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溪赶忙抱起两个孩子跟上老周。
折腾了大半天,此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
傍晚的四龙城更像是个等待着随时把人吞下肚的深渊,处处都隐藏着未知危险。
老周领着几人东绕西绕,尽量避开集中住人的地方。
“在四龙城里,普通人晚上没事最好别出门。”
一路上安静得没遇到一个人搭腔,虽说有看不见的危险存在,却也正好隐藏了他们踪迹。
华灯初上,天终于完全黑透了。
“就是这。”老周压低声音,指向隐藏在四龙城两栋最高建筑的旅馆。
靠近路面的地方露出半扇窗,有灯光亮起。
这是一家开在半地下室里的小旅馆,看守人待在一个里外互相看不见的房间里。
老周敲了敲窗子,下一秒里面伸出只手来。
“六十块一间。”
老周没二话,直接拿了钱递过去,片刻后一串钥匙递出来。
就在这时,旅馆旁边的小路上忽然有人大叫着跑过。
“我倒要看看他们拖着几个拖油瓶能跑多远。”
秦溪心里一惊。
几人默契地不再多话,快步往通道里走去。
声音是周强的……
而且听密集脚步声,大概率和彭冉那边已经合伙了!
旅馆不会管来租房间的人是谁, 只要给钱就给钥匙。
房间之所以什么都看不见,就是以防外头有人来问,给自己省事。
老周领着几人钻进黑漆漆的通道。
打开房间房门后, 秦溪来不及看房间摆设, 更没空搭理屋里那难闻的味道。
放下两个孩子, 拍拍吴娟的肩。
“孩子就交给你了。”
吴娟也点头,手搭上两个孩子的肩膀。
“第一次和你站一边就关乎生死,希望你别给老娘掉链子。”
“等着吧。”
秦溪转身, 很快融入了黑夜之中。
四龙城,金和洗头城。
从旅馆跑出来后秦溪一直没走远,躲在黑漆漆的转角好半天。
一是确认周强那伙人会不会这么快回来,二是不放心吴娟,打算等待一段时间才放心。
借着月光看了看黎冬跟周强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左右。
目光往四周扫过,在挂得乱七八糟的电线后方, 秦溪一愣。
周强所提的交易地点——金和洗头城竟然就在几十米开外。
这可真真就是在敌人眼皮下躲藏啊……
秦溪脑中飞快思考着法子, 目光慌乱移动期间,突然看到了块亮着货真楼的牌子。
牌子下好像是个商铺,就在铺里射出的灯光下, 一座电话亭的影子忽明忽暗。
秦溪一喜, 探出头左右看看。
确认街上没有脚步声, 抬头冲向电话亭。
“老板, 换个银币,用这个换。”
匆匆扫过机子的样式,秦溪退下手腕上的石英表, 从防盗窗下的缝隙推了进去。
老板拿起手表,转身拿起老花镜随便看了看, 二话没说就抓了把银币推过来。
从头到尾,两人都没任何对话。
秦溪刚转身,防盗窗哗地被拉下,里面的灯光迅速暗了下去。
或许这就是四龙城里的保命法则。
不管不看,装聋作哑。
好在门口的灯牌没有熄灭,还能让秦溪借着红色的光转动了座机的号码盘。
一圈圈的转动声在电话亭里回响。
说实话,此刻的秦溪就像只惊弓之鸟,眼珠子从来没这么忙碌过。
嘟嘟嘟三声后,电话立刻被接了起来。
不等对方说话,秦溪立刻开口。
【爸,你听我说,你现在不管在哪都先不要动,我和孩子现在都很安全。】
先报告了自身安全后,秦溪才小声问起黎冬的位置。
【我就在四龙城的金和洗头城附近躲着,我带了警察一同来,你放心……】
话还没说完,秦溪视线里猛然窜出几道人影来。
还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对方的手指已经指向了电话亭。
“老货说就在那个电话亭里……”
“妈的!”秦溪平生第一次骂了脏话,狠狠瞪了眼商店的方向,转身就被人卖了。
【爸,我在金和洗头城前门,来找我!】
说完,秦溪丢下话筒,抬腿冲出。
不是逃跑,而是往来人冲去。
两个人手拿棍子,没有致命性武器,脑子中只衡量了两秒钟,就迅速判断出能与之对上一对。
就在秦溪义无反顾冲上去时,躲在一家商铺中的黎冬也动了。
他转头,冲身后的人开口。
“人就在前门,快走。”
听筒里滋滋声中好似能模模糊糊听到有人惨叫的声音,这让黎冬的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立刻坐立难安起来。
那人点了点头,冲身后摆了摆手:“行动。”
上百平的屋里,齐刷刷站起几十个全副武装的警察。
“黎董请放心,我们已经接到处长命令,一定会确保人质安全,我们的同事就在四龙城外围待命,必要时刻会进行全城清理!”
男人指挥着警员们退出,不忘出声安慰道。
同时,他心里的惊骇并没有半点表现在脸上,只是暗暗揣测着那个明教秦溪的女性究竟是什么背景。
凭黎冬在港市的地位,或许能影响到此片区的总警司,但绝不可能让警务处处长亲自下令。
半天时间,整个南湖片区的警员全被调动起来,外围已经将四龙城围了个密不透风。
男督查听顶头上司说此次事件涉及到内陆的某高级人物家属。
此次解救要是出了岔子,从警务处处长到他这个督查都得问责。
黎冬神色并没有轻松多少,只是点了点头。
“明年我会给南湖区警务部门赠两栋大楼。”
“黎董客气了,我们受上级命令,一定会安全解救您的儿媳和两个孙子。”
两人一边说一边快速跟着队伍移动,中间督查还是忍不住从侧面试探了问起了秦溪身份。
黎冬只回了一句:“国家级人物的家属。”便不再细说。
凡是涉及到国家级,那就不再只是简简单单的安全问题。
督查一惊,神色迅速冷凝下去,心里也跟着意识到了问题严重性。
港市和内陆的关系一向敏感,要是一个弄不好,那他可就不仅仅是受罚那么简单。
不知道头上这顶警帽还戴不戴得稳。
之后,他不再废话,迅速跟上队伍并且再次重申了遍此次任务的重要性。
黎冬淡淡瞥了眼收回眼神。
接到黎书青电话后得知了一个天大喜讯,可是他根本没有高兴的时间。
没想到就算在港市,到头来还是要用儿子身份才能成事。
这让黎冬不得不怀疑起自己这些年经营的事业又算得了什么。
有钱无权,到头来还是没有任何话语权,拿钱求人办事都不一定能成功。
就在此刻,黎冬完全抛弃了在港市扎根延续下去的想法。
这边迅速朝金和洗头城前门靠近,而那边街道中间,秦溪刚抢了其中一人的棍子反手甩了出去。
“强哥来了。”
刚被揍得屁股尿流的其中一个小混混指着不远处冲来的几个人。
挡在面前的矮个男人倒下,秦溪看清楚了道路尽头走来的一伙人 。
看过港市□□电影的都知道,不管主角还是反派,出场时都是一副昂首阔步的样子。
而眼下从道路那头走来的这十几个人就是如此。
前头几个打头阵的人中有周强和周明,四个人肩抗西瓜刀和棒球棍,得意洋洋地阔步走来。
他们后边的就是那个口中出现过的强哥。
花衬衣大大敞开露出纹满花纹的肚皮,一手搂着彭冉,走得吊儿郎当。
或许在他们看来,秦溪就跟地上的蚂蚁一样,随便一脚就能踩死。
所以此时不急不缓,根本没有半点焦急的样子。
“臭婆娘,敢坏强哥的事,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周强抢先开口:“等老子抓到老周,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强哥你看,就是这个女人,是不是还算有几分姿色?”
强哥的手在彭冉屁股上狠狠捏了把,才笑嘻嘻地将目光转向秦溪。
“这就是你刚才说要卖给我的‘货’?看着的确有几分姿色,我要了。”
秦溪静静站在那没动,倒不是腿软跑不动了,而是周强手里的木仓口此刻就对着他。
他去三黄哥那找的家伙什竟然是一把老旧木仓。
“还有两个小孩儿,也能卖点钱,特别是那个小妞,肯定有大老板喜欢。”
彭冉的目光就像是条毒蛇般黏在了秦溪身上。
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拿了钱真放人,要秦溪死那也难解心头之恨,所以她早就想好了生不如死的法子。
卖去当妓女,天天看她被折磨到死才能解心头之恨。
“你先想好自己怎么死的吧!”
听她说罢,秦溪脸上并没有露出半点恐慌之色,而是笑盈盈地反唇相讥。
话音刚落,左右手同时动了。
左手将手里的棍子朝周强抛去,右手提起小混混挡在了身前。
虽说只看到了周强一个人有木仓,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好歹也得给自己找面盾牌。
“放下武器,不准动!”
最要紧的时间,警员们最恰当的出现。
秦溪心里一松,扯着小混混往声音来源靠近。
当密密麻麻的黑色从小巷子里涌出来事,强哥和彭冉表情瞬间一变。
全副武装,训练有素又悄无声息的靠近,当无数红点跳上脸颊时,强哥知道这回遇上了麻烦。
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们,只要手指动动脑袋随时都会开花。
强哥在四龙城里是个角色,可面对什么特警那就是个活动靶子。
“臭婆娘,你他妈害死老子了。”
举起手前,强哥狠狠扇了彭冉一巴掌,这才赔笑着举起双手:“警官,警官别开木仓。”
“全部举手蹲下,要是敢反抗一律开木仓。”
督查朝强哥吼,说完又接过警员递上来的喇叭。
“四龙城已经被全部包围,奉劝躲在暗处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全部抓回警局。”
伴随着喇叭声,四处街道都开始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秦溪惊了。
没想到黎冬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竟然直接将四龙城围了。
黎冬看秦溪无事,终于是放下心来。
“孩子呢?”黎冬问。
秦溪丢开“挡箭牌”朝黎冬跑去,跑到半途听他这么一问,又回声往旅馆走去。
“秦溪!”
地下露出的半扇窗子打开了条缝,吴娟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带着明显喜意。
“带孩子出来吧。”秦溪说。
很快,两个孩子冲在前,老周扶着吴娟走在后,四人相继从黑暗里走了出。
“妈妈。”
兴兴一看到秦溪,泪珠子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不停滚落。
“妈妈,我们成小英雄了吗?”
高高跑进,第一句话竟然是求表扬。
直到秦溪点头,就见他高兴地挥舞了下拳头:“我是小英雄。”
秦溪此时哪顾得上其他,紧紧搂着两个孩子不敢再松手了。
今天这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然而……并没有。
黎冬看到孩子安然无恙, 激动地往他们跑去中,余光忽然注意到有人动了。
也许是警员看彭冉身穿抹胸礼服,身形单薄, 警员们靠近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对她进行控制。
不过转身先把身边强哥铐上的功夫, 彭冉忽然疯了一样朝强哥后腰抓去。
一把黑色木仓赫然出现在她手里。
“她有木仓!”小警员着急大叫, 自然反应驱使之下,往一侧躲开。
而就是这个空挡,让彭冉看清了不远处的秦溪母子。
“我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话说完, 双手紧握木仓扣下扳机,心里窜起的癫狂促使着双手不停按动着扳机。
咔——咔——咔——
木仓只是发成沉闷的几下空响,木仓口静悄悄地连半点动静都没有。
而与此同时,一道吼声与木仓响从另一端划破空气靠近。
“小心!”
黎冬恨得睚眦目裂,此时此刻根本来不及多想,完全凭着本恩反应往木仓口飞跃而去。
木仓口没射出子弹,黎冬的身体却重重磕到了石梯上。
秦溪暗道一声不好, 赶忙放下孩子冲向了倒地不起的黎冬。
木仓声落, 倒下的还有另一人。
秦溪跑过去途中,清楚看到一颗子弹从彭冉的脑门没进去,快得连她脸上不甘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收, 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手里的木仓只是个假把式, 可警员们手中的却能一枪毙命。
“爸。”
秦溪不作他想, 蹲下身去赶忙检查起黎冬的伤势。
孩子们也大声哭着追了上来, “爷爷”“爷爷”地叫着。
“没事!”黎冬捂着已经变形的手臂,想笑着安慰安慰孩子,却发现剧痛使得脸部肌肉根本动不起来。
手臂是肉眼可见折断, 至于其他地方还有没有伤看不出来。
秦溪不敢轻易翻动,仰头让追过来的警员赶忙叫救护车。
黎冬这不顾一切的一跃是为了她和孩子们, 秦溪怎么可能不感动。
“救护车就在四龙城外围待命,最多两分钟就能赶来。”督查拿起对讲机前先安抚秦溪。
“我没事,别吓着孩子了。”
兴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呈现出不自然的嫣红色,而且整个人在不停打着哆嗦。
秦溪伸手摸了摸。
入手一片滚烫。
“兴兴发烧了。”秦溪抱起孩子打横,额头上也跟着急得冒出了层汗。
这是惊吓引起的高烧还是受寒不好断定,不过温度已经很高,必须得赶快去医院才行。
“妹妹。”
高高也学着秦溪用小手摸兴兴的额头,脸上全是担心。
“我没事,你快带孩子去医院。”黎冬挣扎着要起来。
“爸,你别动。”秦溪真是两头都乱,连忙又转身来劝黎冬:“我和你一起坐救护车还要快些。”
“救护车马上就到。”督查又出声给了个定心丸。
高高一直抚摸兴兴额头,趴在妹妹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
等秦溪低头去看,小胖墩已经收回手,气定神闲地坐到一边。
“妈妈,妹妹没事了。”
秦溪奇怪地想追问他是什么意思,高高又看到了身后的爷爷还在痛痛。
“爷爷,我帮你吹吹就不痛了。”
边说着,小小的身子从地上弹起来,又跑到了黎冬身边。
救护车无法开进狭窄的街道,黎冬被固定后只能由救护员抬到救护车上。
秦溪抱着兴兴,又牵着高高,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中途看到吴娟和老周站在路边,又快步跑到督查面前请他帮忙把人一起带回警署。
随着秦溪跟着爬上救护车,彭冉的尸体盖上裹尸布
……一切终于落下了帷幕。
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开往医院。
经过检查黎冬左手手臂骨折,四根肋骨轻微骨裂,内脏并没有出血情况。
兴兴也在去往医院途中逐渐退烧,没多久又重新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样子。
秦溪虽然疑惑,但接下来要做的事太多,让她根本无暇细想。
把孩子交给秦海和张秀芬后,又匆匆赶去了罗湖区警察署。
彭冉当场被击毙,强哥以及一众小弟被拘留等待审查。
参与绑架的周强和周明则被另外单独关押,因为涉及到国家级层面,所以将会直接把犯人转交内陆警局带回寿北。
秦溪也是到此时才终于知道,港市警务部之所以如此重视此次绑架案,完全是因为黎书青的身份。
国奖学者。
黎书青在两个月前正式通过□□批准,成为华国科学院国奖学者。
也就是说其研究成果已经过各项临床试验,只要再通过五年检测期,就能直接自动获得华国科学院院士称号。
不出意外,五年之后黎书青将成为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科学院院士。
领着老周和吴娟从警察署出来时,秦溪还有种踩在棉花上的不真实感。
丈夫的保密工作做得还真到位……
港市,玛亚医院。
手术室内,黎冬正在进行骨折手术,秦溪和张秀芬坐在一边说着吴娟的事。
张秀芬感慨不已。
“以后你可不准再这么冲动,要不是遇上吴娟,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世事果真难料,谁想到会在几千里之外上演这么一出生死劫难。
坏人是以前一个院里的,救人的也是院里邻居。
世界那么大,偏偏还就在一个四龙城里碰上了,谁听都得感慨一句世界真小。
“你给吴叔打电话了吗?”秦溪又问。
“打了!你爸还嫌国际长途贵呢。”张秀芬笑。
子女们日子都越过越好,秦海还是没改掉那抠抠搜搜的模样,经常恨得张秀芬咬牙切齿。
“吴叔怎么说?”
“让吴娟先回去离婚,然后再把新女婿带回去。”
秦溪点头,是该这么做。
名义上吴娟的丈夫还在牢里,不离婚的话她跟老周就是婚外情。
“以后你和她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吧,这回她帮了你这么大忙。”张秀芬顿了顿又补充:“你爸也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自从吴娟陷害秦溪那事之后,秦还和吴建国的来往越来越少,到后来下岗连吴家搬去哪了都不知道。
要不是借这个契机,恐怕两家人一辈子都不会再来往。
秦溪不由又想起住大杂院时那些鸡飞狗跳的生活。
那时的阴阳怪气几句如今看来,其实不过小打小闹而已。
正在这时,医院走廊尽头传来阵密集脚步声,引得秦溪不由转头向那边看去。
“黎书青。”
领头之人,赫然是神色匆匆的黎书青。
“你怎么来了?”
再看他身后跟着的六个西装墨镜保镖,立刻就明白了。
政府出面护送黎书青来港探望家属,是光明正大的入港。
“我不放心。”
简简单单四个字足以解释所有,黎书青牵住秦溪手,两人坐到张秀芬身边。
保镖散开,守在各个能进入的通道口。
“我只有两个小时,中午我就得赶回北市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忙碌使得黎书青没有空安慰妻子和孩子,坐下立刻就问起事情来龙去脉,再之后是黎冬的伤势。
秦溪一一说了。
“……”
黎书青望着手术室外亮着的灯没说话,大拇指一下一下摩挲着秦溪手背,是唯一能反应出其复杂心情的动作。
“不知道手术还要进行多久?”
良久,黎书青终于开口,目光在手术室和手表来回移动。
夫妻俩就随便说了这么一会儿,四十分钟已经过去。
“爸进去多久了?”
“快两个小时。”秦溪说。
她也盼望手术能早点结束,好让父子俩有机会见上一面。
好在手术室的灯在两人话音刚落就跟着熄灭,没多久医生就出来通知手术很成功,半小时麻醉苏醒时间之后就能送回病房。
黎书青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很可惜。
或许在黎冬清醒期间父子俩是没法说上两句话了。
半小时后,黎冬被推出手术室。
黎书青只来得及看了眼迷迷糊糊的黎冬就匆匆离开,走之前只给秦溪留了句话。
“等我开完会再给爸打电话。”
黎冬清醒之后,秦溪第一时间传达了黎书青的话。
也是那时,秦溪又发现了这父子俩非常相似的一个特点——别扭。
黎冬听完之后面上只是云淡风轻地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
可接下来几天,眼神就没离开过手提电话,一天要提醒护工充几次电。
秦溪只要去医院探望,就旁敲侧击地问黎书青是不是忘记了这件事。
所有行动都表明他极其在意,却偏偏不主动打电话过去,父子俩都一副谁先打电话谁先输似的模样。
好在,第八天中午,手提电话里终于传来了黎书青的声音。
通话内容不详,通话时间创记录的达到了十六分钟。
电话挂断,黎冬当天胃口大好,一直笑眯眯地接待前来探望的朋友们。
原计划,秦溪会在港市待两个月,等黎冬的手拆了石膏之后才回寿北。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又是一通电话让秦溪急忙带着孩子们赶回了寿北。
赵国庆病倒,病情发展迅速,短短两天时间已经陷入了时醒时昏的状态。
从玛亚医院出发,下飞机又直接赶往市二院。
这一天,天阴沉沉的下着雨夹雪。
雨水夹杂着稀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医院前的行道树被砸得不停沙沙作响,如同有无数只春蚕啃食树叶。
两个孩子天真无邪地叽叽喳喳地吵闹着要回家和哥哥姐姐堆雪人,并不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秦溪无心欣赏那挂满树梢的冰霜,心情沉重异常。
许是天又湿又冷,医院里并没有多少病人。
稀稀拉拉几个附近居民区的老人坐在暖气片前取暖,就算聊天声音也压得很低。
一进医院大厅,秦溪就看到了楼梯口前正在说话的张越楠和黎书青。
两人的表情都很严肃,黎书青不时点着头。
“爸爸。”
“爸爸。”
两个孩子全然没看出气氛严肃,满心欢喜地冲向许久没见的爸爸。
两只小鸟儿飞向黎书青,就像是一抹阳光,暂时将笼罩在周围的压抑尽数冲散。
黎书青微微笑着,展开双臂接住了两只“雏鸟”
“爸爸,我好想你。”
“爸爸,你来看我们怎么不叫醒我呀。”
孩子们快乐地跟爸爸说着这些天在港市的生活,当然也没忘提遭遇绑架时的恐惧。
黎书青听着,目光缓缓抬起,落到了秦溪脸上。
那是一种秦溪从来没见过的表情。
满是悲伤却又很平静,略微有些发红的眼尾带着丝苦涩,上扬的嘴角却挂了笑意。
有很多话,可不知从何说起。
“你跟秦溪说说情况吧。”张越楠叹气,拍拍黎书青的肩走开。
夫妻俩一人抱着个孩子,默默爬到五楼的干部病房。
这层楼里很安静,没有病人家属聊天声,也没有医生护士穿梭的身影。
越是安静,才让人越觉得恐惧。
“外公就住这间病房。”黎书青站在病房门口,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秦溪抬起右手摸了摸他的鬓角:“我带孩子们先进去看看外公。”
黎书青点头,把高高放下,由秦溪牵着进了病房。
病房里同样安静得让人窒息,空气里弥漫着药水味,生命检测仪器滴滴滴地回荡着。
走之前,赵国庆面色红润,还特意叮嘱秦溪让孩子们多陪陪黎老爷子。
可才一个多月,病床上的人已经变得她不敢相认。
骨瘦嶙峋,皮肤黄得可怕。
要不是还微微有些起伏的胸口,秦溪会以为躺在这的不是活人。
秦溪猛地撇开眼睛不忍再看下去,眼眶酸胀湿润,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很快就模糊了视线。
“妈妈,这是谁?”
孩子们根本没认出病床上的是平时最疼爱他们的外祖。
兴兴害怕地拉住秦溪的手往门口扯。
孩子虽然不懂什么是生老病死,凭本能也感觉到恐惧,明白不是什么好事。
“是外祖。”
胆子稍微大些的高高靠近病床,终于认出了赵国庆。
“外祖生病了吗?怎么不说话。”
“外祖这会儿睡着了,你们不要吵。”秦溪他抬起手,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出去找爸爸吧。”
走廊里。
黎书青的目光只是虚无地望着楼梯口。
往前十几年,赵国庆每次从那里出现,都是笑盈盈的带来好消息。
十六岁时骑车摔到手,因为担心无法当医生而焦虑得整晚睡不着觉,外公走过来说臭小子手没事。
二十四岁时外婆因病住院,外公端着饭乐呵呵地说还好外孙是医生。
三十一岁,外公杵着拐杖从楼梯口走过来,说他当爸爸了。
三十六岁,那个人躺在病房里,再也没人给他带来希望。
空旷的走廊冷寂得人瑟瑟发抖,黎书青反复地搓着手,仿佛这样才能感受到一点点暖意从掌心传来。
明明走廊里就有暖气,怎么还会觉着这么冷呢。
正如此恍惚地想着,掌心里突然塞进来两只小手,小女儿像个小暖炉,迅速传递来源源不断的暖意。
“爸爸,我抱紧你就不冷了?”
“那我抱爸爸这边的手。”高高也加入温暖爸爸的行列中来。
秦溪坐到边,歪头把脸上未干的泪径直抹到黎书青肩头。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对于妻子的温柔埋怨,黎书青只能苦笑两声淡淡道:“我也被外公外婆骗了。”
夫妻俩都被骗了。
去香港前晕倒那次,其实赵国庆就已经检查出了胰腺癌晚期。
老爷子知道外孙和外孙媳妇都有重要的事要做,所以联合张越楠一起编造了个高血压晕倒的毛病。
况且胰腺癌在眼下国内外都没什么特别好的治疗方法。
在疾病前,赵国庆毅然选择默默承受,硬是没让家人看出一点点异常来。
直到两天前晕倒被送到医院,又挨了一夜,张越楠才悄悄给黎书青打了电话。
对秦溪来说是晴天霹雳,对黎书青来说那就是暴风骤雨。
他就像条小船,在雨中漫无目的漂浮着。
多年所学让他知道此刻做任何治疗都是徒劳,却还是因着心里固执的不舍寻求最后一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