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让他低下头,问道:“酸么?”
郦酥衣怔了怔,如实答:“嗯。”
“伸过来。”
“什么?”
“伸过来,”他垂下眼,语气温和,“我给你揉。”
不等郦酥衣反应,自己的手腕已然被对方捉了去。他出手得急,但动作却是万分轻柔。
眼底里满是珍重,生怕将她伤到。
自手腕,到虎口,再到掌心。
郦酥衣也低垂下睫,看着沈顷先将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而后一下又一下替她揉着,动作极为耐心。
先前,她在家中读女则女戒,书中讲道:身为女子,当以娴良恭淑,在家当事夫主。她被那些书卷压迫惯了,也以为这是件极习以为常的事。但自从嫁入沈府、嫁给了沈顷,她才明白到,这世上当真有男子不纳妾室通房,真能给她全身心、极平等的爱。
他会呵护她,能体谅她,更会关照她,而并非一味地满足独属于男人的私欲。
看着眼前的男人,郦酥衣只觉心中流淌过一阵暖意。
她觉得,自己也理应关照自己的夫君些。
于是她红着脸,看着对方手指落下来的地方,道:
“适才郎君教我,要这里使劲,但也不能太使劲。我没有经验,下手没轻没重的,不知是否弄疼了郎君。”
闻言,“沈顷”手上动作一顿,“没关系,我不疼。”
少女莞尔,双眸弯弯得像月牙。
“那就好。”
对方低低“嗯”了声。
郦酥衣坐在桌面上,心中总觉得,此刻沈顷的情绪变得有些奇怪。
可究竟是哪里奇怪?
她也说不上来。
就在她纠结之时,忽然听见男人开口。不知为何,他的语气有些许低沉。
“适才光顾着我,你呢,你会难受吗?”
“没有。”
郦酥衣摇摇头,声音里没有分毫不快,陈恳道:
“与郎君在一起,我很开心。”
沈兰蘅想起来,自己先前与她做的那些事。
好似都是他一人的放纵,每每都惹得她一脸泪水,满眼恨意。
沈兰蘅:“很开心么?”
并未得到什么,也开心吗?
只剩下劳累,也很开心吗?
男人目光之中,带了些考量。
“嗯!”
她用力地点点头,语气欢快雀跃,像一只小鸟儿。
“我也不知晓为何,只要与郎君在一起,衣衣便是开心的。看着郎君开心,我也感到开心;看着郎君面上欢愉,我竟也能从中,感受到几分欢愉来了。”
他笑了笑,掩去眼底的情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便在此时,魏恪在门外唤他们。马车备好了,该启程返回西疆了。
因为一个薛松,他们已在西疆耗费太久时间。如今朝廷新派来的官员还未上任,沈顷便单独留下苏墨寅,代管着通阳城诸多事宜。
暂别苏墨寅时,他正在屋中拆着一封信。
看见二人前来,他竟将信藏了藏,面上露出几分羞涩。即便如此,郦酥衣还是看到了——信封之上,好友宋识音的字迹。
这是好友的私事,她也不便多问。
只与沈顷一同拜别,而后匆匆坐上了马车。
他们来通阳城时火急火燎,离开时,亦有些着急。
她特意派人又往长襄夫人家送了许多书,告诉郦酥衣,莫听旁人言语,女孩子就是要多读书。
不单单读女戒女则女训,诗词、传记甚至典论。只要想读,都可以读。
走上马车时,小六子亦牵来一匹马。他朝二人恭敬拜后,并未理马车之前的魏恪。
郦酥衣能感觉出来,二人之间,似乎有些不对付。
她还未来得及多问,“沈顷”已撩袍走了上来。
男人来时,带了一缕淡雅的兰香。不过多时,那香气便将她的身形悉数裹挟。
马车颠簸,向前行驶。
郦酥衣侧了侧身,轻车熟路地将头靠在男人肩上。
沈兰蘅眼睫颤了颤,不动声色地低头。
低下眸去,映入眼帘的是少女柔顺的发、玲珑的小耳,以及那纤细白皙的颈。此情此景,让他很是有一种冲动,有一种低下身去、将她抱入怀中,深深拥有的冲动。
然,这种冲动仅沸腾了少时。
笼于袖中的手攥了攥,他硬生生将其忍住。
他喜欢她不假,爱她也不假。
他爱她,深爱到无时无刻不想与她待在一处,但经由通阳城之行,他又隐隐约约明白了。
有时候,宣泄爱意的方式,不单单只是占有。
他的手指动了动,方伸出一点,又被他忍耐着收回。
马蹄声踏踏,沈兰蘅袖中的手指一点点蜷紧。
便就在此时,身前忽尔一道馨甜的香气拂面,不等他反应,唇上蓦地落下一吻。
那是个极飞快、带着些许花香的吻。
沈兰蘅怔了怔,微垂下眼去——摇晃的马车中少女面色微红,一双眸亮晶晶的,此时正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
她的眼神之中,有害羞,有珍爱,还有敬仰与崇拜。
微风卷过车帘,车外天色正明,心中压抑的山火在这一刻就此喷薄而出。
纵使沈兰蘅再如何压抑,他也是个男人。
一个正常的男人,身前献吻的,还是他心爱的女子。
马车里,沈兰蘅再也禁不住,他眸光汹涌着,倾身回吻。
郦酥衣登即被他按在车壁之上。
后背轻撞于车壁面,发出一声响。
她掐了一把“沈顷”的腰,看那神色,似乎在说——“外面有人,小声些。”
沈兰蘅低哑:“好。”
他的吻意一路沿下,从她的眉眼,到她的鼻尖,她的唇。
最后,他咬了咬少女的耳垂。
男人的嘴唇落在她耳垂上的那一刹那,郦酥衣后背一凉,心中忽尔警铃大作。
因为她知晓——喜欢咬自己耳朵的是沈兰蘅,而沈顷,从未咬过她的耳垂。
从来都未!
对方似乎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便吻她,便问:“郦酥衣,怎么了?”
少女脊柱僵了僵。
片刻,她抬起头,克制住眸光的颤动,尽量以平静的语气问他:
“郎君适才叫我什么?”
对方下意识:“郦酥衣。”
她面色一滞,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什么?”
风声乍止。
车帘垂下,周遭的一切忽尔黯淡下来。
对方的手停在她的面颊处,不知过了多久,郦酥衣的耳畔落下试探的一声:
“……酥衣?”
他的声音太过于温柔。
如若不是那一句称谓,郦酥衣几乎要认定——面前此人便是她的夫君沈顷!
这怎么回事,如何会成这般?如今……如今可正是在白天!
时不时有微风鼓动,吹起车的帷帘。
车窗之外,日色正明朗,北风更不似前些日子的萧瑟。郦酥衣透过厚实的车帘朝车窗外望去,瞧着天色,不是在黄昏日落,而是在晌午。
是本该沈顷出现的晌午!!
烈阳高照。
将她后背隐隐烤出些汗。
郦酥衣眸光颤栗着,凝望身前之人。一时间,后知后觉的惊惧令其双肩不禁暗暗发抖。
对方瞧出来她面色的不大对劲。
清雅的兰香拂面,男人面带忧色,迎上前,温和地问她:
“酥衣,怎么了。”
面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差劲?
沈兰蘅一双眼睫纤长,垂搭下来时,如同一对小扇。他眼底有细碎的光影翕动着,瞧这神色,这般温柔、这般关怀备至……
郦酥衣只想起来沈顷。
她也下意识地,将他当作是沈顷。
如若不是那一声,如若不是那耳垂处的烫意。
他伪装得可谓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沈兰蘅微倾着身子,将手探向了她的额头。
掌心处依旧是熟悉的老茧。
“是生病了么?”
他微微拧眉,问。
郦酥衣直勾勾地看着他。
沈兰蘅:“你的脸色好难看。”
对方这一声,才终于让她回过神。可她后背处的冷汗仍不止,手脚更是凉得发透。
他是何时开始,在自己身侧悄无声息地伪装成沈顷的?
她的思绪不禁飘远。
是在来通阳城前,还是来到通阳城之后?
回想起城中白日里所发生的一切,郦酥衣思来想去,总觉得这该是由沈顷做出来的事。
捉拿薛松,开仓放粮,棚中施粥,上报朝廷。
在长襄夫人家,教那名叫郦酥衣的小姑娘识字。小孩子年幼,认不得多少字,学的也都很简单。
男人便指着小人书上的文字,一字一字教郦酥衣念着。
彼时郦酥衣正站在另一侧,远远地看着沈顷雪白的衣袖轻柔拂过桌案的边角,瞧着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形,一时间,她竟体察到了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而现如今,面前的一切却在告诉她——这都可能是假的。
是沈兰蘅在扮演沈顷,在诓骗她。
窗帷外飘来些许阴风,拂在少女面上。
将她一张脸衬得煞白。
“我……”
郦酥衣抬起头,望入对方那一双写满了关怀的眼。一时之间,她竟也分不清身前坐着的究竟时何人。
她抿了抿唇,缓声道:
“我有些累了,教我一人休息会儿罢。”
眼帘垂下,她面上依稀有疲惫之色。
对方果真将沈顷扮演得很好。
闻言,他并未多做纠缠,只轻轻应了声“好”,而后将手一撒,恢复了与她肩并肩坐着。
郦酥衣闭上眼睛。
马车忽尔一个颠簸。
她垂低着眼睫,只感觉有人用手轻叩了叩她的脑袋,郦酥衣便轻轻靠在了对方肩头上。迎面一阵兰香,她下意识抵触,却又担心自己的反应太过于强烈,而惹人生疑。
她万万不敢相信,身前之人真的是沈兰蘅。
是那阴暗、卑劣、做事冲动无比、总是沉不住气的沈兰蘅。
怎会如此。
怎么可能。
她不敢相信,更不敢质疑。唯恐对方原形毕露,再生事端。
通阳城距西疆并不甚远,二人这一路无言,未及黄昏便来到了西疆。见“沈顷”回来,将士们齐齐跪拜了一排,郦酥衣身子倦了,寻了个借口,便匆匆回到了自己的军帐。
沈兰蘅似乎想跟过来,他的步子方动几步,又被生生绊住。男人顿在原地看着她走远,而后又侧身,与副将议起军事来。
玉霜与素桃在帐中候了她许多时日。
见郦酥衣挑帘入帐,玉霜匆匆迎上来,含泪唤了声:“夫人!”
“夫人,您可终于回来了。您身子可还好?这些天您都去哪里了,可真将奴婢担心坏了。奴婢在帐中日日盼,夜夜盼,终于将您与世子爷给盼回来了。您……您可还有哪儿不舒服,这一路风尘仆仆,夫人要不要沐浴?”
玉霜一直跟着她,最为忠心。
见她与腹中孩子皆平安,这小丫头几乎要哭成了泪人。
还是素桃记得事,等着玉霜哭够了,才走上前。
“夫人。”
素桃语气淡淡,禀报着:
“这是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京都送来的信。”
一共有三封,两封是母亲,剩下一封是好友宋识音。
郦酥衣赶忙先拆了母亲寄来的那两封。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都是母亲近来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饭。在沈顷的照顾下,郦家不光不敢对母亲造次,还请人医好了母亲的眼疾。母亲在信中说,她如今眼睛恢复得大好,已经能穿针线了。
母亲说,待她眼睛再好一些,便为她的衣衣亲手做一件棉衣。也不知做好时,天气有没有回暖。若是回暖了,便让衣衣留着等下一个冬天再穿。
这一整个冬天都快过去了,也不知衣衣何时能回来。
郦酥衣紧攥着那一封家书,瞧着其上字迹,眼泪再也禁不住,“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滴在纸上,将字墨洇成一团。
她提笔,回信。
而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宋识音的来信。
依旧是那一手簪花小楷,字迹很是端正规矩。
字里行间透过的,却是她遮掩不住的跳脱与雀跃。
识音信中说了两件事。
其一,关于郦家。
自从郦家受到沈顷的“警告”之后,整个郦府上下便变得乖顺了许多。郦老爷为了讨好这对女儿女婿,竟将心头肉自正院赶去了别院。
说起这“警告”,这又不得不提起另一件事——
有孕之前,郦酥衣曾收到京中好友来信,宋识音在信中讲,自从她与沈顷离京后,那对母女便以为大夫人失去了京中靠山,在家中竟又开始挑起事端。
这封信先是落在郦酥衣手上,她见之万分心疼,掀帘去找沈顷。
读罢信,沈顷短暂地皱了下眉头,而后抬眼问她:
“衣衣,如若我要告诫你的父亲,你会怨我吗?”
郦酥衣摇头。
“他对我只有生恩,全无养恩。如今我只想母亲在郦家过得好。”
而郦父之于她,仅剩的那些生恩,也全在这十余年种种宠妾灭妻的事件中,一点点消之殆尽。
沈顷点头,也心疼地伸手,将她抱住:“好。”
没过多久,她便听闻京中传来消息。
也不知何人在圣上面前递了折子,父亲连贬三级,如今在宅院中急得一病不起。
这信中的第二件事,是关于她与苏墨寅的。
写到这里,音音的字迹中竟不自觉带了几分娇羞。
宋识音道,苏世子对她穷追不舍,她自己的内心之中,也隐隐有了几分动摇。
前些日子苏墨寅离京,前来西疆,她心中思念愈甚,近乎于度日如年。
郦酥衣字字朝下念去,只见好友在信中说——苏墨寅在京中时,已数次向她表明过心迹,她亦心系于苏墨寅。
只是——
士农工商,一个是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苏家世子,另一个,则是处处沾染着铜臭气息的商贾之女。
她怕苏家不同意二人在一起。
郦酥衣正欲往下读,忽尔听见帐外响起一阵嘈乱声。那声音嘈杂,混杂着通报与脚步的声响。
不等她放下信件、朝外望去,迎面忽尔吹刮起一阵凌冽的寒风,竟一下将她的军帐吹开。
厚厚的帐子掀起一个角,她瞧见帐外昏昏的天色,与那一袭来回徘徊的甲胄。
天色正黄昏。
那人身披着金甲,似乎于她帐外徘徊了良久。
这一阵狂风,引得他侧首,二人的视线便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霞色漫天,金粉色的光影徐徐而落,坠在他铮铮金甲上,折射出一道耀眼刺目的光芒。
他执着长剑,站在离她军帐极近的地方,器宇轩昂,亦是耀眼夺目。
四目相对时,对方反而一怔。
旋即,他回过神,缓缓道:
“我。”
“我想来同你告别。”
她下意识地皱眉:“怎么了?”
“玄临关出了事,”他顿了顿,“我们与西蟒,可能要开战了。”
玄临关,便是大凛与西蟒的接壤之地。
闻言,郦酥衣一颗心蓦地被提起,四肢百骸都变得紧张起来。
虽然来了西疆这么久,但这边与西蟒也还算是平稳,一直和平无事。
这是她第一次,在西疆听见“开战”这个词。
战况万分紧急,他根本耽误不得。
魏恪站在距离他三步之外,面上神色看起来万分焦急,似乎想要唤他。
而小六子亦匆匆牵来了“烈鹰”。
见状,对方执过缰绳,可那双眼仍不舍得移开,灼烈的目光凝在她身上。
片刻后,他微沉着声,道:“我走了。”
她还未来得及应一声“好”,男人已撩袍,飞身上马。
他们要火速前往玄临关。
“沈兰蘅——”
看着对方的背影,郦酥衣一颗心怦怦直跳,忍不住道:
“你究竟是沈顷,还是沈兰蘅?”
对方的身形顿了顿。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恰只能让他们二人听见。闻言,男人攥着马缰的手指一紧,须臾,他掉转了下“烈鹰”方向。
“我是你的夫君。”
霞光灿灿,他倾下身,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那动作虽是轻柔,可男人眼底流动的,却是浓重的情谊。
看着眼前这装束,忽然让郦酥衣想起来,自己先前曾在沈兰蘅面前所说的话。
——“他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十三岁随父参军入伍,年纪轻轻便拜上将,被圣上亲封定元将军,统帅二十万沈家军,镇守西疆。自拜上将,他统帅西疆战士作战三十二场,无一败绩。”
黄昏的风吹不止,撩起少女鬓角边的发丝。
瞧着她面上怔怔的神色,身前之人一笑,假意轻松道:
“郦酥衣,我听你的话,现在要去提刀剑,镇守山河了。”
郦酥衣尚未应答,只听着一道马鞭抽过,烈鹰已遽然扬起前蹄。
红鬃马动作迅猛,带起飞尘,亦扬起郦酥衣纷飞的记忆。
那日,她瘫坐在榻上,面上挂着纵横的泪,床脚边铮铮亮着的,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
身前男人的眼神似乎被那匕首所划痛。
他苍白着面色,神色间写着挫败,哑声问她:
“郦酥衣,沈顷他到底有什么好。”
战马行烈如风,迅捷如鹰。
少女裹着厚厚的氅,于一片漠漠黄沙中扬首。
今日日光甚好,冬日里,难得有这般暖洋洋的天气。
即便是黄昏日落,周遭也是一片热意。那暖融融的霞光将她身形包裹着,落在她面上、落入她一双柔软的杏眸之中。
忽尔又一阵马蹄声。
有卒子手中拿着信件,扬鞭而来。
“夫人,是从京中来的信。”
郦酥衣淡淡颔首,走上前。
那人原以为这是她的家书,将两封信全部递上来。少女收回神思,轻瞥其上字迹,是宋识音寄来的。
两封信,分别写着:
——衣衣亲启。
——苏世子亲启。
郦酥衣将对方寄给苏墨寅的那封信妥帖收好,继而攥着另一封信件,缓缓走回军帐。
冬日里,这黄昏一旦来临,天便黑得很快。
她叫玉霜点了灯,眉目婉婉,坐回桌案之前。
先前的回信还未寄出去,识音的信又来了。
郦酥衣想,应当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信纸展开,其上字迹略微飘忽,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对方下笔时的心神不宁。
如此想着,她眉心微凝,将信方展开没几行,面上神色便微微一僵。
只因信上寥寥数语,尽述好友当今困境。
——宋识音有了孩子。
她有了与苏墨寅的孩子。
大凛风气开放,但即便如此,在众人眼里,女子的贞洁仍是尤为重要的头等大事。这二人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不但私相授受,甚至还让女方怀有了身孕……
宋识音字字句句,皆是摇摆与慌张。
她害怕,害怕有孕之事暴露,害怕被父母责骂,被众人指点。
她害怕被人押着,浸了猪笼。
她将此事谁都未曾告诉,除了郦酥衣。
信上字墨洇开,依稀可见泪痕。对方道:衣衣,我也未曾与苏世子说,我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苏家并不接受她。
并不接受她这个,商贾出身的“野蛮丫头”。
读罢整封信,郦酥衣恨得牙根痒痒。
她先前便知晓苏墨寅有着一副花花肠子,更是常年流连那等烟花柳巷之地。在京中时,她便侧面同音音提起过此时,但那时好友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只打马虎地应付她道:
“衣衣,我知晓。你放心好啦,我有分寸的。”
宋识音一贯是个有主意的。
闻言,她也以为对方能拿定主意,想到这毕竟是友人私事,也暂且将这话题搁了一搁。
谁料,竟酿成如此大祸。
现眼下,唯一能令识音不受伤害的破局之法,便是让苏墨寅不顾父母之命,在孕事暴露之前、将宋识音娶进苏家的门。
但根据她对苏墨寅的了解,此人虽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但平日里却极度依附于家中。若要让他为了宋识音与家中之人作对……
只怕是一件极难之事。
郦酥衣纤细的手指寸寸加紧,攥着好友自京中寄来的信件,又回想着沈兰蘅临别前的那一句“开战”,她双眉间的蹙意愈发深。长夜孤灯,少女幽幽叹了一口气。
今夜注定不甚安宁。
不止是她,开战前夜,整个西疆上下,皆是一片人心惶惶。
西疆要开战了。
大凛要与西蟒开战了。
这场战,谁胜谁败,又有多少死、多少伤。
郦酥衣不知晓,今夜会有多少人无眠。
伴着灯火,她提笔,与友人回信。
信中她口吻温和,对对方耐心开导,并言之,会在西疆为她劝说苏墨寅就此收心。
回罢信,夜已深深。
她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五页信纸,又轻叹一口气,将其上墨迹一一吹干。
帐帘阖着,她抬头看不见天色。只觉周遭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自己的每一寸呼吸,都十分清晰可闻。
她倾弯下身,往暖盆中添了一块炭。
恰在此时,一道冷风吹拂入帐,火光“噌”地一声,窜得老高。
她微微骇了一骇。
面前炭盆中的火光摇曳着,如同她摇曳不止的心事。
旁人担心的是与西蟒开战,而只有她一人担心,自己的夫君“沈顷”会不会出事。
严格上来说,她是在担心沈兰蘅会不会生事。
本来那人在夜间现身已经足够危险,更罔论如今他转醒的时间不定,日夜不限。
郦酥衣害怕作战的是那人,更害怕,指挥作战的是那人。
他可能会一些武艺,但根本不通晓兵法!
一想到这里,少女心中愈发胆寒。她一颗心怦怦跳动着,竟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喉舌一干,她起身,忙不迭为自己倒水。
喉咙干涩,心跳不止。
太阳穴处发酸发胀,右眼皮更是跳个不停。
一杯温水下肚,她的情况并未得到多少好转,心中慌张之意反而更甚。
眼前的情形,让郦酥衣仿佛回到沈顷第一次带兵出战时。那夜狂风怒号,她独身一人坐于帐中,听着扑打入帐的风声。
今夜与那一夜不同。
今夜无风无浪,周遭一切寂静。
越是寂静,越是悄无声息。
郦酥衣便愈发感到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她自榻上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裳,掀帘往外看。
扑面一道冷风,凌冽,宛若锋利的刀。
直在她面上划拉了个口子。
不远之处,依稀有火光。
她心中不安稳,拉紧了兜帽,下意识朝那火光走去。
被那人群围着的,正是魏恪。
此番出战,沈兰蘅带上了长襄夫人,他将魏恪留在军中,镇守军营。
一道人影飞快闪过,即便隔得有些远,郦酥衣仍能看见,此刻魏恪的手中已多了一份军报。
他低下头,匆匆看了眼。
只这匆匆一眼,男人的面色竟遽然一变。
郦酥衣踩着冰凉的夜色,克制不住脚下步子,向前走去。
似乎察觉到什么,对方抬起头,看见了面色同样很是难看的郦酥衣。
漆黑如墨的夜幕里,少女长发倾泻,轻披于肩头。那一双眼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军情,原本被冷风吹得发红的一张脸,此刻竟有几分煞白。
魏恪一怔:“……夫人。”
他下意识,将手中的东西往后藏了一藏。
即便他举止迅速,郦酥衣仍看见了他的动作。
“是前方的军情吗?”
魏恪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点头:“是。”
不过转眼间,他又立马道:“夫人千万莫要担心,二爷正在玄临关处御敌。如今只是遇见了一些小问题,并不碍事的。”
郦酥衣抿抿唇,往后稍稍退了半步。
“我知晓,我只是在帐中有些不安心,心中堵闷,便出来透一透气。”
她的声音很柔,很轻,宛若一道微弱的风。
“既是无大碍,那便好。”
即便不用魏恪说,郦酥衣也知晓。
如今西蟒出兵,军中正是混乱之际,自己不应该出现在此处。便在她侧了侧身、欲离开之际,忽尔又听见一道急匆匆的马蹄声。
“报——”
那人身形匆忙,浑然没有注意到一侧的郦酥衣。不等魏恪着急阻拦,那人已径直扬声道:
“前线急报——魏大人,沈将军被困玄临关中,亟待增援!”
郦酥衣脚下步子一顿。
“报——”
“报——”
又是两匹飞马。
“报——”
“前、前线急报——沈将军误中西蟒贼人奸计,被西蟒人追击,如今正逃离玄临关,欲朝箜崖山方向而去!”
“报——我军已撤离玄临关,此去将士折损、折损十之有三!”
“报——我军在沈将军的带领下,暂避于箜崖山中,此去将士折损……十之有五……”
“报——”
魏恪再也禁不住,立马发令,增添一批精锐,前往箜崖山中救援。
军令如山,又怕西蟒贼人趁乱夜袭,魏恪不得离开军中大营,只能眼睁睁看着救援的军队远去,心急如焚。
军报传来时候,郦酥衣全程都站在一侧。每传来一道军报,她的面色便白上一份,听到最后一份,恰是魏恪整军发令之时。
有将士看出来她面上的担忧与惊惧,上前,宽慰她道:“将军夫人莫要慌张,如今前线只是出了一些小问题,您无须担忧。我们将军十三岁便参军入伍,自拜上将后,领兵作战不计其数。无论大小战役,从未有过败绩呢!”
“是啊是啊,夫人您莫要忧虑,沈将军足智多谋、运筹帷幄。您快去帐子中歇息会儿。用不了多久,将军定会大胜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