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奚看着这混乱的场面,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全然消失。
他转身走了。
本想在她被打痛之后,带回巢穴的心思也作罢了。
再次见面,已是十年之后。
茯芍的禁闭结束,随同门下山。
一行人陷在了秘境里,分散失联。
蔼蔼迷雾中,茯芍偶遇了陌奚。
“咦,你也在这儿?”她跑来,冲他挥手,“同类,你的伤可好了?”
陌奚一顿。
他注视着雌蛇的双眼,没能从里面看见半分埋怨和憎恨,依旧是发自肺腑的欢喜,叫陌奚疑惑,莫非她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自己抛下她的事情。
“大好了。”他拢着袖,微笑颔首,“你近来可好?”
“我……”茯芍语塞。
他们都知道,她这十年算不上好,直到前日才刚被放出来。
但缓了缓,茯芍还是笑着说:“我还好啦。”那笑容傻兮兮的,不仅破坏了她仙逸的皮囊,也没有蛇该有的模样。
不伦不类。
陌奚拢在袖中的手指一紧,也笑,“那就好。”
他本该离去,可雌蛇脸上的那对琥珀眼澄澈通透,毫无阴霾,这使特地算着日子赶来嘲弄她的陌奚怅惘若失。
他遂又叹气,旧事重提,“当日我不是故意抛下姑娘的,实在是…”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他话还没说完,茯芍便连连摆手,“得亏你当时走了。因为蛇王陌奚的缘故,师父特别讨厌蛇妖,还好你没被抓到。”
她吁了口气,后怕似的,“这些年我一直担心你会不会被抓,本还想着去找你,没想到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刚下山就遇上了你!现在见了,总算可以放心——不对,你快走。”
她将陌奚往外推去,低声道,“这里有好多我的同门,你快走,被发现可不得了。”
陌奚被她推得往前行了两步。
他回头,翠色的蛇瞳晦暗不明地望着身后的蛇姬。
那一顿鞭子和十年的禁闭,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她身上的香气叫他心烦意乱。
陌奚定住了脚,转身握住了茯芍的双手。
他担忧而深情地望着她,“这些年我到处打听你的踪迹,听说你在琮泷门受了刑。修真界不容我等,我带你离开,回我们蛇族的领地,好么。”
“不!”
那愚蠢的雌蛇却想也不想地从他手中挣脱,坚定道,“师门有恩于我,我不能背弃他们。”
她抽出手来后,又继续推陌奚,“你快走,快走吧!”
陌奚眯眸,最后看了她一眼,道,“好。”
他走了。来时一腔不明所以的情绪,走时一腔明确清晰的烦闷。
这样不知好歹的蠢蛇,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和她有什么交集。
五十年过去,陌奚的确再也没去见那蛇姬。
偶尔夜凉,风掠过花林,带着芬芳馥郁的馨香吹入他的寝殿,他才会恍惚一瞬,念起石洞里的半个月,想起那条柔软馝馞的蛇姬。
他从前没有嗅到过那种香气,之后也再没有。
她的妖丹在他体内运转了十三回,将那股甜蜜的香气深深缠入了他的经脉血管里。
陌奚有些想念了。蛇城里没有哪条蛇的眼睛像她那样温暖,仿佛一簇徐徐燃烧的暖火,只是供人取暖,并不会烧伤什么。
但这份想念只是“有些”而已。
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赶着凑趣儿。
五十年间,沈枋庭成为了修真界的中流砥柱,在他化神大典上,浮清问他有什么想要的。
他说,他想要和师妹结为道侣。
师兄师妹,这是不伦之事,何况那师妹还是妖。
全场死寂,浮清脸色铁青。
向来尊师重道的沈枋庭仿佛没有看见一样,对着师父跪下,非茯芍不可。
浮清到底是宠爱首席弟子的,这件事被应允了。
沈枋庭娶亲师妹的消息传遍天下,也传到了陌奚耳朵里。
咔嚓一声轻响,他手中的杏花枝折了。
晶莹的残花落入泥里,他自上踏过,前往了琮泷门。
“同类!”外出的茯芍瞥见到了他,果然喜出望外地跑了过来。
陌奚站在原地,弯眸等着她朝他靠近。
这条孤身的雌蛇极度向往同类,可偏偏不愿与他回去。
“你怎么又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了?”茯芍立定,又要推他走,“这里可是琮泷门的领地,你不该来这里。”
陌奚没有动,这一次他没有被她推动。
他蹙眉道,“我听说了你的事,很是挂心。”
“是、是么,”女子脸上浮起一片红晕,低下头来,羞赧得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抹羞怯令陌奚眸底的神色愈冷。
“你真的想好了么。”陌奚低头,像是在石洞时那样,贴上了她的额头,与她交换气息。
可这一次,雌蛇猛地后退几步,红着脸摆手,“别、别靠那么近。”
五十年过去,蛇姬身上关于“蛇”的部分越来越淡,人类的特性则越来越浓。
如今不需要旁人耳提命面,她自己都不习惯蛇类的寒暄方式了。
陌奚顿在原地,继而笑了起来,“抱歉。”
他该转身离去的,可他始终没走,因为某种微妙的不甘心。
“我知道这事有点荒唐,”雌蛇反手,用冰凉的手背给温热的脸颊降温,“不过大师兄和其他修士不同,他从不歧视我们这些妖精,而且、而且这些年都对我照顾有加。”
茯芍永远不能忘记,那日光明大殿男人挡在她身前的模样。
她无父无母,虽幸得师父收留,可从没有人如此坚定地护过她。
几十年来,他们一同修道,一同斩妖除魔,沈枋庭永远不会让她孤身陷入危机。
“你不用担心,大师兄真的很好。”
茯芍低着头,也就没有注意到雄蛇越来越凉的眸色。
半晌,当茯芍疑惑陌奚为什么不说话时,他才徐徐道了一句,“是么,那就好。”
在茯芍含羞带喜的幸福神色里,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六十年前,自己看见那个男人挡在茯芍身前时,为何会心生戾气。
陌奚已经很久没有经历发青期了,他的修为足以让他摆脱这低级的俗欲,以至于渐渐忘记了“求偶”这样的本能。
她有着美妙绝伦的气息,又有着尚且过眼的实力。
他喜欢她的气息,自然就会想要她做伴侣。
这简单而天经地义的事,陌奚却现在才有所反应。
他其实不喜欢媾和,厌恶被欲望掌控,更厌恶其他妖的气息沾到自己身上。
那所有蛇妖都热衷的事情,在陌奚眼中和变回一条丑陋的肉虫无异。
但茯芍太香了,如果是她,陌奚可以接受。
他甚至愿意留下她,让她在房中当个香炉都是一种赏心悦目。
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忧心忡忡道,“虽然如此,可我放心不下你。茯芍,芍儿,这里太危险了,即便沈枋庭爱护你,其他修士、他的父母亲族也未必容得下你。”
茯芍咬唇,满面的羞意收了回去,露出了两分难色。
陌奚说中了她的痛处,自然而然地接着道,“让我偶尔见见你吧,至少确认你是否安然无虞。”
陌奚对茯芍来说,到底是特殊的。
他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同类,也是她唯一的同类,当他满目忧愁表达关心时,茯芍没有多想,答应了。
此后约定,每月十五在郊外见面,往常又有书信。
陌奚不急,捏死一个沈枋庭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可若沈枋庭就这样死了,他怕茯芍自爆内丹,要和沈枋庭殉情。
他知道她有多重情。
陌奚开智之后再没有求过偶,他有些生疏,但还记得该怎么做。
雄性求偶,从来都不择手段,何况是陌奚。
他摆出了十足的诚意,天材地宝、珍馐珠宝,每每见面绝不空手,仗着唯一同类这一身份,迅速和茯芍拉近了距离。
稍熟稔之后,他带着茯芍去远处狩猎、去湖泊戏水,一切仙门禁止她做的事情,陌奚都倍数补上。
他感觉得到,茯芍越来越和他亲近,沈枋庭对她有恩,也从不歧视她蛇妖的身份,可只有陌奚——一条真正的蛇,才能带给茯芍本能的欢愉。
这天日落,当茯芍从大泽里游出,收回蛇尾时,她不舍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涛涛江水。
这样广阔激荡的水流,绝不是琮泷门的小池塘和浴池可以比拟的。
陌奚俯身,替她穿上了鞋袜,状似没有看见她眼中的不舍,“时候不早,该送你回去了。”
柔软白皙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陌奚抬头,见茯芍不好意思地低语:“奚,你平日里忙么……”
陌奚一笑,“不,我没有你的清规戒律,清闲得很。”
“那…”雌蛇眼睫一颤,挂在上面的水珠眨落,她带着两分期冀,“那我们以后,多见面好么……”
她到底是蛇,喜欢蛇喜欢的一切。
那几十年的门规压着她,叫她不敢独自享受这些,只能寄期望于陌奚。
有人带着她,就不是她主动犯戒了。
“当然好。”陌奚应了。
他没有问茯芍为什么沈枋庭不带她游水,这种程度的挑拨离间太低级,他准备了更有意思的东西。
得到了茯芍的喜欢,陌奚开始给沈枋庭种毒,让那谪仙似的剑修染上了情毒,又派了座下女妖前往。
沈枋庭现身花街的事立刻传得沸沸扬扬。
这月见面前夕,陌奚整冠梳洗,篦子篦过三千青丝,男人温润妖冶的脸上含了一丝笑意。
他梳理着发尾,好整以暇地思忖,明天该如何安慰伤心难过的雌蛇……
事情的走向并不按陌奚所想。
翌日晚上,茯芍脸上无一丝郁闷,反而一片怒意。
“太过分了!太卑鄙了!”她对着陌奚跺脚,气愤道,“不知道是哪个小人,居然给大师兄下了毒,还好我的蛇丹能解,否则大师兄一世英名都毁在了那些小人手里!”
陌奚一怔,心中漾起两分愕然。
他被茯芍治愈过,知道她在疗伤方面有着出众的天赋。可那毒是他亲手所下,茯芍的修为少他整整千年,到底是如何发现且治好的……
这份愕然之后,涌起了浓烈的恶意。
为计划失败,也为那馥郁的妖丹进入了别人的体内、又带着别的雄性的气息回到茯芍丹田——
他的香炉里,混入了异味。
陌奚有些失去耐心了。
他理所当然地开始派妖魔刺杀沈枋庭。
一次、两次……不过元婴的修士,却仿佛得到了天道的偏爱一般,几次三番死里逃生。
不管他伤得多重,哪怕是中了陌奚的本源蛇毒,只要他回到茯芍身边,不出三日必能恢复如初。
陌奚隐约觉出了两分不对劲。
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为什么浮清要收茯芍一条蛇妖为徒。
不能再等了。
直言阐说,茯芍绝不会相信,反而会和他反目。
唯有立即杀了浮清和沈枋庭,斩断茯芍在琮泷门的羁绊,才能带她回到自己的巢穴里。
陌奚成功重创了浮清和沈枋庭,却低估了茯芍对他们的情谊。
浮清失去了右臂,修为暴跌;沈枋庭更是昏迷不醒。
“师兄——师兄!”他昏睡不醒的日子,茯芍日夜不离,忘了和陌奚约定的见面,也没有理睬房中明明灭灭的传影石。
她死守着沈枋庭,不断用自己的妖丹替他疗伤,可向来无病不治的蛇丹却仿佛失了效一般,对沈枋庭毫无助益。
绝望之际,茯芍身后传来低沉苍老的声音,“你想救他?”
她当即回头,红着眼看着失去了一条胳膊的浮清,“师尊……”
浮清敛眸,“我有办法。”
“师尊!”茯芍通红的眼中破出一丝振奋,她胡乱擦了擦脸,膝行到他身前,“师尊既然有救治之法,就请快救师兄!”
“救治之法不在我,”两鬓斑白的老人漠然地俯视她,“而在你。”
“我?”茯芍茫然,“可我、我的妖丹不起效……”
“因为你还不得其法。”浮清道,“若你愿意,将蛇丹给我,待我淬炼,方可救你师兄一命。”
茯芍想也不想地吐出蛇丹,双手交给了浮清,“师尊快请。”
浮清却没有动。
“师尊?”
“不够。”他道,“还需蛇心血、蛇胆液。”
茯芍一怔。
看出她的震惊,浮清冷笑一声,“不错,这正是以命换命之法,我劝你还是歇了这份心思。”
“不!”茯芍膝行至他脚前,面上闪过一丝决绝,如当年沈枋庭救她时一样,对着浮清叩首,“弟子愿意,求师尊救师兄性命!”
浮清望着她的后脑,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
“你可想好了?真的愿意么?”
“是,弟子愿意。”
“好,”浮清转身,“与我护法。”
他将茯芍带离琮泷门,一路北行,足足两日,才在一处仙家秘境中停下。
这是浮清祖辈所创秘境,进去之后断绝踪影,再无人可以打扰。
临进之前,茯芍脚步一顿,询问道,“师尊,妖魔屡屡针对大师兄,我们不把师兄一起带走么?”
“你师兄身上有邪魔陌奚留下的蛇毒,若是带上你师兄,陌奚便会顺着蛇毒追来。我炼丹之时,无暇顾及他人,届时你师兄不保,丹药也无法练成。”浮清道,“我已派人将他移去另一处密室,由你众师叔们看守。”
茯芍挂心沈枋庭,可也不忍师父落入危险。
师父已失去一臂,不管是此时的师父还是她,又哪有能力对抗魔头陌奚。师兄跟着他们,的确没有益处,不如分开行动。
思及此,茯芍便道,“好,师尊尽管放心,弟子这就为您护法。”
她跟着浮清迈入了那方秘境。
最后一霎,茯芍有些遗憾,她恐怕是来不及和奚告别了。
若是知道她不在了,那条温文尔雅的雄蛇会难过么——他们已是朋友了,他一定会难过吧……
但仔细想来,他们真正交往也不过一年而已,和他们长达千百年的岁月相比,这一年太过短暂,那难过也不过是一瞬,转眼便会烟消云散。
茯芍定了定心,专心为浮清护法。
七日之后,丹药练成。
玉鼎法光大作,密密麻麻的符文排列于阵法之间,迟缓生涩地转动着,像是生锈的齿轮,还需要某种润滑才可运行畅通。
浮清睁眸,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一丝颤动的精光。
他命令茯芍,“站到阵法之央。”
茯芍抬步迈去,于炉前立定。
“我再问你一遍,”苍老老修士定定地盯着她,“你可愿以千年精血换这颗丹药?”
茯芍咬牙。
她的指尖有些发颤,可她死死压住了这份死亡的恐慌。
数十年来,师兄对她无微不至,危难时不知救了她多少次,如今师兄有难,她这条命还给他又有何妨。
“愿意。”她于猩红的阵法中道,“弟子,心甘情愿。”
话音即落,她脚下红芒暴涨,法阵上的符文疯狂转动起来,瞬间没了涩滞之感。
茯芍一惊,只见自己全身血气丝丝缕缕冒出,悉数涌入了眼前的玉鼎当中。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
她的骨头变得疏松、皮肤出现了褶皱,一头乌发转为苍白,最后连站立的姿态都维持不住,颤巍巍地跪在了阵法里,支撑上身的双手不停发抖。
顷刻之间,那花容月貌的蛇姬便成了枯尸般的老妪。
当她最后一丝血气也被抽离,那玉鼎霍然炸裂,碎玉飞溅,唯剩其中一枚金光烁烁的丹丸。
茯芍跪在地上,形容枯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师、师尊……成了……”她发出嘶哑苍老的声音,“快、快救师兄……”
面前的浮清忽而一笑,接着仰头,笑声越来越大,笑得他直不起腰来。
“哈哈哈哈哈都说蛇族阴险狡诈、自私冷血,怎么就偏偏出了你这么个蠢货!”
“师尊?”茯芍茫然地望着他。
在她愣怔的目光之中,浮清一把抓住那金光烁烁的蛇丹,径直吞入口中。
入口的瞬间,老人的华发变得黝黑靓丽,枯树般的皮肤变得年轻饱满,微偻的腰背逐渐挺直,就连那断掉的胳膊都重新生长了出来!
“韶山玉蛇,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抬手欣赏着自己崭新的身体,目中充斥着癫狂,“有了这幅身体,从此以后我便不老不伤,再没有人可奈我何了!”
“师、师尊——!”
茯芍再是单纯,此时也明白了过来。
她挣扎着朝年轻的浮清爬去,抓住他的脚,仰面哀求他,“师尊,师兄是您的首席弟子,是您最得意的门生,您救救他……救救呃——”
话未说完,浮清骤然抬脚,将她踢出二三丈远。
“呵,从前便罢了,如今这幅丑样,看着就叫人倒胃口。”
他为自己施了清洁术,鄙夷地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蛇妖,“得意门生?倒也无错,若非他,我怎能如此顺利地取了你的蛇丹蛇胆。”
茯芍撑起自己的头,这一脚后,她没有呕血,全身的血液都已被那阵法吸干,无血可流。
“师尊…师尊……”她只能怔怔地望着他,悲伤又绝望地哀求。
浮清倏尔一笑,流露出纯粹的恶意,“你不必担心,沈枋庭无事,很快就会醒。”
茯芍一愣。
在她茫然的目光下,浮清大笑出声,“毕竟让他昏睡不醒的不是陌奚啊哈哈哈哈!等他醒来,我就告诉他,你被魔头陌奚虐杀而死,死前将蛇丹奉于师门,求师门为你报仇雪恨。”
他大笑着,仿佛已然看见了鹬蚌相争的结局,不再看茯芍一眼,拉开秘境,转身就要离开。
茯芍伏在地上,眸中的神光慢慢熄灭了。
她的形状和冢中枯骨无异,最后的一点光彩也在浮清毫不留情的转身之间黯淡了下去。
于是,她便也没能看见,在秘境打开的刹那,一条苍墨蛇尾自外部劈来,带着汹涌凛冽的杀意绞向了浮清。
茯芍……
方才还面色如纸的美人倏地抓住了她的手,那双翠色的蛇瞳里爆发出惊人的灼意,定定地盯着自己,又隐隐透出两分嘲弄的恼意。
茯芍一惊,不等她说话,陌奚手上便一阵刺痛。
他终于分了一点神看向自己的手。
一条细小的褐色老蛇缠在茯芍的皓腕上,在他抓住她手腕的瞬间,狠狠咬了他一口。
能咬破陌奚皮肤的蛇不多,与此同时,眼前的雌蛇开口了。
“你醒啦,身上还痛吗?”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陌奚抬眸,看向了茯芍。
这一次,他的眸色平缓了许多。
本以为是谁设下的幻境,捏了个相似的幻影,可现在他确定,眼前的是实体。
那一场冗长的梦,将上一世的回忆唤醒。
茯芍……他一眼认出了面前的蛇姬。可茯芍已死了三百年有余,回忆和现实重叠,陌奚素来淡漠的翠眸里划过一丝迷茫。
他这是,轮回了……轮回到了他们初见的石洞里?
陌奚很快推翻了这一判断,他身下是一张古老的飘花翡翠玉榻,眼前的是一间色调素雅的寝屋,屋内玉器琳琅,空中充斥着浓淡适宜的香气。
这香气独一无二,陌奚忍不住颤栗呵气。
回忆中无法嗅到的气味铺天盖地地朝他涌来,在茯芍生活了近三千年的室内,她的气味无处不在,欲将陌奚生生湮埋。
香气堆叠,如轻纱自身上拂过,带来麻酥酥的痒意。
一股强烈的欲望自陌奚体内喷涌而出。
他蛇瞳瞬间竖成细线,盯着蛇姬脆弱的长颈;毒牙不受控制地发痒,指节兴奋地打颤,欲将在他身上飘荡的轻纱撕扯下来扯碎,吞入腹里。
那特殊的香气甜得他杀意暴涨,每忍耐一瞬,全身的骨头就麻痒一分。
这一世,他的身体是第一次接触茯芍的气味,有些过于刺激了。
滚烫而陌生的狩猎欲霸占了陌奚的脑海,试图磨灭他的理智,唤醒他体内最原始的兽欲。
修长的指尖律动了一下,仿佛是在模拟演练着什么。
陌奚还未彻底融合前世的记忆,尚有些游离在外,无法理解自己会迷恋上一条天真到愚蠢的雌蛇。
可在嗅闻到这股香气后,他登时理解了前世的自己。
这特别的气味,摆在巢里当个香炉都愉悦身心。
即便没有前世的那些回忆,陌奚也立刻升起了掠夺欲。
这样的香,留在人界实在可惜。
不论欲望如何激烈,陌奚始终面不改色,除了压抑本能的轻微颤抖以外,再无别的动作。
再是美妙,也还不至于操纵他的身心。
雌蛇腕上的老蛇睨了他一眼,有些讶然,有些警惕。
即便是它,也是在嗅觉衰退后才敢亲近小姐的,这条外来蛇竟能不受黄玉气息影响,实在诡异。
“我从你身体里取出了两根这么长——的钉子。”茯芍不知两条雄蛇心中所想,她见眼前的美人微微发颤,以为他一定是痛极了,遂安抚道,“你放心,钉子已取出来了,只是伤口还没有好。”
她又贴了过来,双手搭在了陌奚的肩头,偏首启唇,黄玉般的蛇丹已含于口中。
“我的内丹有疗伤之效,你昏迷时不肯张嘴,现在醒了,让我给你疗伤。”
只是疗伤,可她望着他的眼睛里却像是封着两簇跳动的暖火,压抑着兴奋,得偿所愿般激动不已。
陌奚没有拒绝,想起上一世茯芍干脆利落地掰开他的嘴,他有种直觉,如果自己抵死不从,茯芍会直接卸了他的颌骨。
但他也不打算顺从地臣服于她。
陌奚倾身低头,微凉的双唇贴上了茯芍,他伸出舌尖,重重□□过她衔在齿间的蛇丹。
茯芍猛地一颤。
“放开!”一声嘶哑的声音自两人之间飙了出来。
那环在茯芍手腕上的老蛇尖叫着,“无礼的外地蛇,放开小姐!”
茯芍红着脸,身子往后仰去,不是因为这亲密的吻,而是那蛇丹上一下又一下的舔舐。
蛇丹连着她的心脉灵魂,敏感而脆弱,从未被外人触碰过。
舌尖一顶,直捣心弦,茯芍腰肢发软,双眼迷离。
太、太刺激了,外面的蛇都是这样打招呼的么……
她有些受不住,往后避开,可搂着她腰的手却禁锢如铁,丝毫不松。
在老蛇的咆哮下,她只得赶紧把口中的蛇丹往对面推去,同时轻轻扭腰,表达自己的不适。
陌奚最终还是吞下了茯芍的蛇丹。
上一世令他觉得冒犯的举动,如今却令他恍惚出神。
他细细感知着体内的蛇丹,引着它前往自己的丹田,又剥出自己内丹中的气息。
墨色的本源妖气丝丝缕缕地包裹了这颗浑圆的黄玉。
他侵占着茯芍的蛇丹,直到那黄玉彻底被黑色埋没、再也看不见半点暖色后,才张口奉还。
陌奚将蛇丹还给茯芍,搂着她的手却迟迟未松,那双狭长的桃花眼里盈着爱恋,看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深情,直到茯芍羞怯地发出一句——
“姐姐,你感觉如何了?”
陌奚剔透翠绿的蛇瞳中泛起点点困惑。
片刻,昏厥之前的回忆渐渐收回。
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变幻出来的雌身,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一张口,变幻之后的声音妖娆多情,丝丝绕绕,勾人心魄。
这魅惑的声音令陌奚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此时的容貌嗓音,是他昏厥之前为勾引此地的雄蛇而变幻出来的,自然是要多妩媚有多妩媚。
陌奚想,既然是茯芍,不必隐瞒,直言相告就好。
可一抬头,眼前姣好的蛇姬托着双腮,面若春水地望着她,晕乎乎道,“姐姐,你声音真好听,长得也好美,我好喜欢你。”
那双圆眼里满载濡慕和憧憬,如此强烈直白的欢喜止住了陌奚口中的话语。
他抿了抿唇,半晌,弯眸笑了起来,温温柔柔,妖妖趫趫。
“谢谢,”他说,“我也喜欢你。”
茯芍垂在地上的蛇尾尖尖顿时立了起来,翘起了小三寸,在空中慢悠悠地晃动。
“哼,”她腕上的老蛇却是重重一哼,嗤笑道,“巧言令色。”
接二连三开口的老蛇终于引起了陌奚的注意。
他垂下眼来,凉凉地瞥向那缠绕着茯芍的雄性。
“对了,未及介绍,”茯芍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起手腕来,“这是我爷爷,因早些年受了伤,只能维持现在这样。”
听了这话,陌奚眼中的凉意散开了些许,他笑道,“爷爷好。”
“好什么好!”那褐色的细蛇直起上身,对着他嘶嘶吐信,“外地蛇,小姐心善,非要救你,看在你是雌性的份上,我不赶你,但丑话说在前头,这里有主人留下的守山大阵在,你要有半点不轨之心,我能让你即刻灰飞烟灭!”
这严厉的威胁并未让陌奚惊惧,他只是半瞌眼睑,温声道,“晚辈不敢。”
“爷爷,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茯芍很不满,对着手腕上的老蛇道,“姐姐受伤了,又是来客,你要温柔一点。”
她想起还没有互通姓名,又主动介绍起了自己,“我叫茯芍,此处名为韶山,是我的领地,我就是在领地边上发现的你。”
不必陌奚多问,雌蛇自己便讲起了此间的情况。
韶山横亘六百里,山中有蛇,名为黄玉。
原生玉色有青有白、有墨有赤,唯独没有黄。
世间流传的黄色玉石,以黄沁为最,但黄沁的黄并非天生,而是后期沁染成色,属于次生。
原生黄玉仅存传说之中,这一传说便是韶山仙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