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索希朵在他小指上嵌了一条金链,锁链生生穿透指骨,只为能叫她牵着把玩。
好在索希朵不在帐中的时候,苏格勒便是自由的。
无人限制他外出,也没有人会看守他,这才叫他有了与族中奴隶联络的机会,更是筹谋数年,招揽一众悍将,连那用不尽的木箭,也是他带人通宵积攒下来的。
反叛前夜,苏格勒当着众人的面,挥刀断了小指,他面色如常,只满头冷汗彰显著他的痛苦。
苏格勒笑了笑:“不小心说多了,让将军见笑了。”
在狄霄的印象中,苏格勒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平日里的寡言少语,比起狄霄尤甚。
也不知他多久没同人说过话,难得遇上故人,一时没收住,竟讲了良久。
狄霄沉默片刻,若他记得不错,多罗百般撮合的索希朵,便是排行二。
他没有背后谈论他人的习惯,虽同情苏格勒遭遇,但更关心的,显然还是他们拔都儿部。
狄霄并未过多提及往事,他问:“你可要杀了多罗?”
苏格勒眼中闪过一抹浓烈的恨意:“杀了他?整整两年,我便是做梦都想剥了他的皮,将他的躯体喂食给豺狼,只是杀了,岂不是便宜了他?”
只听狄霄继续道:“你我目的一致,倒不如合作。”
苏格勒面上闪过一抹茫然。
狄霄说:“你要杀了多罗为族人报仇,而我对他亦存杀心,只当下并非好时机,才寻了机会,来寻叛军首领。”
换言之,就算组织反叛的人不是苏格勒,狄霄也会说接下来的一番话。
“我与多罗说,此行是为刺杀叛军首领,叫叛军自乱阵脚,好叫援军更快剿敌。”
苏格勒眸光一暗:“将军是想?”
“我想请你们配合演一出戏。”狄霄说,“多罗与他手下亲卫有特殊的联系方式,若他知晓叛军首领毙命,定会叫援军绞杀剩余叛军。”
“我可提前打探出援军动向,提前与你联络,待援军进攻之时,尔等亦可反将一军。”
“作为回报,我可趁多罗松懈时,取了他的性命。”
苏格勒并不满足狄霄所说的回报:“我要亲手杀了他,唯有亲手砍下他的脑袋,才能告慰我族中几十冤死亡灵。”
“你没得选择。”狄霄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幻想,“我承认,仅从数量上讲,叛军人数并不逊色于援军,但你也必须承认,不论是武器装备之精良,还是人员优劣,你们都不是援军的对手。”
以少胜多,这从来不是神话。
再说组成叛军的人皆是族中奴隶,他们夜以继日地劳作,没有时间训练,甚至连吃饱都是奢求。
就算有那力大无穷的奇才,可这到底只是少数。
多罗有一句话说的不错——
叛军再多,也不过乌合之众。
眼下不过是因叛军人数上占了过大优势,才叫援军一时棘手,但继续僵持下去,还不知鹿死谁手。
战局之关键,被狄霄一语道破。
苏格勒面色暗沉,他虽不悦,却也不得不承认,狄霄所言极是。
狄霄又问:“你要为族人报仇,那齐齐比齐这几万奴隶呢?你要带着他们生生耗死在这儿吗?”
“为何不能?”苏格勒嘴硬道。
狄霄站在他两步远的位置,勾了勾唇,未与他争辩。
良久对视后,苏格勒终是苦笑:“将军说的是,几万人来换多罗的项上人头,倒是抬举了他。”
“我答应你。”苏格勒不甘心地应下,转而又问,“我能杀了多罗为族人报仇,将军费了这些功夫,又是为何?”
狄霄没有完全道明实情,他说:“山顶上除我族中勇士外,还有大越公主。”
“多罗欲再起兵戈,并不在乎公主性命,甚至想以和亲公主的生死为引,诱大越撕毁合约,但这只是他的想法,我从不愿征伐,更不愿活在尸山血海里。”
“更何况,公主自嫁入草原,从未见她流露出半分嫌弃,便是族中过冬的棉花木炭,也多亏了公主援助。”
苏格勒愣了愣:“原来与大越和亲的是您。”他虽不解狄霄为何会这般顾念和亲公主,但看对方眉眼间的温情,恍惚明白了什么。
“除了配合演戏,还有其余需要我做的吗?”
狄霄道:“若是可以,我想送族人提前离开,若起战乱,不知你是否方便,护我族人与公主逃离。”
苏格勒爽快应了:“这倒简单。”
“如今齐齐比齐的援军多聚在东南一带,西北方只有我方勇士,将军要是信得过我,可以将人送去西北面,我提前安排好人接应,定将人安全送离。”
狄霄躬身道谢。
他这一举动反让苏格勒受宠若惊,过了好久才想起要问的:“叛军获胜也好,杀了多罗也罢,这只是你我设想,倘若我们败了呢?若我们没能打过援军,将军可带族人一走了之,我们这些叛奴又该怎么办?”
“败了?”狄霄沉吟片刻,“若尔等不嫌拔都儿部贫瘠弱小,我便可接纳你们,拔都儿部不比齐齐比齐,也没有蓄养奴隶的风俗,你们去了,也只需随族人一般,春夏耕种,秋冬狩猎,不保证荣华富贵,总能保衣暖饭饱。”
“衣暖饭饱啊……”苏格勒不觉心生向往。
他又问:“将军接纳我等,就不怕被齐齐比齐记恨?”
狄霄奇怪:“你以为,杀了多罗,拔都儿部还能与齐齐比齐交好吗?”不被追到天涯海角,都是草原之神保佑了。
苏格勒笑出声来。
两人不再多言,互相对视一眼,这合作便算定下了。
——先下手为强。
既然齐齐比齐起了吞并之心,就怨不得他先下手为强,杀了多罗,从源头上湮灭灾患。
狄霄虽不说,可不代表他不懂。
而与叛军合作,也是他思虑良久后做出的抉择。
比起齐齐比齐的平民,狄霄更愿相信叛军秉性,虽说他们担了“奴隶”二字,但往前数上十年,这些人也不过是某些小部族里老实本分的平民。
一个野心勃勃的可汗,和一群争取自由的奴隶,不管怎么看,还是后者更让人放心。
唯一的意外只出在苏格勒身上,但他的出现不仅没坏了狄霄的打算,反更让他信任。
毕竟是曾交付后背的同袍,苏格勒总比多罗可靠。
晌午才过,却听山坡下传来动乱。
多罗一直守在山顶边缘,他用仅存的一只眼睛盯着下面,瞧着下面似生了哗变,心中不觉紧张起来。
上午的半日厮杀,他派出去的亲卫只逃回来十几人,没了狄霄的带领,大部分人连坡底都没到,就被射杀在了半山腰上,而侥幸到了敌营的,莫说再抢到食物和水,能囫囵回来的,都是走了大运。
而后的宁静叫多罗心神不定,一会儿猜疑狄霄跑了,一会儿又忧心他被叛奴抓住。
终于,一个黑点从叛军营地里飞窜而出,黑点的移速极快,后面还跟了无数追兵。
然那黑点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路躲过无数箭矢,等到了半山腰,移动速度更快,将追兵远远甩在后面。
又过一刻钟,黑点冲上山顶。
疾驰一路的骏马轰然倒地,狄霄腾空跃起,在地上翻滚两圈,安然落下。
在他落地的瞬间,多罗一路小跑迎了上去。
只见狄霄侧腹上沾染了血迹,面上也有划痕,不等多罗询问,他先从怀里摸出一枚印章出来。
他将印章丢到地上,捂着胸口喘息不知。
多罗的视线被那印章牢牢抓住了。
狄霄断断续续说道:“我已将叛军首领斩杀,此乃自他身上搜出的玉印,只惊扰了叛军,没能将其头颅带回。”
对于他的说辞,多罗没有半分怀疑。
无他,只狄霄带回的这枚印章,正是可汗玉印。
“好!”多罗大喜,他敷衍地夸赞两句,忙唤人扶狄霄去休息,而他转身就去了亲卫那边。
是夜,一只翱鹰落在山坡上,它被多罗喂了生肉,不过片刻,就重新飞离。
而狄霄就在旁边,亲眼见多罗将信纸绑在翱鹰腿上,他面色微白,身上缠了绷带,似乎身负重伤。
直到深夜,众人酣睡之际,一道身影在暗夜中快速前行,一路畅通无阻,再次入了坡底叛军营地。
转日大早,多日未有动静的援军忽然鸣响进攻号角。
只见叛军营中一片混乱,就在援军将要冲进敌军营地中时,本该大乱的叛军忽然有了秩序,背后一阵轰隆,再回神,才发现他们已被叛军包围。
其中上百人立于马上,他们背后皆背长弓,手中或单或双握有武器,尤属最中间握有双锤的男人最为惹眼。
不等众人探出他是何人,只见男人双锤一震,下一刻,喧嚷声震天,叛军率先发起进攻。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可以回族里啦!
即将开启新地图!
多罗本志高意满,静待援军救驾。
然小一刻钟过去,山下叛军尽被剿灭的现象没有出现,反而是叛军被冲开冲散,本规矩有序的阵型全乱了。
多罗皱了皱眉,尚且能保持两分镇定。
但又过一刻钟,山下响起隆隆战鼓声,惨叫声愈演愈烈,从远处出现了更多人,偏他们并无兵甲,而只有叛军才会这样。
“杀杀杀——”嘶吼声震彻云霄。
多罗忽然慌了:“怎么回事?下面发生了什么?”
“可汗好像不太对劲……”旁边的亲卫隐约看出什么,“可汗您看那些马上的人……可汗快看那个拎着双锤的人!”
居高临下望着山底,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很难看出什么,但那个手握双锤的男人,所过之处,叛军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就像一个指向标,带着部下将援军压得完全还手不得手。
“那是塔卓木将军!”亲卫惊呼一声。
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挥起长鞭,大步奔着马上的男人而去。
可塔卓木甚至没有苏格勒手下撑过一招,铁锤砸下,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多罗瞳孔一缩,脑中灵光一现:“那是叛军首领!”他不信一个普通将领能指挥全部叛军。
而叛军首领昨日才毙,哪个将领能立即服众,叫所有人为他马首是瞻。
唯一的解释——
叛军首领根本就没有死!
明白过这些后,多罗的第一反应便是:“来人!快来人,将拔都儿部的族人给本汗抓来!”
他越看越是心惊,怎么也想不出奴隶里何曾出过一个擅舞双锤的人物。
就连被他寄予厚望的援军们,都无法与之匹敌,反被一群乌合之众打得全无还手之力。
而亲卫跑去后面,找了两圈才被人告知:“拔都儿部?我记得他们昨天半夜就不见了。”
亲卫面色一白,战战兢兢地去找多罗覆命,话还未说完,他已被多罗一脚踹出去两丈远。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呢?
他顾念狄霄立了大功,看他身受重伤,便遣人下去休息,谁知人家早投敌,他的一时疏忽,如今想找人也找不到了。
多罗目眦欲裂,牙关紧咬,仿佛要将那人生吞:“狄、霄!”而被他恨死的人,早趁乱滑到半山腰上。
昨夜狄霄得了多罗反击安排,立即下山找了苏格勒,与他商定好围歼计划后,又回到山上,一一叫醒族人和明窈。
他来不及多解释,只叫族人护好公主,马不停蹄将人带下山,又与接应的人会和,将这些人交付给对方。
“你去哪——”明窈一把抓了他的衣袖,目光惶惶,再顾不得与他生闷气。
狄霄脚步一顿,抬手帮她敛了敛碎发,头一回没有顾及外人,一把将明窈拽进怀里,低头垂眸,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去吧,我很快就跟上。”说完,他率先转身,唯恐自己会后悔似的,行色匆匆,不过转瞬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明窈张口欲喊,又顾忌着被人听到,只能紧紧的捂住嘴巴,眼睁睁看着狄霄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记忆回笼,狄霄甩了甩头,将脑海里那张惨白的小脸甩出去,重新将注意力放到山顶的人身上。
多罗是个惜命的,尤其是在被流矢伤到后,更是鲜少将自己暴露在最前。
狄霄藉着灌木丛的遮掩,免了被人发现,他背后绑着长弓,始终在找下手的时机。
可多罗只露了一次头,不等他弯弓,又将自己藏回了亲卫身后。
山下战斗愈发激烈,齐齐比齐族外,明窈等人早被人接应到,一路避开战乱,顺顺利利地出了齐齐比齐的领地范围。
接应的也是个熟人,铁尔泰在起叛的第一日就寻到了仇人,手起刀落,他用鲜血祭奠了逝去的同伴。
之后他依旧跟着叛军行动,意外被狄霄找到,叫他带人护送拔都儿部的族人离开。
众人一路奔波,虽跑得气喘吁吁,好歹远离了战场,得一时安稳。
而守在半山腰上的狄霄,已经闲得咬断两根草茎了。
直到山下援军败势愈显,山上的人也待不住了。
要是继续僵持,叛军得胜的机率极小,偏有了狄霄里应外合,今日进攻的这些援军,恐都要折在这里。
多罗恨得牙痒,然眼下局势紧迫,他只能暂时收回对狄霄的记恨。
同在山坡上的人也慌了。
当多罗再次提出:“今日若在不冲下去与叛军一决生死,恐再无一战之力。”
“除场上援军外,本汗还有一三千人亲卫队,若诸位愿助本汗剿杀叛奴,本汗即刻传令亲卫队,我等前后夹击,尚有几分胜算。”
往常咬死“不行”的人再不说话了。
一柱香后,翱鹰落于多罗手臂上,他这回没有写什么纸条,而是咬破手指,在在翱鹰身上涂了一行血迹,熬鹰冲上云霄,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又过半个时辰,新的援军冲入战场,而山坡上一阵骚乱,下一刻,便是数不清的人冲了下来。
狄霄神色微动,连忙取了弓箭。
他死死盯住头顶,终于在片刻等待后,寻到了他要找的人。
箭羽拉紧,狄霄面色凝重。
“给本汗冲……啊!”意外袭来的利箭直生生射向他的左胸,多罗便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躲避,可也只避开了心脏致命处。
下一瞬,不远处冒出一个人头来。
那人又取出数支箭羽,那还是多罗亲手搜集来的。
狄霄看见了多罗,多罗也望见了他。
多罗嘴里溢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他想叫亲卫将那叛徒抓住,可一张口,满嘴全是血腥。
他的亲卫和族人团团拥簇而来,替他挡了其余箭矢,狄霄射光最后一支,可为他锁定的人还踉跄站着。
而旁人也发现了他的踪迹,越来越多的可汗拥护者向她奔来。
狄霄当机立断,手一松,弓箭落地,而他头也不回的,直奔山下而去。
——山坡上下尽乱了。
叛军和援军厮杀在一起,连马上的将领们也被迫回到地上,近身与人相搏。
多罗受了重伤,被一团人拚死护着,到底是冲出重重包围。
狄霄失了他的踪迹,反手击退杀来的敌人,稍作思虑,转身奔着人少的方向跑去。
人们已经杀疯了。
新仇旧恨,多年积怨蒙住了人们的眼睛,只余杀伐和血仇。
狄霄专挑人少的地方走,人又多又杂,叫他完全无法辨别方向,好在不管是哪一面,人少就意味着逃离的可能大。
说他临阵逃脱也好,说他没有义气也罢,他是失手留了多罗性命,可他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多罗,反把自己赔进去。
他的目标极明确——
离开齐齐比齐。
狄霄紧着一口气,不时躲开从天而降的折断兵器,若有那朝他冲来的,也不会心软留手。
好在他独一人,一心要跑的情况下,并没有谁能将他拦下。
从清晨到正午,后面的厮杀就没停过,族里所有士兵亲卫全来了,他们身负重甲,各有兵器,往往以一敌二敌三,渐渐压住了叛军的嚣张气焰。
后面战况如何,狄霄就不知道了。
他从齐齐比齐的南面逃出,抢了两匹马,待辨出方向,当即朝着明窈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
明窈他们同样是骑马离开的,但念着留下的首领,自离开齐齐比齐,他们就有意放慢速度。
如此,才叫狄霄在半个时辰后将人追上。
挞挞马蹄听的人心慌,一群人正戒备回头,然看清来人面容后,又不约而同拉住了缰绳。
随着狄霄靠近,明窈已下了马。
待狄霄从马上跃下,尚未站稳,就被人扑了个满怀,他张口欲要安慰,却忽觉颈间一凉。
湿乎乎的水珠顺着他的脖颈滑下,一点点渗进衣襟里,水珠冰凉,偏让他觉到心头滚烫。
狄霄按住明窈的后脑,让人将脑袋埋下他的肩颈,而后望向其他人。
铁尔泰问:“首领可知哪放得胜?”
见狄霄摇头,几个同为奴隶出身的人皆神色一黯。
狄霄说:“但援军数量远超我等估量,多罗带人冲下了山,又有新增援军入场,情势未可知。”
“只我射伤了多罗,他恐无法指挥了。”
说完,他又补充道:“我们即刻离开,尔等是要与我们同行还是如何?我与苏格勒有约,若有叛军入拔都儿部,我可全盘接纳。”
本以为这些人会随他们离开,谁知几人挣扎后,连游荡逃离都没选,而是全选择回去齐齐比齐。
就连铁尔泰都说:“我要回去。”
狄霄尊重他们的选择,闻言不再多言。
一行人就此分道扬镳,铁尔泰等回齐齐比齐,而狄霄等再次踏上回族之路。
既然狄霄回来,明窈自然与他同骑,黄沙漫天,背后滚烫的身躯却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心安。
一行人虽顺利逃脱,可狄霄却无乐观态度。
明窈几次打量,怯懦问了句:“怎么了?”
狄霄没有隐瞒:“多罗没有死。”
没有死,自不会放过他这个叛徒。
只要齐齐比齐一日存在,只要多罗一日还在汗位上,拔都儿部就永无宁日。
狄霄甚至起了再回去的心思,他握紧腰间弯刀,身下马儿不断徘徊,旁人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然慎重思虑后,考虑到多罗身边可能有的重兵,狄霄还是放弃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罢了。”他一紧缰绳,“即刻回族,通知族人收整行装,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迁徙离开。”
“之后几日,还请各位做好准备,我们将以最快的速度回族,每晚最多休息两个时辰,两人共骑一马,叫马儿有足够的休整时间,若有谁坚持不住再与我说。”
临行前,他最后看了眼身后的满是硝烟的部族,高大围墙已在战火下毁了大半,那些奢华乱人眼的宝石被埋于灰土之下,也没了往日光彩。
之后数日,一行人日夜兼程,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也只能保证大家不会在马背上睡趴下。
明窈看着最娇弱,狄霄也怕她生了岔子,谁知三天过去,明窈除了面上略有疲色,其余看着都好。
狄霄问了一句,明窈眸子晶亮,言语间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可是,我们就要回家了。”
前途再灰暗,只眼下回家,足以叫人欢心。
狄霄为她所影响,紧绷的情绪也松懈了几分:“嗯,就要到家了。”
狄霄虽打定主意要迁徙,但此番迁徙的目的地,却让他生了难。
明窈见他眉头紧锁,一直没有松开过,实在忍不住问了句:“首领在忧心什么?”
狄霄心头一动,再回神,竟已将心头难题说了出来,不等他后悔失言,明窈已经在问:“那么大的草原,竟没什么好去处吗?”
狄霄想了想,轻轻摇头:“不管去哪里,总有回来的时候,不然就要忍受贫瘠的耕地,乃至被饿死的厄运,但若是回来了,难保不会被多罗守株待兔。”
明窈对草原的了解实在太少,对于聚居地,本不该她说话的,然看着狄霄眼下青黑,她心念一动。
“那……更远的地方呢?”明窈轻声说着,只觉心跳的声音都比她说话的声音大。
狄霄不觉有异,依言问:“还有哪里?”
“大瑜。”明窈的声音越发轻了,风一吹,将最后一点尾音吹散,而她的手心又在发汗了。
大瑜以西亦有草原,然西南一带环境更为恶劣,那边人迹罕至,草原之上游牧民族更为分散。
明窈在大瑜活了十几年,偶有见过从边陲来的行商,听他们说,边陲以西是大片大片的原野,那边生活着一群外族人,素以狩猎为生,居无定所,游牧生活。
那时候明窈还不懂什么叫游牧,如今却是明白了。
狄霄不解:“大瑜?”这是一个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国家,只存在于个别言语中,相关交集却是半点都无。
只听明窈沉吟道:“我没有见过那边的游牧族,但我听说,边陲外并没有大部族聚居,便是那些进城贸易的外族,也是三三两两,听他们说,他们少有族居,大多四五人一起,幕天席地,全靠草原供养。”
“大瑜少有严寒,便是冬日都可耕种,我虽不了解边外草原,但我想着,同处南方,那边的气候总比现在好吧?”
明窈头一回埋怨自己见识少,说来说去,也没什么肯定的,但她却觉得:“若我们去大瑜边外,是不是就是那里最大的部族?”
“大瑜并不禁边关贸易,到时我们也可以出商队,去采买他们的粮种衣用……”
“我听说,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上,西北西南皆是草原,既然西北有强敌,是否可以走得更远些呢?大越和草原多有摩擦,可大瑜没有。”
狄霄静静听她说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明窈声音渐消,他才发现,自己竟也许久没有出声了。
是夜,马儿在草原上疾驰数日,终于能够休息。
它们才被松开缰绳,就屈下前肢,疲惫地趴倒。
族人给它们寻来马草,待马儿吃光才去休息。
等狄霄喂完马后,回头才发现,明窈已靠在包袱上昏昏欲睡了。
便是他坐下时发出些许声响,也没能叫明窈醒来。
天空中繁星点点,狄霄身体是倦怠的,可心里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他满脑子都是明窈说与他的——
大瑜边外。
毫无疑问,一个罕有人烟的地方,只要环境不是过分恶劣,怎么都比大小部族散落的草原好。
再说他这回将齐齐比齐得罪了彻底,兴许还会为其他部族所记恨。
先不说族间纷争,便是遇上大越再起战乱,他都不知如何挡住铁骑。
理智上讲,他所在的这片草原已不是什么好地方了,若只是远走就能换一片新天地,这也不失为一好去路。
然不管狄霄有多纠结,侧躺在他旁边的人酣睡着。
又一次思绪断开后,狄霄终于看向明窈。
他默不作声地看了许久,忽然凑过去,抬手按了按明窈的眼角,轻声问了句:“公主是如何知晓大瑜边外的情况的呢?”
被他问到的人双眼紧闭,看似已经睡熟了。
但狄霄一偏头,却看见一对不住颤动的手,那双白皙透亮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紧紧绞在一起,连骨节都因用力而泛了白。
狄霄沉默片刻,抬手将那双手覆于掌下。
对于迁去大瑜边外一事,狄霄没有多谈,明窈心中有虚,更是不会主动提及。
再加上之后始终赶路,迁徙地的选择也只得暂放。
七日后,一行人顺利抵达拔都儿部。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狄霄等人离族大半个月,族里本是要等他们回来的,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始终收不到首领来信,偏天气渐冷,今年的第二次迁徙也要开始了。
迁徙目的地的选定暂且不提,便是迁徙前的诸多准备,也非一朝一夕能准备齐全的。
阿玛尔专门去找了莫拉阿嬷和其余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先准备好迁徙事宜,一月之期一到,便是首领不回来,族人也要拔帐迁地。
族人们一边忙忙碌碌地收拾行装,一边嘀咕着:“可惜了首领不在,不然今年这样好的收成,咱们也该办秋祭的……不过也没关系,等明年定能更大丰收。”
“秋祭倒是次要,这不转眼就到月底了,往年等不到十月底就要迁徙了,这回晚了好些天,也不知首领他们能不能赶得上。”
“首领和公主走了大半月了,咱们首领可不像那会照顾人的,也不知公主在外习不习惯……”
几个阿婶凑在一起收整毛线团,罕见得编排了狄霄几句,可还没来得及多说,却听围栏那边传来阵阵呼声。
“是谁在大喊大叫呢?”
“好像是在喊什么什么回来了,等等——”
几人团毛线的动作一顿,眼中迸发出惊喜:“可是首领和公主回来了?”
回应她的,是更清晰高亢的呼喊:“首领回来了!公主回来了!大家快来啊——”
毛线团也好,编了一半的竹筐也好,皆被随手丢弃在地上,族人们目标明确,大跑小跑地全奔着族外去。
连在上学的孩子们听见声响都跑了出来,后面跟着宁湘和陈梦,她们端着身份,没能跑动,但面上也带了笑意,急促促地跟着人流而行。
明窈虽见过族人迎接首领归族的场面,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作为被迎接的,都是熟人,她仍手心汗涔涔的,紧张地笑着,直到接二连三的公主声响起,她才寻回几分熟悉感。
“公主这一路辛苦了……”
“我怎么瞧着公主又瘦了,可是首领没照顾好?”
“可怜见的,我这就叫姑娘去炖肉,刚巧她阿哈逮了两只鸭子,我全拿来给公主炖了吃。”
阿婶和姑娘们将明窈团团围住,也将她与狄霄分开,她甚至没能回头望一眼,就被族人们的声音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