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爹,不喊爹,我打你屁股!”姜榕面似凶恶地威胁小花。
小孩的直觉强,轻轻松松分辨出恶意和好意,见状仍是啊啊地笑:“哎,哎,哎!”
姜榕听了,也气笑了,将小花往肩上一趴,一手护着,另一只手要打,就听到小花喊了一声“爹”,又喜得忙将小花抱在怀里,拿脸凑上去,道:“你娘是祖宗,你就是个小祖宗!”
无处可去的父子俩转转悠悠,看了山桃花、梅花以及含芽的垂柳枝,然后回到了宣政殿。
小花第一次来宣政殿,对什么都好奇,大大的眼睛咕噜噜地转,时不时伸手要抓什么东西。
姜榕将小花放到地上,他竟然颤颤巍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趴到地上乱爬。
地上铺了蓝地金色团花地毯,宫女寺人站在几案边上,小花爬过来被挡住又换个方向继续爬,他头上四肢传来清脆的铃声。
小花的虎头帽和手镯脚镯都挂着金色的小铃铛,叮铃铃伴着咿咿呀呀的声音,让姜榕的心情大好,一时间竟忘了小花名字的事情。
正玩着,小寺人过来禀告说靖远侯和柳温过来觐见。这二人不是外人,姜榕挥手让人直接进来。
李文才和柳温一进殿,看见宫女寺人几乎围了一圈,走进一看,原来是护着里面的小家伙。
“舅舅,这是小皇子?”李文才扒拉开人,蹲下来挥手招呼道:“小皇子来这儿,来这儿!”
小花听到声音,果然爬到李文才身前,又扶着地颤颤巍巍站起来。李文才赶忙一把将他抱起来,道:“小皇子抱着是个实心的,沉甸甸的,一看就吃得好。”
姜榕挥手让宫女寺人散了,笑道:“你这个弟弟和你从小一样,什么都吃,一点都不挑食。”
李文才嘿嘿笑了一声,道:“能吃就好,是不是小皇子啊?”
小花不认生,好奇盯着李文才,咯咯笑着叫:“喊爹,喊爹!”他似乎发现只要和“爹”相关,周围人的表现都十分有趣。
李文才怔愣,柳温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姜榕无奈笑着将小花接过来,拍了拍他的小屁股,道:“那是你哥……”
李文才回过神,指着小花,不可思议道:“舅舅,他是不是占我便宜啊?”
柳温笑着劝解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小皇子到了学说话的年纪,不必在意,等再大些就好了。”
李文才又气又笑,向姜榕抱屈道:“舅舅,你也不管管小皇子?谁抱他,他叫‘喊爹喊爹’,这如何是好?”
姜榕意思意思拍了几下小花的屁股,道:“行了,已经打他了。这小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儿,热衷给人当爹。”
柳温又笑:“小皇子后日周岁,临近生日,不要打小孩了。”
李文才笑道:“便宜他了,等他长大,我教他扎马步,一点都不会徇私情。”
姜榕用湿帕子给小花擦了手,然后塞给他一根奶香四溢的硬点心啃,再将他放到榻上,抬头问:“你们俩一起来有什么事情?”
李文才忙道:“不是一起,是正好碰上。我来向舅舅报喜,我媳妇怀了孕。”李文才的妻子是姜榕旧部之女,青梅竹马。
姜榕听了,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喜道:“这是好事,请太医看过没有?”
李文才摇头道:“正要和舅舅你说呢。”
“你回去领个太医与你一起。府里就你们两个小的,你让你岳母过去几日照看你们小夫妻。”姜榕道。
“哎,多谢舅舅!”李文才道。
听到“哎”字,姜榕蓦地低头看了眼拿糕点磨牙的小花,忍不住扶额。
还有两天,要取个啥名字啊?
还有两天,能取个啥名字啊?
小皇子作为皇后的儿子,周岁生日自然不能懈怠。
周贵妃带着周岁宴的章程找郑湘,再次核对。她一进殿门,就看见宫女们簇拥着皇后,甜言蜜语地说着好话,奇道:“这是怎么了?”
郑湘吃了茶,心中的火气浇灭了大部分,挥手让人退下,有气无力道:“陛下还未为小花取好名字。”
周贵妃的眉头微微一皱,道:“陛下做事太不周全。小花呢?”她的目光落在金珠身上,这宫女平日里片刻不离小皇子。
“跟着他爹去前面了。”郑湘回道。
周贵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满是怀疑和轻蔑:“他会照顾什么小孩?”
金珠听完心一紧,眼巴巴瞅着郑湘,郑湘挥手让她去追小皇子。
“姐姐,喝茶。”郑湘亲自给周贵妃倒了一盏茶,道:“这蜀中新贡的蒙顶甘露,姐姐尝尝。”
周贵妃端起来,看了眼浅碧色的茶汤,道:“蒙顶甘露是早春茶,但这也太早了吧。”
“我也奇怪来着,送的人说今年春天暖和得早,有几株早早舒展新芽嫩叶,便采了制茶。”郑湘自己倒了一杯,细细品尝:“这还是姐姐你送来了呢。”
周贵妃笑着摇头道:“我估计是忘了。好是好,不如红茶醇厚甜香。对了,这是小花周岁宴的章程,你看看。”
郑湘一边拿起来翻看,一边笑道:“姐姐能干,我自然是信任的。”
她看完,点头道:“就按姐姐说的来。”周贵妃想了想,道:“小花抓周,你有没有训练过?”
“这个还要训练?”
“抓个好物件求个好彩头。”
“可我看姐姐准备的东西各个都是好物件,每个都有好彩头。”
周贵妃听了这话,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仔细给郑湘掰扯:“每个寓意都不一样,像匕首寓意小皇子武艺出众,书本寓意才华横溢,金元宝寓意生活富足……”
“都好。都好。都好。”周贵妃说一个,郑湘应一声,直说得周贵妃笑着不再说下去。
事情定了,周贵妃起身要去忙周岁宴,道:“你把小花赶紧接回来吧,陛下没轻没重,着实不让人放心。”
郑湘闻言想起姜榕平日粗手粗脚只顾自己心意的模样,顿时担忧起来,道:“我这就让人去接。姐姐,慢走。”
蕙香不待吩咐,冲郑湘行了一礼,便带着宫女寺人气势汹汹要把小皇子接回来。
小花的半根点心只啃了一点儿,姜榕低头沉思要不要和小花一起回去,有小花挡着,湘湘不好发脾气,若是挨到晚上就不一定了。
“我一刻钟后送小花回蓬莱殿。”姜榕暗暗给自己添了缓刑。蕙香不甘心地只好回去。
李文才得了皇帝舅舅的命令,早欢天喜地地回家陪夫人去了。柳温汇报完事情也走了。
姜榕本来要和柳温商议小花改名的事情,但是给儿子取了老丈人的名字,这事说出来一定会被柳温嘲笑一辈子。
思来想去,姜榕还是决定自己想名字,想了半响,等蕙香过来接小花还没有想出来。
一刻钟过去了,无可奈何的姜榕大义凛然地抱着罪魁祸首“小花”要去“自首”。
出了宣政殿,姜榕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连简单的前后脚交替往前迈都做得不顺畅,几乎差点打结跌倒。
“你呀!要不是为着你那一声爹,我会跑吗?”姜榕低头对小花叹气:“你可真是个小祖宗。”
“呜啊啊啊,爹,爹……”小花抓着被口水涂湿的点心要往姜榕嘴里送。
姜榕嫌弃地将点心转了个方向,往他嘴里塞,道:“喊爹也不行,我绝不会替你挨打受骂。”他不仅不会替小花说情,还会尽量往他身上推些责任。
小花啃着糕点,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和他的母亲一样。
脚程再慢,也终究走完。蓬莱殿近在眼前,微风吹过,粉白色的花瓣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阳光明媚,为蓬莱殿披了一袭亮色。
“这么好的阳光,只怕咱们爷俩都要辜负了。”姜榕回头看了眼太阳,又低头看了无知无觉的小花,最终迈进了殿里。
殿内静悄悄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下一道道黑白相间的阴影。
“皇后?”
“湘湘?”
姜榕抱着小花探头探脑,先去了东厢,人不在那儿,那根大毛笔插回了笔海,谢天谢地。
他转身一步一步地偷偷摸摸转到西厢,在屏风后面驻足,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他踮起脚想从屏风上面偷看,可是有次他嫌屏风矮,不挡人换成了大屏风,如今是自作自受,只好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放眼一看,竟然吓了一跳。
只见郑湘坐在榻上,以逸待劳等待父子二人,左手握着团扇,右手边放着一个鸡毛掸子,见了二人出来,脸上只做了温柔的笑。
“唉哟,你们爷俩可回来了。一刻钟的时间有没有商量出什么奇谋妙计来?”郑湘放下团扇,右手拿着鸡毛掸子敲着锦褥,砰砰作响。
姜榕忙道:“哪有哪有?”说着,将小花放到榻上,指着他道:“我已经批评过小花,他也知道错误了。”
郑湘情绪难辨的“嗯”了一声,姜榕又扶起小花,对他道:“快喊娘,这是你娘。”
小花沾了糕点碎屑和口水的手要去抓郑湘的衣服,郑湘连忙抽出手帕给他擦手擦嘴,擦完瞪了姜榕一眼,道:“你怎么照顾他的?弄得浑身脏兮兮的。”
姜榕讪笑,小花仿佛是福至心灵,突然喊了一声:“娘!”
“你看他会叫娘了!”姜榕这回大吃一惊。
“大惊小怪做什么,既然会喊爹一定能喊娘。”嘴上这么说,郑湘还是忍不住抱起小花,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娘不嫌弃儿丑,就这样呗。
临近一周岁还差两天,郑湘与自己和解了,以狠狠瞪了姜榕一言为句号。
“嘿嘿,对,小花这么聪明,走路比别人早,说话也比别人早。”姜榕道。
郑湘哼了一声,道:“你还知道回来?早先就说好了,小花周岁取名字,你取的名字呢?”
姜榕的脑子飞快转动起来,从火的字,烤鱼的烤、蜡烛的烛、烧火的烧、冒烟的烟……然而他感觉只要他说出这其中的一个字,那根鸡毛掸子就会像雨点一样落到自己身上。
临近正午,阳光散落在身上暖烘烘的。
“春光灿烂,小花就叫姜灿。”姜榕灵光一闪,脱口而出。
郑湘沉吟了一下,又念了几遍,朝小花道:“小花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啊?”
“啊啊,喊爹,凉!”小花欢呼佻达。
“就叫这个了,不用改!”郑湘听到喊爹,笑容一收,斩钉截铁道。
姜榕这一劫顺利渡过,心中松了一口气,坐在郑湘右侧,一边说话,一边将鸡毛掸子藏在被褥下面。
“小花的周岁宴准备得如何了?”姜榕找话说。
“已经准备好了。周姐姐原本用太子的规格,我让周姐姐减了两成。”郑湘道。
倒不是说她提倡节俭,而是郑湘不想给人一种立太子的错觉。
一来是小花年纪小,福气太大反而不好养住。二来立了太子,太子是君,将来小花的兄弟不好和小花相处,容易伤兄弟情分。
“你考虑得周全。”姜榕显然也是如此想的。
两日后,二月十二日,帝后二人为小皇子设了周岁宴,邀请近亲重臣及其家眷前来赴宴。
姜榕和郑湘正在一起,金珠将小花放到大桌案上,桌子上摆满了各色物件,金碧辉煌。
“去抓一个你喜欢的。”姜榕拍了拍小花的后背。小花第一次玩这个游戏,眼睛亮晶晶的,抓了这个,放了那个,最后拿着一把嵌祖母绿金匕首抬头找娘。
郑湘笑着接回来,司礼在一旁说着吉祥话,小花又拿了个毛笔,然后爬起来要走。
金珠接住他,低声赞道:“我们小皇子将来一定是文武全才。”
抓周结束后,金珠将小花带到后殿喂饭吃。帝后二人则与众人入席开宴。
赵德妃看得心里发酸,只叹东哥没有赶上好时候,当日他的周岁宴只是草草在自家里办了,没邀请什么人。
东哥已经四五岁,小大人似的跟着母亲坐在一起,板着脸挺着胸,斯斯文文,只是看姜榕的眼神充满了濡慕。
姜榕看见了朝他笑了一下,然后招手小寺人吩咐了两句。那小寺人就下来,来到赵德妃和东哥身边,弯腰低声道:“陛下说,三皇子年纪小,在这样场合难免吃不好饭,让乳娘带着他去后殿吃饭。”
宴席上觥筹交错,那些兄弟一个比一个嗓门大,吵吵嚷嚷不成体统,姜榕怕吓着这个腼腆的儿子。
赵德妃本想让群臣也知道有东哥这个长子在,但听完皇帝的话,又看看那些五大三粗的武将,便点头让金瓶带着三皇子去后殿用膳。
姜榕今日分外高兴,想喝几杯烈酒,但想起晚上的事,只得生生忍了,喝了几杯清水似的黄酒,然后不断偷瞄郑湘,现在就开始期待浓如烈酒的夜晚。
两人相处这么久,郑湘不用看就知道他是黄汤喝多了,又开始想入非非,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然后若无其事地朝下面望去。
如今殿中的这些人,她大多都认识了,目光扫去,从国公到侯伯,又从丞相到主事,大凡姜榕得用且在京的诸人都来了。
目光扫到陆观时,郑湘举杯笑了笑,正要喝下,突然脚被人踢了一下,杯中酒差点泼洒出来。
第58章 黑眸
郑湘回头瞪了一眼姜榕,姜榕佯装若无其事地喝酒,喝完了,又夺过郑湘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你做什么?”郑湘低声问。
姜榕回道:“脚滑了一下。”
郑湘根本不信他的鬼话,想来想去不明白为什么,只当是姜榕脑壳间歇性又犯病了。
宴会结束,除了要加班当值的几l人,其他人都回家歇着。
姜榕也回到蓬莱殿抱着犯困微醺的郑湘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太阳落入红墙琉璃瓦的宫殿后面。
两人先后醒来,这一觉睡得心满意足。
郑湘拍拍额头,懊恼道:“一定是今天起得早,所以才这么困,今天都没去骑马耍拳。”
躺在郑湘腿上的姜榕伸手握住她那白皙秀气的手,然后抚弄着握住,笑容带着几l分揶揄:“就这样的小拳头吗?”
打人一点都不疼。
郑湘冷哼一声,挣了一下没挣开,道:“你以为都和你似的,钵大的拳头连老虎的脑壳都能打碎?”
姜榕将秀气的拳头拉到胸前,张开手指包住又松开,玩得不亦乐乎。
郑湘的另一只手抚摸姜榕的脸,道:“你今日不处理奏疏了?”
“不去了,明日再说。”姜榕又加了一句:“今天高兴。”
郑湘忽然想起中午宴会被踢一脚的事情,道:“你今天怎么了?又是抢我的酒,又是踢我?脾气比小花的脸变化还快。”
大名姜灿,小名小花,现在表演“笑一个”“哭一个”根本不需要时间理解和酝酿感情,嘴一翘一撇,简直手到擒来。
姜榕闻言,突然一顿,猛地坐起来,吓了郑湘一跳,道:“你怎么了?”
姜榕转过身子,与郑湘面对面,发问:“刚才在宴会上,你是不是看了眼陆观?”
“啊,看到了,他就在殿内坐着啊。”郑湘回道,突然眼珠子一转,用手指着姜榕,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你该不是吃醋了吧。”
姜榕现在不承认了,梗着脖子道:“我岂会吃这等陈年老醋?”
郑湘眉梢眼角洋溢着愉悦,仿佛取得大捷似的:“不一定哦,醋越陈,味道就酸,不用吃,牙齿就酸倒了哦。”
郑湘双手合十放到颈侧,歪头做了沉眠的姿势,水汪汪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姜榕。
姜榕的心一动,但面上不为所动:“要吃醋,也是别人酸我,怎么可能我酸别人?”
陆观就是长得比他小白脸一些,说话文绉绉一点,和湘湘青梅竹马几l年,也就这么回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比陆观强早已有定论,当年湘湘二选一,毫不犹豫地选了他。
已经是过去式的陌路人,他怎么会酸?笑话。
“那可不一定?”郑湘双手托腮,仿佛捧着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
“毕竟有我在陛下身侧啊。”郑湘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就像星星在夜空中闪烁。
这话说得极为自信,当然郑湘确实有自信的资本。
她就像天生的猎人,美貌就如抹了蜜糖的陷阱,不断地吸引人如飞蛾般扑来。
只可惜她的前任男人是个手握强大武器无差别攻击的神经病,现任男人是随时暴起攻击的慵懒大猫。这让郑湘的追求者们望而却步。
此刻,她猛然从皇后和母亲的身份中暂时脱离出来,睁开眼睛一看,突然发现好像没有人对她的容貌和魅力“哇呜”了。
夕阳落在她的脸上,郑湘回首过去,才发现她和姜榕只相处了两年,但此刻的她却有已经过了二十年的错觉。
不是说两人熟悉地犹如相伴二十年的夫妻,而是她觉得现在的自己与当初的自己相差极大。
姜榕带给她的两重身份,皇后和母亲,它们强势地浸染了郑湘的性格底色。
现在的自己与当初相比,陌生得让郑湘犹如过了二十年。
大开的窗户让内室变成灿烂的橘红色,那是夕阳的颜色。她又眨了眨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姜榕的脊背挺直,一股被盯上的危机感蔓延到全身,酥麻麻的。
郑湘凑上前,脸儿几l乎相贴,一直盯着姜榕的眼眸,一颦一笑,尽态极妍。
姜榕的心砰砰跳起来,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湘湘在做什么,也不知将要做什么,就那么笔直地立着,仿佛有一把利剑,从眼睛贯穿到心脏,将他钉住,动弹不得。
郑湘好奇地盯着姜榕眸中的自己,她从来没发现,眼睛也能当铜镜,也能映出她的容颜。
惊喜中带着天真的好奇。
但这对姜榕无异于折磨,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死死抓住锦褥,嘴巴微张,一动不动,仿佛一条搁浅的鱼。
“不要动哦。”郑湘伸手捏住姜榕的下巴,午睡醒来,鬓发松散,青丝乱渡,满脸春意。
姜榕此刻仿佛游离在人世间之外,帝王的外衣从肩头滑落,露出赤·裸·裸的原始的自己,就像太湖石一样立在院中任人观赏。
他开始嫌弃千窝百洞的自己,不如羊脂玉那样白皙细腻;又不满自己在室外任风雨侵蚀得粗糙……
郑湘许是觉察到姜榕的异常,清脆的笑声丁零作响,时而远,时而近,时而是破水而出的清越,时而是静水流深的低沉……
他第一次意识到湘湘的声音比她的容貌更有魅力,口干舌燥。
郑湘见状嘴角勾起,手往下抚摸着他的喉结。
郑湘发现自己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感谢小花给她的勇气啊。
周贵妃和赵德妃的现状,让郑湘发现姜榕至少是一个对自己人很好的“好人”。
周贵妃随他多年,赵德妃育有一子。那育有一子且让他喜欢得痴狂的自己的未来再差也是二者的现状。
姜榕不是厉帝,一句不合心意就杀人,薛婕妤的今天或许是郑湘的明天,她当时怎么会不怕?
但是现在嘛,郑湘的手一路往下,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反正姜榕不会对她怎么样。
姜榕面临危机的经验让他找回了自己的反应。他一下子抓住湘湘的手,那双澄澈可做铜镜的眼睛变得幽深起来,就好像里面沉睡的猛兽一下子醒来。
攻守之势逆转。
他咬着牙齿低吼道:“你是想要我的命吗!”
郑湘丝毫没有惧怕,仍旧漫不经心地笑道:“想要如何?不想要如何?”
“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拿走?”姜榕的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整个人变得贪婪而又蛮横。
内室慢慢从橘红色变成深蓝色,而又变成澄澈的暗蓝,月亮挂在空中。
炙热的火焰将一切烧成了虚无,只剩下一湾嵌了银月泛着涟漪的梦。
姜榕惬意地将帝王的外衣重新披上,又将沉浸在甜梦中的郑湘罩在怀中,抚摸着那汗湿的乌发和殷红的唇,久久不能睡去。
等姜榕醒来时,殿内已经一片金黄,葱绿色纱帐上的金线更加璀璨。
“哈!”郑湘掀开帘帐,居高临下地看着姜榕,得意洋洋道:“终于让我发现你睡懒觉了!”
风水轮流转。郑湘可是内室鱼肚白的时候就醒了,玩了一会儿,但是姜榕的睡眠极好,竟然没被她吵醒。
她良心发现,念及姜榕往日早上都放任自己睡懒觉,礼尚往来,她也放任了,并让梁忠给他告了假。
“那我可真谢谢你哦!”姜榕立马起身下榻,忙披上衣服。
郑湘倚靠在梳妆台上,粉面含春,笑吟吟看着他,突然眉头一挑,装模作样地点头:“细想来,陛下已是不惑之年。”
姜榕的手一顿,扭头看向郑湘,丝毫不认输道:“昨晚也不知是谁泪水涟涟?”
天天早起勤政,昨晚又闹到半夜,心绪一直停不下来,直到快黎明才睡着。睡到现在很正常嘛。很正常嘛!
郑湘冷哼一声,催促道:“快洗漱吃饭,都饿死了。”昨晚两人都没顾上吃晚饭。
郑湘说完,就到外室,让人传膳,各色小粥并精致小菜,以及馒头包子大饼,还有一碟切开的咸鸭蛋。
郑湘刚坐下,姜榕洗把脸穿好衣服就从内室走出来,抻了抻手臂,叹道:“我今日睡了个畅快。”
说着坐下,随手端着一碗粥往嘴里倒,又吃了两个包子,才问:“你怎么给我告的假?”
郑湘脸上露出慧黠的笑容:“我说陛下偶感风寒,身体不适。”
姜榕嘴里咬着馒头顿住,半响才重新开始咀嚼,鼻子重重哼了一声。
他这样子哪里像得了风寒,反而像得了失心疯。
郑湘逗完他,才道:“骗你哩,我说你宿醉头痛。”
这个主意也好不到哪里去,姜榕狠狠咬了几l口卷着咸鸭蛋的大饼。
郑湘今日是容光焕发,浑身充满了精力,一边拿勺子喝粥,一边问:“你今日去召见大臣吗?”
“上午不去,下去再去。让他们候着。”
姜榕这时胸中涌出一股强烈的怨念,凭什么皇帝全年无休不分昼夜把活干,这些大臣就每日晃悠悠只上半天班,还有旬假等各种假期。
用膳毕,姜榕拉着郑湘的手,道:“今日春光灿烂,咱们去骑马。”
姜榕神采奕奕,心情比春光还要明媚,心血来潮想要与郑湘共骑一马,驰骋在天地间,感受春风拂面的快意和温柔。
郑湘呀了一声,手里的团扇还未放下,就被姜榕拉走,惊呼:“哎,哎……”
“干什么,这么急嘛?”郑湘三两步跟上他的脚步,面有嗔色,拿扇子遮挡阳光。
“好天气难得,好兴致难得,知心人更难得。”姜榕连说三个难得,听得郑湘心花怒放,也不遮阳光了,用扇子敲他的手臂,道:“轻点,轻点。”
姜榕放开郑湘的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抱起,大步往前走。
“啊!”郑湘又惊呼一声,连忙伸手揽住姜榕的脖颈,催他道:“快放我下来,叫人看见了,我脸面放什么地方?”
“朕看谁敢?”姜榕故作怒色。
郑湘仍道:“放我下来,明日我还要见人呢。”虽然开心,但也有些羞耻啊。
姜榕这才将郑湘放下来,道:“你天不怕地不怕,怕这个做什么。”
郑湘扬扇要打,道:“我怕的可多呢,不许再胡闹,不然我就回去。”姜榕只好作罢。
路上樱花开满枝头,累累串串,沉甸甸地压下来,就像一团粉色的云彩。
两人在粉色云彩中穿行,姜榕想折一下枝簪在湘湘的头上,但又嫌花枝浓艳,思来想去也唯有四月的牡丹方配她的天姿国色。
两人一直走到阔朗的马球场,姜榕将郑湘送上马后,自己也上了马,然后驱马飞速地跑起来。
“啊!”郑湘忍不住叫出声,姜榕则发出畅快的大笑声。
马儿的速度从快到更快,然后又缓缓慢下来。不知跑了多久,郑湘下马后,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意犹未尽,想要再骑一圈,姜榕笑道:“人不累,马儿也累了。”
郑湘面露遗憾的表情,伸手摸了摸马头,安抚道:“你好好吃草,下次再带我们像风一样跑起来。”马儿发出唏律律的叫声。
姜榕道:“等三月三日,咱们去曲江游玩。”郑湘的眼睛睁圆了,确认道:“真的?”姜榕点头。郑湘瞬间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拉着姜榕的衣袖叽叽喳喳得说起年少去曲江的盛景,姜榕含笑时不时点头。
两人漫步回去,用罢午膳,郑湘去午睡,姜榕则回到宣政殿召见大臣。
柳温和杨约进来。杨约在姜榕治下一展抱负,因而对姜榕十分感激,闻言他宿醉头疼,一见面便关切道:“陛下,酒是穿肠毒药,臣知陛下高兴,但以后还是少饮,龙体为重。”
姜榕还未说话,柳温嗤笑一声:“酒不醉人人自醉,哪里是酒,分明是人。”
瞧着那容光焕发的脸庞,怎么会是宿醉未醒的模样?
姜榕摸着鼻子讪笑,杨约一顿,沉默半响,继续劝道:“帝后和谐是国之大福,陛下也要以国事为重。”
姜榕狠狠瞪了一眼柳温,然后对杨约诉苦:“杨卿所言甚是。杨卿可知朕何时视事?何时退?又何时休息?”
杨约恭敬道:“陛下日出而视事,日暮而退,若遇事则深夜不寐,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天天如此。陛下勤政是江山社稷万民之福。”
姜榕叹了一口气,道:“杨卿果然知朕。朝中公卿何时视事?何时退?又何时休息?”
杨约一顿,仰头看着姜榕道:“臣工百僚,日出而视事,既午而退,有旬假、寒食、端午、冬至等假期。”
柳温抬头瞥了一眼姜榕,脑子一转,笑道:“怎么会有比皇帝还懒惰的大臣?真是闻所未闻,滑天下之稽。”
姜榕给了柳温一个赞赏的表情,然后叹息一声:“国朝初立,公卿懈怠,为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