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玉不吭声。
临近白蒲荡,老老少少加快步子跑过去,隋虎抱起隋良也被裹挟着跑了起来,跑了一段路被怀里的儿子揪住了头发,他停脚问怎么了,这才发现隋玉没跟上来。
“老子打死你个死丫头,犟驴变的人?”隋虎气得心窝子疼,又连忙逆着人流往回走,隔的老远就看见她在雪地里找什么东西,他冲过去指着鼻子骂:“人话听不懂?非得出事了才知道后悔?你、要不是看你是个大姑娘了,我今儿给你揍得满地爬。”
“你别管我,就当我已经死了,以后怎么样都跟你没关系。”隋玉跟他对着呛,趁机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隋虎一下哑巴了,他站在雪地上瞪着她,察觉押送官在一旁看热闹,他这才压下脾气,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放下隋良去帮隋玉搬雪坨子。
雪坨子堆在地上围一圈,如砌墙堆泥一般将冻得硬实的雪往上摁,隋玉递给隋良一个木板,让他抱着拍雪。在这寒天雪地里,不能干站着,动起来还暖和些。
弯月越升越高,采水烛的人回来了一部分,此时隋玉的雪屋也盖了半人高,她钻进去试了试,琢磨着可以收顶了。
“没有房梁支撑,收顶怎么收才不会塌?”她问隋虎。
“你不是挺厉害?还要跟我断绝关系,这就不会了?”隋虎冷哼。
“我说的气话,你怎么还当真了?”隋玉变脸极快,很是能伸能屈。
隋虎又是一声冷哼,嘱咐说:“看好你小弟,我去折几根树枝。”
搭架子啊?隋玉设想的是圆形拱顶,如此一来,雪墙就矮了,她继续挖雪搬雪往雪墙上摁。
等隋虎抱了树枝过来,树枝排列整齐摁进雪里,再搭上雪坨子抹严实就封顶了。
隋虎担心根基不稳,他又拿了罐子去荡子里砸冰舀水,怕出意外,他把隋玉也喊上,“抱着你小弟跟我走。”
人走了,站在不远处看热闹的押送官矮身钻进雪洞里,可能是人已经冻僵了,他觉得雪洞里外没什么区别,都严寒无比。
“如何?”另有人问。
“不如何。”从雪洞里出来的人说。
其他人听了他们的话,彻底打消了跟风的想法。
夜更冷了,狼嚎声也远了,雪地里的人冻得受不住了,缩着身子来回走动,喘不过气的咳嗽声响彻山谷。
隋虎喊了隋文安兄妹三个从雪荡子起来,往回走的路上,他说隋玉盖了雪屋,“费了老大的劲,待会儿进去坐坐,好歹能挡风,应该是比外面暖和些。”
三个人都不信,雪洞跟冰窖似的,哪会暖和。
带着冰碴子的水撒在地上结了冰,雪墙和地面上的雪冻在了一起,隋虎放心不少,剩下的水他都给撒在雪顶和雪墙上。
隋玉抓了隋良钻进雪洞,喊隋慧也进来,隋慧抹不开脸拒绝,只好跟着钻进去。
“挺冷的。”隋灵探个头进来,又缩出去了。
“多待一会儿就好了,雪密密实实压在一起,寒风进不来,热气也出不去,过一会儿就暖和了。”隋玉拉着隋慧不让她走,还朝外喊:“爹,你跟我堂兄滚个大雪球过来堵住门。”
隋文安放下怀里的水烛,无奈道:“三叔,玉妹妹瞎折腾,你也由着她的性子来。”
“就这一次,没用她就死心了。”
雪球堵住门,三人在里三人在外,隋玉已经用木板把地面的雪层压实了,从上个驿站背来的干柴铺在雪上,干柴上压木板,木板上再铺上从衣裤里掏出的干草。连铺三层隔绝地面涌上来的寒气,隋玉坐干草上开始搓水烛,搓下来的绒塞进夹衣和草筒裤里。
水烛就是白蒲草的果实,棕黄色的绒棒,能引火能做冬衣,形状似火烛,却长在水里,故而得名水烛。
隋慧跟隋良也埋头搓水烛,忙得忘了寒冷,还是隋灵凑在门外小声问要不要出去的时候才回过神。
“好像暖和了,妹,你快进来,喊大哥跟三叔也进来。”隋慧激动地喊。
推开雪球,一股微暖的热气扑面而来,外面的三人愣了愣,隋虎赶忙大声喊:“官爷,雪洞真能避寒,有热乎气。”
说罢他看向其他冻得瑟瑟发抖的人,大着嗓门说:“有人得了好不记好,心里藏的恶比我们这些囚犯还多。”
隋玉心里震了一下,这是在为她说话,报之前的讥讽之仇。
官兵前前后后进来,有了切实的感受后,他们也着手开始盖雪洞,其他人不必呼吁,都跟着动了起来。
雪洞里人多了,呼出的热气聚在低矮的雪洞里,洞里肉眼可见的暖和起来。
“雪会不会融了?”隋文安担心雪洞会塌。
“不会,这点热度还不足以让雪融化。”隋玉推了推倒在她身上的人,说:“良哥儿别睡,睡了要冻病。”
隋虎抱起隋良揣怀里,他压低了眼,不经意地问:“你从哪儿懂得这么多的东西?雪板跟雪屋我见都没见过。”
隋玉哽了一下,她笑了一声,说:“阎王爷告诉我的。”
“那等我见了阎王爷可要问问了。”隋虎抬头瞟她一眼。
其他人听不出话里的机锋,隋灵好奇死了,催着说:“别瞎扯,说正经的,你从哪儿学了这么些东西?我大哥都不知道。”
隋文安点了点头。
“我聪明,自己想的。你们想想,兔子窝、老鼠窝、狐狸窝是不是都在地下?它们冬天怎么没冻死?还有蛇,它冬眠为什么是在地下?过冬也冻不死,还不是有雪盖在地面,地下更暖和了。”隋玉正色道。
隋文安想了想,不确定是不是真如她所说,但有雪洞做例,他赞扬道:“玉妹妹果然聪慧。”
隋慧很是赞同,说:“我原以为你是从窦姨娘那里听来的。”
隋虎低头看一眼,隋良闭眼在打瞌睡,他“嘘”了一声,告诫道:“往后别在良哥儿面前提他姨娘。”
“给他拍醒,别让他睡,睡着了冷,别冻病了。”隋玉赶忙转移话题,生怕话头又牵到她身上。
“我出去提醒一声。”隋文安说。
洞外堵着的雪球被挪开,他钻出去高喊两声,怕遭人嫌,没敢挨个雪洞提醒,喊了两声就又钻进雪洞。
“好饿啊。”隋灵捂着肚子哀嚎。
“什么时辰了?”隔了许久,她又问,“要饿死了……”
隋玉也饿得心慌,到了后半夜手脚发软,她时不时捏一撮雪喂嘴里,含热了再咽下去,就这样,一直熬到天明。
哨声响起,所有人钻出雪洞,衣裤鞋袜里都塞了蒲绒,又加塞了干草,个个看起来一夜之间“壮”了许多。
押送官开始清点人数,来回数了两遍,发现少了二十余人,他们又挨个检查雪洞,推开门口堵的雪球,躺在里面的人没熬过这个冬夜,彻底睡过去了,也永久地留在了这个山脚下。
“也好,也好,解脱了。”隋虎叹气,说罢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冷嗤,他头也不回,问:“觉得我说得不对?这一路走来,你不觉得还不如死了?”
“蝼蚁尚且偷生。”隋玉答。
“蝼蚁不是人,它没脑子。”
“你有脑子,你怎么从牢里出来了?”隋玉不屑,又嗤道:“你挺擅长替别人决定生死的。”
隋虎笑笑,继而叹气,若是没拖累,他也早解脱了。
晌午抵达山中驿站,押送官让役卒煮一锅稠粥,所有人饱食一顿倒头就睡,后半夜冻都没冻醒。
天明又出发,这次动身时,押送官从驿站带走了一袋干粮一袋干菜,以防再走错路要在野外露宿,另外还特意给了隋玉六张热豆饼,算是对她前夜出谋划策的奖赏。
接下来的日子里,朝西北行进的脚步没停过,走出大山越过丘陵,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了。
熬过最冷的寒冬,白日里太阳有了温度,光芒落在雪地里行走的人群身上,热烘烘的温度蹿上耳朵和脸颊,蛰伏了一冬的冻疮开始溃烂。皮下硬包如扎根在冻土下的春苗,肆意往外生长,结了硬痂的皮肤被刺得又疼又痒。
“我要死了。”隋玉急得打脸,太痒了,她恨不得把那块儿肉给剜了。
“痒了就挠,别怕留疤,丑点好。”隋虎说。
隋慧跟隋灵闻言脚步一顿,手伸到半空了又缩出去,见隋玉附身抓雪摁脸上,她俩也照做。
她们的动作落入隋虎眼里,他看了隋文安一眼,再次问:“你爹娘是打算如何安置慧姐儿和灵姐儿?找旧识托关系,寻两个清白人家嫁了?”
隋文安沉默了片刻,他不好意思再扯谎隐瞒,只好点头应了,末了又补充说:“不知旧识肯不肯搭救,只有去了才知道情况。”
隋虎点了点头,他看向隋玉什么都没说。
隋文安也没说话。
隋虎顿时冷了脸,之后的路程,他的态度就变了许多。
隋慧察觉了,她私下悄悄问哥哥:“你跟三叔闹分歧了?”
“没事,你不要管。”隋文安不肯多说。
隋玉也察觉了,但她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去插手他们叔侄的事。快到长安了,她盘算着要些买什么东西。
“官爷,我们到了长安能留个几天?”傍晚到了驿站,隋玉悄悄地问。
“短则一两天,长则三五天。”押送官没隐瞒。
晚饭后,她跟另外几人说了这事,计划道:“到了长安,我们看能不能找机会躲出去,买只鸡炖汤补补,身上一把骨头架子,睡觉我都嫌硌的慌。”
隋虎不说二话,他掏出一角碎银子递给隋文安,说:“最难的路已经走过来了,我们不拖累你们了,到了长安你们买个罐,以后各走各的,各吃各的。”
隋慧跟隋灵脸上的笑凝固了,两人无措地左看看右看看,隋慧扭着手问:“三叔,你怎么说这话?要说拖累,也是我们拖累你。”
“好端端的,干嘛要各走各的?”隋灵难得有点眼色,她撞隋文安一下,说:“大哥,是不是你得罪三叔了?快道歉。”
隋文安脸红,他没接那角碎银子,压低了声音解释:“我爹的那位旧识只是我爹旧年的一个同窗,两人还有过口角争执,据说闹得不是很愉快,我不知对方肯不肯搭救,或许还会迁怒我们兄妹三人。所以我不敢承诺揽下玉妹妹的事,三叔,你别见怪。”
隋玉听明白了,她推回隋虎的手,缓和气氛说:“原来是为了我的事?看不出来,爹你还挺关心我。”
隋虎没理她,搓着银子沉思。
“路还很长,琢磨这些为时尚早,西北有高山,说不定我们都爬不过去。”隋玉又说,她夺过银子放自己手心里,说:“睡了,明早还要赶路。”
她一躺下,隋良就自觉地坐过去,乖顺地贴着她睡。
隋玉摸了摸他的头,一摸一手油,她反手抓干草搓手,心里不住犯嘀咕,隋虎这个人做事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相处近两个月了,她都没法确定他是个什么性子,爱儿子,这个不用多说,也关切女儿,但她没想到他为了她竟然能跟侄子翻脸。最让她忌讳的是原主和姨娘的死可以说是他一手促成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个狠人。她能感觉到他对她有了怀疑,这点让她很忌惮,生怕他谋划着什么,哪天夜里就给她勒死了。
“叹什么气?还不睡?”隋虎坐了过来。
隋玉没答,装作睡着了,她不敢跟他多聊,也怕他多问。
天明又行一日就进了长安城,穿过重兵把守的城门,押送官领着人贴着墙根走,生怕这些人脏了贵人的眼。
隋玉悄悄用余光偷瞄西汉的都城,墙根下的力工也都穿着乌色的麻衣,少有姑娘妇人的身影,低矮的房屋是黄泥所砌,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灰扑扑的。
不知走了多久,拐了许多的弯,一行人从后门进了驿站,都城驿站蓄养的有马和牛,她们这些人连马厩都睡不上,分散开挤进两个柴房。
“柴房里不准生火,不准生事,你们除了柴房哪儿也不许去,犯事者拖去打板子。”一个眼睛长到头顶的役卒捂着鼻子高声说。
准备生火煮饭的人无不唏嘘,更多的人是无所谓,铺了草铺躺下就睡。
隋玉跟着安分了一天,她睡了一整天,精神头养回了一点就琢磨着要用银子换肉吃,再不吃点荤的,她这副形销骨立的身架子就撑不下去了。
她借着晒太阳的功夫像贼一样踩点,发现每逢做饭的时候,少有人往这边来。隋玉生了胆,她用水捋顺了头发,让隋慧给她扎个矮髻,去茅厕的时候抽了身上扎的、揣的干草,还想洗脸的时候被隋虎拦住了。
“脸上的肉都瘦没了,比鬼还吓人,哪个男人看见我会生歪心思?”隋玉觉得他高估她现在的长相了,硬是洗干净脸才溜走。
耽搁了这一会儿,隋慧跟隋灵忙回柴房,两人躺草铺里做掩饰,留隋虎牵着隋良在外边等着。
隋玉一路避着人循着说笑声传来的方向走,实在遇见人躲不过去,她就低着头,姿态大方的跟在人后慢步移动。有惊无险的出了驿站,她飞速瞄了两眼,选了个方向快步离开。
天色偏昏,路旁的食肆里溢出诱人的肉香,隋玉打量了眼自己的穿着,她没敢进去,选了个胡饼摊子走过去,也不敢吱声,只能装作哑巴,比出十根手指,递出最小的一角银子。
烤饼的男人觑她一眼,手脚麻利地烤十张饼递过去,然后低头忙活着,压根不提找钱的事。
隋玉无奈,她抱着饼离开,这次她长记性了,多走一段路去买麻布,揣着一捧铜板又想方设法托人去食肆买蒸肉。
蒸肉夹在饼里吃,隋玉蹲在一墩泥墙后,像叫花子似的盯着路上的人,这次她总算看见了乌麻黑之外的颜色,年轻的妇人穿着绸缎制的曲裾,一走一动颇有韵味。
最后一口胡饼干噎下肚,隋玉用新买的布里三层外三层裹住夹了蒸肉的饼子,脚步匆匆原路返回,却在靠近驿站时慢了脚步。
天快黑了,寒气又下来了,驿站矗立在夜色里,墙上挂的两盏灯笼像是巨兽的眼睛,她瞅着晃动的光影,突然生起逃跑的心思,不往牢笼里钻了吧。
寒风呼啸而过,隋良打个哆嗦,他踮起脚往隋玉离开的方向瞅,当有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丢开隋虎的手跑过去。
“我还以为你跑了。”隋虎说。
“是有这个打算,这不是怕连累你们。”隋玉半开玩笑,她掏出一张揣着怀里捂着的饼递给隋良,说:“快吃,还是热的。”
这次是她自己走了进来,隋玉心底还残留着不知是遗憾还是后悔之类的感觉。
夜里被冻醒,她干睁着眼蹭脚上的冻疮,听着柴房里的呼噜声和咳嗽声,她心里是踏实的。
算了,就这样吧,隋玉心想。
肚腹素了太久,猛然沾荤,刚入夜,隋玉就急奔出门冲进茅房,在她之后,隋良哇的一声吐了。隋虎朝隋文安招呼一下,让他提隋良出去,他则是忙着刨土埋盖污糟物,怕被人发现他们吃了肉。
两家六口人都跑出了柴房,听到动静的人纷纷坐起身,有人担心道:“莫不是粥食里有毒?”
“一条贱命,值得谁下毒害你?我看是他们一家大爷小姐不知道偷吃了什么东西。”男人冷笑,他跟隋虎是同族,铺盖距离隋虎睡的地方不远,傍晚的时候一个个进进出出他都看在眼里,嘴巴擦的再干净,他还是闻到了肉香味和油香味。
“都出不了后院,到哪儿偷吃东西去,怕是你想岔了。”春大娘开口替隋玉一家辩解两句,她揽着孙子又躺下,说:“这一路走来,也受了人家的好,都是苦难人,该死的也死了,何苦再仇恨人。”
“你一没女儿,二没孙女,你又是个老菜梆子了,不愁被男人看上,自然说得轻松。我家孙女跟媳妇子去了就遭人作贱,你说我恨不恨?”男人听不了别人说隋文安他们一点好。
春大娘不吭声了。
柴房另一端的人听不见他们嚷着什么,只嫌吵,大声斥道:“嚷嚷什么?让不让人睡觉?”
柴房里立马安静下来。
隋玉捂着肚子回来的时候发现大家都睡了,她踮着脚慢步走进来,刚躺下,一个人头探了过来,老奶压着声音问:“你吃什么了?”
“你吃了什么我就吃了什么。”隋玉说。
“我不信,我闻到你身上有肉味。”
“你怕是做梦了。”隋玉扯了干草盖身上,挥手说:“去去去,别靠近我,我不知道是喝了不干净的水,还是得了病,拉肚子蹿得厉害,别传染给你。”
老奶半信半疑,又深吸一口气才嘟囔着缩回去。
隋玉侧身躺下,等隋虎抱着隋良回来了,她才敢闭眼睡觉。睡意刚来,腹中又是几声轰鸣,她二话没说,抓起一把干草就跑出门。
隋良掐了隋虎一下,他也跟着抱着儿子跑出去。
“别往屋里跑了,在外面看看月亮吧。”隋灵抱着肚子蹲在茅厕外,说:“真是遭罪,还白折腾一通,好不容易吃点荤,一点没留,全拉了。”
天上零星有些许星星,隋玉从茅房出来走到墙根下蹲着,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马厩,老马嚼食、耕牛倒嚼的声音清晰入耳。
“接下来还要走多少天?”隋灵又问。
“两三个月,三四个月,都有可能,我听爹说过,西北多山,最是难走。”隋文安没去过西域,他也说不准。
“开春了,越往西越暖,蛇快出洞了,高山草原上虫蚁多,狼也多……反正不能松懈,别丢了警惕心。”隋虎出声。
隋慧跟隋灵齐齐哀嚎一声,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知谁的肚子又咕噜几声,其他人受其影响,一股脑都往茅房钻。
一直到月上中天,肚子排空了,六个人这才软着腿进柴房睡觉。
隋玉刚坐下就摸了一手水,刚要说话就闻到了一股尿骚味,她立马弹了起来,说:“有人在我们草铺上尿尿。”
周遭安静无声,这一瞬似乎呼噜声都止了,不会有人承认,也不会有人揭发,得罪人的事没人肯做。
“洗手去,我来收拾。”隋虎按捺住怒气,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他摸索着揭开尿湿的稻草,发现草下的土也是湿的。
“我这儿也是湿的。”隋慧小声说。
“王八羔子。”隋文安低骂一声。
不大的窗口有月光洒进来,透过几缕萤光,隋灵咬牙切齿盯着躺在地上的人,恨不得扑上去打一架。
“不能睡了吗?”隋玉进来问。
“都湿了。”隋慧说。
“那、那……”隋玉说不下去,她身上再脏,这时候也无法勉强自己在骚气冲天的尿窝里睡一夜。
隋虎搂起一捆稻草抱去门后,交代了一声出门了,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就在隋玉打算出去找的时候,他抱了一捆干草回来了。
“哪来的?”隋文安问。
“夜深了,先睡,天亮了再说。”隋虎挪了个位置,挨着左手边的人铺上干草铺,给隋良脱了草鞋,喊隋玉抱着他过去睡。
一夜过去,抢饭的时候隋玉靠近春大娘,然而还不等她开口,春大娘就摆了下手,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没问呢。”隋玉笑。
春大娘不跟她扯,打了粥转头就走。到底是心里过意不去,又小声叮嘱一声:“反正你们小心点,很多人没死也疯了。”
隋玉琢磨了一下,提着罐子去找其他人。
“有打听到是谁吗?”隋灵问,她撇嘴说:“都不搭理我,我什么也没问到。”
“别打听了,这事已经过去了,以后我们小心行事,也低调些。”最后一句话是说给隋玉听的,隋虎接过罐子灌口黍子粥,抹干净嘴又说:“昨晚良哥儿吐了,污糟东西我给埋了,我们走之后不知被谁挖开了,估计是闻到了肉味。”
“路上太苦了,又惊又吓,他们积攒的郁气没处发泄,全冲我们来了。无数只眼睛在我们背后盯着,但凡我们得点好,他们心里比被刀刺的还难受。”隋文安一夜没睡好,已经咂摸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他很是抱歉地说:“三叔,玉妹妹,害你们受我们连累了。”
隋虎看他一眼,旁的不多说,两人心里都明白,他愿意被连累就指望他有良心,能给隋玉指条清白的活路。
“先憋屈着吧,最后能活着走到西域的才是赢家。”隋玉敞亮地说,“等到了西域再说,总不能一直忍着他们,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她不管隋文安和隋虎怎么想,反正她也是受害者,谈不上谁欠谁。
“对了,昨夜的干草哪来的?”她问。
“拿银子跟马倌买的。”隋虎说。
饭后,隋虎抱起门后放的那捆湿稻草摁雪里搓洗一番,祛了味再铺地上晾着,次日赶路的时候收拢了背在身上赶路。
出了城门,城门外已经等着三百多人了,近两百人都穿着囚衣,剩下的一百余人才是拖家带口去西域屯田的应募士。
自三十二年前收回河西走廊后,朝廷已经进行四次大规模移民去戍边屯田,在此之外,还有数次小规模移民,其中包含的人就是各地的犯人和无田无产无业的流民,以及看中西迁政策愿意搬家的自由民。
两方士卒交接后,押送官清点了人数便吹响哨声动身赶路。
路上的积雪已然开冻,当暖阳临空时,积雪融化,近千人踏过,雪地泥泞一片。
“有鸟群出现了。”隋灵仰头看天,说:“可算开春了。”
隋玉也看过去,过了一冬的鸟也瘦巴巴的,站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毛打湿了贴在身上实在是丑的很。
“真丑。”这么想她也这么说了。
“比你好看。”隋灵觉得她扫兴。
隋玉噎住,她无法反驳,鸟好歹还有毛,她都快成一个稻草人了,细伶伶的胳膊腿,跟地里插的竹竿没差。
“你俩要是不累就替我抱一会儿孩子。”隋虎喘着气开口。
地上的雪一踩一脚水,木板不中用了,出了长安城就取了,人走在路上相当于淌着雪水在走路,膝盖以下早没了知觉。隋虎担心儿子像路上夭折的小孩一样冻病了抗不过去,就一直是跟隋文安轮换着背孩子。
隋玉不肯,她就是走不动了才跟隋灵斗嘴转移注意力。
隋灵也不接腔,转而说:“前面有个亭子。”
又走了十里啊。
走过草亭停脚歇息,落在草亭上的飞鸟被人群惊跑,八个押送官走了进去,其他人原地蹲下歇一歇。
隋玉取下背的草捆放地上,说:“爹,你坐着歇会儿吧。”
“还行,还有点良心。”隋虎拄着膝盖艰难坐下。
隋玉没跟他呛声,她捏着当拐杖的棍子在地上戳雪翻土,舆县的土是青土,过了长安,土成了黄色。
土越翻越厚,隋灵见了也凑过来一起挖,隋慧嫌弃幼稚,她站在一旁看着。
“噫?下面有个洞?”隋玉吃惊,顿时来劲了,“快挖快挖,看看下面有什么。”
“有什么?”隋文安走过来问。
“是不是耗子洞?耗子藏粮厉害,下面说不定有粮食。”落在后面的流民说。
周遭的人听了,都走过来凑热闹,里里外外围三层。
“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草亭下,蓄着胡须的官兵吩咐。
年轻的押送官走近时,隋玉也把洞挖塌了,挑出一条还在冬眠的黑蛇,出了洞,盘成一大坨的黑蛇睁开眼吐蛇信子。
隋玉眼疾手快,一棒子挥过去,喊:“隋灵你发什么愣,打啊。”
两根棍子起起落落,带起的泥雪飞溅,围观的人丝毫不嫌脏,不闪不避,盯着打出血的黑蛇目露馋光。
“蛇肉大补,这条蛇估摸着有三斤重,晚上炖一罐可有口福了。”爱吃蛇肉的流民说。
蛇不动弹了,隋玉收了棍,她抬眼看见站在一旁的押送官,琢磨了两瞬,她捏起蛇尾巴递过去,说:“官爷,孝敬你们的。”
押送官大喜,但还是装模作样问:“看你馋的,你们一家吃吧。”
“不了,可不敢吃。”隋玉果决地摆手,不等人问,她提高嗓门说:“七天前在长安的驿站,我们一家喝了脏水闹了半夜肚子,又拉又吐。我们的族人却以为我们偷吃了肉,在我们跑茅房的时候,有人撒尿尿湿了我们的草铺盖,我们一夜没睡。”
“一个族的人?那可够歹毒的。”来自长安的流民不清楚内情,她帮腔了一句。
押送官接过还在滴血的死蛇,问:“可知道是谁?”
缩在人群里的两个男人瑟缩了一下,心里骂得厉害,面上神色却不变。
“知道,不过算了,都是一个族的。”隋玉的目光在人脸上扫过,话说的大方,扭头又说:“不给官爷添麻烦,免得有人说我仗势欺人。”
押送官笑笑,见这姑娘识趣,他乐得送个不过心的人情:“再有这种事你来找我。”
“哎,多谢官爷。”
隋玉乐滋滋的,一扭头发现隋虎在瞅她,也不知道瞅多久了,她心里紧了一下,收敛了笑,说:“看什么看?”
隋虎没接话,他又瞅了两眼才挪开视线。
哨声又响,继续赶路。
傍晚抵达驿站,驿站建在半山腰,前路陡峭,且山脉众多。
“到陇州了。”
隋玉听到人说,她多看了一眼,远处的山顶上白茫茫的。
第10章
夜半,隋玉被一道惊雷惊醒,睁眼就瞟见窗外的闪电,借着光亮,她看见隋虎坐在一侧,也不知道他坐多久了,一动不动。
隋玉翻个身,装作迷迷瞪瞪的样子闭上眼。
惊雷后,屋外下起泼瓢大雨,豆大的雨点子打在屋顶、土墙、泥土地上,湿润的水汽掺着泥土的腥气从破窗漏门涌了进来。
身边一直没动静,隋玉心怀忐忑,既怕隋虎像老和尚一样在坐定中咽气了,又怕他在心里暗自琢磨着什么。她越想越是心惊,到底是忍不住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