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将士连连应和,皆对沈顷很有信心。
唯有知晓真相的郦酥衣面色煞白如纸。
她面上毫无一丁点儿血色。
因为她已经知晓——今日定是沈兰蘅在指挥军马作战。
他先前,虽被她与沈顷逼着学了些军书,可那些都是纸上谈兵之说,从未有过实战经验。
如今是他想要装作沈顷,却原形毕露,发出了错误的军令,导致沈家大军深陷重围。
听着周遭那些将士的话,郦酥衣只觉得耳熟。隐约之际,似有道清亮倔强的女声穿过幽深的夜幕,直朝她耳畔袭来。
迎着夜风,那声息道,声音里满是骄傲:
“我家郎君他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十三岁随父参军入伍,年纪轻轻便拜上将,被圣上亲封定元将军,统帅二十万沈家军,镇守西疆。”
自拜上将,他统帅西疆战士作战三十二场,无一败绩。
如今夜色如潮,汹涌而来。
郦酥衣面色仓皇。
她的将军,可能要败了。
今夜无雪,军帐之外,一排排篝火甚是明亮。
夜风乍一吹拂,呼啦啦的火光便抖擞不止,星星火粒冒着灰败的烟,直往这乌黑的夜空中升腾而去。
火光映照出她苍白的脸。
魏恪担心她的身子,唤了素桃与玉霜,扶着她进帐。
如今郦酥衣怀有身孕,当下这一具身子是头等重要的事,千万不可出了闪失。
一行人温声哄着,慌忙将她护送进帐。
入了帐帘,随从们又赶忙温水点炭、为她熬制热汤。
郦酥衣身上披着厚厚的褙子,平稳地坐于榻上,看着身前之人忙碌。
来来回回的身影,如同她摇晃不止的心情。
不安定,不安宁。
穿梭的身影令她感到尤为不安。
终于,榻上的女子抬起手,朝外摆了摆。
“你们都出去罢,我想一个人歇息会儿。”
她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一股莫名的韧劲。
此言一出,周遭来回的身形皆是一顿,下人们朝郦酥衣看了眼,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一时间,偌大的军帐中又恢复先前死一般的沉寂。
少女弯身,欲自床边桌上取过杯盏。
许是那杯身太烫,又许是她心神不宁。便就在郦酥衣伸出右手,甫一碰到那杯身之际,忽然,有什么东西自指尖堪堪擦身而过。
“哐当”,清脆一声。
被子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片狼狈的水渍。
此去新春并未有多久,这一场开战之前,除去这间军帐,西疆军营中甚至还充盈着满满的年味儿。便是在正月打碎这杯盏,便是在沈顷出战之时打破这杯盏……
郦酥衣在心里安慰自己:杯子碎掉了没事,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虽是如此,她心却跳得愈发慌,愈发厉害。
她没有再唤下人,苍白着面色,将地上那片狼藉收拾干净。
便就在她收拾碎片之时,似乎听见军帐外隐隐传来几声谈论:
“沈将军被西蟒人追着,已经不知去哪儿了……”
“怎会如此?魏大人不是已派精锐前去增援了么?”
“西贼重重围剿,我军深陷重围,逃入箜崖山后,便找不到人了……”
“逃?有沈将军在,我军又怎会败?!”
“……”
冷风送来那些声息。
再度将帐中之人的面色吹得煞白一片。
郦酥衣躲在帐中,手里头紧攥着给宋识音的回信,几乎一整夜都未阖眼。
她在军中大营,军报传来时魏恪又刻意避着她,郦酥衣自然不知晓沈顷那边发生了何事。
她只知晓,沈兰蘅代替沈顷下了错误的指令,致使玄临关大败,前去作战的沈家军被西贼连连围剿,追击到了距玄临关很远的地方。
郦酥衣独坐在帐中,看着日头一点点升起,又一点点落下,心惊胆战。
她不知数了多久的日落。
终于,便就在这杳无音讯之时、在这所有人都放弃了希望之迹。
沈兰蘅一身鲜血,回来了。
那是一个黄昏。
西疆上下沉寂万分。
郦酥衣来到西疆有些时日,却从未见这边的大营这般沉寂过。天空灰蒙蒙的,霞光也毫无往日的生机与神色。彼时她正独坐在军帐中,因是玄临关出了事,旁人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搅。暖盆中的热炭仍滋滋烤着,生起几分焦灼不止的烟云。
便就在此时,一贯寂静的军帐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有人兴奋,喊叫道:
“是将军——”
“是将军!沈将军回来了!”
“大将军回来了——”
这一声声,仿若终于叫她找到了魂儿。郦酥衣匆忙掀开褥子,自榻上走下来。
她甫一掀起那厚实的帘帐,迎面便是那鲜红如烈火的战马。红鬃马之上,一人袍染鲜血,左手拖着那沉甸甸的铁剑。
锋利的剑刃之上,染满了骇人的鲜血。
有些血迹已经发干,成一片黑褐色。沈兰蘅衣袍上有些血迹也已泛黑,整个人看上去奄奄一息。
他是被烈鹰驮回来的。
惊喜之余,周遭将士更多的是担心与骇然。
“大将军……”
沈顷足智多谋,剑术超人。
是何人将他伤成了这副模样?
是何人能将他伤成这样?!!
郦酥衣听见周遭——有将士倒吸凉气之声。
她方一回过神,还不等迎上前,那马背上的男人似乎感受到她,挣扎着抬起头。
“快、快将大将军自马上抬下来,快去唤军医,未将军止血消炎——”
周围登即陷入了一片混乱。
郦酥衣只身站在这片嘈杂与混乱里,不远不近地看着,马背之上,对方抬起头。他面上本写满了疲惫与倦意,可当看见她的那一瞬,男人的眼底涌上万千情绪。
那一双乌黑的眸,紧紧盯着她,死死锁着她。
他的气息很虚弱。
“……酥……酥衣……”
看他的口型,似乎在说:
我回来了。
郦酥衣看着军医将他抬入军帐。
他自马背上抬下来时,身上仍血流不止。那鲜血蜿蜒着,就这般自帐外落入帐中,堪堪流了一地。
他的伤势很重。
这等伤势,定然马虎不得,便就在军医前来之时,平躺在榻上的男人忽然伸出手,将她死死攥住。
“酥衣、酥衣……对不起……”
或是因他身体虚弱,或是因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沈兰蘅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
他道:“对不起……我也想像他一样,镇守大凛。可我……可我做不好,对不起……我将这一切都搞砸了……”
他想装作沈顷,他想扮演沈顷。
可他腹中无点墨,致使战况连连出错。
危急时刻,沈兰蘅纵马上前,欲用手中长剑杀开重围。
沈兰蘅闭上眼,面色痛苦。
“对不起,酥衣。我将他给你带回来了。”
“被西蟒人追击、被困在箜崖山的时候,在浴血奋战、几欲晕厥的时候,我……我便在、便在想……”
说到这儿,男人话语一顿,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言语愈发痛楚。
“我便在想,若是我死在那儿了,若是我没能将他带出来、带回西疆,让你没有他了……你该怎么办啊。”
“你和孩子该怎么办啊。”
手上力道加重,听了这话,郦酥衣一阵恍惚。
纵是她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便是这样的想法给了沈兰蘅莫大的求生意志,竟叫他带领着所剩无几的沈家军,重重杀出重围。
他要回来。
他要带着沈顷回来。
回到她身前来。
军医们着急忙慌地赶入帐。
惦念着郦酥衣的身子,众人劝她暂且避开此地。毕竟沈顷受了很严重的伤,是要动刀子的。
她如今怀了身孕,就怕着血气冲撞,于她、于她腹中的孩儿都不好。
郦酥衣低下头,将他紧到发僵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彼时正是黄昏。
寂静了好些日子的西疆忽然刮起了狂风,凛冽的风呼啸着,寸寸席卷着军帐。
眼前这等情景,郦酥衣自然是不安心回到自己帐中的。
她顶着寒风,不顾众人劝阻,固执地于帐外站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郦酥衣只觉得夜色一分分转深。
便就在众人都心神不宁之时,自帐内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不好了,不好了!”
有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来。
闻言,帐外的魏恪一拧眉,语气严肃道:“怎么了?!”
“不好了,魏大人!大将军他……他看似只受了剑伤,殊不知其心头处中了一支毒箭,那箭头涂满了毒,正堪堪擦着心口而去,就差那么一瞬……”
军医吓得几乎要跪在地上,身形瘫软。
魏恪怒吼:“那还不快为二爷解毒!”
对方身形直哆嗦着,战战兢兢:“便就是这毒、这毒暂时还无药可解。若是想要为大将军解毒,需得在这毒性尚未发作之前,将擦着心头的那一块生生挖出来……魏大人,小的先前从未动过这样的刀子,小的不敢,小的万万不敢啊!”
魏恪大怒,气得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处,直将那人踹翻!
“真是一帮废物!”
他怒骂道:“你们不动刀,怎么,还要本将前去通阳城,再去抓大夫么?!”
那人面色灰败,自地上爬起来,一时支吾。
先前,他确实从未动过这样精细的刀。
更何况,如今躺在榻上的不是旁人,正是沈大将军。
只要他稍微一个不留神,不光是他自己人头落地,还要牵连上许多人。
这孙军医并非不想救治,只是技术在这里,他不敢救治。
不光是他,还有这周遭的其他军医,都不敢贸然拦下这种活儿。
他们只敢为沈顷止血,暂时缓解这毒发。
见状,魏恪气急,却又无可奈何。
只见他朝后喊道:
“小六子!”
“在!”
“快去通阳城,将长襄夫人掳过来!”
魏恪话音尚未落,便听见周遭一道清冷的女声:
“等不及了。”
定睛一看,开口的不是旁人,正是在一侧、适才一直一言不发的郦酥衣。
见状,周围人皆微微一怔神。
“我来。”
郦酥衣踩着冰凉的月色,走上前。
少女长发披肩,努力抑制住面上的担忧与慌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道:“把刀子给我,我来。”
冷风漂浮在郦酥衣坚定的嗓音上。
微怔过后,众人循声凝望。她浑不顾旁人反应,抬手掀开帘帐。
魏恪微微皱眉,在身后喊:“夫人——”
郦酥衣脚步坚定。
他流了很多的血,自心口、到衣衫、到床单被褥。
再滴在银盆中、蜿蜒在地面之上。
许是怀有身孕的缘故,一嗅见那血腥味,她便想吐。
腹中隐隐有酸水返上来,自胃腹,一路返至喉舌之处。
反胃,孕吐。
身子万分难受。
可她面上坚定仍不改分毫。
郦酥衣自军医手中取过小刀。
适才在军帐之外,光是听那孙军医的话,她便觉得骇人。
擦着心口处,硬生生将那一块肉割下来。
这般精细的活,若是敢出了一分一毫的意外,登即便是血溅当场、命丧黄泉。
除了自己,郦酥衣不敢将这件事交给任何一人来做。
她不放心,更不能安心地将沈顷的命,亲手交到旁人手里。
她面向外间,深吸一口气,稍稍收回神思。
快速将心情平复,她迫使自己冷静,净了手走至床榻边。
屋内炭盆旺盛,灯盏明亮。
厚厚的军帐并未掩紧,有月光透进来,将榻上男子的面色照得愈发煞白。
更罔论,他毫无血色的双唇。
郦酥衣忍住心中疼痛,强压下腹中不适。
紧攥着双手,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里。
割肉,放血,取毒。
将锋利的刀尖刺入沈顷心口的刹那,郦酥衣手指僵了一僵。
她屏息凝神,终于狠下心去,将刀口几乎擦着对方的心头而过。
男人平躺榻上,本来失去了意识。
这一刀落下,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痛苦,眉心动了动,轻拢起来。
刀口愈深,沈顷的面色也愈发苍白。
郦酥衣不知自己是怎么落刀的。
她只知晓,此时此刻,她用尽了毕生的决心与力气,夜风拂得她一对睫羽轻颤,她分毫不敢分神,一双眼连眨都不敢眨一下地、死死盯着那溃烂的伤口。
血肉模糊。
郦酥衣腹胃之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搅动。
竟叫她的唇色也白了一白。
那东西本是想呼之欲出,又被她硬生生压制住。那浓烈的血腥味儿完全掩盖住了男人身上原本的兰香,血腥气息扑面,让她想要孕吐,身体难受不止。
即便如此,她眼中仍未有半分退缩。
郦酥衣紧攥着手中的尖刀,强忍着情绪,听着刀下的钝响,她指尖微微颤栗着,将那一块血淋淋的肉,割下来。
察觉到了郦酥衣的虚弱,周遭医官也上前,替沈顷处理着伤口。
孙军医仍在哆嗦,不敢看她。
“将军夫人,您若是身子不适,便先回去罢。剩下的……下官已可以处理。”
郦酥衣侧首,看了眼榻上沈顷的伤口,又看了看对方呈上前的消炎药、金疮药等物。
少女抿着寡淡的双唇,终于点头。
走出军帐的那一瞬,帐外的天色明亮起来。
天光乍泄,一轮金乌若隐若现,将天际照出了鱼肚白。
甫一掀帘,抬头凝望天色,郦酥衣忽然感觉脚下一轻。头重脚轻失了力,叫她双腿一软,竟直直栽倒了过去。
身后响起惊惶之声:
“夫人——”
所幸有人接住了她的身子,她并未大碍。
醒来时,郦酥衣也正平躺在榻上。她睁眼的第一句,便是问沈顷的情况。
玉霜赶忙走上前,将她自榻上扶起,又往她后背塞了个软枕。
小姑娘声音缓缓,宽慰她道:“夫人莫要担心。昨夜您离开世子爷那边后,二爷的情况便好转了许多。听魏大人说,咱们世子如今已无大碍,也正在榻上躺着呢。”
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郦酥衣缓了一口气,身子朝后靠了靠。
忽然,胃中又一阵翻涌。
“哎,夫人——”
她扶着玉霜,倾弯下身。却只是难受地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
见状,贴身丫鬟止不住地心疼,她眉头紧锁着,唉声叹气道:“眼看着夫人您月份就要大起来了,奴婢与素桃姐姐向来没有经验,这回自京城出来得急,也没带个妈子跟着。也不知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能不能赶在您临盆前回到京都去……”
闻言,郦酥衣只笑笑,因为适才那一阵干呕,她面色看起来愈发虚弱。
少女声音温和,婉婉宽慰:“即便回不了京也无妨,西疆离通阳城也不远。到时候我估摸着日子,临盆前到通阳城去,不妨碍事的。”
玉霜瞧着她面上的笑意,声音小了下来。
“也只有夫人您能这般宽心。”
榻上少女又勾唇笑笑。
继而,她轻唤,吩咐道:
“玉霜,扶我起来。”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沈顷。”
见她拿定了主意,玉霜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忙不迭上前将自家主子的胳膊搀扶起,又匆匆往她身上裹了好些厚实的衣裳。
透过帘帐,瞧这天色。
外间似是不怎么冷。
郦酥衣道:“不必给我穿这么多。”
如今这天在一日日回暖,军帐之中,又有暖盆炭火。
这回玉霜却不听她的话了,执意将她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肯放她离去。
走出帐,日头明晃晃地落下来,竟让她感到有几分灼热。
沈顷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郦酥衣掀帘时,对方似是刚转醒,正平稳坐在榻上。
而他身侧,恭敬站着小六子。少年神色紧张,监督着他将碗中汤药一口口喝下去。
这一勺刚舀起来。
沈顷便看见了她。
男人面色虽虚弱,见到她时,那神色仍亮了一亮,刹那间充盈了勃勃生机。
“衣衣。”
他将背挺得更直了些。
便是这一声“衣衣”,让郦酥衣确定——身前之人是沈顷。
她走上前,接过盛了一半汤药的药碗,同小六子道:“你先退下罢,这里都交给我。”
少年虽十分担心沈顷的身体,但还是个有眼色的。他回望榻上之人一眼,抿着唇,乖顺点头。
郦酥衣目送着小六子离开,动了动汤勺,随口道:“这孩子倒是十分忠心。”
对方的目光也落在那少年身上,闻言,他笑了笑。
“他并不是对我忠心,他是对那个人忠心。”
长襄夫人不似魏恪,少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沈兰蘅与沈顷,他分得很明白。
将他自箜崖山救回来的恩人,是沈兰蘅。
适才他站在床榻边,所担心的,也是这具同样属于沈兰蘅的身子。
郦酥衣一阵恍惚。
甫一抬眼,便见身前那道目光早已自长襄夫人身上挪开。
沈顷瞧着她,目光寸寸加深。终于,他缓声道:
“衣衣,我听小六说,是你为我割肉放的毒。”
她攥着勺子,轻轻“嗯”了声。
“这里有军医……”
“我不敢。”
郦酥衣将勺子攥得愈紧。
“我信不过旁人。”
她的指尖纤细,泛着青白之色。
微风拂过少女的发帘,看得沈顷一阵心疼。
男人倾弯下身,于她额头上落下轻柔一吻。
知晓对方是沈顷,郦酥衣没有躲。那唇瓣温柔,带着几许凉意。
“郎君感觉身子好些了么?”
“我身子硬朗,醒来便是好了。只是你,”男人垂下眸,眼里流动着情绪,“我让你受累了。”
屋内的炭盆忽然燥热了些。
沈顷的眼神同沈兰蘅大有不同。
他的眼里,从不带任何的侵略与占有。
便就是这样一双温柔到甚至有些平淡的眼,却看得郦酥衣心尖一阵颤动。她呼吸微灼,面上也不禁带了几分不自然的潮红。
“怎么能谈受累,”她道,“我的夫君,是国之股肱,是大凛的重臣。我陪在夫君身边,能为夫君分忧,也是一件极荣耀之事,又何谈受累。”
少女丝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崇拜之意。
“更何况,我也并未做什么。”
如有机会,她当真想用自己的这一双手,为大凛做什么,替沈顷做什么。
她虽说得神采奕奕,可眼睑处,仍落了一道疲惫的乌黑之色。那乌黑色极淡,令男人的神色动了动。
便就在郦酥衣离开之后,沈顷坐于桌案前提笔,生平第一次有了这般不可遏制的怒意。
——沈兰蘅!
这个蠢货!
沈顷紧攥着笔杆,怒意不可遏制,自浓墨间倾泻而出。
不过片刻,他便落了洋洋洒洒一大片。
他当真不知道,这世间,为何真有人会这般冒失这般蠢,玄临关一役,伤亡的将士不计其数,单单是听着魏恪的清点,沈顷便气得太阳穴发胀。
“我当真不知你究竟有何用!”
这是沈顷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日头微斜,沈兰蘅独坐于帐中,手中紧攥着沈顷先前所留下的书信,一言不发。
帐外,传来将士的声音。
“此次玄临关一站,我军伤亡惨重。大将军三十二场连胜的战绩,终究还是败了……”
帐内,炭火滋滋烤着。
他的胸口缠绕着纱布,心口之处,还隐隐泛着疼。
沈兰蘅低下头。
一眼便瞧见,那纱布尾端所系的一只蝴蝶结。
精致,可爱,小巧。
一看便出自那人之手。
他手上力道发紧,将书信攥皱,一阵沉默。
他的本意不是这般。并不是……这般。
桌案上的卷宗,赫然写着此一战的伤亡人数。沈家军大败,卷宗须呈于天子案,届时定会有人前来问责。
但现如今,看着那封即将呈入京都的卷宗,沈兰蘅心中想的竟不是自己将面对那等可怖的水刑,而是紧紧盯着其上所损伤的沈家军人数。
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将士。
那么多,大凛的子民。
自玄临关一战后,即便是在深夜里,郦酥衣也能看到沈兰蘅发奋苦读的身影。
一点孤灯,长夜星漏。
天气一点点回暖,沈兰蘅也愈发变得刻苦与努力。
他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慢慢变得向沈顷靠近,有时甚至能让郦酥衣自沈兰蘅的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少女一阵恍惚。
这种感觉是从通阳城回来后便萌生的。
自通阳城回西疆,沈兰蘅好似明白了什么叫大爱与责任;
自薛松之事后,他变得冷静,不再似以往那般冲动;
自玄临关一战,他变得谨慎谦虚,勤奋好学。
郦酥衣有时会出神——莫说是旁人了,就连她自己,也越来越分不清沈顷与沈兰蘅。
除了夜间军帐里,“二人”之间的温存。
惦念着她的身孕,那两人的手脚都十分小心。他们并没有迫使她做什么,更没有用她这具娇柔可人的身子,去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他们只抱着她,亲吻她。
温声言语,轻柔呵护。
唯一不同的时,沈顷喜欢亲吻她的额头、捏一捏她的脸颊。
而沈兰蘅则喜欢自身后抱住她,轻咬她的耳垂,舔舐她的颈项。
他会在她耳畔边,用温柔而迷离的声音唤她:“酥衣……”
男人的声音柔情万种。
却唤得她心如止水。
即便他们二人再如何相像,郦酥衣也无法看着那一张脸去欺骗自己——她喜欢的是沈顷,从头到尾,她心仪的,都是那个从未有过败绩的小将军。
而现在的沈兰蘅于郦酥衣而言,倒更像是个不成熟的弟弟。
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对这样的人动心。
即便他现在如何金盆洗手,如何改过自新。过往他的所作所为已牢牢烙在郦酥衣心底,始终无法抹去。
西疆一日日回暖,她也一点点褪去了厚实的衫。
大凛与西蟒的战事依旧。
好在沈顷力挽狂澜,挽回了些损失。胜败乃兵家常事,顾念着他先前的战绩,圣上也没有责罚他。
朝廷派来的官员也到了通阳城。
交接完工作后,苏墨寅纵马,回西疆复命。
他走进沈顷帐中,与之商议要事。
郦酥衣便站在军帐之外,安静地等他。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阵脚步声,苏墨寅终于掀帘走了出来。
看见郦酥衣时,对方下意识以为她是来找沈顷的。
男人极有礼节地向她揖了揖手,便欲侧身,为她让出一条道。
谁知,眼前之人竟开口唤住他。
“苏世子。”
少女声音很好听,脆生生的,还带着几分清冷的疏离感。
苏墨寅转过头去。
只见郦酥衣站在微斜的日头之下,亭亭玉立,手里好似还拿了什么东西。
走近些。
他才发觉那是一封书信。
郦酥衣道:“这是识音寄给你的。”
一听到那个名字,苏墨寅的眼神明显亮了亮。他有些急不可耐地走上前,将信件接过来。
“是音音给我的?”
他欲拆开信件。
信封之上,娟秀的簪花小楷,正写着——苏世子亲启。
如此急切,仿若阔别许久的恋人,迫不及待要抓住对方的音信。
郦酥衣眉心微动,赶在对方展信之前,止住他的动作。
“苏世子,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与世子您讲。”
苏墨寅一向敬重沈顷。
对他的妻子亦连带上了几分敬意。
他道:“嫂子,您讲。”
郦酥衣放眼四周,并无旁人。
当下她的声音,只有自己与苏墨寅能够听见。
她声音缓缓:“我与识音,乃是手帕交。我与她情意深重,如同姐妹。”
苏墨寅点头:“嗯,音音同我说起过。”
郦酥衣:“既如此,识音的事,便也是我的事。更何况她尚未出阁,这挑选夫婿、事关女子清誉之事,更是马虎不得。”
说这话时,日头愈斜了些。
薄薄一层金粉色的光晕洒落下来,于她衣衫上铺满了耀眼的色彩。
少女碎发自耳鬓旁落下。
“我了解她的性子,她敢爱敢恨,一旦认定了什么,即便是豁了命,也愿意誓死相随。识音从京都寄信而来,已言尽钟情于你。那你呢,苏世子,你对识音的心意又是如何?”
闻言,苏墨寅立马着急道:“我自然也是钟情于她!”
郦酥衣凝望着对方那一双眼。
与沈顷狭长的凤眸不同,苏墨寅有一双十分多情的桃花眼。
便是这样的桃花眼,衬得他格外深情,也处处留情。
回答她的话时,男人眼中写着急切。
郦酥衣被那双桃花眼晃住,一时间竟难辨他究竟是否真心。
微风徐来,落在少女嗓音之上。
她的语气之中多了几分锐意。
“既然钟情,为何不迎娶她进门?难不成苏世子也与旁人一样,嫌弃她的商贾出身?”
“我不嫌弃。”
苏墨寅未想到身前这一贯温和的女人会如此发问,短暂怔了怔,忙不迭应道,“我从未嫌弃过她!我喜欢音音,我爱她的一切,她的出身,她的品性,她的样貌……”
“那你为何不愿迎她入门,不愿她成为你的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