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哪里敢,女君来林氏已经快有两月,我都还没有亲自去省视过。”吴老媪着急的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不过听说女君也是位菩萨心肠,昨日三娘子病了,还亲自去瞧,对侍奉在屋舍里的仆妇好一番责怪。”
郗氏喝了口茶,未言语。
吴老媪一眼就能瞧出她心里积攒着不满,又往上面添着火:“秀娘也是,竟侍奉的如此不尽心,害得三娘生病,今日去女君那里,也是活该要挨骂受罚的。”
林业绥去官署上值后,谢宝因才有空闲时间去看昨日被耽搁下来的账目,还剩下几笔支出明细没看全,李秀就来了,还是头一次来的这么早。
“女君。”她人瞧着不再像昨日那么精神,声音也显得萎靡。
谢宝因略思踌,将手里的账目卷起,手落在上面,恰好挡住吊在上面用以辨析的木牌,只说:“有些账目好像出了差错。”
李秀拿不定女子的话是何意思,走近方瞥见几案上的竹简,吊着木牌上面写有“春昔院己卯册”,心肠转了转,自以为捡出些天衣无缝的话来说:“各处屋舍的银炭都是我亲自盯着他们按照数目发下去的,应当不能出错才是。”
谢宝因垂眸浅笑,不过只说出这么一句话就沉不住气了。
昨日从林妙意屋舍回来后,她便拿着两卷账册仔细对了对,上面的数目是无错的,均能对上,至少李秀能将明面上的账做得漂亮,可数目之下,所送去的究竟是不是该送的,那是谁经办谁才知道的事。
这些都是随拿随用的,待用完皆成尘土,日后也只有账目可对。
“这些事情我自然放心。”谢宝因抬手,李秀即瞧见她所拿的是宝华寺塑金身的账册,心下瞬间恍若踩空了悬崖,坠下看不见底的地方,她被诈了。
李秀紧盯着女子所拢掐丝金镯的皓腕,底下削尖如葱玉的手指小幅翻动账本,而后女子抬眼,将翻开的竹简递给她,言道:“只是宝华寺的有几处不对。”
自从文帝朝频出多起信徒被宗教哄骗至家破人亡的案子后,律法里便多了条若为神佛塑金身,寺庙需出什七,其余由还愿的信徒分担,且金身所塑厚度不得超过三分。
账面上也应写明从银库所支总黄金及每日所融,融得多少,用了多少,又余多少,可这上面少了几日所余的明细,虽可通过前面所计几项,算出余下的,但没写在账面上,那就算不得数。
保不准怎么就贪进自己嘴里。
李秀装样子的看了几眼,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她刚刚已先失了一步棋,现在难免会有些战战兢兢,没底气:“想来是那几日忙忘记了,好在还能算出。”
“那就当是忘记了吧。”谢宝因笑了声,“可这几日余下的金子又哪去了?”
“每日所余的,都会在第二日重新火融再用。”
“账面不写,如何取信?”
像这类账目需有至少三人作证,才可记上。
追问之下,李秀早没有方寸。
透过茜绿窗纱也能瞧见玉藻在着急的挥手。
谢宝因知道是郗氏来了,只要她动李秀,必会有这一出,如今还不过是稍微审问了下。
郗氏进来屋舍,吴老媪跟在一旁,而她的檀木佛珠还挂在虎口处,原本是慈悲心化显于面容,此刻却嗔怒起来:“女君问她做什么,往年家中是我管着的,有哪里觉得不对,应该来问我才是。”
她把家中与宗族事务交出连七八刻都没有,那三娘就迫不及待的来到长嫂的屋舍,如今有新的依仗,倒是开始翻旧账,既要翻旧账,她从前那些不尊嫡母、毫无世家贵女气度的行径为什么一起都拿出来说说。
“宝华寺有些账目不清楚,我便问了李嫂妇几句。”跪坐着的谢宝因从坐席上起身,斜睥了眼伸手去扶郗氏坐下的吴老媪,稍瞬即收回视线,“母亲若是知道知晓此事,那想来是误会。”
郗氏有些云里雾里的抬头向吴老媪和李秀看去,眨了眨眼,心下思索着来时吴老媪说的话,恍然大悟的讥讽道:“我想要为如来佛塑个金身还愿,原来还值得我们女君如此斤斤计较。”
想着那时林妙意来找女子的事,心里更加是不痛快,暗指她管家偏颇便是如同在刺她幼时丧母的事情:“这林氏是我们女君的了,一分一毫自然都要算得清清楚楚的,我所吃的、所用的岂不是也要好好算一算?”
“我曾在如来像前许下希望从安和你能顺利成婚的愿。”最后声音里竟隐隐有了哭意,“女君当我是替谁还愿的。”
郗氏一串连珠语,一口一个女君让谢宝因无从回话。
吴老媪也开始出来做好人,劝郗氏道:“夫人别伤心,女君这才刚开始管家中的事,自然要先立立威望。”
谢宝因乜了眼,这话又是一把火要往她身上烧。
“母亲勿动气,是我考虑不周。”她上前想去给郗氏顺气,却被一把躲开,于是只好后退几步,将话说得低顺又诚恳,“母亲菩萨心肠,塑金身又是功德事,我在这计较分毫,确是有损阴德,如来佛应了母亲的愿,我与郎君享着这愿,便是掷下千金也是应该的。”
郗氏是个好哄的,只要有人顺着,不逆她意也就开心了,被李秀和吴老媪左右拥着离开时,还叹息着吩咐了句“你也抄抄经文”。
自晡时始,天边卷云滚滚。
不多会,便是云层里的轰隆作响声,紧接着雨点砸下来,瓦檐花叶及水面均是哐哐声,直至戌时也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林业绥今日又是赶着关坊的时辰下值,可迟迟不见归来,谢宝因收拾好未抄完的佛经,站在屋舍外面等着,又命人把外面的两盏灯点上。
侍女那些都去睡了,玉藻也要去睡时,见抄写了两个时辰的女子还迎着风雨在屋舍外面,跑去拿来件外衣给她披上,小声嘀咕了句:“夫人真是分不清谁才是为林氏好。”
忽然辟雳施鞭,打亮半边天,也惊得人心头直跳。
谢宝因冷冷开口:“你这张嘴不要就割了去。”
玉藻吓得赶紧跪下,主仆二人第一次如此生疏:“请女君恕罪。”
谢宝因垂眸瞥了眼,复又去看黑天的倾盆大雨,整个人也是冷若冰霜的模样,说出来的话无情又无奈:“有些话在我跟前也最好别说,要氏在我跟前说顺了嘴,去别人跟前自然也就能够说顺嘴,到时莫说我难保全你,只怕连我都会被你牵涉进去,你说我是顾全你我的情谊,还是独善其身摘个干净好?跟了我这么久,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我未必就会念及十几载的情谊而不顾一切的保你。”
这些话,她早就该说的。
“奴知道。”玉藻想起自己六岁到女子身边侍奉,那时女子有只极喜爱的玳瑁,后范氏不断生小病,到观里算了命理,偏说是这只猫的缘故,硬要打死,众人都以为娘子会又哭又闹,可她只是冷漠的交出猫,又亲眼看着它被打死,连半滴眼泪都没掉。
于是大家都知道这个娘子是个无情没心的人,但在那天夜里,七岁的小娘子却在梦中不停地颤抖,还一声不吭,从此落下那个病根。
那时起她就心疼娘子,总想着要做娘子的嘴,把她心里的苦说出来,却未曾替娘子想过更深的。
“奴再也不会多嘴了。”
谢宝因念起这些年的陪伴,终究还是软下心肠,伸手拢了拢外衣:“去睡吧,后面两日也不必再来我跟前侍奉,仔细想想我的话才是正经。”
玉藻也不怨怼,反为还能留在女子身边而松了口气。
谢宝因瞧着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她自然知晓玉藻是担心她什么话不往外说,憋坏自己,可她早就习惯如此活着,又怎会知道有些话说了也是无用,反会招致灾祸。
屋舍的不远处有人自雨幕里跑来,连伞也未撑一把,跌跌撞撞的跑到女子跟前,径直跪了下来。
“女君!”
“三娘的病严重了!”
【??作者有话说】
辟历施鞭——《汉书.卷八七.扬雄传上》:「辟历列缺,吐火施鞭。」
详解:辟历,急而响的雷。辟历施鞭指雷声作时,宛如以鞭鸣击空中,而发出疾快的隆隆声响。
◎本朝讲孝,而非愚孝◎
凄冷的雨夜里,谢宝因被提灯、打罗伞的仆妇们一同拥着前往林妙意的屋舍,脚下步履不停,带着几分惴惴不安的急切之意,那侍女说林妙意自有天雷声起,便开始陷入昏迷,本以为是喝过汤药后的小憩,谁知一直没醒,浑身直冒冷汗,要去请疾医却被外面的奴仆一直用话搪塞,始终没有疾医前来。
只能再求到微明院。
仆妇侍女没有允许不能随意出去,有何事只能由守门奴仆去办,常理之下,但凡是有关郎君娘子的事都是不得延误,需立即去办。
她不曾想到如今林氏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连正经娘子的死活都不顾。
在路过二门时,即使雨声极大,可那阵争吵声也显得格外刺耳,谢宝因停下脚步,透过漏窗望向一墙之隔的不远处,是李秀和一个男人在拉扯。
李秀似乎是正要由二门出去,却不小心撞到这个男人,当即抱胸冷呵一声,满脸讥嘲:“要不是我在这凑巧碰见,还真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船家是个懂天的,前几日早就料到要下大雨,怕大水冲翻船,连着日夜不歇赶了几天路才到建邺。”男人立马伏小做低的笑起来,伸手为李秀捏肩,“我瞧你不在家,所以才来这里找你。”
李秀狐疑的四处打量,发现守门的奴仆被支走,又想起往年的事情,那时也是这样支开人,心里顿时憋起一股气,直接转身瞪眼,咬牙怒骂:“浑身臭腥味,还说什么为见我才走水路,我瞧你是为了赶紧见到那个小浪蹄子吧,怎么三载不见,下面就耐不住了?
说至一半,还啐了口,怒极而笑:“你就一个臭打杂的,奴仆生的下贱货,人家日后可是要嫁去高门世家当女君享福的人,还真指望她能愿意给你生儿子?”
男人也瞬间变了张脸,不再哄着李秀,字字都像一把刀子:“不过替夫人管了几载林氏,还真当自己就是林氏的娘子女君了,她给不给我生都不要紧,好歹能生,总比你生不出来强。”
李秀嫁来十几载,只有个女郎,这事一直让她无法抬头,万事都顺着吴老媪和胡兴,四载前好不容易再怀,却因发现眼前这人偷腥,动怒之下小产。
只要想到那个孩子,她便恨到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吃他们的血肉才算完,眼下使了力气去抓挠着男子,又打又捶,最后动嘴咬上去,两人也不顾在哪就扭打在一起,誓有要将对方打死才解气的势头。
这类事在高门里只多不少,都已司空见惯,跟着谢宝因来的李老媪也只是小声开口为女子解惑那人身份:“那是李秀的夫婿,吴老媪的阿子胡兴,刚守孝回来。”
谢宝因收回视线,并不在意的点头。
惊雷降下,周乳媪站在屋檐下被吓得直拍胸脯,赶紧走进内室去看林妙意,发现还是那副模样,愁到她脸上的皱纹都叠在了一起,随后坐在几案边,拿钳子夹了几块炭火添进铜盆里。
府里各类份例均是定下来的,只要记录在册,便不管是何理由都不能多领,因而昨日的事发生后,女君特意让她拿玉牌重新去领了份核桃炭。
“春红!”几刻过去,周乳媪不耐烦的走到外面大喊,“娘子的药怎么还没煎好?”
“就快要好了!”
周乳媪心知煎药一事急不来,如此也不过是想要求个依托,遂又压下始终安定不了的心,转身进去。
她人刚一进去,守着院门的侍女便发现有人往这儿走来,待近了一瞧,被拥在中间的女子穿高齿履,戴宝石步摇,左侧侍女撑的是八骨罗伞,右侧仆妇提着琉璃行灯,于是急忙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跨进院里,在门楣下解去沾了雨气的披风,边解边腾神往点着灯的地方看去,解好递给侍女后,顺着长廊走至屋舍外,再迈步入内室,有周乳媪挡在床首,瞧不清卧病的人,心里又急,于是询问:“你们娘子现在如何了?”
周乳媪闻声扭头,赶紧让座,摇头叹气:“依旧还是昏迷不醒。”
谢宝因让人将坐席挪开后,上前用手拨开床帏,脸色比起昨日的病态瘦黄已经是煞白,短短一日怎会变化如此之快,何况已经问医拿药,她侧头盘问:“将三娘昨日至此刻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与我听。”
周乳媪于是把这些时辰所发生的事全部说了个遍。
首先便是内室一直通着气,炭盆更是不敢再多燃,而林妙意在昨日醒来后,按照医嘱每隔几个时辰便喝一次药,连煎药的水都要事先滚过三遍才敢用,今日午时前还下榻一直坐着,未时又支使她们去摘花露,说是想要拿来泡茶喝,待下雨她们从外面回来,便发现女子坐着不停冒冷汗,脸色瞬间变白。
侍女赶紧去煎药端来给林妙意喝,喝过后就去床上卧着,到了该再喝药的时候,却发现怎么都叫不醒人。
谢宝因敛起眸光,若周乳媪所说是真,那这药便有极大的问题,林妙意虽是在喝药前感觉不适,可之前所喝的也未必就没有问题,要查出根源,如今只能宁枉勿纵。
春红煎好药后,脚下走得快,步伐极稳,双手捧药走进内室后,朝里喊了声“周乳媪”,很快又站在原地不动,立马低头改口:“女君。”
谢宝因从思绪中回过神,眯眼望去:“手里端的是什么?”
春红向某处看去,最后答了句:“回女君,是给娘子煎的药。”
谢宝因闻言被气笑,而后两条秀眉微拧,掷声诘问:“既是喝药后昏迷,理应怀疑药有问题,为何还要煎来给你家娘子喝?”
春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这药...是周乳媪让她煎的。
“女君。”周乳媪也出来主动拦责,“柳氏乃世代行医,应当不会做这等事,奴仆所请的医也始终没来,我便想着喝药或许能先救一二。”
外面雨声不断,屋里疑团不解,谢宝因有些头疼的扶额,她早已命人去请昨日的疾医,转瞬又想到什么,开口派遣人再去沈氏请一位来。
周乳媪见女子没责骂下来,心里也暂时松下口气。
疾病沈子苓匆匆赶来时,已是日入。
柳氏与她检查过所剩药渣及药炉后,均说毫无问题,随后两人再一同为林妙意探脉,可就在她们触及女子手腕时,却没料到床上的人直接尖叫了起来,声音凄厉,浑身发着颤。
无论几次,皆是如此。
谢宝因只好让疾病今夜先暂宿在这里,俯身去为林妙意掖掀开的衾被时,整个人滞住,里边有团污渍,似是多次浸染而成,她若有所思的坐下,在听到女子的梦呓后,只觉天灵发麻,而后努力静心,细思过去种种。
诧异与恨意逐渐酝酿于黑眸中。
刚及日入,林业绥从官署下值回来,只见微明院依旧留有灯火,却未见自己妻子。
他顿住脚步,回身询问:“女君在何处?”
在烧水的仆妇急忙应道:“三娘子生病,女君照看去了。”
林业绥未说什么,只吩咐了句“燃盆炭火进来”便抬脚回屋舍,更衣沐浴后,他踱步到书案,指尖落在一沓棉纸上,洁白轻薄的纸面以黑墨书写着经文。
这是佛经,并非是她常誊写的道经。
雨水逐渐稀少,似乎万物终于回归于寂静,谢宝因留在林妙意的屋舍亲自守了一个时辰才回来,因怕打扰男子而径直去了偏寝,一进屋坐下便是困乏的扶额,李老媪去给她叫水了。
刚从湢室出来,她精神一振:“郎君?”
林业绥只着中衣,平日束起来的墨发因要睡而散着,肩头披着件黑底白绣仙鹤的大袖袍,坐在平日用以小憩的坐床上,神色淡漠的望着烛火,好似这微弱小火也不足以化解他眸中冰寒,直至闻言才抬头朝她无奈讪笑道:“我可做错了什么,怎么要与我分房睡?”
烛火啪啦跳了下,谢宝因脸上也微哂,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还未想好如何回话,耳畔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林业绥见女子再没有走动之意,鹅黄纱衣算不得多厚,便连乌发也浸着湿意,他随手拨弄了下火炭,哑笑道:“我没有责怪之意,你可以过来。”
谢宝因笑着卸下心防,走去坐床边。
林业绥这才瞧清女子眼尾及眼下泛红,探手摸去:“眼睛怎么红了。”
谢宝因滞了下神,想起春昔院的事,自己在那哭过一场,有些不自然的说道:“回来时被风迷了眼。”
林业绥也没说话,只是拿过巾帕,放轻力道为女子擦湿发。
两人一时无言,只余风声呼啸。
“三娘子病了,我在那守了会儿。”谢宝因有些不习惯男子的缄默,抿唇解释道,“回来太晚,担心郎君睡了,才想着来这儿睡一夜。”
正屋一直燃着烛火,林业绥没去拆穿,长指抚过女子柔顺的长发:“明日让童官为你去请一位梳髻的娘子来。”
听见男子的话,谢宝因装作不懂,眨眼道:“不是有李嫂妇吗?”
林业绥细微的叹息声中似有愠怒跻身其中,他知道女子是不会与自己诉说委屈的,只好陪着嗤笑道:“你倒是客气,喊个仆妇做嫂妇,还平白为我认了个兄长。”
谢宝因察觉到他的怒气,反坦然作笑:“郎君都知道了?”
湿发擦干,林业绥将巾帕扔到立在东墙的横杆上,为女子挽发:“我说过,你是林氏的女君,家里的事全都由你做主。”
话是如此说,可...姑氏不能不敬。
谢宝因把玩着手里的白玉簪,掩好心绪,嗟叹:“夫人是生下郎君的人,这些年能有个体己人不容易,敬着点也没什么。”
郗氏丧母本就可怜,后因这事被身边众人嫌恶,多年只有吴老媪在身边,与她知冷知热,几十年的情谊也非自己能比。
林业绥稍弯腰,从女子掌中抽走玉簪,插入挽好的髻中:“本朝讲孝,而非愚孝。”
“幼福知道了。”一番试探,谢宝因笑意浮上嘴角,好戏即将开场。
半晌,她又打趣道:“郎君怎么会挽女子的发?”
林业绥没应答,掌心覆在女子颈背,薄茧使人酥麻颤栗。
“今夜在这里睡还是回去?”
“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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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纸:北方以桑树茎皮纤维造纸,质地优良,拉力强,纸纹扯断如棉丝,所以称棉纸。
几日过去,家中虽然相安无事,但是建邺城却发生了件不小的事情。
京兆府开堂再审了三年前那件姑氏偷听新妇行敦伦之礼的案子,此事本无什么,不过是件再普通不过的案件,只够在人后闲话,真正引人乐道的是堂上内史林业绥与司法参事裴爽的辩德之论。
身为主审的裴爽在仔细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判出姑氏无罪、新妇收聘礼仍需回夫家,若不回也理应退还聘礼的结果。
一旦判出,任何人不得反驳,否则以藐视王法、扰乱公堂论罪,新妇家里再如何不满,也只能接受,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凑齐那些聘礼。
林业绥为陪审,听判后离席,作揖以周全礼数,遂问:“裴司法是根据哪条律法所判的?”
裴爽被问住,因往朝从未有过姑氏偷听的事情,历朝修法时并没有修进去,即使是有,大多新妇也并不敢说什么,只是此案中的新妇性情刚烈,羞愧难当,竟在气愤之下渐生疯癫,由此才告到京兆府来。
如今也是无律可依。
许久,他才道:“自然是按伦理纲常,夫为妻纲,姑氏乃夫母,不管做出何事都当孝敬顺从,可她娘家却将姑氏告至公堂,是为违反纲常,又因顾及她智识不清,从轻处罚,是为遵守纲常。”
林业绥年少时与那些大儒辩学无数,早已深谙所谓伦理纲常,此刻更是易如反掌的反辩于人:“陛下曾在继位之初,亲审过一件因伦理而起的案件,最终以双方之德来论过错,并昭告万民‘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皆应精修德行。”
“礼义仁智信为常,三纲之中君纲为大,君主为天下之纲,万民附从。”他道,“此案又是否应当从君纲。”
天下之大,大不过一个君,而君为臣纲。
裴爽无处可辩,只能点头。
“行偷听之事,有德无德?”
“无德。”
“行敦伦之礼,有德无德?”
“有德。”
“无德之人去扰有德之事,继而使人疯癫。”林业绥朗声质问,“裴司法还辨不清吗?”
裴爽再次被辩至无话可说,细想后重新改判,但他不明白为何林业绥会突然要来陪审这么一件毫不起眼的案件,这件案子与世族有何关系,值得他如此辩护。
可想到这两月以来,林内史与他共同厘清了陈年旧案,其中便有许多因无权无势的百姓所递上的诉讼,所有判决皆按律法公正,这些案子曾是前任内史瞧都不会瞧的,他们觉得律法不该推及民,觉得万民之事上不得厅堂。
或许这件案子也是出于公正,林内史前面所说也并无错。
律法不定,应当从君纲。
谢宝因知道这件事情时,已经过去两日,还是李老媪回家看儿孙时听巷里那些人说的,做了姑氏的老妇对此愤懑不已,常有怒骂之言,但若问及自家女郎因此疯癫当如何,她们又会说“拼尽坐这条命也要争个公道”。
听后,她除了觉得有些趣味外,又不由得想到自己成婚的那夜。
只是并非什么大事,听后也就忘了。
李秀这几日也安分了些,吴老媪也开始常来林府,多是郗氏的屋舍处侍奉,胡兴也开始在林府当差,除了守门外,多是在外府行走,亦有来内宅的时候,办一些不算太劳累的差事,领的却是劳累事的通宝。
这是郗氏吩咐的,谢宝因笑着没说什么,关于梳髻娘子的事,她也叫童官先不必去找。
林业绥那时正在官署,知晓后并未说什么,只让童官日后听女子吩咐便是。
因而每日鸡鸣的梳髻仍是由李秀来,刚开始的那两日,李秀还有些不自在,毕竟刚发生那样的事情,可见女子待她如旧,甚至更敬重几分,玉藻那侍女也被罚离身边,还开始称病把府中诸事全交由她去办。
于是李秀身上的那股劲便又起来了。
只觉得有郗氏这道符在,这女君就能镇住,呲牙的猫也能蔫了。
今晨鸡鸣,谢宝因送完林业绥去官署后,便打着哈欠脱履上坐床,似乎是夜里没睡好,将身子靠在坐床的隐囊上,小半个时辰来都是沉默不语,手指还捻着一支翠玉镶金的簪钗,两指微动,簪钗也会转起来。
李老媪侍奉在一旁,斜着眼睛打量了下,瞧出这是近日来她们女君最常戴的那支,心里该是很喜欢,是故才会刚起床便拿在手里把玩着。
指腹止,簪钗停。
女子透过软烟纱,不知何时已在远眺屋舍墙外的那株竹子,懒懒问道:“李嫂妇怎么还没来?”
以往再迟也会赶在日出来,今日都快要食时。
李老媪听见女子的话,突然低头笑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怎么都止不住,后来发觉实在不妥才赶紧用嘴捂住。
谢宝因偏头去看,嘴角也不禁稍微弯起了点弧度,只见李老媪两只眼珠子先是左右环顾了圈,又跑去看外面有没有人,最后自半开的窗边探出去大半个身子瞧,心中觉得安心了才凑近道:“昨日她跟胡兴又吵起来,吵不过便闹着要喝毒药,但胡兴不管她,说是随她吃,死了正好,结果这话使得李秀心里更不是滋味,恨上头后,拿上剪刀就要跟胡兴同归于尽,幸好她姑氏从夫人那处赶回去,不然还真能出三条人命。”
谢宝因一对远山眉微挑:“三条?”
提起这个,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李老媪把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主仆二人才能听见的声:“女君当那李秀为什么吵,还不是因为胡兴常去外面偷腥,昨日夜里又要出去,赶巧就被李秀发现,才开口问了没几句,胡兴就变得不耐烦,吵起来后嚷嚷着自己不想活,死前也要拉上他们这对吃荤的□□贱男给自己去黄泉垫脚。”
仆妇这般已算是多嘴多舌与搬弄是非,谢宝因默然听完后,眼里泛起了然之色,并未责怪,只是恍然大悟般的点头,有些府里的事自己少能知道,便是需要这些仆妇老媪的舌嘴来告诉自己。
“那还真是多亏吴老媪早回去。”女子虽如此说,脸上却是不冷不淡的神情,“要是闹出人命来,又该如何是好。”
看惯诸如此类的事情,李老媪也叹气点头,语气捎带着些嗤之以鼻,只是不知对谁:“女君说得正是,你说她就为了个外面的人,竟就闹得要死要活的,世上男子哪有不吃荤的,又何必搭上自己的性命,最后白白死了,那对□□贱男可就快活,什么也不必顾忌。”
谢宝因眨了眨眼,托腮扭头去瞧外面庭院的秋末景色。
再过几日,寒冬就要来了,得将庭院里的那些落叶打扫干净,若是等雪降下来,落叶被覆盖埋在底下,指不定会腐臭成什么样子。
李秀踩在日出最后一刻来的微明院。
来时,将浑身都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头发用花油抹在鬓发两侧,通身是红色织锦,口脂还特地用了平日舍不得的,耳环发饰皆是最好的。
李老媪只打量过去一眼,那嘴角泛着淡淡青红是多少脂粉都掩盖不去的,眼底彻夜哭过的红也是,想了些杂七杂八的,就先找个借口离开。
“今日来迟了。”
李秀开口说完几个字,缄默了半会儿,只因她张嘴才发觉自个声音是嘶哑的,昨夜闹得太难看,指不定府里现今如何瞧她的笑话,她是个要强要脸面的,心里正思量着不知这女君又会如何看她时,抬头却见坐床上的女子并无异样,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