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 by韫枝
韫枝  发于:2024年0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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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那香气是从她衣上还是发上传来,花香盈盈,甜津津的,却不腻人。
外间春意愈浓,光影斑驳,落在这一方略微厚实的军帐之上。
循着光影,沈顷低下头。目光紧紧跟着妻子葱白如玉的手指,阅读着话本上的文字。
——明安初年,皇宫。
容皇后与胡贵妃,接连怀有身孕。
话说这容皇后和这胡贵妃,乃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妹。二人感情甚笃,又极得圣心。圣上自然大喜,宫中设宴七日,载歌载舞,未有一刻停歇。
这本该是一件双喜临门之事,二人临盆时又恰恰撞在了一起。那日宫中忙碌万分,皇帝更是守在凤仪宫外,期待着嫡皇子的诞生。
可谁曾想,便是在这日,便是在二人皆临盆这日。
大凛出现了幻日奇观。
九天之上,悬有两轮红日,金光灿灿,灼烈逼人。
宫中一片哗然。
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更是令整个皇宫,不,令整个大凛,都陷入一片惶恐不安。
容皇后诞下双生子后,母子三人俱亡。
紧接着,胡贵妃竟诞下一具死胎,本陷入悲痛之中的皇帝大惊失色,当晚,竟将贵妃胡氏以“不详”之名打入冷宫。
紧接着,大凛干旱一年。
国师言此异兆,乃胡氏双生所至,皇帝心中惧之,下令,此后大凛不允许再出现双生子。
看到这里时,郦酥衣已然入神,她双目低垂着,瞧着书卷上那些平静而残忍的字眼,下意识喃喃:
“大凛明安二年,皇帝下令:如若出现孪生胎儿,需立马杀死……”
此言罢,郦酥衣心中“咯噔”一跳,猛地抬头。
她凝望向身前之人。
沈氏兰蘅,才华出众,性情端直,谦润温和,持重有礼,举世无双。
生于——明安三年。

春光笼罩着,少女面色微白。
沈顷甫一垂首,便对上这样一张煞白的小脸——郦酥衣正仰着头,一双杏眸中带着几分震愕与探究,凝望而来。
四目相对,沈顷下意识否认:
“我并非双生子,母亲从未提起过,我有同胞的兄长或弟弟——”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一噤声。
他的面上,霎时浮现上一阵怔忡。
只因他反应过来——母亲?这么多年来,每每提到母亲,自己的反应通常都是长襄夫人。
镇国公府的老夫人,父亲的正妻,他的养母。
在沈顷的印象里,自己自记事起,便养在长襄夫人身侧。
这么多年了,不光是他的养母,就连沈府的其他人,也从未在沈顷面前提起有关乎他生母的一句话、一个字。
有关于她的一切,似乎被人刻意抹杀干净。
沈顷只记得,他的母亲姓兰。
府邸里的下人们会唤她,兰夫人。
幼时,每当他问起来生母时,长襄夫人总会摸摸他的头,道:
“这是老夫人专门为您求的奇药,圣上诏书下得急,明日待祭罢军神后,咱们世子爷便要出关往西疆去了。世子上一次归家,还是在三年之前,待他下次回京,也不知轮到什么时候了。老夫人也是体谅您,担心您一人在这偌大的府邸中孤苦伶仃,想着夫人如若能在这个时候有了咱们世子爷的孩子……”
幼小的孩童还不及桌椅高,闻言,他仰着一张青涩稚嫩的小脸,迷茫地点点头。
后来,再长大些。
沈顷懂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受之于生母。
可当他再问长襄夫人时,对方总会变得十分恼怒。女子横眉冷对,命令着下人,或是抄书、或是打戒尺,而后再将少年关至祠堂,面壁自省。
久而久之,他便不敢问了。
不止是害怕受罚,长襄夫人身体不好,年幼懂事的小沈顷,更害怕会惹得长襄夫人不快,气到对方的身子。
幽幽一道冷风扑面,夹杂着少女身上的馨香,沈顷回过神思。
郦酥衣也瞧出他面上异样。
女子声音婉婉,缓声问道:“郎君可是记起什么了?”
她轻柔的声音宛若一道温柔的轻风,却拂得男人记忆空洞。沈顷努力想了想,却觉得记忆深处是一片空白。莫说是关于生母之事,甚至关于他的幼年、他四五岁之前的所有经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似五岁之后的他,是凭空出现的。
没有征兆,没有记忆。
他的一缕魂魄,突然降临到这具躯壳之中。
男人紧攥着手中话本,定下神思。
他的手指葱白,如玉一样干净无暇。若是以往,郦酥衣看着眼前这一双手指、以及这等明媚荡漾的春色,保不齐会心生他想。她与沈顷,向来都是她占据主导地位,她主动索取,主动迎合,将沈兰蘅教与她的一切,都悉数奉还。
沈顷太过于纯洁无暇,却又有几分无师自通。
每当郦酥衣发起攻势时,男人都不免一阵耳红。他俊美白皙的面颊上会浮现一抹淡淡的红晕,不过少时,他又禁受不住,反守为攻。
郦酥衣太喜欢与沈顷在床榻上亲吻。
但今日,看着他那一根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她却动不起那等龌龊的心思。少女微垂下眼睫,只见着男人将那本话本攥得极紧。
天降异兆,金光幻日,皇后难产,大旱一年。
皇帝下令扼杀京中双生子,原本在襁褓中无辜的幼儿,却因为这一条律令含冤而死……
如此惨无人道,也难怪史书中不曾留有片刻记载。
也让他们“三人”如此大费周章,才从这一本毫不起眼的话本里窥看到当年的只言片语。
也幸亏这是一本不起眼的话本子,才能残存下当年相关事迹。
虽然如此,话本中的故事通常都极具有传奇性,其中故事的真实度,还有待考究。
如今令沈顷面色微变的,是他完全失去了有关幼时的一段记忆。
春风再度拂面,将帐内吹暖了些许。
沈顷缓声,言道:“大约是五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母亲说我高烧不止,父亲几乎请遍了京中所有出名的郎中,可到头来都是药石无医。直到智圆大师出面,给我开了一副药方,也就是每夜入睡前,我必须服用的那一碗药。”
郦酥衣抬起头,望向身前这一袭白衣。
对于这些事,先前她也有所耳闻。后来,在与沈兰蘅一次次的周旋之中,几人才知晓——这一副药,竟是克制沈兰蘅之用。
郦酥衣道:“这些事老夫人曾与我提起过,我还记得,自那一次高烧过后,郎君记忆全无,已完全记不清先前的事了。”
高烧不退,寻僧问药,是在他五岁时。
闻言,沈顷顿了顿,颔首:“是。”
究竟是什么病,能让他五岁之前的记忆全无?
又究竟是什么药,能封存住沈顷身上的另一个灵魂?
“衣衣,或许……”
晨间的风摇曳不止,男人又停顿了一下,忽然道,“或许我才是寄居在他身上的邪祟。”
郦酥衣一下怔住。
“五岁之前,我没有任何记忆;五岁之后,这具身子忽然有了两个灵魂,”虽是极不愿承认,可身前之人抬眼,凝望着她,依旧缓缓道,“关于我的生母兰氏,我并没有任何的印象,但先前你曾提起过,便就在你我离京前往西疆、路过漠水时,他曾着了一个梦魇。”
郦酥衣回忆,点头:“是的。”
“衣衣,在他的梦中,可曾出现过兰夫人?”
尘封有些时日的记忆被忽然打卡。
深冬,漠水。
马车晃荡,沈兰蘅带着她避开众人。
那是一个分外凄清的夜晚,原本平平如常的男人,却在见着漠水之后,忽然发了狂。
他手脚发冷,神志不清地蜷缩在郦酥衣怀里,发白的嘴唇哆嗦着,口中含糊道:
“阿娘,好多水……我看见了好多水……”
“好多好多……蘅儿好怕……”
郦酥衣右眼皮猛地跳动起来。
纤长的睫羽掀了一掀,少女面色微白,迎上对方带着探寻的目光,终是诚实点头。
她咬着下唇,唇角亦有几分发白。
沈兰蘅……他曾见过兰夫人。
而沈顷没有。
沈兰蘅有着关于这具身体五岁之前的记忆。
而沈顷没有。
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光是郦酥衣,沈顷的神色亦是变了变。
他的瞳色微黯,眼底似有什么光影游动。
那双凤眸清冷,倒映出少女身形,却又多了几分柔情。
水雾缭绕在他瞳眸中,又被春风吹开,吹散。
清明之余,沈顷眼底更添情绪。
身为对方的妻子,郦酥衣自然知晓他在想什么。
一袭淡粉色对襟衫衬得少女身形窈窕,她莲足荡漾开裙摆,走上前。
只一下,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腰身的身形抱住。
他的腰身很结实,即便是隔着厚厚的衣衫,仍能让她感受到对方腰腹的坚硬有力。
郦酥衣侧着脸,埋入沈顷温暖的怀中,嗅着他身上清雅的兰香,婉声宽慰道:
“郎君莫要多想,你怎么会是邪祟呢。”
她的声音宛若一道春风,拂动至沈顷心头。
“无论是古书典籍,或是现在市面上那些话本,邪祟向来都是在夜间出现的。”
“郎君这般好,哪里有半分像邪祟?再者,若话本上那些传闻属实,这所谓的‘邪祟’十有八九是那些可怜的稚童。他们甫一来到这世间、还未体尝过人间冷暖,便被国师妖言所害。那些可怜的孩子,又怎么能算得上是邪祟呢?”
郦酥衣言语缓缓。
引得沈顷低下头去,眸中隐约汹涌着情绪,凝望向这比自己矮了一个头不止的姑娘。
她面容瓷白,杏眸清澈,干净如玉的手指更是抚过他的脖颈、脸庞、眉眼。
他听见郦酥衣道:“你是沈顷,不是邪祟,是沈家的二公子,是大凛的大将军。你是我郦酥衣的夫君,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她这般说,身前男人那双精致好看的眉眼终于笑开。
他双眉之间的蹙意轻松了些。
片刻后,男人伸出手捏了捏少女的脸颊。他细密的睫羽动了动,眼底带着几分宠溺,与几分淡淡的无奈。
郦酥衣听见他道:“衣衣,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我说的可都不是胡话。”
她道,“倘若郎君是邪祟,您见了智圆大师那么多面,为何还不被他所收服?反而还给您那一副药方,去抑制另个人的存在。退一万步讲,即便……即便郎君是邪祟……”
沈顷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郦酥衣抿抿唇:“那我也不怕你,那我也愿意陪你。我要做你的邪祟夫人,我要与你一生一世,相爱相亲。”
此言一出,沈顷被她逗得微微发笑。他的心情轻松许多,眼底的情绪也渐渐消散。须臾,男人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唇角扯出一道清浅的笑意。
他道:“衣衣,莫再胡思乱想了。话本上的传闻不一定属实,待我唤来魏恪,着手好好调查一番,探寻出当年真相。”
不仅要探寻,这明安二年至三年,大凛发生了什么。
更要去探寻,他幼时、他在五岁之前,镇国公府究竟发生了何事。
话本或许为杜撰,可他幼时失忆、身患奇病却是真真切切的事。
闻言,郦酥衣只要听了他的话,点点头。
对方话虽这般讲,可她心中,仍是惴惴不安、惶恐万分。
郦酥衣不知道当年大凛发生何事、沈家发生何事,沈顷身上又发生何事。
她只知道——
在沈顷与沈兰蘅之间,无论何人为“邪祟”,到头来若真要除去二人之间的“邪祟”。
她只希望,那人是沈兰蘅。
那个人只能是沈兰蘅。
是暴躁、顽劣、阴险、邪恶的沈兰蘅。
是令她先前厌恶不已,如今却又与沈顷越来越像的沈兰蘅。

阅罢眼前话本,他登即便唤来魏恪,前去通阳城,去搜集相关记载。
通阳城是距西疆最近的城郡,几人也隐隐期待着,魏恪此次出行,能够有所收获,更能够解开当年的诸多谜团。
魏恪是个忠心的下属,向来都很听沈顷的话。
对于沈顷交代的任务,他从来都是只做结果,不问原因。
萧瑟的寒风寸寸转暖,这一场春雨,再度落向西疆的大地。
郦酥衣自幼畏寒,即便是初春时分,帐中的暖炭仍接连不止。顾念着好友宋识音的身体,她特意问沈顷在自己军帐旁又支了间帐子,将识音安置进去,又将婢女素桃暂时分派过去,作为照应。
军营中的医官大多管的都是男人的事,糙得不行。郦酥衣便亲自上阵,每日分别做上两副药。
一副是给自己作养胎用,另一副,则是为识音准备。
对方前几日方堕了胎,亟需调养身子。
魏恪再将一批话本自通阳城带回来时,郦酥衣正在小灶房中熬药。
水沸腾烧开,扑面是苦涩的草药香气。
便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开门响。
她下意识以为是玉霜,或是素桃。
“魏恪回来了吗?”
郦酥衣头也不回,道,“这一碗是为识音熬的药,待会儿我要去沈顷帐中,你替我将药给识音送去,再看着她服用下。”
这些天天气回暖,春风和煦,偌大的灶房中更是一片燥意。她一边微微弯身倒水,一边同身后之人吩咐着。就如此嘱咐少时,却迟迟得不到身后之人回应。
郦酥衣心有疑惑,转过身去。
只见灶房的门微敞,有日光倾泻进来。一片金灿灿的日影,笼罩着的,正是一具男人的身形。
她面色顿住,下意识蹙眉。
“苏墨寅?”
想起识音,少女眼神登即愣了下来。
“都说这君子远庖厨,苏世子现下前来,是为何事啊。”
她的目光清冷疏离,语气自然也不算好。但对方似乎根本不在乎她的情绪,那一双桃花眼望过来,紧紧盯着正端放在灶台上的药碗。
药碗中,汤药黑黢黢的,正朝上悠悠冒着热气。
再开口时,一贯张扬恣意的苏世子,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恳求。
他道:“夫人有他事,可否……可否将这一碗药给在下。在下替夫人……将汤药送过去。”
说这些话时,苏墨寅神色闪烁。郦酥衣知晓,他这是在恳求自己,给他一个与宋识音见面的机会。
识音本就不愿见他,郦酥衣又怎会将药碗给他?
少女冷冰冰拒绝。
见状,苏墨寅更是苦苦哀求。
这几日他消瘦了许多,如今面对郦酥衣时更是声泪俱下,简直好生可怜。
她漠然地侧身,向外唤了声:“素桃。”
一袭粉衫子的少女推门走进来。
素桃性格清冷,面对灶房内情景,亦是处变不惊。她袅袅福身,朝着屋内二人恭敬地唤道:
“夫人,苏世子。”
郦酥衣:“将药端过去,看着宋姑娘喝下。”
素桃:“是。”
婢女两手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目不斜视,绕开苏墨寅。
郦酥衣亦冰冷侧身,与对方擦肩而过。
“吱呀”一声门响,隔绝了男人所有的念想。寂静无比的灶房中,只余些许柴火燃烬后的焦灼气息。
苏墨寅面色灰败。
当她来到沈顷帐中时,对方正如往常一样,坐在桌案前翻阅着魏恪自西疆带来的书。
帐口掀开,扑面一道熟悉的馨香。
桌边那一袭雪衣之人抬起头,只见少女步履平缓,掀帘而来。
她身后,暖融融的金芒散射着和煦的光,金灿灿一层落下,落在她清丽的衣肩上。
沈顷放下书卷,温声:“衣衣。”
“郎君,”郦酥衣走过来,问,“您看得如何了?”
此次魏恪自通阳城归来,总计带回了三十六本书卷。
沈顷道:“约莫看了有二十卷了。”
还剩下大约一半。
郦酥衣走至桌前,站在男人对面,纤柔的手指翻开其中一本。
殊不知,便就在她右手翻过其中一页时,正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忽然变了神色。
他眸间情绪微变。
再抬眼时,身前依旧是馨雅似花的香气,以及飘忽入帘的、满室的春光。
书香与少女身上的馨香混杂在一起,直教人一阵心旷神怡。
郦酥衣并未察觉出他的异样。
少女捧着书卷,翻看了少时,忽然攥住他的手道:“这些书卷之上的奇闻异事虽多,却未有只言片语有关那年幻日之事。也不知双生子之事乃前一人杜撰,还是有人故意在捂嘴、抹杀当年那件事所留下的痕迹。”
她言语缓缓,说罢,刻意候了片刻,却迟迟得不到身前之人的回应。
郦酥衣不禁抬起头望去。
身前是一沓沓书卷,堆积成小小的山包。
那人正坐在“山包”之后,此刻却并未垂首翻读,那一双眼反而是透过沓沓书本,落在郦酥衣身上。
他目光定定,凝望着她白皙清艳的脸颊。
郦酥衣下意识:“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她的手正搭在男人手背上,话音刚落,又被对方反手握住。
他的掌心微凉。
郦酥衣这才反应过来,就在刚刚,身前这具躯壳里,又换了另一个灵魂。
沈顷不会用满带着占有的眼神去看她。
沈兰蘅攥着她的手,追问:“你适才在说什么,什么是当年幻日之事,什么又是双生子?”
说这话时,男人手上力道并未松,郦酥衣下意识想挣脱,却又挣脱不开。
她稳下心神,尽量忽视手背上的温热,同他讲述了一遍当年之事。
严格来说,是话本上的“当年之事”。
便就在提起兰夫人时,郦酥衣敏锐地捕捉到——沈兰蘅的神色似是微微一变。
她挺直了上半身。
“你还记得兰夫人?”
春风略急,轻轻吹动帐帘,几许阳光就这般照射了进来。不知是不是郦酥衣的错觉,就在她追问的这一刻,沈兰蘅面色竟白了一白。
那一双清澈美艳的凤眸之中,似有情绪汹涌起来。
雪衣之人顿了一顿,须臾,不答反问:“你问的可是兰雪衣。”
兰雪衣?
郦酥衣眉心微颦,道:“这是何人?”
春风温中带寒,将他的眼帘掀了一掀。沈兰蘅鸦睫微动,声音平缓:“她是我的母亲。”
一瞬间,似有一道明白的电光,就此劈向郦酥衣的脑海。
少女面色煞白,不可置信道:
“你说什么。沈兰蘅,你还有关乎兰夫人的记忆?”
男人神色恹恹,极为不耐地点了点头。
郦酥衣赶忙取来纸笔,欲记录。
“你还记得些什么?”
沈兰蘅皱眉:“怎么还要写下来。”
“一手资料,”少女微抬下巴,日光落在郦酥衣面颊上,衬得她一双眼分外明亮,“带你‘昏睡’后,我要将这些给沈顷看的。”
提起来沈顷,他明显面色不悦。见沈兰蘅便要拒绝,郦酥衣上前蛊惑道:
“你难道不想查清当年真相么?”
当年真相……
沈兰蘅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些刺骨的冰水。
凌冽寒冬,冰水冻得让人手脚僵硬。那些冷水窜入他的口鼻,毫无防备地,又倒灌入他的喉舌、胃腹……
男人手指攥紧,于无人看见的地方,他手背的青筋隐隐暴出。
片刻后,他紧咬着牙关,干脆利落道:“不愿。”
他根本不愿探查出当年真相,那些真相之余他根本不甚重要,换句话讲,沈兰蘅不愿再回想有关当年的一分一毫。
此时此刻,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忽然有几分头疼。
这是他这些天第一次,面对郦酥衣时,起了“逃离”的念想。
便就在他该冷冰冰拒绝时,男人抬起眼,望入那一张神色沮丧的脸。
只一瞬,落在沈兰蘅唇角边的话语就这般顿住。
锋利的语气碎裂,他微垂下眼帘,睫羽翕动着,瞧向她的面庞、她双肩、她的脖颈。
她看上去很失落。
敛目垂容,是他不想看到的神色。
少女低垂着脑袋,只道了声“好”后,便将眼前书籍一本本妥帖收拾起来。她的手指葱白,指尖还泛着几分青白之色。就在她即将转身之际,身后之人忽尔道:“等等。”
他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涩意。
郦酥衣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春风拂动,男人雪白的衣袂轻扬着。他披散着乌发,身前拂来一阵清雅的兰花香。一瞬之间,郦酥衣几乎要将眼前之人当作是沈顷。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沈兰蘅的刻意模仿。
郦酥衣只觉得,二人之间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他声音缓缓,纵容道:“酥衣,把纸笔给我。”
沈兰蘅接了纸笔,于案台前磨砚。
郦酥衣抿抿唇,也走上前,立在对方身侧。
微风轻动,男人低下头。
他向来不愿提起那些往事。
那些令他痛苦不堪的往事。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幸好自己是在夜间出现,这才不会做了那些梦,着了那些魇。
沈兰蘅右臂微微颤抖,“啪嗒”一声,蘸得饱满的浓墨就这般自笔尖滴下来,于纸上洇开。
他听着郦酥衣的话,一字一字,写着当年之事。
沈家,沈顷,双生子,兰雪衣。
他的兄长,他的母亲。
狭小的、透不过气的后院,堆满干柴的柴房,那一方灌满了冷水的大水缸。
写着写着,他笔下几欲颤栗。
沈兰蘅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右手紧紧攥着毛笔。
当年……
他一笔一画,写着——
他被兰雪衣囚禁在后院,不见天日,磋磨至死的那五年。

郦酥衣垂下眼,凝望着沈兰蘅笔下字迹。
明明用的是同一具身体,沈兰蘅的字却是歪七扭八的。他字迹凌乱,分毫没有沈顷的半分遒劲有力,有些字,还要她努力分辨,才得以辨认出来。
她看着,沈兰蘅写道:
自很小的时候起,他便被关在后院,关在那一间狭窄的柴房中。
狭小阴寒,冰冷黑暗,不见天日。
他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事,每当年幼的孩童,为此去问自己的母亲时。兰雪衣总是会一怔出神,而后垂下眼,漠然地、冷冰冰地凝望向他。
那是兰蘅见过最冰冷的表情。
那并不是一个母亲望向亲生骨肉时,该有的神色。
她的表情,仿佛在说——他一生下来,便是天大的错事。
他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
他……就该死!
春风忽尔冷冽了些,吹拂入帐,轻掀起宣纸一角。
郦酥衣明显感觉到,当对方落下那一个“死”字时,男人的笔触明显带了许多情绪。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豆大的浓墨就这般扑簌簌而下,“啪嗒”一声,将素白的宣纸尽数染脏。
他有些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指。
亦控制不住汹涌迭起的情绪。
男人右手用力,手背上青筋爆出,几欲要将那支笔折断!
不过少时,他的额上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冷汗涔涔,如同墨珠般豆大,便要顺着他的额头滑下,坠在他鼻尖,眼看着即要再度落在那一方宣纸之上。
见他落笔如此困难,郦酥衣不免也屏息凝神,凑近些,一面安抚一面鼓励他。
“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热茶?沈兰蘅,你可有想起来什么,慢慢写,不要着急。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
“喝口茶,放松,再放松。放松些,慢慢写。”
少女的手搭在男人左臂之上。
自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馨香,似是某种花的味道。给予了他极大的力量。
他竭力稳下心神,听着郦酥衣的话,先是搁笔,轻抿了一口茶。
茶水是她方倒的,如今正还温热。顺着男人的唇齿,自往他胃腹间流淌。又重新将他的一颗心浇灌得温热。
嗅到那阵馨香,沈兰蘅自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跋涉出来。他微垂下小扇一般的眼睫,瞧着少女面上的期许,深吸一口气。
她期待着他的笔下。
期待他,回忆起过往那些细节。
那些他从不愿提起、从不愿再触碰的细节。
暖风入喉,男人神思稍安。
瞧着郦酥衣面上神色,他略一沉吟,终是纵容提笔。
她想要知道他的往事。
想要知道他童年经历。
她在关心自己。
沈兰蘅如此想。
冷风轻微扬动他的衣袖。
再落笔时,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如潮水一般再度冲上脑海。
沈家,沈氏,那名被藏匿在柴房中、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存在的沈家幼子……
便就在此时,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道颇为疾厉的话语。
那人声音尖利,宛若一把锐利无比的尖刀,这般破空而来。
“什么沈家?什么沈氏,什么沈家的儿子?你给我记住了,你不姓沈,你姓兰!你是我兰雪衣的儿子,是兰家的二郎!哭什么,不许再哭!给我从地上站起来,你这般丢的可是我们兰家的脸!兰蘅,憋回去!”
“你再哭?你再哭,我便真要用鞭子抽你了!我抽死你这个不孝子!抽死你这个扫把星!”
“不孝子!!”
“扫把星!!!”
啪!啪!啪!!
冷冰冰的天。
火辣辣的鞭子抽在他身上。
让他的意识既模糊,又清醒。
他不姓沈,他姓兰。
他不叫沈兰蘅,他单名兰蘅。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沈兰蘅?沈……沈兰蘅?!”
耳畔传来模糊的声音,轻缓柔婉,似是自天际悠远而来,让人听得并不甚真切。
郦酥衣接连唤了他好几声。
对方僵硬地握着手中毛笔,并未回应。不知想起来什么,他后背挺得笔直,手上动作亦僵硬着,迟迟未曾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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