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侧,郦酥衣事先准备好了净盆与手巾。
见好友这般,她心中愈发慌乱,赶忙上前问道:“识音,你现在感觉如何。哪里疼,可否需要温水?”
“我也不知该如何帮你,识音,你若是疼,便抓着我的手,没事的。”
宋识音皱着眉,面上甚至因为痛苦而变形:“衣衣,酥衣,我好疼。我疼得受不了了。”
宋识音紧抓住她的手,如同攥着一根救命稻草,尖利的指尖就这般刺着郦酥衣的手掌,嵌入她白嫩的肌肤。
榻上之人抓着她,浑身颤抖:“衣衣,我疼得快要死了。”
一贯要强的她,此时声音里已然带了几分哭腔。
也是在此时,帐外闪过一道人形。
隔着帐帘,月光将那人的影投落在这一张厚实的帐上。郦酥衣放眼望去,只见对方身形高大颀长,腰间正别着一把长剑。
只一眼,便让她辨认出来——
帐外不是苏墨寅,而是沈兰蘅。
药效发作,宋识音再也禁受不住,痛得哭出来。
“衣衣,我受不住了,我真的受不住了。我……我好痛,你让我去死吧。我不要苏墨寅了,我再也不要他了……”
“我真的不要他了,衣衣,快给我个痛快,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她的哭嚎声传出军帐,弥散在整个黑夜之中。
郦酥衣在军帐里面安慰擦洗,浑不顾,帐外另一头,静默守在帘帐口的男人。
沈兰蘅长身玉立,手叩宝剑。
听着军帐之内的哀嚎声,他一寸一寸,将正叩着长剑右手攥紧。
青筋爆出。
忽然,他迈步,径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夜色深深,苏墨寅正在帐内休憩。
甫一躺下,忽然听见一道匆匆而来的脚步声。紧接着,厚重的帘帐被人从外一掀,吓得他一个鲤鱼打挺。
“沈兄?沈兄!诶——”
有人满脸愠怒,揪住他的衣领。
单嗅着那道兰香,苏墨寅登即分辨出身前是何人。
他满脸惊惶:
“沈兄,沈兄!大半夜你要做甚——”
对方直接将他自床榻上拖下来,声音里满是愠意。
“给我滚过来!”
苏墨寅被他这一声吓到。
在苏墨寅的印象里,沈顷一直都是温润谦和的模样,更是从未对任何人、因任何事所说过一句重话。而眼前的男人,是他从未见过的愠怒模样。沈兰蘅的头发也披散着,冷白似雪的衣袖正随着夜风,与乌发一齐轻扬。
他整个衣领被提起来,模样十分狼狈。冰冷沉重的帐帘拍打在男人面颊上,引得帐外将卒一阵侧目。
众人只见着,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一贯温和的沈将军竟将苏墨寅苏小将军自帐中提出来,男人手臂极有力,右臂青筋爆出。
“沈兄,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诶!”
“沈兄,沈兄!不要——”
莫拖他了,莫拖着他了,丢人!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穿衣裳,只着了件极单薄的里衫。
三更半夜,如此狼狈……
苏墨寅似乎听见人群之中所传来的低笑声。
若是换了旁人,眼前的士卒们定然会因为顾及他的面子而上前阻拦,可此时此刻,动怒的、出手的是沈顷,左右之人心有忌惮,根本不敢上前。
他就这样被沈兰蘅拖了一路。
众人的满带着好奇的目光也这样,跟了一路。
便也在这时间,沈兰蘅想起来——酥衣曾特意告诫过自己,今日前去小灶房煎药的事,不能与任何人提起。
这事关一个姑娘的清誉。
现如今,只要是郦酥衣的话,他都听得很认真。如此想着,沈兰蘅眸光愈沉,低低喝道:“看什么看!”
众将士身形随之一凛。
“莫要跟着,”男人命令,“都回去!”
既有沈顷发令,总是围观之人有着怎样旺盛的好奇心,此刻也不敢抬眸望一眼了。众人赶忙低下头,听着自家大将军的话,乖乖回到帐中。
沈兰蘅低下头,冷飕飕看他一眼,继续提着他往前走。
身前之人不备:“哎——”
苏墨寅认得,再往前走便是郦酥衣的帐子。沈顷大半夜如此动怒,还带着自己去往郦姑娘的军帐做什么?
他满脸迷茫,满心惊惶。
是……自己做什么错事了么?
提起错事,近些天来,他似乎只做过一件。
便是辜负了识音。
他是在集市上遇见识音的。
小姑娘一身绯色的衫,带着素白的帷帽,行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像一朵夺目而又艳丽的花。
而他又恰恰热衷于“万花丛中过”。
如追求其他女孩一样,那一日开始,苏墨寅便对宋识音展开了极热烈的追求。
然,似乎知晓了他的性子,宋识音待他,却不似待旁人那般明艳热情。
她是一团火,一团泼辣的、令苏墨寅为之着迷的热火。独在面对他时,偏偏又是另一副清冷的性子。
这样的宋识音,让他愈发心动。
烈女怕缠郎,终于,宋识音也沦陷了。
苏墨寅是京都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根性之中,更是那寻求刺激的浪子。少男少女,干柴烈火,终是一晌贪欢,帐中春色雨潺潺。
毫不违心地讲,宋识音是苏墨寅所见过的最独特、最别具一格的姑娘。
亦是他最喜欢的姑娘。
他深知——自己终于觅得良人,寻得了一方归宿。
但苏墨寅更知晓——自己的父母强势,不会看上个宋识音的出身,更不会允许她进苏家的门。
从小到大,苏墨寅在苏家被保护得很好。
他锦衣玉食,他高枕无忧,他从未体尝过任何人间疾苦。
对父母的话更是唯命是从。
便就在适才,宋识音站在军帐外同他要一个说法,苏墨寅心中惶恐,竟避而不见。
近来天气回暖,即便是深夜,周遭的夜风也没有先前那般严寒。
就连西疆,也隐约有了几分春日的迹象。
但苏墨寅却并未感受到半分温暖。
夜风拂来,他又因穿得少,故而身形瑟瑟。便就在他将要靠近郦酥衣军帐时,迎面扑打来一道寒冷的夜风。
忽然,苏墨寅面色凝滞。
只因他听见——
自郦姑娘的帐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严格地说,那阵声息,是呻吟。
是痛苦的哀嚎与呻吟。
男人抬起头,满脸震愕,不可置信道:“识……识音?”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分外痛苦,此时此刻,还带了几分哭腔。
苏墨寅自地上站起身。
“她怎么了?”
他一改适才的神色,着急问沈兰蘅:
“沈兄,识音她这是怎么了?”
这不是郦酥衣的帐子么?
郦酥衣……不是一向与识音最为交好么?
除了军帐之内,周遭再空无一人。
夜色空寂,沈兰蘅闻声垂下眸光。他的凤眸昳丽,那眼神竟比这夜色还要冰冷寂静。
这般清冷到严寒的眼神。
让苏墨寅心头莫名一阵发慌。
“沈兄……”
他下意识攥住沈兰蘅的袖子。
男人睨着他,冷冷抽手。
他一贯温和的眸色中,不光有着愠怒与冷意,还有一道令苏墨寅也看不清楚的情绪。
那是什么情绪?是担忧,是后怕,或是……
苏墨寅根本看不懂,也无暇去看懂。
他只知,宋识音如今正在军帐中,那一声声连着啜泣,直牵人心。
思量再三,沈兰蘅决定将此事告诉他。
夜风阵阵,将男人的声音浸得愈发清寒。
苏墨寅只听他道:“宋识音没有告诉你么,她前来找你时,腹中已怀了你的孩子。”
“而她,”沈兰蘅顿了一下,“她适才,服用了堕胎药。”
“轰隆”一声,宛若有晴天霹雳。
苏墨寅面上登即变得煞白一片。
他不可置信,“沈兄,你说……你说什么?”
“识音怀了我的孩子……识音她……打掉了我与她的孩子?”
“怎么会……怎么可能……”
苏墨寅方从地上站起来,身形便往后一跌,赶忙踉跄了一下,这才未有摔倒。
听了沈兰蘅的话,男人兀自喃喃良久。
终于,他缓过神。
反应过来后,苏墨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朝军帐里面冲去。
此乃郦酥衣的军帐,男女有别,沈兰蘅又怎会让他得逞?雪衣之人敏捷地侧身,只一下便挡住了对方的路。苏墨寅根本争不过他,男人满面仓皇,两颊处完全失去了血色。
他紧抓着沈兰蘅的袖,哀求:
“沈兄,你莫拦着我。算我求你,求求你莫要拦着我……放我进去罢。”
“放我进去,让我看看她。让我看他一眼,沈兄,弟弟我求你了……求你让我进去……”
帐外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苏墨寅这一番哀求,成功惊扰到了帐内之人。郦酥衣侧首,只听原本空寂的夜色里,忽然响起那人的话语:
“你让我进去,让我进去看看她。识音——”
她回握住宋识音的手,低下头。
“音音,是他来了。”
是苏墨寅来了。
听见这一声,榻上之人的叫声竟小了些。
郦酥衣坐在榻边,只见榻上的少女满面湿润,她的脸颊侧,已然分不清所黏腻的究竟是泪水或是汗水。她痛苦极了,却又顾念着帐外那人而不得已噤声,女子面色惨白,直将嘴唇都咬出血来。
见状,郦酥衣分外心疼。
她赶忙俯下身,去安慰对方。
“没事的,音音。”
“没事的,你若是疼便叫出来,不丢人的,咱们不丢人。”
丢人的是苏墨寅,从始至终都是苏墨寅一人。
见好友这般痛苦,郦酥衣心中燃烧起恨意。
谁料,榻上之人心中恨意比她愈甚。
或许是心灰意冷,或许是疼痛所致。一听到那个名字时,宋识音面色猛然一变,竟道:
“叫他回去。”
“我不见他。”
她的声音极小,伴着夜风,拂至郦酥衣耳畔。
“叫他回去。”
“识音……”
宋识音将头抬了抬,咬着牙,恨恨:“让他走,莫跪在帐外,莫跪在……孩子面前。”
少女两眼通红。
“让他滚,莫要脏了孩子的轮回路。”
便就在半刻钟之前,苏墨寅在自己的军帐内对宋识音避而不见。
现如今,当少女的话传出军帐时,男人面上明显一阵失魂落魄。
“她不愿见我,识音她不愿见我。”
苏墨寅惨白着面色,“她定是恨透我了。”
看着身前之人,沈兰蘅总觉得眼前这一幕,有几分熟悉。
“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听着苏墨寅的话,他的胸口忽然一阵堵闷。雪衣之人别过头去,缓缓吸了一口气。
夜风涌入肺腑,些许发凉。
“扑通”一声,苏墨寅竟在帐外跪下。
沈兰蘅微微蹙眉,往后倒退半步。
只见月色凄凉,在地上落下明白一片,将男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他的身形亦透过那一方厚实的军帐,投落在其上。
不光是郦酥衣,就连正平躺着的宋识音,也一眼看出对方正跪于帐前。
似乎祷告,又似乎忏悔。
身下似有什么流淌而过,血淋淋的。
宋识音偏过头,静默闭眼,不愿再理会他。
不知过了多久。
苏墨寅终于等到有人掀帘,走出来。
迎面拂来一道淡淡的馨香,沈兰蘅抬起眼皮,朝郦酥衣看了眼。不等他开口,苏墨寅已着急问:
“识音她说什么?”
“她说……”
郦酥衣轻瞥了一侧的沈兰蘅一眼,话语稍顿。
紧接着,她同正跪在帐前的男人道。
“她说让你早些回去,她不会见你。”
郦酥衣尽量语气平稳,补充。
“她此生,不会再见你。”
郦酥衣已然忘记,最后自己是怎样劝说苏墨寅离开的。
她只记得对方哭得稀里哗啦,声声哀求着、忏悔着,诉说着自己的回心转意。
所幸沈兰蘅早已预料到这一切,早就将周围之人遣散开,这才没引得将卒们的围观。
寂寂长夜,帐外燃着篝火,火圈一层层升腾而上,又渐渐弥散在这夜空之中。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苏墨寅。
她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苏世子。
纵使他如何哭,如何哀嚎,回答他的只有冰冷寂静的长夜,还有那一方厚实的、不为所动的帐帘。
苏墨寅不知,便就在他离开之后,帐中落下极轻一道少女声息。
宋识音疼得受不住,右手紧攥着床帘,透过那一道帘帐,双唇微动,朝外轻轻说了句,永别。
这一整夜,郦酥衣都在帐内照顾宋识音,几乎未曾阖眼。
温水,煎药,清理。
温声安慰。
终于,在将近凌晨时,她才将对方哄睡着。
宋识音并未睡着多久。
她紧咬着牙关,又被身下疼醒。
见状,郦酥衣索性也跳上床,将外衫褪了,与她肩并肩坐着、说着话。
宋识音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气。
她面色苍白,斜了斜身子,虚弱地靠在少女肩头。对于郦酥衣的话语,她只能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极为有气无力。
郦酥衣伸出手,将好友单薄的身子抱紧。
就在这时,她耳边轻悠悠响起一声:
“衣衣,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她不想留在西疆,不想再见到那人。
她想回京都。
生怕她着凉、落下什么病根,郦酥衣又往她身上搭了一件厚厚的褙子。
她抱着识音,点头:“好,待你养好了身子,那便离开这里,我们回京都。”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看着军帐之外,有黑影就这般动了一动。
原来那不是一棵树。
她轻垂下眼,抿了抿唇。
宋识音并未发觉出异样。
她仰着脖子闭上眼,只从鼻息中发出一个极简单的单音。
“嗯。”
她此生此世,不愿再见到苏墨寅。
“识音,那你可有想过以后,”沉默少时,郦酥衣率先问道,“待你回到京都、回到宋家后,又该怎么办?”
“我回不到宋家了。”
郦酥衣抬头,“你说什么?”
“我来时,为了他已与父亲决裂。”宋识音垂眼,笑容苦涩,“衣衣,我回不去了。”
又是一阵沉默。
宋识音歪了歪脑袋,看着她笑:
“衣衣,其实我很羡慕你。我并没有你这般好的运气,遇不上能够长相厮守的如意郎君。但这也无妨啊,谁说女子一定要成婚、一定要找一位如意郎君、守着那一方庭院。这世上能如沈世子一般的男子太少太少,与其去这般碰运气……”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与其那样碰运气,倒不若宁缺毋滥。像苏墨寅那样的烂菜叶,我才不稀罕呢。”
也不知是否在安慰她,原本面色灰败的少女此刻竟打起了几分精神,她挺直后背,道:
“我想好了,衣衣,我宋家世代从商,我自幼跟着父亲,做生意定然是不赖的。到时候我便自己开自己的铺子,自己做自己的生意,立志成为京都第一位女商人。”
见状,郦酥衣含笑,道:“好。”
只是……
她如今已与宋家决裂,若想要行商,事先须得到一笔钱财。
考虑到这一点,宋识音又低下头,眼底依稀藏着几分落寞。
便就在她心灰意冷之时。
忽然,有人攥握住她的手,掌心放入一块冰凉之物。
定睛一看,竟是一块玉。
一块由郦酥衣腰际摘下来的玉佩。
不止是玉佩。
她站起身。
在宋识音的瞠目结舌之下,取来一堆首饰。
耳环、戒指、手镯、金银钗……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银钱。
她来时并未带着这么多东西。
在西疆短短数日,却积攒了这般多的钱财。
这其中,有些是沈顷给的,有些是沈兰蘅给的。想到这里,郦酥衣不禁感慨——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身侧有“两个”男人,还是有些好处的。
譬如逢年过节时,她都会收到两份礼。
郦酥衣将这些首饰都堆起来,全部递给她。
“识音,你尽管去做,去成为大凛第一女商人。”
夜风拂过,安静冷寂的夜里,少女扬唇一笑,声音甜甜道:
“你的身后,永远有我。”
识音第二次睡着,是临近清晨。
郦酥衣废了好大的劲,才终于将她哄睡着了。宋识音身形平躺下去,右手却依旧紧攥着她的袖。微亮一道光透入帐帘,少女借着那光影,低下头,轻轻将二人的手分开。
现如今,宋识音亟需休养。
郦酥衣轻手轻脚,将周遭一切都处理干净。
收拾地面时,她耳边仍回荡着先前好友的话:
“我自幼跟着父亲行商,父亲也时常说我聪慧。如今我没了家中人帮持、一人出来做事,便先从最简单的做起来。待我回到京城中,先在西街租一个小铺子,日常贩卖些胭脂水粉之类。”
大凛国风开放,街道上也时有女子摆摊贩卖物什,但少之又少。
“我是女子,贩卖胭脂水粉,会稍微容易些。”
“只是……”
宋识音垂眼,看着好友递来的金银首饰。珠钗宝玉,琳琅满目,真是好生夺目。
攥着其中一只镯子,她双手暗暗发抖。
不知不觉,她又流下泪来:“你对我这般好,我当真不知要如何报答你。”
“无妨,”郦酥衣双眸明灿,“这些你都先拿着,如若你实在过意不去,待你赚到钱时,再还给我就好啦。”
宋识音心中一热,抬头。
仰面时,正见少女眨眨眼,俏皮道:
“我要连本带息。”
清风拂面,落下几点明光。
郦酥衣蹑手蹑脚地收拾好眼前这一切,抬起手,自帐中掀帘而出。
晨光乍泄。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立马便被人带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郦酥衣:“唔……”
那人胸膛温暖。
迎面而来是淡淡的兰香,男人衣肩上似乎带了些晨露的味道,嗅上去分外清新宜人。只一眼,郦酥衣便认出——昨天夜里,将苏墨寅自帐中押过来的是沈兰蘅;于帐外守了一夜、生怕她离开西疆的是沈兰蘅。
而如今,眼前将她一把抱住、视若珍宝之人,亦是沈兰蘅。
男人弯下身,将她娇小的身形尽数裹挟住。
片刻之后,郦酥衣反应过来:“沈兰蘅,你做甚?”
对方只将她抱得极紧,抿唇不答。
晨光一寸寸而落,她再一抬眼时,眼前之人俨然换了一副模样。
不知何时,那二人之间的变换,只在一瞬间。
沈顷是伴着晨光醒来的。
苏醒时,怀中正抱着一香软之物,便就在他低头的那一瞬,郦酥衣极轻松地认出了他。
沈兰蘅与沈顷的目光,向来很好辨认。
男人低下头,瞧出少女面上的疲惫,不免问道:“衣衣,怎么了?”
昨夜是发生了何事?
郦酥衣微垂下眼睫,没吭声,伸手将男人的腰身抱住。
她的声音很轻,有几分虚弱。
少女眼下乌黑,轻轻唤了句:“郎君,你终于醒来了。”
这句话听得沈顷心酸。
虽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却依旧让他低下头,自责道:“怪我,是我醒来晚了。”
少女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耳廓尽是他的心跳声。晨光一点点隐现,忽然,身前之人似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去。
“这是什么?”
郦酥衣看着,沈顷自袖中取出一物。
“信?”
瞧其上这歪歪扭扭的字迹,郦酥衣一眼认出来——这是沈兰蘅留给沈顷的。
二人之间有通信往来,从未断过。
至于书信上的内容,沈顷从未对郦酥衣设防。
男人手指葱白如玉,书信轻展。
原以为又会是什么“读罢兵法后的心得体会”,谁曾想,沈顷只低下头看了那书信一眼,下一刻竟拢起眉心。
“郎君,”郦酥衣发觉他神色异常,问道,“发生何事了,那人在信上写了什么?”
书信之上,白纸黑字。
沈兰蘅道:近来闲暇、又不愿再啃军书时,他会派人前往通阳城,买一批书籍,或是古书,或是诗文,甚至是民间流传的逸闻轶事……待无事时,他会将其读来做消遣用。
沈兰蘅记得,自己的妻子喜欢见识多、涉猎广之人。
于是乎,他便要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
这样在妻子面前,才好像那个人一些。
然,便就是在阅读其中一本自通阳城买来的书籍时,他发现了一桩很是蹊跷的事。
晨光彻底明了,日影铺撒向大地,将西疆照耀得一片生机勃勃。
郦酥衣也循着那日影、循着沈顷的眼神,目光落在信纸上。
“明安三年?”
郦酥衣记得,大凛明安三年,正是沈顷出生的那一年。
明安三年发生了何事?
沈兰蘅读书卷,看到——
明安二年至明安三年,京中无端夭折诸多新生儿。而这些夭折的新生儿中,大多都为双生子。
或许是那“明安三年”的字眼触动到了他,又或许是那一句“双生子”,沈顷攥着信纸的手微微发紧,目光稍顿片刻,而后再朝下读去。
信中,沈兰蘅道。对此事,他亦十分好奇,便查阅了那一年大凛的相关记载。
蹊跷的是,在明安二年至明安三年间,大凛既没有天灾,又没有战乱。
唯一记载离奇的,便是明安初年时的那一场幻日。
幻日之后,大凛大旱一整年。
那一整年,大凛不见一滴雨雪。
对于明安初年的这一场大旱,沈顷也有所耳闻。
自那场幻日过后,大凛各地便接连出现了旱事,城池州郡,最后甚至连京都也成了那等干旱之地。
干旱持续了一整年,来年开春,京都终于迎来了一场救命雨。
看着身前之人渐蹙起的双眉,郦酥衣问道:“郎君,有何异常?”
有何异常?
全都是异常。
他先前也翻阅过史书。
那时候,他便隐隐觉得——这浩瀚的史书记载中,似乎缺了些什么。
究竟是缺什么?
他也说不上来。
日影渐明,沈顷双手攥着那信件,却感觉到似乎有什么片段,在史书中蒙尘。
郦酥衣与他一样,想起先前那一出《双生折》。
先前宋识音曾与她提到,苏墨寅所著的《双生折》,便是以明安二年至明安三年为原型,一体两魄,亡灵转生。
“可否要问一问苏墨寅?”
这厢话音刚落,郦酥衣又叹道,“罢了,如今他定是不想见任何人。”
不光苏墨寅不想见她,同样的,她也不想去见苏墨寅。
近些天发生的事,已让郦酥衣对他有了很大的改观。
沈顷颔首,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嗯”了一声。
一想起苏墨寅,她便想起来如今正卧床的宋识音,一想起宋识音,郦酥衣的心情不免有些低沉。
沈顷拍了拍她的肩,说过几日通阳城会有一场集市,到时带她前去散散心。
少女握着他的手,婉婉应“是”。
关于书信上所言的那些蹊跷点,沈顷着手去查。
因是事关重大,他不敢再动用旁人,就连魏恪长襄夫人都未告知,手把手地调查起此事。
郦酥衣跟着他,去通阳城买了诸多相关的书籍。
不止是沈顷,郦酥衣也隐约觉得——这件事,似乎与沈兰蘅的“出现”、与二人的一体两魄,有着极大的关联。
沈顷本欲问苏墨寅关乎《双生折》与《上古邪术》之事。
奈何对方一直跪在宋识音帐前,苦苦哀求,祈求着对方的原谅。
无论他如何求情,甚至在帐外磕头磕出了血,宋识音仍不为所动。回答苏墨寅的向来都是那一方冷冰冰的军帐,与帐帘外,那呼啸而过的冷风。
宋识音不愿见他。
她说过,此生此世,都不愿再见到他。
当这句话传入沈顷耳中时,男人翻书的手指一顿,他并未替好友叹惋,而是淡淡道:
“是他自作自受。”
当然是他苏墨寅自作自受。
不过短短几日,苏墨寅便如同一具丢了魂儿般的行尸走肉。男人无神的两眼凹陷下去,眼睑处尽是一片乌青。整个人更是瘦得宛若一张薄纸,风一吹便要倒。
苏墨寅还未处理好与宋识音的事,自然也没有闲心去顾及其他。
沈顷也不便再去麻烦他,而是带着郦酥衣与沈兰蘅,去翻阅各种史书典籍,去探寻在这明安二年至三年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时间一天天过去,西疆也一日日回暖。
沈顷与沈兰蘅之间的书信往来,从未有一日停歇。
宋识音亦独在军帐中休养,并未再理会苏墨寅。
直到一日——
便就在郦酥衣几乎要放弃搜寻当年之事时,一个不起眼的话本子,就这般闯入了她的视线。
少女心灰意冷,随意翻开。
谁知,入眼第一句,便让她手指一顿。
片刻之后,她激动地唤道:
“郎君——”
彼时沈顷正在军帐里另一张书桌旁,闻言,男人的眼皮跳了一跳,赶忙抬头:“发现什么了?”
毫无征兆的,二人心跳忽然加速。
郦酥衣捧着那本不起眼的话本子,掌心竟有些发热。
“郎君,你快来看。”
沈顷阔步,不过顷刻便走至妻子身侧,迎面扑来那阵熟悉的馨香,正是妻子身上独有的味道。
那是一阵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