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by舟不归
舟不归  发于:2024年0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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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七岁丧父,由母亲一人抚养长大,忠孝仁义礼义信都是母亲一字一字所教,为官理当正直,为大官,则利万民,为小官,则利近身之民。
“令尊教你领万民所纳的奉秩,不办万民的事。”林业绥语气平缓,冷静的看着裴爽的愤怒,出口诘问,“此乃侮辱?”
裴爽怒瞪的双眼顿时没了气焰,是他让母亲蒙辱了。
早先还式微的日头渐渐厉害起来,照在湿了的地面上,看起来波光粼粼,谢宝因闲来无事,预备喊着玉藻一起把从谢府带来的书箱拿出来晒晒。
话还未出口,玉藻已经急匆匆的跑进屋舍:“家中的三娘子来了。”
谢宝因记得李秀说过,三娘子是周侧庶所生的,训名妙意,一向就不爱出来,从小把自己关在屋舍里,也就是躲不开的家宴才能见到几面,郗氏还为此大动过肝火,可她依旧我行我素,于是家中不论是夫人娘子还是仆妇们,都不再管她。
怎么会来她这里?
既然来了,便不能怠慢,谢宝因忙开口:“快请进来吧。”
玉藻也转身去迎门外的主仆。
谢宝因关上书箱,起身去外间,一眼就瞧见了那个低着脑袋的女子,身量与玉藻差不多,发髻上的珠钗极为朴素,所穿的襦裙纹样也是前几载兴的。
林妙意常年不见人,一下就发觉有人出来,抬头行尊长礼,声音无力的喊了声:“长嫂。”
谢宝因先应了声,然后笑开:“我在屋舍正闲无聊呢,三娘就来了。”
站在林妙意身边的仆妇见自己娘子又不说话了,赶紧替她接话:“女君不嫌我们叨扰就好。”
“怎会?”谢宝因的视线微移,瞧着这个仆妇所穿的,面容也比其他老媪养的要好,大概就是林妙意的那位周乳媪,主仆二人经常是形影不离的,“我高兴还来不及。”
谢宝因邀二人坐下,又命人去端来几碟糕点和果子。
起初也只是聊了些家常,例如周乳媪是西北敦煌郡而来的,谢宝因就听她讲些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而林妙意始终都低着头,东西也不拿来吃,谢宝因察觉后,笑着让她吃,一家人不必害羞,她便说自己早食吃得很饱。
谢宝因也就不再劝她吃了,在她们要走时,开口留住,然后转身进内室去拿东西。
周乳媪也发现这位女君和善待人,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往旁边不停地使眼色,只是林妙意装作瞧不见,她便直接动手碰了碰女子的手臂。
林妙意仍是不理睬。
谢宝因在随嫁来的箱笼里翻找出个小巧的锦盒,出来时瞥到这对主仆的怪异,掩下不说,径直走到林妙意身边:“这里面是一对珠珥,不算贵重,但也是我这个长嫂的心意。”
“哎哟。”周乳媪大叹一声,“真是替我家娘子多谢女君了。”
林妙意想谢氏的耳坠怎么可能不贵重,下意识想拒绝,听到周乳媪的话,又把拒绝的话咽回去,接过锦盒:“多谢嫂嫂。”
周乳媪见她指望不上,只好自己来开口:“以后我们三娘还免不得需要女君来照拂。”
这话说的有意思。
谢宝因笑容浅淡下来,仍亲切道:“三娘既是我们林氏的女郎,我自然不会亏待的,又说什么照拂。”
周乳媪本还想接着说些什么,林妙意却突然着急起来,赶紧拉着她离开。
【??作者有话说】
林业绥:想见老婆。
某荔枝:不,你不想。

◎“幼福,你那里受不住。”◎
刚出微明院不远,在一处水榭的地方,确定四周无人后,周乳媪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甩开林妙意的手,想要斥责又顾忌彼此身份,只有哀叹一声:“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乳媪。”林妙意皱着一张脸,心里和眼里都有些怨怼,可又像是不敢大声对这个乳媪说话,声音细如蚊蝇,“我都说不要去那里了。”
周乳媪瞧着这个自己带大的娘子,出落得已经是亭亭玉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眉头朝上,眉尾又朝下低垂着,眼睛看起来也犹如浸染了八百里苦水似的,天生就是一副愁苦模样,谁瞧了能欢喜?她也不敢说有多大的恩德,但好歹也算是舐犊情深,自己还能害了她不成。
“娘子整日在屋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我瞧那书上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今夕是何夕’,娘子如今怕也不知道是何岁月了。”面对这位三娘子的怨尤,她也觉冤屈,苦口婆心的劝解,“俗谚也说十四为新妇,才得福寿长,你也已十七,依往昔你那副做派,在夫人跟前是讨不着什么好脸的,现今好不容易盼来这位女君,再不做好好做打算,难道是要留着做老娘子?”
再忆起前面林妙意在微明院的模样,又是一声唉声叹气:“你这畏畏缩缩的性子与低头含胸的做派也是时候该改改了。”
往年的家宴,几个郎君娘子和郗氏都是快快活活的,哪怕是侧室生的,与郗氏也是一派和乐,惟有她始终坐着席上低着头,郗氏问话,半响答不上一句也就算了,脸上连个笑也没有。
被如此连珠似的说教,林妙意也不说什么,她早已习惯如此,周乳媪只是嘴硬心软,可待她是恩逾慈母,听到后面的那些话,哽咽说道:“做老娘子又有什么不好的,乳媪要我嫁出去,我一个侧室生的,即便是嫁,又能嫁到怎样的好家世去?难道要我生的孩子日后又继续去做侧室?况且长嫂才刚到林氏几日,乳媪便要她来管我这些破事,岂不是让长嫂平白就惹一身腥。”
周乳媪自知说不过她,她又易感多思,再说下去只怕会像往常那样止不住的哭起来,那位大奶奶的脾性也还看不完全。
主仆二人和好如初后,便动身回自己的屋舍去了。
要往郗氏那里去的李秀,路过凿出来的溪流边,瞧见十载都不出一次山的三娘子竟也能出来了,心里直啧啧称奇,发觉这对主仆是从微明院的方向走来,脸上只作一笑。
送走林妙意主仆,谢宝因吩咐玉藻找人将带来的书箱拿去晒,站在廊下要回屋舍时,恍然像是记起什么来,赶忙下三步台阶,瞥见那帛书后,快速卷起,背手藏在身后。
有侍女瞧见,以为是自己粗心,晒书的方法错了:“女君,怎么了?”
“待在屋舍有些没意思,突然记得有本志异传奇的书在这,便来拿。”谢宝因只觉得握书的指尖烫到自己浑身不自在,用镇定的语气勉强说完就往屋里走,不再似刚才那般着急。
回到内室,这本书也被彻底锁进箱屉里。
没一会儿,玉藻拿着竹简进来:“女君,那册志异传奇在这儿呢,你刚拿错了。”
她家娘子看书虽杂,但志异传奇类的极少看,拢共也只有一两卷,在蟾宫院时,还送了卷给十姐谢珍果,现在她手中这本算是“孤本”了。
刚听那小侍女说女君在找书,她赶紧拿来。
谢宝因从容自若的接过:“还真是拿错了。”
玉藻也知趣的没继续追问,去外面收拾着前面吃剩的果子糕点:“三娘子来这里找女君做什么的?”
“不做什么。”谢宝因有意要隐瞒,露出一抹笑,模棱两可的说着,“就是那位周乳媪领着她来跟我打个照面,怎么说如今也是一家人,面都还没见过,说不过去。”
盘碟间碰出极轻的声音是不雅的事,玉藻手上的动作立马变得更轻:“这位三娘的乳媪倒是个好的,不像十娘的那几个。”
林妙意这个乳媪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好心却办下坏事。
郗氏刚将玉牌交给她,消息只怕还没传到家中其他人耳里,她就着急忙慌的先带林妙意来自己这里,向她示好,要她多照拂,郗氏知道会如何想,只怕会觉得这个三娘心中怨恨自己,还是在告诉刚到林氏的女君说她这个嫡母待庶出娘子不好。
哪怕这主仆没那意思,可偏偏挑着这个点来,纵是没有,那也是有了。
谢宝因眨眼,无奈作笑,又把她置于何地。
玉藻摇头感叹:“人要不好,百十个也是无用。”
谢宝因没再说话,脱履上榻,肘靠着隐囊,托腮看起书来,几刻过去后,女子边止不住打着哈欠,边朝内室西壁角落所放置的铜凤漏刻望去,已经快到日中。
官署每日只需留一人由早至晚的上值,乃为“宿直官”,而长官不必宿直,若是官署有事,也由宿直官处理,其余官僚则日出而视事,既午而退,要是政务繁忙,则另论。
“午食备下没有?”
林业绥立于廊下,望着佛学典籍中最受推崇的那颗菩提树,耳边惨痛的声音也在一点点消弭,直至听不见,裴爽在只剩十棍时,直接昏厥了过去,施刑的小吏立即停手,生怕再打下去就将人给打死。
裴爽左右两条腿的胫骨不碎也已经裂开。
郭阴看着这副情形,上前拱手想为其求情,裴爽不来官署实乃对宦海心寒,而非他之过错。
“裴司法亲自为定刑笞五十,而非四十。”林业绥耳闻脚步声,目光落在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人身上,冷声道,“律法乃治国根本,法出无悔,就算是他此刻死了,剩下的也要打完才能埋,来日我与诸公犯法,亦是。”
郭阴把话咽了回去,与贾汾几人面面相觑,宦海沉浮许久,忍不住便要去想那番话是何意,林业绥又是谁的人,裴爽与世族为敌,他一来便直接要将人打死,最后众人还要称他一句林内史秉公执法。
比梁槐要狠百倍。
他们随之又想到,谢贤是林业绥岳翁,翁婿二人是同日加任的。
剩余十棍打完后,林业绥直接吩咐小吏将人抬回裴府去,并笑着嘱咐要其家人明日再把人抬来官署上值。
刚到日中,京兆府官署开始下值,留了司兵参军吴澹为今日的宿直官,其余人的奴仆早已把驴车带到了官署正门前。
九月的秋风最是凉爽,轻拂过支摘窗外的花叶,竹叶发出沨沨声,木芙蓉随风而动,侍女怕惊扰人的窃窃私语声,鞋底细碎的摩擦声。
日头变碎变柔,斜洒进窗内,轻轻落在女子酣睡的脸上。
林业绥下值回到微明院时,知她昨夜睡得不好,特意吩咐旁人不准进去打扰,安静的坐在内室外面用过午食,而后起身去到自己的书斋,日入才归屋舍。
谢宝因睁眼醒来,头上的天已经变幻,万物被昏黄所裹,不知为何这一觉睡的口干舌燥,喝完整盏的茶汤才缓解了一些,紧接着又命人准备哺食。
用食途中,谢宝因察觉到林业绥举箸的右手食指缠绕白布,夹了几片酱蹄过去:“郎君,你手怎么了?”
林业绥落眼手指,语气稀松平常,刻意隐去几个字未说:“前面在书斋练字,觉得有些隐隐作痛,不是什么大事。”
谢宝因也没有多想,凡是识字写字的,手指难有好的,只是世家女子为了日后不被丈夫嫌恶,会用布条缠上,有些生怕不够,一缠便是好几圈,捂出汗后,手指起皱泛白。
戌时,建邺城钟鼓楼的开始敲响,侍女忙完各自的事情也都回去睡了。
卧榻之上,谢宝因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跟男子说一声比较好,于是隔着帷幔喊了声:“郎君。”
林业绥还在外面坐床上,秉烛阅书,听到女子的声音,抬头笑着应道:“嗯?”
谢宝因斟酌了几下措辞,才开口:“夫人今日将玉牌交给了我,说是要我管家中的事。”
林业绥知道这事,昨日是他去找母亲谈的:“幼福怎么想?”
谢宝因摘下珠珥,摸着耳垂半晌未说话,她不能显得迫不及待,亦不能表现出不愿意,故莞尔道:“我怕管不好这些,伤了郎君的面子。”
“我有何面子给你伤?”林业绥被逗笑,给了颗定心丸,“你是林氏的宗妇女君,家中的事你大胆管就是。”
得到这句话,谢宝因也放下心来。
林业绥只听帷幔里有人在被衾里翻动的声音,虽只有几瞬便没了,但同床这几夜,她从没有如此。
“怎么了?”
“白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犯困了。”谢宝因睁开一点也不困的双眼,嗓音里隐隐带着躁意,有不自知的娇嗔,“如今睡不着了。”
林业绥听她那个侍女说了吃药的事,无奈笑叹:“那药是夜间吃的。”
那张滋补安神的方子里,其中有一味药便是促进人的困乏之意。
说到药...谢宝因盯着帷幔,突然问了句:“郎君今夜要做那事吗?”
林业绥抬头,那翠色帷幔中的女子说了什么。
他放下书:“幼福想吗?”
谢宝因想起那夜,眼里疼的翻出泪花,可念起李傅母嘱咐过女子初夜都是疼的,因而尤该注意行床事时不可哭叫喊疼,搅了兴致,她便将喉间的那声疼换作了一声“从安”。
还有范氏在家庙给自己的告诫。
“嗯。”
后来,翠色帷幔犹如一片竹林,忽然竹身剧烈颤动,长久不休,直至再也没有力气才停歇,林业绥嘴角也被竹叶所颤下来的水给打湿。
从痉挛中获得愉悦的谢宝因微喘着气,只见男子坐在榻边,用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指间与嘴边的污秽,他的中衣依旧规整如初,没有半分凌乱。
为什么...只有她...
“郎君呢?”
林业绥侧头,眉头终是慢慢拢起,他们才成亲第四日。
“幼福,你那里受不住。”
【??作者有话说】
【来个极短的小剧场】
林业绥:终于见到老婆了!但是老婆怎么怪怪的!
谢宝因:爷怎么也怪怪的,给我吃药又不干那事?
官署上班时间那段是来自《唐会典》:“凡尚书省官, 每日一人宿直, 都司执直簿一转以为次。凡诸司长官应通判者及上 佐、 县令皆不直也。凡内外百僚日出而视事, 既午而退, 有事则直官省之;其务繁, 不在此例。”

◎“看来我今日是要为三娘子清理门户了”◎
月余过去,天气愈发冷了起来,每下雨水必是刺骨的寒,再加之建邺城位处疆土北方,冷寒不仅来得早,便连风雨的厉害程度也更甚,而谢宝因再也没喝过林业绥给自己抓来的药,起初只是奇怪,后来也渐渐忘记这事了,家中与宗族事务她也只是做些决策,其余细枝末节的全都交由李秀去办。
今日,李秀例行来微明院说家中的事情,在进屋舍后,先是站在原地精明的转了转眼珠子,才继续往内室走,朗声笑道:“一大早就被家中的其他事情给耽搁住,现在才过来,还望女君千万别怪罪。”
玉藻拿铁钳扒弄着燃不起来的炭火,听见外面仆妇的声音,鼻间止不住的冷哼一声,什么家中的事,这话说的倒像是真把自己给当成林氏宗妇和女君了。
哼的这声有些大了。
刚来林氏那日,倒是白觉得她稳重不毛躁了。
谢宝因立即冷下来,睨了旁边的人一眼,开口命令她出去,声音却是温和的:“庭院里的其他事可都做完了?”
相处十三年,娘子的一瞥一笑,便是一声咳嗽,她都能知道是什么意思,玉藻屈身行礼,放下铁钳,不情不愿的出去。
这么多天下来,李秀自然也能感觉到这位近身侍奉女君的这位侍女对自己有所不满,看着这副情景笑着不说话。
奴仆与奴仆终究还是不同的。
“有什么可怪罪的,李嫂妇是在为我和林氏操劳,我要是怪罪,岂不就是墨者东郭前往中山途中所遇的狼?”谢宝因边使眼色让已经进屋的李秀坐下,边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快坐下烤烤火,今日可比昨日又冷了。”
李秀先将手里拿的东西交给女子,随之退后两步跪坐下来,把双手放在炭火上搓了搓:“禀女君,宝华寺那尊如来像的金身已经重塑好,这是此次所造的账目。”
她原以为这女君是个心思深沉的,可这些日子下来,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见她有半点主见,或是对哪件事有些疑问,但只要恭维嘴甜的随便说些话也就轻松给搪塞过去,倒是整天与那些仆妇老媪交好。
谢宝因接过后,并没有着急看,只是顺手将这卷帐目放在面前的几案上,问了些冬炭与通宝发放的事。
等人走了,玉藻才拿着女红进屋舍,但也只在外面坐着,内室是主子的地方,除了服侍是不能随便进去的,她朝里看了几眼:“我昨日又瞧见她拿了东西回去。”
李秀时常要贪些林氏的东西拿回自己家,品次稍差的明珠或是郗氏剩下的饭菜,诸如此类,这事玉藻无意间碰见过好几回,为此还不少发牢骚,谢宝因却只是笑笑,并没说什么,她敢拿还不怕别人瞧见,自然是得过谁允许的。
玉藻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她倒是什么都要上赶着管,听说又去夫人那里为自己丈夫讨了份新的差使,女君又干嘛要任由她作威作福,现在家中管家的是女君,却去向夫人讨。”
说罢,又诚心谏言:“女君再不管管,只怕日后也难以聚起威望。”
“新妇管家,神仙也成沼中人。”谢宝因慢悠悠端起茶盏,把剩下的茶汤倒在炭火上,眸中映出火被水浇灭而升起的烟雾,“我那时刚到林氏不久,家中人事一概不知,如何能接手,奖赏惩戒如何界定,不小心得罪谁,惹谁不高兴,日后我又要往何处安身?”
李秀既愿意做,自己又何必要去抢。
说破天去,她才是林氏的女君。
玉藻听到这话,便知道娘子心中有所打算了,心里这才痛快。
临近隅中,童官从光德坊的京兆府官署一路沿着丈宽的大街跑回了永乐坊的林府,从边门进去后,直奔微明院,跑到屋舍外面气喘吁吁好一会儿,咽下口水润了润干到快冒火的嗓子,开口道:“女君。”
谁知道应他的却是端着碗茶出来的玉藻:“女君让你喝口茶再说话。”
童官双手捧过,昂起脑袋,直接往嘴里灌,不敢让自己的嘴唇接触到茶碗,生怕脏了这碗盏,他是外府的奴仆,能进这内院全因自己是贴身侍奉家主的奴仆,怎么还敢乱用这些器具。
“女君,家主今日要宿直。”他拉下一截袖子,擦了擦嘴边淌着的茶汤,这汤还是温的,“晚上不回来用食,要与裴司法理清三载以上都还未结的案宗。”
最后一句话,还是他们家主特意嘱咐他要说的。
自从亲迎礼以来,家主每日去官署都要跟女君说一声,要得到女君的点头回应才会出门去上值,每日下值回与不回,何时回,也会提前派遣他跑回来说一声,连因什么事而不能回来也要一清二楚的告知。
究其缘故,还是因为有回家主因政务缠身,赶在日入关坊门前才从官署回来,却发现女君还未眠,一直在屋舍外面等着。
“今日天冷,要仔细照顾你们郎君。”内室的女子这才开口应声,“要是郎君病了,我可只管找你问罚。”
童官嬉笑着应下一声才离开,只觉得家主与女君虽是代嫁才结成的姻亲,但待彼此都用了真心。
谢宝因翻着李秀交上来的账目,心思却飞去了别处,林业绥上任第一天就将司法参事裴爽打到昏迷的事情传遍朝堂,还是谢贤亲自参奏的,只是于理于法都毫无差错,更是司法参事自己所判,其余参事皆为人证,天子不好追究,反还露出一副十分失望的表情,说了谢贤几句不懂理法的话。
许多人都看不明白这出,郑彧下朝后就说了句“狗咬狗,做戏给主人看”。
这句话迅速传开,于是大家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谢贤是和自己郎婿林业绥在唱黑白脸,范氏那时候还派人来给自己下了拜帖。
听说那裴爽的双脚至今还未好全,骨头虽长起来了,但走路还是有些跛脚。
傍晚时分,春昔院的周乳媪忽然求来微明院,说是三娘林妙意从昨晚起身体就一直发冷,怎么都不能捂热,那时谢宝因去了福梅院侍奉郗氏,玉藻听见,不解道:“娘子病了,应当派遣奴仆去请疾医才是,怎么倒求到女君这里来了?”
谢宝因回来便瞧见这副情景,玉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周乳媪眉毛眼睛和嘴巴都挤成了一团,着急的团团转,只差跺脚:“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这才冒昧来求女君的,求玉娘进去跟女君通报一声吧。”
“周乳媪,不是我不通报,是女君在夫人屋舍那里侍奉。”玉藻也发觉事情的严重,着急的站起来,突然眼睛瞟向远处,“女君!”
谢宝因缓步走进庭院,周妈妈像是看到神仙,只差跪下来,这时她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直接伸手上去抓女子的手腕,哽咽道:“女君,求您去救救三娘!”
谢宝因本想随便派遣人去请个疾医,可想了想,还是决定随周乳媪去一趟林妙意那里,又让玉藻亲自去坊间请医。
刚走进林妙意的屋舍,便是一股热浪扑来,谢宝因未进内室,先在四处瞧了瞧,发现燃着好几盆炭火,可门窗却是紧闭着的,待久了就能闻见异味,压抑的心口极不舒服,窒息间只想作呕。
走进内室,炭火更甚,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卧床上的女子被好几层衾被所压着,连个人形都瞧不见。
谢宝因皱眉推开就近的窗牗,吩咐屋里的两个侍女和周乳??将所有窗子支起来,又让人撤掉多余的炭火,内室只留一盆,衾被也只留一床。
待吩咐的所有事情都办完后,她快步走至躺在卧床的女子身边,侍女也十分有眼力的先搬了张胡床摆在榻柩边,将放下的那层薄纱幔打起,林妙意已是面黄肌瘦。
谢宝因把她那只露在外头的手掖进衾被里,刚触及,心头就惊跳了下,冬日里的水也不过如此。
疾医来检查过后,说是受风寒所致,只要喝几天药就能好全,走时还尽心的告诫主家,病体本就孕育浊气,更需注意气的流畅,使浊气流走。
谢宝因嗓子眼里的那颗心这才落回到原处,又坐着陪了会,便要起身要回微明院去,可才走了几步,便顿住不再动,垂眸仔细打量着铜盆里的炭火,一丝白烟从中升起。
林氏的郎君娘子所用的皆该是上好核桃炭,久燃不熄且无烟,她明明记得这是前不久自己刚让侍女新添进去的炭,心里一旦起疑窦,便难消,帷幔只要留神看也是老旧的,再仔细打量一番后,发现内室所摆的案几坐席,大约都是十几载前的样式,因极不舒适,只是昙花一现,当年买入这些几案的高门世家几乎全都丢弃或赏赐给家中奴仆。
于是,这些样式也就成了奴仆的标志。
“你们今年领的炭木明细在哪里?”
谢宝因走到外面,才刚开口,仆妇侍女便已经全部都跪下,不敢喘气说话。
周乳媪也顾及到林妙意的多愁心思,闭口不言。
除却家中的账目,各处屋舍也会造册记录支出明细,防的是将来出现偏颇,好拿来对账,远的她已无从去查,再者那时是郗氏管林氏,她去查又算怎么回事。
久无人应,谢宝因冷声道:“看来我今日是要为三娘子清理门户了。”

◎她只是冷漠的交出猫,又亲眼看着它被打死◎
李秀得知昨日那位女君去了林妙意的屋舍,还在庭院斥责了一众仆妇老媪后,荒鸡时分就醒了,便再也不能入睡,翻来覆去的唉声叹气,跟她睡一处的姑氏吴老媪听见了,怒骂道:“瞧你这出息,她就算知道又能怎样,林氏不是还有夫人在吗?”
“姑氏是不晓得那位女君。”李秀道,“她在谢氏也是侧庶所生,只怕会为那三娘子撑腰。”
她这位姑氏自从前几载生了场大病,只能常常卧床,郗氏心疼她,便不要她再到自己屋舍侍奉,只让她在家好好养病,因而林氏许多事都不再怎么清楚。
“你醒来照样去那里。”吴老媪虽不喜欢这个儿妇,可好歹她也如今是代替自己在林氏做事,儿子又不在跟前,现今有什么事还得仰仗她,“我今日也该去向夫人省视了。”
李秀听到夫人二字,心里的石头这才放下。
吴老媪又问:“大郎什么时候回来?”
三载前她那应当千刀万剐的夫婿可总算是死了,身为阿子的胡兴回去奔丧守孝。
“半月前写信说要走水路来。”舅氏家乡是在海南郡,距此甚远,交通亦不便利,水路要快些,但路费也要贵上许多,想到那文书说为早日见到她,花钱又算什么,李秀起皱纹的眼角笑了笑,“大概明日就能到了。”
“倒也是算快的,在林氏可都为大郎安排好了?”
“姑氏放心,早就讨好了,夫人让他回来去做守夜的奴仆。”
日出,天才微亮,姑、妇两人就从边门进到林府,随后各自分开,往郗氏屋舍和西边的屋舍走去。
郗氏每日晨起都要念佛,但又不敢彻底废掉祖宗礼制,故按照参佛的时间,只让谢宝因每月逢五来自己屋舍省视,听到外面的说话声时,心里好一阵疑惑,正皱眉要怪她耽误自己念佛的时辰。
“夫人。”
听到这声喊,郗氏笑起来,让侍女扶自己起来,迎去外面:“你怎么来了?”
吴老媪还是记着先给郗氏行个稽首的大礼,侍奉人这么多年,甜言蜜语是信手拈来:“我和夫人一同待了三十几载,要是隔段时日不来侍奉夫人,浑身就觉得难受。”
这话让郗氏心里听得高兴,她年轻时丧母,难交到金兰,便连谁家娶妇都不要丧母的,嫁与不嫌弃自己的林勉后,又因念佛而融不进贵妇中,身旁就只有这个仆妇能说说话,开解自己。
坐下后,吴老媪又开始一番说道:“家主娶妻的那日,我也不能前去侍奉女君,只能嘱咐秀娘尽心尽力,还望夫人千万不要怪罪我。”
郗氏倒不觉得有什么,嗔笑一声:“你说这话才是想让我罚你,他们是晚辈,哪里用你去侍奉?等下我就派遣人去将她叫来,让你也见见这位新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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