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南把汤药放在案边,见李灵钧竟在默默地抄写一卷《杂阿含经》,她奇道:“你这也太清闲了吧?”
李灵钧趁皇甫南看经,把药碗往茶注子里一倾,倒个干净,然后作势用绢帕擦了擦嘴角,说:“陛下最近新得了一部《杂阿含经》,如获至宝,我也只能投其所好了。”
蜀王引荐了莲师的弟子给皇帝,越发受到了皇帝的嘉奖。李灵钧这个人,越是得意,脸上越要做得若无其事,反而皱起了眉头,说:“余毒清了,这药以后不用煎了。”
皇甫南笑着倒了一大瓯茶,送到他手上:“药苦,喝茶漱漱口。”
李灵钧垂眸望着那褐色的“茶水”,语塞了一会,才苦笑道:“你非得要这么为难我吗?”再糊弄下去,未免脸上无光了,他硬着头皮,把药汤一饮而尽。
皇甫南把托盘拿起来,明眸里含嗔,“不是我要为难你,你未免也太清闲了。”
李灵钧想了一下,笑了,“还不到喜日子,我就要忙起来了吗?”
皇甫南白他一眼,轻声道:“毕竟是婚姻大事,全推给韦使君,好像跟你一点干系都没有。难道那只雁,也要韦使君替你去猎吗?”
李灵钧从善如流,说:“是我不对。”放下笔,他松了松筋骨,把弓箭从墙上取下来。自从封了郡王,这弓箭基本成了摆设,玉韘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李灵钧徒手把弓拉开,箭尖对着庭院,随便地一指。
皇甫南忙躲到一旁,笑道:“你这弓马的功夫不济,叫上六兄替你代劳,别人也不敢说什么。”
这话似乎有嘲笑他的意思,李灵钧也不怒,只淡淡道:“在你心里,恐怕以为六郎样样都是最强了?我小时候不如他,不见得现在也不如他,不过这种武夫的伎俩,不必和他争。”
皇甫南一怔,听见轻微的嗡鸣,箭羽离弦而去,“叮”一声,把檐下的惊鸟铃给射落了。
皇甫南顿了一下,拍起手来,笑盈盈道:“这回有个雁儿肯定插翅难逃了。”
李灵钧原本有点懒懒的,被她一催促,也只能换了窄袖缺胯袍,叫人去牵马,接过了马缰,李灵钧垂首沉吟了一会,转头对皇甫南道:“这是最后一桩事了吧?”
皇甫南不解,“什么?”
李灵钧挑眉,“说了拜过父母就可以,又三天两头地为难人,一会要爬树,一会要下河,现在又要捉雁,你就算是耍猴,也够了吧?”
当着四五个禁卫的面,皇甫南脸上也红了,她将脚一跺,“够了够了,你还不快去?要是晚了,哼,可就不作数了。”
李灵钧率众去打猎,只剩两个人,在廊下无所事事地站着。皇甫南望着西斜的日影,捧着托盘,到了庑房,见翁公儒在窗下,正提笔思索。
察觉到人声,翁公儒回过神来,见皇甫南正盯着他手边的那方郡王之印。自从在韦康元面前揭破了身份,皇甫南就恢复了女装,但也只是简素的青衫白裙,双髻上系着青色的发带,十分清秀安静。
奈何她一安静,翁公儒就有种不妙的预感。他没有接茶,“岂敢劳烦娘子?”
皇甫南却显得魂不守舍,被他一推拒,瓷瓯脱了手,打翻在案上,她忙去收拾,有一张折起的黄纸从袖口不慎露了出来。
是过所……皇甫南此刻的身份,是东阳郡王府的僮仆,没有李灵钧在过所上钤印,她插了翅膀,也没法穿越剑川关津。
翁公儒忖度了一瞬,他瞥向皇甫南,皇甫南是掩饰不住的慌张,“翁师傅,我再替你去倒新的。”
翁公儒心里叹气,她给东阳郡王的手段给震慑住了,没有了以前的精明劲儿,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子。他摇头道:“不必了,娘子,劳你把案上收拾收拾。”把信件书卷都移到一旁,他咳嗽一声,负着手晃悠到了屏风后头,把溅了茶水的袍子换下来。
磨蹭了好一会,翁公儒绕出屏风,见皇甫南已经把案头清理了,她脸上也镇定多了,竟罕见地对翁公儒屈了屈膝,说:“翁师傅,多谢你大恩。”
“不敢,我对娘子哪有什么恩?”
“谢翁师傅当初把我从乌爨带到剑川。”
“也未见得是恩,只盼娘子心里不要记仇才是。”翁公儒温和地说道,等皇甫南离开庑房,他自得地一笑,慢条斯理地把信封口,交给驿差,“这是郡王给蜀王殿下的密信,千万小心。”
一场激战后,无忧城毁圮的城墙还没来得及修补,城头上只有忽明忽暗的零星一点灯火。和无忧城遥相对峙的,是依山而建的堡寨。爨人平静祥和得不像死了人。
皇甫南骑着青海骢到了城门下,把过所递给守兵。
守兵只将灯火在过所上随意地一晃,“郡王府的。”他瞄向皇甫南身后的青海骢,“好马。”
皇甫南谨慎地牵起马缰,正要抬脚,手里的过所被人抽走了。被风帽遮住的脑袋转动,她看见了皇甫佶。
皇甫佶不该在这里,他是薛厚的爱将,是韦康元的座上宾。穿着守将的戎服,他配了刀剑,一言不发地把过所看完,他的目光落在皇甫南脸上。
“一边说话。”他没有把过所还给皇甫南,径自去了城墙一头。
皇甫南望了一眼刚打开的城门,一步步跟上去,在城墙的阴影里站住,不等皇甫佶质问,她突然双膝跪了下去,仰脸望着他,城头的火光被风吹得一晃,她的眸子里含着泪水,“阿兄,你放我走吧。”
皇甫佶定定地看着她,“我早说过,不管你是要替舅父舅母报仇,还是不想跟谁成婚,我都能帮你,你不信我?”
皇甫南咬着牙摇头。
皇甫佶忽然想到她托他去祭拜西岭的衣冠冢,那是诀别的意思,“你要去哪里?乌爨?是为了阿普笃慕吗?”他脸色有些难看,他把皇甫南一把拽到面前,“你信他,不信我?”
“不是,”皇甫南依旧摇头,她站立不稳,投进了皇甫佶的怀抱,她哽咽着,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眼泪把他的衣襟都打湿了,“阿兄,我想我阿耶和阿娘了……”
“你要回姚州的段家?”皇甫佶冷静下来,“从这里到姚州,一路上要翻山越岭,还要经过诸蛮州,你一个女人……”
“我一个女人,吐蕃乌爨都去过。”皇甫南流着泪对他微笑,“你以为我翻不了山,越不过河,杀不了人吗?阿兄,你太小瞧我了,从离开乌爨那一天我就知道,谁也靠不了,我只有我自己。”
“我是小瞧你了。”皇甫佶心也冷了,他向来果断,把皇甫南的肩膀扶起来,风帽也扯好,“你走吧。”
皇甫南松了口气,擦去眼泪,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皇甫佶,“你看这个。”昏暗的灯光下没法细看,况且急着出城,皇甫南直言不讳:“翁公儒想要离间你和薛相公,借蜀王的名义贬你到外地去,我趁他不留意,把信换了——他只当我为了过所偷印。”她幸灾乐祸,扑哧地一笑,“蜀王的奏疏一呈上去,却是连篇累牍地替翁公儒邀功,薛相公会看到,李灵钧也会看到,这个成天假公济私的人,叫他尴尬去吧。”
皇甫佶微微地一笑,把信收进袖子里,他看皇甫南,“你把这信准备好了,是打算如果今天不成功,就拿着它来找我,换我送你出城吗?”
皇甫南躲避着他的眼神,“阿兄,我走了。”
皇甫佶没有阻拦,看着她上了马,他忽然说:“岭南诸蛮州,原本就是朝廷失土,迟早要再回到汉人的手里。”
皇甫南扭头,乜斜他一眼,“你们有这个本事和胆量来,再说吧。”
城门开启又关闭,皇甫佶捏着袖子里的信,正在沉思,两个北衙禁卫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他们认识皇甫佶,也不怎么客气,“皇甫佶,快开城门!郡王府的逃奴出城了。”
皇甫佶在城墙下对两人招手,“过来听我细说。”
“快说,快说。”两人不见了皇甫南,正满脑门冷汗,急着催促他。
皇甫佶却无话,一剑刺中面前那人的胸口。另外一个人撒腿就跑,被他迅速搭弓,射中了后心。把北衙禁卫的腰牌拾进袖子里,皇甫佶面对闻声而来的守兵们,平静地说:“没有令牌,这两个细作想要混出城。”
回到行辕,夜色已经浓重得化不开,皇甫佶被召到东阳郡王的驿馆。没等他进房,李灵钧已经快步到了廊下,他的脸色比夜还晦暗,“今夜是你守城的?”他劈头就问,“看见皇甫南了吗?”
皇甫佶摇头,“只有两个细作,已经处置了。听说你在来无忧城的路上遇袭,怕和这两个人有关系。”
耀目的雪光一晃,剑尖蓦的抵在了他的胸前。皇甫佶眸光一凝,落在冰冷的剑刃上。廊檐下暗,他根本没看到李灵钧手里拿剑。皇甫佶平稳着呼吸,“三郎?”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皇甫佶,” 见皇甫佶浑身都僵了,李灵钧手腕一抖,冷笑着收起无情的剑, “你该叫我郡王。”
皇甫佶抬头,沉沉的目光盯着李灵钧傲然离去的背影。
作者的话
《拨雪寻春》就这样。
第59章 姹女妆成(一)
阿普笃慕睁开眼,眼里倒映着洱河的水光,金灿灿的。 河边的芦苇早就抽芽了,正在拼命地拔节,婆娑细长的草叶搔着人的脚心。阿普身上的伤也刚长出新肉,被太阳照着,麻酥酥地发痒。木吉才不管那么多,粗手粗脚地抓在他初愈的伤口上,“喂,醒醒!他做梦了。” “梦见女人了。”木呷不怀好意地瞄阿普的袴裆。 阿普的袴裆被芦苇挡着,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他先是懵了一会,“阿苏拉则……”呢喃了一句,阿普忙问木呷和木吉:“看见阿苏拉则了吗?” 大家都摇头。曾经的桑堪比迈节,阿苏拉则都要在三个寺庙里轮流讲经。这两年他没有露面,有贩茶的爨商说在天竺看见了一个留头发的僧人,很像阿苏拉则,也有人说逻些出现了一位钵阐布,很受尚绒藏的宠幸,那一定是阿苏拉则了。总之没人说得准,但大家又坚信,突然有一天,阿苏会出现在桑堪比迈的讲经台上——乌爨大鬼主的位子,除了他,没人有资格去坐。 阿普失望了,他一骨碌坐起身,看见洱河的水在背后静静地淌着,从城外校场溜过来的一群罗苴子,扑通通跳进河里撒了一阵欢,他们的脚上长着厚厚一层老茧,把带嫩刺的芡实叶踩得东倒西歪,又跑得没影了,只把阿普丢在芦苇荡里。 这几天没谁有心思练兵,都跑去绕三灵了。 笑声越来越近了,是一群阿米子,发辫上盖着鲜亮的绣花头帕,衣襟上别着火红的马缨花,雪亮的银叶子、银流苏在脖子和手腕上挂满了,一走路来,下雨似的“哗哗”脆响。阿米子们不像汉女那样扭捏,走起路来,两只脚板麻溜利索,两条胳膊灵活舒展,更显出丰腴的胸脯,柔韧的腰身,像一群披了彩羽的雀儿,呼朋引伴地往山上去。 娃子们长大了,对昆川的孔雀、崇圣寺的白象,还有会演参军戏的猴子都失去了兴致,他们的眼睛一沾在那群“彩雀儿”身上,就移不开了。 “咱们也去绕三灵。”木呷迫不及待地扭动了手臂,叫娃子们看他的新步子,“这回打歌我准定能赢。” “去吧。”木吉也回味着阿米子火辣辣的眼神,“你们瞧见了吗?刚才有一个,脸红红的,头发…
阿普笃慕睁开眼,眼里倒映着洱河的水光,金灿灿的。
河边的芦苇早就抽芽了,正在拼命地拔节,婆娑细长的草叶搔着人的脚心。阿普身上的伤也刚长出新肉,被太阳照着,麻酥酥地发痒。木吉才不管那么多,粗手粗脚地抓在他初愈的伤口上,“喂,醒醒!他做梦了。”
“梦见女人了。”木呷不怀好意地瞄阿普的袴裆。
阿普的袴裆被芦苇挡着,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他先是懵了一会,“阿苏拉则……”呢喃了一句,阿普忙问木呷和木吉:“看见阿苏拉则了吗?”
大家都摇头。曾经的桑堪比迈节,阿苏拉则都要在三个寺庙里轮流讲经。这两年他没有露面,有贩茶的爨商说在天竺看见了一个留头发的僧人,很像阿苏拉则,也有人说逻些出现了一位钵阐布,很受尚绒藏的宠幸,那一定是阿苏拉则了。总之没人说得准,但大家又坚信,突然有一天,阿苏会出现在桑堪比迈的讲经台上——乌爨大鬼主的位子,除了他,没人有资格去坐。
阿普失望了,他一骨碌坐起身,看见洱河的水在背后静静地淌着,从城外校场溜过来的一群罗苴子,扑通通跳进河里撒了一阵欢,他们的脚上长着厚厚一层老茧,把带嫩刺的芡实叶踩得东倒西歪,又跑得没影了,只把阿普丢在芦苇荡里。
这几天没谁有心思练兵,都跑去绕三灵了。
笑声越来越近了,是一群阿米子,发辫上盖着鲜亮的绣花头帕,衣襟上别着火红的马缨花,雪亮的银叶子、银流苏在脖子和手腕上挂满了,一走路来,下雨似的“哗哗”脆响。阿米子们不像汉女那样扭捏,走起路来,两只脚板麻溜利索,两条胳膊灵活舒展,更显出丰腴的胸脯,柔韧的腰身,像一群披了彩羽的雀儿,呼朋引伴地往山上去。
娃子们长大了,对昆川的孔雀、崇圣寺的白象,还有会演参军戏的猴子都失去了兴致,他们的眼睛一沾在那群“彩雀儿”身上,就移不开了。
“咱们也去绕三灵。”木呷迫不及待地扭动了手臂,叫娃子们看他的新步子,“这回打歌我准定能赢。”
“去吧。”木吉也回味着阿米子火辣辣的眼神,“你们瞧见了吗?刚才有一个,脸红红的,头发黑黑的,阿普,她看了你好几眼,准是想跟你滚草堆!”
阿普提不起精神:“胡说八道……”
“兴许能看见施浪家的女儿。”突然有人说。大家好像被什么新奇的东西吸引了,立马齐声说:赶快,看施浪家的女儿去!
施浪家今年在坝子上很遭人议论。爨兵打无忧城时,施浪诏主也率领着自己的罗苴子,抢占了十来个堡寨。怪他太贪心,还要往逻些的方向打,结果被蕃兵长矛刺穿背心,当场就死了。也有人说,他是给底下的娃子暗算的,因为他勾结论协察,得罪了各罗苏。
达惹又当了一回寡妇,但这回她显得不怎么在乎,施浪诏主下葬没几天,达惹就满脸笑容地出现在桑堪比迈节上——她身边多了个穿绸缎,梳双鬟的女儿。说她的脸像羊奶一样白,嘴唇像马缨花一样红,眼睛比洱河的水还清亮,节会上的人还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好像才一夕之间,寡妇达惹,还有施浪家漂亮女儿的名头,就在坝子上传开了。
有各罗苏家的娃子远远看过施浪家的女儿,他们说:“她长得有点像阿姹。”
“别做梦了,”木呷悻悻地从嘴里吐出草叶子,虽然阿普嘴巴死紧,他还能猜出阿普一身的伤从哪里来,“阿姹看不起咱们,她好好的汉人不当,跑来乌爨干什么?”
“去看看就知道了啊。”木吉怂恿阿普。
“不去。”阿普本来还在犹豫,一听这话,转身就往城里走。
独自回到云南王府,红雉在黄杨树下捡嫩絮吃。阿普离开乌爨三年,红雉也变得懒懒散散。阿普没留意那些红的绿的鸟儿,他到议事厅,见各罗苏和尹节在说话。阿普大喇喇地闯进去,给自己倒一碗茶喝。各罗苏瞥他一眼,不吱声。
和萨萨不一样,各罗苏已经完全放弃了阿苏拉则,他和佐官们议事,也不怎么避着阿普了。
等阿普从重伤中醒来那一天,他跟阿普说:等我死了,骠信和乌爨大鬼主的位子,都是你的,你可不准再受伤了。阿普没有说话。
尹节跟各罗苏说:“咱们派到施浪的人,挨了达惹一个大嘴巴,又给赶回来了。”
各罗苏有点尴尬,达惹一点面子也没给他留。
达惹变成寡妇后,施浪诏主这个位子就成了各个家族眼里的大肥肉。一波波的人挤进矣苴和城,跟达惹献殷勤。萨萨晚上在枕头上跟各罗苏说:不晓得下一个又是谁要被她克死了。各罗苏叫她闭嘴,萨萨就乖乖闭了嘴,隔了一会,又说:肥水也不要便宜了外人的田,把达惹接回来吧,以后矣苴和城也就成了各罗苏家的地盘。
各罗苏跟尹节抱怨,“一个女人,守得住矣苴和城吗?”
尹节笑呵呵,“达惹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听说她去见过云南太守了。”
各罗苏皱眉,“难道她又想嫁给姓张的?”
“她那个年纪,难吧?”尹节说,“骠信没听说吗,施浪家的女儿?达惹现在,算得上是奇货可居吧?”
“不会,”各罗苏很肯定,“她跟汉人有仇。”
“总不能让达惹整天往汉人的衙门里跑呀,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思。”
各罗苏道:“韦康元这个人……”
“他可比薛厚滑头多了,没那么好战,最会粉饰太平,这个我都料理好了,骠信不用担心了。”尹节把折起来的礼单给各罗苏看,各罗苏也粗识汉文,看了几眼,说:“这比进贡皇帝的还多啦。”
“天高皇帝远。姓韦的,姓薛的,哪一个又不是土皇帝?”尹节把礼单收回袖子里,脸上表情很狡诈,“他的派头越大,咱们就过得越安稳。”
“不错。”各罗苏露出了笑容。吐蕃一场内讧,又天灾频发,到现在尚绒藏迟迟不肯议立新赞普,朝纲已经一蹶不振了,他占了一百零八个堡寨,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可惜,没庐氏终究没有生一个儿子,女人不能主政,西番注定要王脉断绝了。”
“阿达高兴什么?汉人比西番人难对付多了。”阿普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轮廓彻底褪去了青涩气,长成大人了,他不满地插了句话。
各罗苏不置可否,他掉头看阿普,“你去劝劝你姑姑。”
“我不去。”他才不想挨嘴巴子。阿普又犟起来了,他现在简直不把各罗苏放在眼里,把茶碗放下,拔脚就走了。
到了崇圣寺外,眼前男女老少的脸在晃,阿普心不在焉地挤过打歌的人群。每当哪里发出一声赞叹的惊呼,他那双机警的眼睛就立马望过去,结果只是一个天竺僧人在故弄玄虚,根本没有施浪家的人影。漫无目的地在人群里晃悠,他那张格外英俊、却显得心事重重的脸,让许多摇铃踏歌的阿米子注目了,然后她们又看见了阿普手上和脖子上的伤痕——那是他在汉人手里吃了大亏,险些丢了一条命,阿米子们却以为是他和猛兽英勇搏斗的后果,眼神越发脉脉含情了。
阿普谁也没有理会,他挤出了打歌场,解下马缰,往矣苴和城疾驰。
施浪家的矣苴和城,是白爨。白爨离剑川更近,穿绸缎衣裳,用汉人奴隶。阿普这个生面孔进城,没有人拦,城里的人也在沿着青石板路踏歌,把芦笙吹得满天飘荡。这样的月夜里,没人愿意去想报仇的事,所有的人都急着寻觅含情的眼神,暧昧的触摸。
施浪家是碧鸡山上的一座堡寨。爨人都爱住高处,好观察敌情,山下林子密,岗哨多,敌人一时半会也冲不上来。
阿普栓起马,悄悄摸上碧鸡山。刚进林子,他看见两个叠在一起的人影,上头是个锥髻赤脚的娃子,正急躁地把屁股一耸一耸。阿普在娃子的屁股上抽了一鞭,那两个人被吓了一跳,瑟缩着抱在一起。
阿普没有细看两个男女的脸,他问:“寨子里有人吗?”
阿普的耳朵上是珊瑚串儿,剑柄上包着银子,两个严肃的黑眼睛,英俊里显得有点凶。娃子知道他是有身份的人,赶紧说:“浪穹家的人来了,在喝酒。”
阿普手脚并用,往碧鸡山上爬。今晚所有人都失去了警惕,月亮周围一圈绚丽的云彩,简直亮得像白天。阿普又经过了一个喝得醉醺醺,在林子里撒尿的浪穹家人,他看到了施浪家的堡寨,像一只展翅的鹰,黑色的,盘踞在山间。有山风的声音,很细微,被人的大声说笑给遮过去了。
堡寨前也有踏歌场,燃着篝火。阿普看见了达惹,他那脾气骄纵、六亲不认的姑姑。达惹比各罗苏他们想象的还要放肆,她面前也摆着酒,被浪穹家或老或少的男人们围着。有个年轻的男人起来了,把脚踩着拍子,舒展了手臂,一会往达惹背后凑,一会往她胸前贴。达惹不搭理他,把头扭到一边,跟浪穹诏主说话。
阿普看得皱了眉,忽然达惹侧了身,阿普才看见了——在达惹的身后,是施浪家的女儿,刚才给人挡住了。踏歌的人,根本就不是在对达惹献殷勤。他扭腰摆胯地跳完了,手里摸出来一朵红艳艳的马缨花,也被笑纳了。
施浪家的女儿转过脸,笑盈盈的一双眼睛,被炙热的火苗和清冷的月色一起照着,晶莹得像洱河水。
阿普肩膀上给人拍了一把,是刚才进林子撒尿的人,向阿普乜斜着一双醉眼。阿普一胳膊肘把他搡了个趔趄,他走到踏歌场,靴底把火星子踩得乱飞,“姑姑!”
作者的话
姹女:少女,美女的意思。“金翁骑龙,姹女御虎”,道家丹术的一些隐语。
第60章 姹女妆成(二)
达惹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是很俏丽。她穿着绣满了马缨花的衣裳,黑发高高地堆在头顶,脖子和胳膊都很纤长,显得人颇高傲。乌爨人绝想不到,她在姚州是怎样一副雍容典雅的姿态,正如姚州的汉人也想不到,段都督夫人会像男人一样豪迈地盘腿坐着,把酒像水一样往喉咙里倒。 达惹天生有两幅面孔。按照萨萨的说法,她对外人的脸是热的,对自家人的脸永远是冷的,是个窝里横,“养不熟的白眼狼。” 阿普一闯进踏歌场,达惹的眉梢就吊了起来,她早预料到了各罗苏不会善罢甘休。“阿普,”面对着侄子,达惹连身都没起,说话更是不客气,“你也想挨耳光了吗?” 达惹要甩耳光,那是真的会动手,她这些年在施浪家作威作福惯了。阿普把那股勃发的怒气忍下了,他对达惹咧着嘴笑,“姑姑,阿达叫我接你回去。” 达惹说:“回哪去?我姓施,你阿达是在做梦吗?” 阿普知道,不管他说什么,都会被达惹毫不留情地顶回去,那就让浪穹家的人看笑话了。他闭上嘴,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见达惹没有要立马轰人的打算,就凑过去,挤到达惹身边坐。他是达惹的侄子,各罗苏的儿子,没人能说什么,只好给他挪开位置。 侧脸被跳动的篝火烘烤着,阿普认真地看着人们在场上打歌。他知道施浪家的漂亮女儿在盯着他看,用一双晶莹的,说不上是炙热还是冷淡的眼睛盯着他。阿普很吝啬,没有向她瞟一眼。 浪穹家的人回过味来了,各罗苏也看中了施浪这块肥肉,故意打发儿子来捣乱的。他们不甘示弱,踏歌的人跳得更起劲了,把屁股摆得像发情的孔雀。跳出了汗,索性把绸缎衣裳也扯下来了,只穿着白缯布褂子,他特地把弯起的光胳膊伸到阿普眼皮底下,给他看那隆起的肌肉轮廓,“结不结实?也看看你的。” 阿普没搭理浪穹诏主那骚孔雀似的儿子,对方又凑到施浪家女儿的跟前,“瞧呀,一拳能打死一头老虎。” 一个清甜的声音响起来了,带着赞叹,“你真厉害……” 阿普那倔强的嘴巴绷了起来。“砰”一声,一碗酒摆在了跟前,是浪穹家的,又要跟他拼酒量。…
达惹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是很俏丽。她穿着绣满了马缨花的衣裳,黑发高高地堆在头顶,脖子和胳膊都很纤长,显得人颇高傲。乌爨人绝想不到,她在姚州是怎样一副雍容典雅的姿态,正如姚州的汉人也想不到,段都督夫人会像男人一样豪迈地盘腿坐着,把酒像水一样往喉咙里倒。
达惹天生有两幅面孔。按照萨萨的说法,她对外人的脸是热的,对自家人的脸永远是冷的,是个窝里横,“养不熟的白眼狼。”
阿普一闯进踏歌场,达惹的眉梢就吊了起来,她早预料到了各罗苏不会善罢甘休。“阿普,”面对着侄子,达惹连身都没起,说话更是不客气,“你也想挨耳光了吗?”
达惹要甩耳光,那是真的会动手,她这些年在施浪家作威作福惯了。阿普把那股勃发的怒气忍下了,他对达惹咧着嘴笑,“姑姑,阿达叫我接你回去。”
达惹说:“回哪去?我姓施,你阿达是在做梦吗?”
阿普知道,不管他说什么,都会被达惹毫不留情地顶回去,那就让浪穹家的人看笑话了。他闭上嘴,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见达惹没有要立马轰人的打算,就凑过去,挤到达惹身边坐。他是达惹的侄子,各罗苏的儿子,没人能说什么,只好给他挪开位置。
侧脸被跳动的篝火烘烤着,阿普认真地看着人们在场上打歌。他知道施浪家的漂亮女儿在盯着他看,用一双晶莹的,说不上是炙热还是冷淡的眼睛盯着他。阿普很吝啬,没有向她瞟一眼。
浪穹家的人回过味来了,各罗苏也看中了施浪这块肥肉,故意打发儿子来捣乱的。他们不甘示弱,踏歌的人跳得更起劲了,把屁股摆得像发情的孔雀。跳出了汗,索性把绸缎衣裳也扯下来了,只穿着白缯布褂子,他特地把弯起的光胳膊伸到阿普眼皮底下,给他看那隆起的肌肉轮廓,“结不结实?也看看你的。”
阿普没搭理浪穹诏主那骚孔雀似的儿子,对方又凑到施浪家女儿的跟前,“瞧呀,一拳能打死一头老虎。”
一个清甜的声音响起来了,带着赞叹,“你真厉害……”
阿普那倔强的嘴巴绷了起来。“砰”一声,一碗酒摆在了跟前,是浪穹家的,又要跟他拼酒量。
阿普刚把碗抓起来,达惹就劈手夺走了,“喝醉了,我这可不招呼,你赶紧回去吧。”她像打发孩子似的不耐烦。
阿普望天,彩云散了,火星在夜幕中乱飞,夜很深了。他跟达惹说:“姑姑,等我回去,天都要亮了。”
达惹听懂了,她眯起眼睛看阿普。阿普显得若无其事,他会拐弯抹角地耍赖了,不像小时候那么愣。达惹亲昵地在他脸上拍了拍,“馋嘴猫儿一样围着姑姑,你想干啥?”她的一双笑眸威胁地看着阿普,“趁早走,寡妇家里不留客,别真叫我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