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蛇引—— by江枫愁眠
江枫愁眠  发于:2024年0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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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还不等她改口,就从陌奚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威压。
深邃如渊,浩荡如海。
广阔庞大的潮意压制住了茯芍,她瞳孔微缩,满目惊疑。
这是蛇王吞噬妖丹那晚她曾感受到的压迫。
在她感受到压力的瞬间,陌奚便松了手,极力将气息收敛回去。
他本不该在这时候和茯芍见面的。
但她的回信中对陌奚姐姐多有怨怼之意;何况他也想念茯芍,想与她亲近。
体内的浊气搅得陌奚烦闷恶心,他压抑了几日,好不容易吸收了三成,稍能控制了便等不及来见茯芍。
体内的妖气尚未彻底收为己用,平时无碍,可当茯芍轻率地道出辞官一句时,陌奚到底没能完美控制住紊乱的妖气。
蛇王所做,比“陌奚姐姐”只多不少,就因为蛇王是雄蛇,茯芍便能轻易地把他抛弃。
陌奚呼吸一颤,薄怒卷携着威压奔泻涌出,当他意识到时,已有些晚了。
蛇毒可以共有,但超越四千年的威压却不是处处可见的。
茯芍困惑地看着陌奚。
她是信任陌奚的,因此第一反应是陌奚在外有了机遇。
但在此之前,陌奚和蛇王的相似之处就不胜枚举,如今两妖又同时提升了修为——太过巧合,让她想忽略都不行。
“姐姐,”茯芍揪住他的衣袖,定定地审视他,“你的修为提升了?”
陌奚袖中指尖微动。
他在权衡,到底要不要长久保留下这具雌身。
是等着茯芍发现真相、顺势坦白,还是抹去她这一段记忆……陌奚很快做出了决定。
“是,在外遇到了一点机遇。”他如茯芍所猜测的那样,坦然承认,随即将话题牵回,转移茯芍注意,“不要岔开话题。回答我,你真的要为了我辞官,再不入蛇宫?”
他的气势过于强盛,茯芍一时被带了过去。
“这个……等我、我问问王。”她支吾着,目光游移着,意志显然不坚定。
陌奚舒展了眉眼。
还好,在茯芍心里,蛇王终究是有一席之地。
“芍儿,不必如此。”陌奚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你有多喜欢这份差事,我会把生意牵回蛇城,尽量减少外出。不要为了我断了你的事业。”
茯芍哑然。
她逼陌奚放下手中的生意,陌奚却反过来劝她不要放弃自己的事业。
茯芍心中的不满悉数化为了惭愧,“姐姐这样说,显得我多不通情理呀……”
陌奚轻笑。
“谁让芍儿是妹妹呢。”他低头看她,揶揄了一句,“还认我这个姐姐么?”
茯芍缠住了他的尾巴,红着脸点头,为自己先前的任性感到羞愧。
姐姐果然是大姐姐,同为雌蛇,为什么她就不能像他那样心平气和、沉稳庄重呢。
陌奚言出必行,之后的几日都伴在茯芍身旁,陪她度过蜕皮前最后一段禁食期。而茯芍也默契地没有向蛇王提出辞官。
只是如今茯芍入宫见蛇王,出宫就见到陌奚,两相比照,她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大。
偶尔她白日醒来,看着瞌眸睡在身旁的陌奚。
那张脸过于艳丽,早在韶山时茯芍就觉得有些违和。
她看着看着,总觉得那妖娆的五官之下,栖息着蛇王的身影。
温柔的姐姐、优雅的姐姐、游刃有余的姐姐,实在和这张美艳的皮囊不太相配。
他的审美并不差,每日的衣饰、给她挑选的礼物都高雅大气,为何会幻化出这样一张人皮?
茯芍满腹疑问,可要说陌奚就是蛇王,那就更加匪夷所思、荒诞不经。
她想直接问一问陌奚,又不知从何问起。
这话不是没有提过,她对陌奚说过很多次,觉得他和蛇王相像,但陌奚从来没有表明自己就是蛇王的意思。
茯芍愈发纠结,陌奚就躺在她身边,她却连枕边妖的身份都弄不清楚。
她不是有城府的蛇,疑虑一起便停不下来,每日都不停对比着蛇王和陌奚的言谈举止,抓着蛛丝马迹来回分析,险些要得疑心病。
蛇王是雌是雄无甚所谓,但是陌奚的性别十分关键。
一想到自己曾那样讨好一条雄蛇,日日同他缠尾撒娇,茯芍的心情就复杂无比。
还没捋清对陌奚的感情,一个黄昏,从陌奚尾间转醒的茯芍赫然发现自己眼前灰白迷蒙,看不清东西了。
陌奚比茯芍先一步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在她醒来之前,蛇姬便退化成了雌蛇。
那一条黄玉盘绕在他身上,两侧白色耳鳍随着呼吸浅浅翕动,奇幻昳丽。
醒来后的雌蛇灵智折损大半,退至三岁人类稚儿的水平,直到蜕皮结束,才能恢复平常。
蜕皮期对蛇妖来说是一场大劫,劫难不止是蜕皮本身,更在于丧失理智和各项感官,容易成为他人刀俎之鱼。
茯芍是计算好自己的蜕皮期的,在韶山她无所畏惧,敢在露天席地间蜕皮,但在邪妖众多的蛇城,她便也入乡随俗,预备提前两日前往隐秘处暂避。
今晚本是她启程的日子,可蜕皮期不期而临。
这是意料之外的状况,她对陌奚身份的执着比她以为的还要深,所产生的焦虑和困惑催化了她的身体,导致蜕皮期提前。
“芍儿。”陌奚试探着触碰她,蜕皮期的蛇妖被旧皮束缚动作、蒙蔽了感官,暴躁易怒,攻击性远高于平常。
陌奚不想刺激到她,动作极尽轻柔,指尖落下,停顿了半息,才缓缓贴上蛇鳞。
茯芍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巨大的蛇首回转,琥珀色的蛇瞳盯着陌奚,蛇信在空中摇摆晃动,似乎在判断自己和他的关系。
陌奚缓慢地别过头,任由巨蛇靠近,舔嗅自己的气息,避免做出任何令她误会的举动。
如今的茯芍更有可能将“笑容”判定为“露齿威吓”,而非“表达友善”。
这一时期,他们之间的交流要更倾向于蛇,而非人类。
偌大的蛇首挪来,蛇信扫过陌奚的侧颈,冰冷的气息喷洒在他皮肤上,审查他的身份状态。
陌奚抿唇,耳尖微红。
这是雌蛇在挑选雄蛇时会有的举动。
陌奚知道,茯芍此时并无交尾之意,是在单纯审度一个活物是否会对她构成威胁,可这样细致的打量,还是令他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本能地向雌蛇展露自己优越的一面。
隔着厚厚的旧皮,茯芍花了一点时间才嗅出了陌奚的气息。
她用头拱了拱陌奚,表达自己的亲近。
得到雌蛇的准许,陌奚开始了行动。
他下了榻,抚过茯芍的蛇首,顺着蛇脊安抚失去感官的她。
“芍儿,别怕。”他始终避免着和茯芍产生直接对视,用最为平和的语调向她传递稳定的情绪。
茯芍感受到了他的用心,下巴搁在了陌奚肩头,将自己托付给了他。
这样的信任令陌奚弯了弯唇角,他抱起她余下的蛇尾,游向一早便为她准备好的地穴。
茯芍缠过陌奚的后颈,她被蒙在旧皮之下,看不清陌奚的模样,嗅到的气息也微乎其微。
那一句“芍儿,别怕”落在她耳中,也像是被蒙了厚厚的鲛绡,朦胧而遥远。
她吐着信,茫然地想,是谁在抱她?是谁在说话?
她没有听清,但记忆中有着这一温柔语调。
他说,「芍儿,别怕,我会护着你。」
后来他又说,「卿,是我,别怕。」
两句话的语气重叠相交,不差累黍。
这世上果真会有如此相像的两条蛇么?
茯芍不懂,若非巧合,那他为何要骗她,又为何要如此温柔地待她……

蜕皮从头部开始。
茯芍的视线彻底黯淡, 她心里着急,频繁吐信,失去视觉之后便愈发依赖嗅觉。
这样的焦灼持续了半刻钟, 半刻钟后, 她的身体被轻轻放在了草丛中。
蛇腹感知到熟悉的草叶, 她扭颈四顾, 在陌生的环境下警惕嗅闻着, 随即有一双冰凉的手托起了她的蛇颈,将她的脖颈挂在了粗壮的树杈上,为她指明了方向。
树皮正是茯芍急需的工具。
她勾住树杈,向上攀爬,草地上的余身顺着树干缠绕而上。
借住粗糙的树皮, 茯芍冲决着旧皮,一路往高处蹿升。
新皮长成, 旧皮未退, 两层皮交接处麻痒得噬心。
皮肉如此,体内的蛇丹亦在经历一场“蜕皮”。
那颗三千年的内丹已饱胀到了极限, 新增的七百年妖力充溢其中,如灌满火药的爆竹,只差最后一点火星便能将外壳炸碎。
内丹胀痛,几欲爆裂, 蛇皮上的麻痒感又挥之不去, 无论茯芍如何磨蹭树皮,也只是隔靴搔痒, 反被勾出更难耐的痒意。
内痛外痒混合一处, 无时不刻地夹击着茯芍,令她崩溃暴躁。
随着时间延续, 茯芍的精力越来越差,她看不见、听不到,嗅觉和思绪也越来越模糊,这不上不下的痛苦仿佛无边无涯,永无尽头。
七十二个时辰、六天之后,她的身体持续机械地磨蹭树皮,精神上却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芍儿……芍儿……
朦胧的声音似从远天传来,茯芍无力地动了动尾巴,示意她听见了,可是谁在叫她、又为什么要叫她,她已无思考的力气。
混沌的思绪间,一些久远到褪了色的回忆涌现翻出。
也是一个秋天,她受了刺激,提前进入了蜕皮期。
那一次……那一次?那一次怎么了……
茯芍惝怳地回忆着,记忆断断续续,晦暗不清。
她好像听见了一声焦躁的低喝,有人在她耳边喊:「芍儿,你怎能在琮泷门内化出原型,快变回去!」
变回去……她已是原型,还要如何“回去”?
麻痒裂痛间,一注清凉的莲香拂过她的身体,空中的水汽凝沉结珠,在树叶和草尖上压出一颗颗晶莹的水滴。
潮湿的空气进一步润滑了蛇皮,茯芍仰头的刹那,旧皮褪下了整整一尺,她痛快地喘了口气。
清凉感包裹着茯芍,削减了她身上的燥火,安抚了她胸中的腷臆。
蛇头钻出蛇皮,茯芍的感官霎时恢复了不少。她嗅到了雄性的气息。
不对……不该是这样舒爽清冷的水莲香,该是另一种味道。
一种宛如六月骄阳的盛气。
「茯芍!你发什么疯!大师兄好意帮你遮掩,你为何要出手伤他!」
「蛇吻前泛白,不好,她是进入了蜕皮期,变成了无有理智的妖魔了!」
「大师兄,你可有碍?师尊,不能放任这蛇妖在门内发狂!师弟师妹们见了必要受惊,若被其他门派知道青天白日下我宗竟有巨蛇肆虐,那琮泷门的颜面就丢尽了!」
「取我镇妖塔来。」
「师尊!师尊……镇住芍儿即可,不要伤了她……」
“芍儿,再忍一忍。”雄性的气味靠近了,有谁在爱抚她,从她的新皮抚至旧皮,在她耳畔缱绻低语,“马上就要结束了,芍儿,静心。”
她忍了,她无时不刻地忍让。
马上是多久?她已忍了几十年,依旧看不到结束的希望。
“再往前一点,到我身上来,只差最后一截尾鳞了。”
“很美,芍儿,新皮很美……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你更耀眼夺目的蛇了。”
陈旧的声音、耳畔的声音交替轮现,茯芍的眼眸氤氲湿润,有潮汽在她眼眶旁凝结成水,化作细涓无声流下。
她低落着、悲楚着,又茫然着,被虚幻与现实裹挟于夹缝之间。
蛇丹轰然破碎,磅礴霸道的妖气冲破了束缚,将丹壳挤碎坼裂。
旧丹爆碎裂,新丹凝于丹田。
通体黄玉的巨蛇张立耳鳍,仰头长鸣,以全新的姿态昭告世间——她已练至三千七百年。
感官、理智悉数恢复,且比先前更加敏锐、更加强大。
六人合抱不下的黄玉巨蛇娉婷地竖起上身,耳鳍上的玉骨插在云间,将流过的浮云划割成绺。
她顶天而垂首,一对琥珀色的蛇瞳紧盯着地上的陌奚。
雄蛇的气息。
蜕皮完成、内丹重塑,修为蹿升的茯芍嗅到了陌奚身上违和的气味。
甜腻的雌蛇气息里夹杂了一丝水莲气,很淡,但对夜夜觐见蛇王的茯芍而言,只需一缕便能洞察。
她俯视着地上的雄蛇,蛇瞳收束成细线。
陌奚仰头回视着。
此情此景和茯芍砸开韶山结界的那一幕一样,唯独不同的是,此刻茯芍看着陌奚的眼神里没有欢喜激动,只有冰冷的怒意。
吼——!
锐利的长啸自巨蛇喉中爆出,她张大蛇口,露出尖锐的獠牙。
磅礴的恫吓声扭曲了周遭空气,惊起远处林鸟,震起脚下砂砾。
这一声愤恨的鸣啸之后,雌蛇扭首便走。
长蛇腾云而游,转眼间便不见所踪。
陌奚眯眸。
茯芍蜕皮前,他便不小心泄露了瞬间气息,那时候茯芍没有反应,为何现在突然察觉……
是蜕皮后感知力变强了?
不应该,他们之间差了四千年的大瓶颈,就算茯芍修为升至三千九百年,也不可能识破他的伪装。
想起那对奇幻仙逸的白色耳鳍,那完全不属于蛇的部分让陌奚心生疑虑。
茯芍,真的是蛇么……
情况超出了预计,不论茯芍是通过何种方法识破伪装的,事到如今都得立刻想办法补救。
也罢,他毕竟不是雌蛇,再是贪恋雌身带来的殊荣,也总归是要回到雄蛇的位置上的。
这件事瞒不了茯芍一辈子,拖延越久,茯芍的怨气便越甚。
长久以来的犹豫,至此该有个了结了。
茯芍愤怒地在蛇城上空盘旋,耳边是呼啸的风。
高风强劲,吹干了蜕皮期产生的鳞液,也将蜕皮时那些荒诞奇异的回忆吹散。
如同做了一场旧梦,清醒之后残留了些许,但绝大部分梦境都被遗忘了干净。
茯芍记不得蜕皮时听见的那些声音了,她胸中只剩下对陌奚的怒意。
她想回巢,可她能去的地方不外乎别苑和医师院。
两处都是陌奚的领地,她自己竟没有一根可栖之枝。
云层间时隐时现的黄鳞引发了城内骚动。
蛇城内的百姓纷纷仰头,惊愕地议论起来,“看,那是什么?”
“云从龙,风从虎,看不见首尾,该不会是条金龙吧?”
“怎么可能,最后一支龙脉都消失近万年了,如今世上谁见过龙?”
“顶多是条大黄蛇。”
“以前的龙脉固然消失,说不准是哪里的黄蛇自己修成龙了呢。”
“净扯淡,蛇王都尚未化龙,你以为化龙和换牙一样简单么。”
纷扰的议论中,处于丹宅之内的丹樱亦注意到了天幕上穿云破风的玉蛇。
那金玉般的蛇身没在乌云之间,看不见全身,只偶尔露出庞大的一截鳞,周遭风云波谲,竟令下方的丹樱生出两分心惊。
茯芍驰骋流云之间,忽而听见后面传来一声“芍姐姐”的呼唤。
她回首望去,见丹樱乘风追来,“芍姐姐,这是怎么了?是谁惹你心情不快?”
看着娇媚可爱的小雌蛇,茯芍的心情愈发郁闷。
她憧憬仰慕的大姐姐居然是条雄蛇,不仅如此,还用两种身份同时接近她,把她耍得团团转!
在宫里故意诱她吃蛇毒,然后立刻扮做雌蛇回来兴师问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蛇!
什么窃玉、什么重伤、什么外出行商,全都是假话!
盯着一脸关切的丹樱,茯芍突然想起:“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蛇王是陌奚!”
丹樱一愣,旋即意识到,茯芍蜕皮了。
可即便是她的修为有所增长,也还不至于超越陌奚。她是如何察觉陌奚的身份的……
丹樱惊诧不已,思绪飞转,面上立刻摆出委屈的神态。
“是,我的确知道……”
茯芍刚要生气,就见丹樱双手掩面,低低啜泣起来,“可你也该知道,我内丹里有蛇王留下的蛇毒,只要我说错一个字,他就能在千里之外要了我的性命。”
她仰面抬眸,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娇颜,“芍姐姐,你是在怪丹樱么……我只是条刚满两千岁的蛇而已,对上深不可测的蛇王,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不想骗你,但我真的、真的没有选择……”
茯芍的怒火被丹樱的泪水灭了大半。
丹樱所言不虚,所有贵族体内都有蛇王的蛇毒,她的确是无法违逆蛇王的,自己不该迁怒于她。
“好吧。”她叹气,“你也有你的苦衷。”
丹樱破涕,“我就知道芍姐姐一定会体谅我的。”
说罢,她又迟疑地望着茯芍,“芍姐姐,你现在是要去往哪里?”
茯芍移开目光,望向远山,“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她平常不是待在别苑就是待在蛇宫,和陌奚闹僵之后,便没了去处。
这一点丹樱很清楚,却还是故意这么问上一句。
她暗自勾唇,面上小心翼翼地邀请:“芍姐姐,若你还相信丹樱,不若去我家坐坐?”
茯芍偏头看向丹樱,思忖片刻后,点头应下,“好。”
她确定丹樱必是货真价实的雌蛇,自己目下也只有先借住她家了。
浩大的黄玉蛇化出人身,随丹樱前往丹宅。
丹樱显得极其高兴,抱着茯芍的胳膊不放,依恋地倚着她,“丹樱好久都没有和姐姐独处了,姐姐既然信任我,那就只管安心住下,最好再不离开丹樱。”
柔软的身躯包裹了自己的手臂,甜美的桃花香又包裹了她的犁鼻器,茯芍的身心都被一抔松软的桃花覆盖。
听着那撒娇中流露的任性,茯芍沉默地想:这才是雌蛇,再是可爱娇媚的雌蛇,语气也不会像陌奚那样娴淑谦让。
可刚被骗过,茯芍有些杯弓蛇影。
她骤然停下,低头盯向丹樱。
“丹樱,”她开口,“我送你我的旧皮,好不好?”
丹樱先是一愣,随即眼角上挑,唇畔扬起,那张精致甜美的脸如同被点了胭脂一般,洇出了欣喜的笑意。
“当然好。”她扣住茯芍十指,“穿着姐姐的皮,就像被姐姐时刻护在身下一般,丹樱好高兴。”
茯芍想起自己送陌奚蛇皮时,他的反应。
他说,赠皮,是在预定伴侣。
下水之前,他制止自己脱尽衣衫;
此后在她送他礼物时,又说雌蛇不该这样讨好谄媚……
彼时茯芍以为是自己不通外界的交际方式,如今想来,那根本就不是雌蛇该有的反应。
若陌奚真是雌蛇,便该像眼前的丹樱一样,坦然接受,大方泰然。
茯芍放松了心神,挽住丹樱的手,“好,我一会儿就把皮给你。”
丹樱弯眸,仰头舔吻茯芍的唇畔下颚。
少女立在丹宅花园之中,尾如溪涧,面若桃花,比身后的百花更加娇艳动人。
茯芍终于心软,抬手抚摸那雪白的娇靥。
幸好她还有丹樱,还有酪杏——也不知酪杏在外面有没有被狡猾的雄蛇欺骗。
“芍儿。”
正当丹樱要携茯芍往屋里走时,一声熟悉的呼唤自茯芍身后响起。
丹樱猛地回眸,就见雄身状态的陌奚立在花园入口,隔着花树遥望茯芍。
看着只剩下两步的台阶,丹樱恨恨咬牙。
该死,怎么就来得这么快!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能将茯芍带回自己的巢穴,离间她和陌奚了!
听见声音,茯芍身体绷紧,没有应答,却也停下了蛇尾,没有再走。
“芍儿……”
“别这么叫我!”她倏地回头,冲陌奚发出嘶吼蛇鸣。
正欲上前的陌奚动作一顿,狭长的桃花眼里划过伤感。
他微微偏头,背后万千青丝如水倾泻,折出泠泠凉色。那股水莲香气变得湿冷,他茕茕独立在苍白的荼蘼前,眉宇间笼罩着哀绪。
是茯芍最见不得的孤寂。
“看在过往的情分上,给我个道歉的机会,可以么?”他轻声开口,“芍…茯芍,不管如何,我都未曾害过你……”
丹樱恨得毒腺发胀,她的审讯技巧有一大半来自于蛇王的言传身教。
她看出了茯芍吃软不吃硬,蛇王同样洞悉了这一点。
自己才用过的招数,转眼就被蛇王拿去照抄,且扮得比她还要自然漂亮。
这装模作样的可怜相,让丹樱觉得恶心可笑,但她抬眸,果然在茯芍眼中看见了一丝犹豫。
“芍姐姐!”丹樱抱紧了茯芍的胳膊,担忧地冲她摇头,提醒她陌奚是如何欺骗她的。
茯芍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拍了拍丹樱的手,示意她松开自己。
“没事的,”她小声对丹樱道,“我很快回来。”
丹樱不甘心,但当着陌奚的面,许多话不便明言,只得咽下。
她眼睁睁看着茯芍又一次离开自己,走向荼蘼前的陌奚。
在茯芍朝自己游来的瞬间,雄蛇舒眉展眼,如释重负地恍然一笑。
那一笑,和他身侧的荼蘼一般无二,僝僽苍白,又妍雅至极。
既是被骗了,茯芍好歹要弄清原委,知道个明白。
她没有和陌奚回去,就在附近的酒楼里找了个雅间。
“说吧。”她冷冷地盯着面前的雄蛇,早已不在乎什么君臣之礼。
这份硬气,连茯芍都有些愕然。眼前的可是四千多年的大蛇,若真触怒了对方,她必是不敌。
茯芍也不知道为何,对着陌奚发火甩脸的时候没有丁点惧意,只有满心恼意。
这份无端的底气,连她都不知是何来历。
陌奚一叹,“芍儿,我…”“别这样叫我!”他刚一开口,茯芍便愤愤打断,“我说了,不许你这样叫。”
陌奚沉默片刻,点头道,“好。”
他从头开始讲起,将前因后果全盘托出。
“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那时身受重伤,韶山结界上又都是令尊的气息。若以雄蛇的身份踏入其中,只怕会引起冲突,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那后来呢!”茯芍不接受这个回答,“后来为什么也不说!”
陌奚抬眸,那双翠瞳间,是茯芍无法理解的深绪。
他苦笑:“茯芍,你果真不明白我的心意?”

茯芍懵了。
曾有那么几个瞬间, 她的确觉得蛇王举动暧昧,但只要一想到丹樱的下场,就立刻打消了心中的悸动。
直到此刻, 蛇王亲口道出这句话后, 她犹有些不敢置信。
“那和你扮做雌蛇有什么关系?”这两件事都不搭着, 茯芍不许陌奚转移话题蒙混过去。
陌奚敛眸, “我想以雄蛇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追求你, 又不想在你眼中只是条雄蛇。”
茯芍皱眉,听不明白。
陌奚自嘲一哂,“所有雄蛇在你眼里都是一样的,丹尹也好,卫戕也罢, 只要他们提出邀请,你都不会拒绝。”
“茯芍, ”他深深凝望着她, 翠瞳如湖,暗流波谲, 深不见底,“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战战兢兢,生怕沦为一件可有可无的替换品。”
茯芍愣怔着。
好一会儿, 她才理解了陌奚的想法。
诚如所言, 不论蛇王多么优秀、多么温柔,哪怕她爱他, 也不可能像对陌奚姐姐那样讨好他。
“但这不是理由。”茯芍理解了, 只是依旧咽不下这口气,“你到底是骗了我, 还对我设计!”
“是,我骗了你。”陌奚沉声,狭长的桃花眼半耷拉着,那张俊美如神祇般的脸上蒙了阴翳。
他像是困在了灰暗的丝网间,无力挣脱,泄露了点点憔悴,“我舍不得,无法放弃。茯芍,我该如何弥补、如何才能得到你……”
抬眸之际,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块失去了的碎玉,痛惜悔兮。
茯芍抿了抿唇,心中的怒火散了大半。
陌奚说得没错,不管是陌奚姐姐,还是蛇王,都从来没有伤害过她,不仅是没有伤害,他还送了她诸多妖气和灵玉。
从一开始,他就对她充满了善意。
见面三分情,没见到陌奚的时候,茯芍满脑子都是他骗她的回忆;
可见了面后,她又想起了那些他对她好的记忆。
有些事她还是得问问清楚。
“所以,那场选拔卫兵的比试是你特地设计的?为了招我入宫?”
陌奚点头又摇头,“那场狩猎是我的手笔,因窃玉的时候,你被丹尹拔了蛇鳞。”
提起这件事,他眸中划过两分戾气。
他说的是“狩猎”而非“比试”。茯芍微讶,难道陌奚的目的并非招她入宫,而是专为她提升实力?
“只是拔了两片鳞而已,”她讷讷道,“我没那么脆弱。”
陌奚摇头,“我不想你受伤。”
茯芍顿时明白了为何第二次见丹尹时,他的颈骨破碎,此后又被送去了边境。
原来竟是陌奚在替她出气……
“比试的内容是现场发布的,我先前又不知道可以夺取别人的妖丹,你怎么就料定我会来呢?”
陌奚浅笑,“我原是想把那张灵玉榻送给你。”
茯芍剩下的那一半怒火也几乎熄灭,只剩下零丁火星。
她鼓了鼓脸,“所以你根本没有受伤,蛇胆是你自己弄碎的?不对,我已经答应成为医师了,第二次破碎又是为了什么?”
陌奚目光游移,带着两分羞耻,片刻才轻声开口,说:“伤好了,你就不会在乎我了……”
茯芍震惊:“就因为这个,你把自己的胆捏碎了,两次?”
“总能长好的。”陌奚笑道,“只要能留下你,我不在意。”
茯芍嗔了他一眼。
“茯芍……”陌奚注视着她,小心翼翼,“和我回去,好么?”
“你还什么都没做呢,我没有原谅你!”
话虽如此,但陌奚敏锐的察觉到,茯芍的语气已然软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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