和俞嬴,却没说什么,只是笑一下。
俞嬴笑道?:“令将军将他的?私财都入了公?库,真真正正地公?尔忘私,重义轻利。”
孙新?忙做感叹状,给令翊行?礼。
令翊跟他还算熟,笑道?:“快得了吧,维初。”
令翊的?婶母安祁还特给俞嬴备了一车东西,既有女子衣物钗环用品,又有家?里特制的?醓醢——如先前一样?,几乎是给出嫁女送东西的?样?子。俞嬴心?里很是感激令翊婶母待自己的?亲厚体贴,心?下琢磨等回?去的?时候也要带些什么特别的?东西送她才好。
最让俞嬴、令翊欣喜的?是孙新?带来了几十燕宫侍卫。孙新?返回?的?时候,这些人?自然不?会都带走。陪公?孙启来齐国为质,不?好一次带太多人?手,这对在临淄打架很不?方便。像前次田克带人?夜袭,若不?是府内人?手短缺,根本不?会让田克逃出去。
孙新?带来燕国消息,俞嬴自然也要将齐国的?事告诉他。其实俞嬴等来齐后,并非跟燕国全然不?通音信,只是说不?了这么细致。俞嬴跟孙新?说了齐国的?招贤纳士、相邦田向整治内政、齐国伐鲁败退前后的?临淄风云、去位却保留封地的?上卿田原……至于田克、于射的?事只是略提了提,免得太子友担心?。
虽俞嬴只是平铺直叙,但临淄城的?波谲云诡、危机重重还是让孙新?面色几变。孙新?叹道?:“来这样?的?敌对之国为质着实太难了。若非太子太傅和将军,这局面真是没法收拾。”
孙新?很快便返回?燕国去了。俞嬴、令翊和公?孙启接着过他们讲书、操练、去泮宫听讲、拜访贤者、与诸使节士人?交游的?日子。倒是有了孙新?带来的?燕国方物土仪,再去拜访贤者、与人?交游时,显得更有诚意了。
比如去拜见墨家?田襄子时,俞嬴便带着孙新?送来的?栗子,再加上燕质子府那棵大枣树上结的?枣。
那日泮宫辩诘后,俞嬴等便去拜见过这位墨家?矩子了。本以为他或许很快就会离开临淄,想不?到他却住了下来。田襄子没有住在泮宫附近,而是带着众墨家?弟子赁居于城北一带低矮宅院中?。此地多匠作者,市井也很热闹,有一种与南城不?同的?鲜活气。
田襄子虽善辩,日常却是个?严肃寡言的?人?。听说那枣是令翊用杆子打落,俞嬴和公?孙启捡的?,脸上少有地露出微笑来,甚至还开起了玩笑:“那枣子没有砸公?孙的?头吗?”
公?孙启笑道?:“砸了,不?过启戴了将军的?斗笠,故而砸着并不?疼。”
田襄子笑起来。
俞嬴说启:“自己捡的?枣格外香甜,公?孙一边捡一边吃,不?提防咬开一个?,里面竟然有半条虫……”
公?孙启立刻苦下脸来,另外那半条虫自然是让他吃到了嘴里。
田襄子越发笑了。
田襄子也很欣赏令翊,不?去鞘与令翊在院中?比剑。令翊剑法大开大合,是为将者的?路数,田襄子的?剑法拙朴刚健,是典型的?墨家?剑法,这样?不?拚力只拼剑招,令翊在田襄子手下只能走几十回?合。
田襄子不?藏掖,指点令翊不?足之处。
至于俞嬴,田襄子对她却有些严肃,这严肃中?却带着些特殊的?意味,一种类似于对墨者自己人?的?意味。田襄子评价俞嬴:“做事还是太着重诡道?了。”
俞嬴行?礼,谢田襄子教诲。
田襄子摇头:“君是只知?过,而不?改。”
俞嬴有些尴尬地笑了。
田襄子却道?:“让过一阵子就离开齐国了,孟敬先生会回?临淄来。亦冲有事,便来找他。”
俞嬴道?谢:“先前俞嬴被人?劫持,还多亏孟敬先生相救。”
田襄子道?:“孟敬先生与让说了。还说亦冲先生像我们墨家?人?。”
俞嬴只笑。田襄子也只点到为止,并没说招揽她加入墨者的?话。
田襄子对俞嬴、令翊和公?孙启虽和蔼,但他却实在是个?严肃的?人?。若说拜访谁最令人?愉悦,那一定是拜访农家?范伯臼。
范伯臼六十来岁,身材矮小,脸面黑瘦,着粗衣草履,不?像田襄子虽也着褐衣,但自带威严,没人?把田襄子当平常老者,范伯臼则看起来与农田中?劳作的?老叟没什么两样?。
这老叟爱笑,爱唠叨,爱吃,常说的?是:“能有一块田,能吃上饱饭,咱种田人?便知?足。”
俞嬴也给范子带了栗和枣。听说那枣是令翊打的?,俞嬴和公?孙启捡的?,老叟也很高兴,称赞他们能“与民并耕而食”,是贤者。1老叟表达高兴的?办法就是亲自烧水,要将俞嬴带来的?栗和枣煮来招待他们。
这场景很像乡野里闾亲朋往来的?样?子。莫说公?孙启,便是令翊也从没被这样?招待过。对此,俞嬴却还算熟,她吃过水边人?家?的?鱼菜羹,吃过猎户的?烤兔子腿,吃过只加一点米粮的?藿羹,还吃过乡民们祭祀后共食的?五谷粥。
俞嬴笑道?:“我来烧火。”
范子摆手,笑道?:“亦冲能捡枣已是不?错了,倒也不?用来烧火,证明自己什么都做得。你莫要弄我一屋子烟。”
这老叟竟然看不?起人?……俞嬴悻悻:“我还会煮枣泥羹呢。”
这回?不?但范子和他的?弟子诧异,令翊和公?孙启也诧异地看着她——实在是先生虽爱吃,但真的?没下过厨。
俞嬴所?谓的?枣泥羹其实是枣泥粥:“米先泡两个?时辰,大火煮开,小火慢煨,莫要搅动;枣子泡过,去皮去核,只取其肉,碾碎成泥;等米粥软烂粘稠了,把枣泥加进去,再略煮一刻便好了。”其实吃的?时候还要加饴蜜,但范子是农家?人?,尚简朴,俞嬴也就不?提饴蜜的?事。
即便如此,范子还是笑道?:“亦冲说的?是贵人?们的?吃法,咱农人?可没法这么讲究。”
俞嬴却道?:“若为政者薄赋敛,劝农桑,又无水旱之灾,农人?收的?粮足够一家?人?嚼裹儿,农闲的?时候,怎么就不?能这样?煮些东西吃、让老老小小的?嘴高兴高兴呢?”
听了俞嬴的?话,范子感慨:“天下农人?谁不?盼着这样?的?日子呢?”
范子看一眼公?孙启,又看看俞嬴和令翊:“但愿臼能看到这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