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香拨—— by绣猫
绣猫  发于:2024年0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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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日神山即将崩塌,岭尕被白灾所吞噬。看吧,协察,你和我的誓言,到底哪个会成真!”
山谷里回荡着绒藏的吼声,辽远,空渺,但是奇异得震着人的耳朵。
那囊和蔡邦家的人心里颤了,毕竟也曾和绒藏一起勾肩搭背喝过酒。他们望着协察,有点看好戏的意思。天神已证,那墓里的确是个奴隶野种,如果论协察屈尊在奴隶的棺椁前下跪,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假如不去,又显得他心虚了。
皇甫南也下了马,慢慢挤进人堆里。有人坐在毡毯上,袍边被她踩在了靴子底下,那人立即把她的足踝抓住了,喷着酒气打量她,“奴隶?”他挥着胳膊叫皇甫南滚开,女奴是没有资格靠近墓门的。
皇甫南望着那通往地宫的幽曲廊道,“我是公主的婢女,公主不会说汉话,一定要我在。”
什么公主?奴隶种的女儿。那人不耐烦地摆手,只顾着去听论协察说话。
论协察在踌躇。所有首领们的眼神,他都看清楚了。行刑的人把削尖的木棍举起来了,只要往绒藏的胸膛里一刺,他的血就会渗进雪岭的大地。论些察抬了手,“好,我去祭拜,恶魔和罗刹鬼已被辛饶调伏,汝等无需畏惧。”他平静地看了一眼绒藏,“谋逆之人,等我出来再行刑,不要叫他的血提早凉了。”
他起身走进陵墓。
赞普的地宫,从廊道就堆满了彩塑泥牛马、绢制的甲胄兵刃、金银器皿,经堂里的长明灯照着穹窿顶,上头是绘的金翅大鹏和雍仲符。石壁很厚,外头的人声和马声都被隔绝了,灯影笼罩着论协察强健的身躯,走到了佛龛前,德吉背身跪在卡垫上,看那虔诚的姿态,是在默念《吉祥经》。
论协察呵呵地笑了,“德吉,你又在搞什么把戏?”
李灵钧多少有点敷衍了,他从卡垫上起身, 把位置让给论协察,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论协察左右一看,“谁蒙冤了?恶鬼在哪里?”笑了一阵,他把香拈在手里,跪在卡垫上——除非当着各部族的面,论协察并不把所谓的“屈辱”放在心上,战场上流过血、又所向披靡的人,不信鬼神。他的脸转向身侧的德吉,“你……”
瞳孔倏的一缩,论协察后半句还没出口,德吉猛虎似的扑了过来,双手去扼他的脖子。论协察反应很快,一拳挥出去,幕离佳被拽走了,是阿普笃慕的脸。“是你?”论协察怒喝一声,翻身把阿普笃慕甩开,腰间的金刀当啷落地,两人伸手就夺。
“别见血!”李灵钧急声提醒阿普笃慕。
沾了血,出去要露马脚,阿普笃慕手一滞,改抓论协察的袍领,两人再次摔在地上,背心挨了一肘,阿普笃慕气血翻腾,撑着胳膊艰难起身,见李灵钧和论协察滚在一起,他也挨了论协察几拳,锦袍扯烂了。一脚把李灵钧踢开,论协察踉跄着起身,成了被激怒的猛兽,抓住人就挥拳。两个自幼习武的年轻人,已经够矫健了,还不及他悍勇,阿普笃慕肩膀上被撕咬了一口,隔着氆氇,有湿意涌出来了,他眉头狠狠一皱,忍不住骂李灵钧道:“你没吃饱吗?”
李灵钧一个天潢贵胄,满头满脸的土,浑身上下无处不疼,险些要露出龇牙咧嘴的怪相。他警觉地盯着论协察,冷道:“你吃得不少,还有力气废话。”
死寂的石墓里,三个人恶狠狠地对峙着,呼吸声急促杂乱。
论协察晃了晃脑袋,清醒了,夺步往外走,“来人!”他嘴里含了血,声音嘶哑带咳。
阿普笃慕和李灵钧对视一眼,论协察逃出去,死的就是他们。顾不上埋怨彼此,二人不约而同飞扑上去,把论协察沉重的身躯按倒,阿普笃慕制住手脚,“别让他出声。”李灵钧扯过经幡,往论协察脖子上一缠,下死力便勒。论协察脸上的青筋爆了起来,死盯着上方的阿普,他那双握了三十多年刀的粗壮大手,铁一样钳在阿普的肩膀了。
经幡被挣断了,论协察含糊地低吼一声,跳起来,把阿普笃慕的脖子死死扼住了。
阿普笃慕动弹不得,顾不上了!手在身边一摸,匕首早没有了,他移动眼睛看向李灵钧,“刀……”
李灵钧握着匕首,退后一步,冷峻的双目观察着两个人,他的表情平静了,在衡量,在计划。
身上的论协察颤抖着,把牙关咬得咯咯响,阿普笃慕也红了眼睛,竭力去扳论协察铁钳似的手,胸口要炸开似的,眼前一阵浑噩,濒死之际,一股鲜血突然喷溅开,论协察那山似的身躯倒下了,阿普笃慕剧烈地喘着气,爬到一边。
双耳刀的刀柄还在皇甫南手上,热血像鲜红的鸡冠花,在她脸上、身上绽放了,又像珊瑚珠子,玲珑剔透地挂在辫梢、耳垂。
人是突然从背后闯过来的,李灵钧只看到一个青色的影子,情急之下,抓了个空,“是你?”他惊愕道,一把攥住胳膊,要把皇甫南从论协察身上拖起来。
没拖动,皇甫南好像吓傻了,瘫软了,手还握着刀柄不放。她刚才简直是跌跌撞撞地栽到了论协察身上,刀刃整个没入背心。
紧闭的眼睛睁开了,她甩了甩睫毛上的血珠子,想拔刀,手上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阿普笃慕把她推开,“我来。”他抓住刀柄,稍一使劲,双耳刀拔了出来,在论协察身上擦了擦,他把刀别在靴筒里。
涨红的脸恢复了平静,阿普笃慕没有跟李灵钧废话,他嗓子伤了,声音粗哑得难听,只简短道:“把他抬走。”
两人这会倒默契十足,一起上手,把论协察移到经堂背后的墓室,棺椁里是一具人皮——骨头早已火化了,皮子被熏香和宝石填满了,一股浓烈的怪味。“你俩地底下争去吧!”阿普笃慕杀羊似的,给论协察脖子上补了一刀,推进彩绘大棺。
回到经堂,皇甫南还站着发愣,穹窿顶和地上有斑斑的血迹。
管不了那么多了!阿普笃慕又扯过一副经幡,把皇甫南头上和脸上的血迹胡乱擦了一通,牵着手让她坐在角落的卡垫上。
皇甫南像个染缸里捞出来的人,脸色惨白得吓人,镇定地没有作声。阿普不放心,怕棺椁里的论协察突然活过来似的,“你怕吗?”他拍拍皇甫南的脸,冲她咧嘴笑,“他要是变成恶鬼,肯定先来找我……”
李灵钧从心事中回过神来,打断道:“一会外头可能乱起来,你先躲在里面,有机会就溜出去。”不着痕迹地把匕首收进袖袋,他把幕离佳往阿普笃慕面前踢了一脚。
阿普身上溅了血,稍微遮掩一下,应该能蒙混过去。李灵钧的眉骨上也撞青了一大块,弯腰去掸身上的灰时,他没忍住,背对着二人,露出一个痛楚的表情,然后稳住身形,抬脚往外走了。
外面的人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吐蕃人嗜酒,不光是御寒,因为看多了杀戮、剥皮拆骨的酷刑,要用辛辣的青稞酒把脑子、眼睛都烧红了,胸口沸腾起来,才不会牙关打颤。
东阳郡王领着德吉卓玛从地宫里出来了。祭拜了一趟,两人好像亲近了点,袍袖和衣摆挨蹭着,肩并肩,像对赧然的小夫妻,不舍得分开毫厘。
之后一句话,有人错愕地摔了酒碗。
东阳郡王平静地说:“相臣在墓中被赞普的魂灵所诘问,已承认其罪过,自愿殉死了。”
“殉……死?”有人瞪了醉眼,有人跌坐在地,渐渐的,大家生了疑,吵成一团,要进地宫里去看个究竟。
绒藏痛快地大笑,“叛徒们!协察是第一个,看你们谁是第二个!赞普在等着你们呐!”
那囊氏道:“绒藏,你不要装神弄鬼!”他也有双利眼,将德吉卓玛一指,“此人身上有血。”他命令道:“你把脸露出来!”
阿普笃慕的肩膀不知不觉渗了血,把氆氇袍浸湿了一大片。
绒藏把埋在雪里的羊皮卷踢到那囊氏脸上,“瞎了你的眼!看看这授记,天神已证其罪,协察该死!”
山谷里乱起来了,那囊和蔡邦家的人拿起了矛和剑,埋伏在山壁后的北衙禁军和乌爨娃子们也冲了出来,闹嚷着,推搡着,没人顾得上墓里的赞普和协察到底谁是恶鬼,谁是冤魂,有人揭起了陈年私仇,有人盘算起了绿松石宝座,高高在上的贵族,在这一刻,都不过是卷起袖子蛮干的醉汉。
皇甫南摸着幽暗的廊道,悄没声地钻出了墓门,阳光把拉日山的雪顶照得金红如炙,她把染血的袍子裙子一股脑扔在了地宫里,冻得哆嗦。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能感觉到冷澈的空气中翻滚着血腥味。还没从杀戮中缓过劲来,她的手脚有点不听使唤。
阿普走过来,用身形挡住皇甫南,眼睛还盯着人群,木呷在里头闹得凶,他怕落进吐蕃人眼里,给乌爨招恨。李灵钧也来了,他推了一把皇甫南,“快走。”
有两匹马,一前一后地赶过来了,是德吉和芒赞。猛地勒住马,芒赞已经听到了人们的叫喊,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德吉,“你……”
“舅臣!”先前还甜言蜜语的德吉已然变了脸,她丢下芒赞,赶到石狮子前,一刀割断了麻绳,没庐家也是有人的,把绒藏紧紧围在其中。那囊和蔡邦红了眼,抢牛羊、抢奴隶,祖辈们都是杀过来的,血把山谷染红,把青稞的嫩芽浇灌,谁的刀子利,谁就能多得一片肥沃的牧场,一个美丽的女人。
“咔嚓”一声轻响,起先没谁留意,直到有人瞟到天边突然弥漫的白雾。
他们放下刀,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神山崩塌了——”
“天神的诅咒……”知道在白灾面前,人的双腿是跑不及的,绒藏反而不慌了,站在原地喜出望外地喃喃,“岭尕的守护神破除内讧与恶魔之法……”
阿普和李灵钧几乎同时朝皇甫南扑过去,没人抓住她,他们都被一股巨大的气流席卷到空中,像断翅的海鸟,跌落在雪涛里。

第53章 拨雪寻春(十九)
火把松枝烧得“毕剥”响,有人影在眼前晃。黑色的,像蝙蝠,像乌云。 是洱河畔敲傩鼓的毕摩,还是桑烟里吹牛角的巫祝?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尔时世尊而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是长安僧人,在夜半的野祠里念金刚经。 皇甫南猛地吸了口气,胸口通畅得让她惶恐。用尽浑身的力气,她把盖在身上的氆氇袍踢得微微一动。 诵经的声音停了,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那手是凉的,因为他很细致地把氆氇袍都盖在了皇甫南身上,自己只穿着单薄的缯布衫,撒腿袴,在乌爨待惯的人不耐冻,他又捡了几个干松枝,扔进火里。 皇甫南看清了,认出来了,“阿苏拉则?”她疑惑地翕动着嘴唇。 “阿姹,你昏了一天啦。”阿苏拉则说。 柴火旺了,皇甫南的脸热得发红了,阿苏拉则把氆氇袍套回身上。 手脚有了力气,皇甫南撑着地坐起来,目光四处逡巡,她还在赞普墓的经堂里,穹窿顶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了,她不禁一个激灵,阿苏拉则没有留意,他起身去外头又看了一眼。天地蓝莹莹的,发怒的白狮子也平静了,安睡了,雪原舒缓得起伏着,辽阔得看不到边。 还没有火把找过来,阿苏拉则回到经堂,告诉皇甫南:“雪崩了,还好没死太多人。”他对她微笑,有点安慰的意思,“阿普和东阳郡王都被从雪里挖了出来,禁军和娃子把他们背回城了……等一醒过来,他们就会回来找你了。” 阿苏拉则什么也不问,但他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用墓室里的银壶融了雪水,阿苏拉则送到皇甫南手上。好些年不见了,他还熟稔得像自家人,但是不轻狎,在皇甫南印象里,阿苏拉则总像个隔了辈的大人,和气里带点冷淡。 他特意来守着她的。没有阿苏拉则,她兴许早埋在雪里闷死了,或是冻死了。 皇甫南捧起银壶喝了水,那种空落落的惶恐渐渐退去了,她说:“阿苏,你是在拉康寺吗?” 他坦然地说:“你那天看见我了。你比阿普眼睛尖啊。” 阿苏拉则总是孑然一身,但双脚好像扎根在了地…
火把松枝烧得“毕剥”响,有人影在眼前晃。黑色的,像蝙蝠,像乌云。
是洱河畔敲傩鼓的毕摩,还是桑烟里吹牛角的巫祝?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尔时世尊而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是长安僧人,在夜半的野祠里念金刚经。
皇甫南猛地吸了口气,胸口通畅得让她惶恐。用尽浑身的力气,她把盖在身上的氆氇袍踢得微微一动。
诵经的声音停了,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那手是凉的,因为他很细致地把氆氇袍都盖在了皇甫南身上,自己只穿着单薄的缯布衫,撒腿袴,在乌爨待惯的人不耐冻,他又捡了几个干松枝,扔进火里。
皇甫南看清了,认出来了,“阿苏拉则?”她疑惑地翕动着嘴唇。
“阿姹,你昏了一天啦。”阿苏拉则说。
柴火旺了,皇甫南的脸热得发红了,阿苏拉则把氆氇袍套回身上。
手脚有了力气,皇甫南撑着地坐起来,目光四处逡巡,她还在赞普墓的经堂里,穹窿顶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了,她不禁一个激灵,阿苏拉则没有留意,他起身去外头又看了一眼。天地蓝莹莹的,发怒的白狮子也平静了,安睡了,雪原舒缓得起伏着,辽阔得看不到边。
还没有火把找过来,阿苏拉则回到经堂,告诉皇甫南:“雪崩了,还好没死太多人。”他对她微笑,有点安慰的意思,“阿普和东阳郡王都被从雪里挖了出来,禁军和娃子把他们背回城了……等一醒过来,他们就会回来找你了。”
阿苏拉则什么也不问,但他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用墓室里的银壶融了雪水,阿苏拉则送到皇甫南手上。好些年不见了,他还熟稔得像自家人,但是不轻狎,在皇甫南印象里,阿苏拉则总像个隔了辈的大人,和气里带点冷淡。
他特意来守着她的。没有阿苏拉则,她兴许早埋在雪里闷死了,或是冻死了。
皇甫南捧起银壶喝了水,那种空落落的惶恐渐渐退去了,她说:“阿苏,你是在拉康寺吗?”
他坦然地说:“你那天看见我了。你比阿普眼睛尖啊。”
阿苏拉则总是孑然一身,但双脚好像扎根在了地里那样安稳,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他都不慌,也不怕。
皇甫南说:“你来吐蕃……”
“是随赞普和莲师一起来的,也为了找阿普。”
可阿普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却一言不发。
“阿苏,”皇甫南的心里有些急,“以前总跟在你身边那个小沙弥……”
“阿依莫?”阿苏拉则很平淡,“我也不知道。”
皇甫南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她张着嘴巴,怔住了。
阿苏拉则照料着篝火,飘曳的火光,照得他眉目也像阿搓耶那样神秘莫测。
他不愿意多说,皇甫南忙又问:“我阿娘在乌爨吗,她过得好吗?”
“好,”阿苏拉则很直白,“达惹姑姑过得比你好多了。”
“哦……”皇甫南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
“你呢,阿姹?”阿苏拉则脸转向她,眼神专注了,“你会跟阿普回乌爨吗?”
阿苏拉则的目光锐利,让人没法回避。皇甫南也急于从他身上探究那些秘密,两人直直地对视着,皇甫南说:“阿苏,你追随赞普,是想当钵阐布吗?”阿苏拉则说声是,皇甫南继续道:“我也想当王妃,当皇后,我不要别人随意摆布我的命运,也不要我阿耶为了皇帝的圣名,像只蝼蚁那样丧命——我明明姓段,却只能祭拜一个姓皇甫的、我从未见过的人,我不服。”
阿苏拉则笑了一下,说:“你像达惹姑姑。”想到阿普,他无奈了,“阿普要伤心了,他不喜欢汉人。”
皇甫南把腿收起来,抱着膝盖,她靠在冰冷的石墙上,觉得自己的心也一起沉下去了。她茫然地望着阿苏拉则,“阿苏,你也恨汉人吗?”
阿苏拉则摇头,“我不恨汉人。”
“你恨汉人的皇帝吗?”
阿苏拉则沉默着,喝了一口冰冷的雪水。
“你认识崔婕妤吗?”
阿苏拉则不禁说道:“崔……婕妤?”
“她是十年前从教坊司选进宫的,很受皇帝的宠爱,年龄和你差不多大。”
阿苏拉则不感兴趣了,“不认识。”
“她身上的味道,跟你一模一样,”皇甫南挪到了篝火前,和阿苏拉则肩膀挨肩膀,她盯着他漠然的脸,“崔婕妤最爱熏麝香,弥鹿川的麝香……听说,每次只要她替皇帝揉一揉,皇帝的头疼病就好了。”皇甫南声音轻轻的,“阿苏,你通药理,皇帝的头疼病……是中毒吗?”
阿苏拉则看向皇甫南,他的眼睛亮得慑人,真像阿普。眉头微微一扬,阿苏拉则很自然地说:“可能是毒,也可能是心病啊。”
“什么心病?”
阿苏拉则道:“婆罗门为名利故,杀子以证其说。小儿死,婆罗门愍其夭伤以是哭,世人咸皆叹言:真是智者。世人有愚人病,婆罗门杀子惑世,日夜惊恐终将堕入畜生道,这不就是心病?”
皇甫南揣摩着这偈语,她迟疑了,“阿苏,吐蕃很乱,你还打算做钵阐布吗?”
阿苏拉则摇头,很坚定,“我要去长安。”
皇甫南心险些跳出嗓子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氆氇袍,“那你去投靠蜀王,蜀王会把你举荐给皇帝。你会说汉话,没人知道你是乌爨人。”
阿苏拉则若有所思,“东阳郡王很信任你。”
“他生在王府,宁肯信女人,不会信兄弟。”皇甫南说,“我帮过他,他会帮你的。”
“阿姹,你太聪明啦。”阿苏拉则微笑,拾起松枝时,他轻声地叹息,“我宁愿阿普没到长安,没再遇到你了。”
皇甫南把脸枕在膝头,望着摇曳的火苗,阿苏拉则没再说话了,却总有个声音,梦呓似的,不厌其烦地在耳边叫着阿普的名字。
也在叫阿姹。
不,那不是记忆里的声音,是响亮的,鲜活的。皇甫南倏的跳起来,阿苏拉则也放下银壶起身了,阿普和李灵钧一起冲进来了,后面几个举火把的娃子和侍卫,风风火火的。
皇甫南好端端地站着,阿普双眸一亮,转眼看见阿苏拉则,他愕然,脚步定住了。当着汉人的面,阿普谨慎地没有开口。
突然的喧哗之后,又是奇异的寂静,李灵钧毫不迟疑地拉起皇甫南的手,“你能走吗?”他柔声问。
皇甫南点头,被李灵钧一拽,她往经堂外走,眼睛的余光瞟着阿苏拉则和阿普。
阿苏拉则先往外走的,跟阿普擦肩而过的瞬间,阿普也跟上了,一群乌爨人沉默地走出地宫,骑上马,和汉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找到皇甫南,他们又瞬间变得壁垒分明了。
今夜的逻些城显得萧瑟,连灯火都少得可怜。神山崩塌,有人走散了兄弟,有人被压死了牛羊,大家都怕了,倦了,往常在灯下低声密议的,酒桶边高谈阔论的,都早早地歇了。一路只有马蹄响,阿普一会看看被汉人簇拥的皇甫南,一会看看形只影单的阿苏拉则。他的马慢了下来,落在了队伍最后头。
“你们先走。”阿普叮嘱了一声木呷,他跳下马,看见阿苏拉则在路边等他。
队伍走得不见了,阿普这才露出喜色,两步到了阿苏拉则面前,搂住了他的肩膀。他快和阿苏拉则一样高了,那雀跃的样子,还跟乌爨的娃子没两样。
阿苏拉则像父亲一样,和阿普抱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去我的帐篷,”论协察死了,但阿普还尽量避开汉人和吐蕃人,他催阿苏拉则上马,“我有许多话跟你说。”
阿苏拉则没有反对,两兄弟骑着马,疾驰到圣湖边,阿普领着阿苏拉则,钻进拂庐里。他一屁股坐在塘火前的毡毯上。
三年没见了,阿苏拉则脸上也有笑容,“阿普,你长大啦。”
阿普疑惑,“你怎么会来吐蕃?”
“我来找你,”不等阿普咧嘴笑,阿苏拉则直截了当地说:“阿普,把龙香拨还给我吧。”
阿普的表情凝住了,眼睛也在那瞬间变得戒备十足,“什么龙香拨?”他冷淡地反问。
“象牙染的红拨片,你从弥鹿川捡走了。”阿苏拉则很平静,不理会阿普的躲闪,“你拿着它,也没有什么用,还给我吧。”
阿普抓起酒囊,喝了一口冰冷的青稞酒,他固执地摇头。
“你恨我吗?”阿苏的视线定在他脸上。
阿普奇道:“你是我兄弟,我怎么会恨你?”
“我在弥鹿川放毒蛇咬你的,你差点死了。”阿苏拉则说,看到阿普的肩膀猛地绷紧了,他的声音更温和了,“我知道,你看见了,可你跟谁也没说。”
阿普猛地把脸转到一边,作出不耐烦的样子,阿苏继续说:“我和阿依莫在林子里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你那时候还是个顽皮的孩子,我一时情急了……你该恨我,我为了一个外人,差点把自己的兄弟害死了。”阿苏垂眸,淡淡地一哂,“你走之后,阿依莫也不见了。她从小也跟阿姹一样,想去长安,有汉人的地方,她就往里闯。可惜她没有阿姹聪明,也许她现在已经死了,这是菩萨对我的惩罚。”
阿普终于开口了,“不……”脸上是愤怒的。
“你恨我吧,别恨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阿苏拉则太懂他了,他把阿普的话堵了回去,“她的出身,原本尊贵,和阿姹一样的年纪,却过得跟阿姹没法比……这世道对她太不公平了。”阿苏拉则伸出了手,脸上是兄长不容抗拒的威严,“她母亲唯一的遗物,你也不愿意还给我吗?想想阿姹吧,我的兄弟。”
“不!”阿普笃慕脱口而出,他起身往后退,靴子碰到了金呷乌,阿普一脚踢开,“我已经把它扔到山崖底下了。”
阿苏拉则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你要让我揍你一顿,才肯说实话吗?”不等阿普握拳,阿苏拉则把金呷乌夺了过来,掀开盖,里头不是小佛像,是他的各式“宝贝”,有阿姹的青金石项圈,萨萨的顶针,跟各罗苏打猎得的一串狼牙。阿苏拉则把拨片翻了出来,大盈库的珍藏,几年过去了,依旧艳泽如初。
阿苏拉则把拨片握在掌心,转身就走。
阿普飞奔过去,将阿苏拉则拦住,“我不要你跟那个女人,跟汉人皇帝有牵扯!”阿普眼圈红了,他执拗地摇头,“你别走,我不恨你,你是我的兄弟……”
阿苏拉则也凝视着他,“我让你不要跟阿姹再有牵扯,你能做到吗?”
阿普一怔,立即摇头。
“那我们迟早还是会分散。”阿苏拉则忍不住,摸了阿普的脸,用拇指把他的眼泪擦去,“金子一样的心啊,可惜……”他推开阿普,离开了拂庐。

第54章 拨雪寻春(二十)
尚绒藏在国书上钤了印。双方很有默契,许婚那事,连带四镇九曲,都不再提了,吕盈贞唏嘘着,视若珍宝地双手接过国书。 侍从走了进来。尚绒藏和论协察的威严不同,从来都是笑面迎人的,但侍从仍是低下了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拉日山崩塌,彻底洗刷了没庐氏的冤屈,也让尚绒藏在蕃人心里成了神一般,让人敬畏的存在。 伏在地上磕了头,侍从说:“噶尔家的芒赞握着刀,守在协察尸身旁,不许人靠近。” 协察是要被剥皮的,那囊和蔡邦都不吭声,汉使们却皱了眉。尚绒藏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掠,改了主意。议立新的赞普,和各族还要一番恶斗,有了汉人的帮腔,事情要好办一点。 “剥皮拆骨,乃是恶魔之法,可以摒弃了。把协察送到拉康寺,天葬吧。”德吉和芒赞的那些小九九,绒藏心知肚明,他像个和善体贴的舅祖,转向德吉,“噶尔家剩下的人,流放还是处死,卓玛你说吧。” 德吉摩挲着手里的鞭子,长久地沉默着,“我的马棚里还缺奴隶,”她谁也不看,起身走了,只丢下一句冷冷的话语,“叫噶尔家的人祖祖辈辈做没庐氏的奴隶,这是给协察的惩罚。” 回到住处,吕盈贞怕夜长梦多,吩咐侍从们收拾行装,即刻启程回长安。 皇甫南脱下吐蕃婢女的氆氇袍,换上了汉人的素褐短裘, 和李灵钧并肩进马车时,翁公儒勒住缰绳,在马上扭头看着,无话可说了。 马车刚一动,李灵钧手指掀起布帘,说:“我们去无忧城。” 要和吕盈贞分道扬镳了。翁公儒意会,驱马靠近了车壁,“无忧城现在是韦康元的部将在镇守,自剑川到无忧城,一百多个堡寨,多数还被爨兵占领,没有陛下的旨意,各罗苏不会轻易退兵的。”又成了一笔糊涂账,日后还有的费脑筋,偏偏是蜀王的领地。翁公儒低头思索了一会,“朝廷原来和乌爨是有和亲之议的,如果殿下上奏,再提此事……” “各罗苏没有那么好打发。”李灵钧言简意赅,“薛厚的人也在无忧城,我要见见韦康元。”他在袖子里,把皇甫南的手指抓住了。 翁公儒盘算着,“韦康元和皇甫相公有些交情,不知道…
尚绒藏在国书上钤了印。双方很有默契,许婚那事,连带四镇九曲,都不再提了,吕盈贞唏嘘着,视若珍宝地双手接过国书。
侍从走了进来。尚绒藏和论协察的威严不同,从来都是笑面迎人的,但侍从仍是低下了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拉日山崩塌,彻底洗刷了没庐氏的冤屈,也让尚绒藏在蕃人心里成了神一般,让人敬畏的存在。
伏在地上磕了头,侍从说:“噶尔家的芒赞握着刀,守在协察尸身旁,不许人靠近。”
协察是要被剥皮的,那囊和蔡邦都不吭声,汉使们却皱了眉。尚绒藏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掠,改了主意。议立新的赞普,和各族还要一番恶斗,有了汉人的帮腔,事情要好办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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