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崖系好中衣带子,床上的人翻了个身,一只玉臂横过去揪着软枕,懒懒地哼唧了两声,雪白温热的腰肢露在锦衾外,两个浅浅的腰窝红痕未消。
他不由走回床前,给她拉上被子,吮了一口细嫩的后颈皮,“我走了。”
江蓠嫌他身上热气重,贴上来没完没了的,阖着眼含糊道:“不是不上值么……”
“想起来有事得进宫。”他又在她的睫毛上吻了一下,“中午你自个儿吃吧,晚些我叫他们把先生带进来。”
“嗯……”
楚青崖走后,江蓠又睡了个回笼觉,醒来都巳时了,成功地错过了背书的最佳时辰。洗漱后她打着哈欠去桌旁习字,一边写一边往嘴里送小笼包,香喷喷地嚼着,四溢的汤汁不小心溅上了白纸。
……这场景若是被国子监的先生看见,就大难临头了。
她正这样想着,有人敲门,狱卒今日的声音格外恭敬:“夫人,有贵客来探望。”
江蓠擦擦嘴,等他开门,贵客进来后真把她惊住了,竟是安阳大长公主。
“江夫人,叨扰了,我来看看你,等会儿再去见犯人。”
她见对方眼中略带惊讶,微笑道:“太医说我躺得太久,血脉不畅,每日除了服药,也需下地走走活动筋骨。我被关了六年,现在走几步就要喘气,想来等春天过了就会好些。”
大长公主穿着一袭秋香色的宫裙,发髻插着轻便的珠花,打扮低调而素雅,她的身材比七天前丰满了些,精神也足,能看出一双儿女把她照料得无微不至。
“我想亲自谢谢你,也怕这里的官差怠慢了你,带了些吃的用的。”她在屋内巡视一圈,目光落在墙角的皂靴上,点了点头,“楚大人看得紧,我就放心了。”
江蓠脸上一红,暗自埋怨楚青崖没把湿靴子拎走,审案的和坐牢的歇在一处,夜里还要水要炭的,也太不像话。
大长公主瞧出她的难堪,善解人意地移开话题,和她拉了会儿家常,又道:“白露和七郎都同我说你劳苦功高,让我好好待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经此一难,我才知道能平平安安地活在世间,已是大幸,人说‘福寿康宁’,最要紧的其实是后两个字。”
江蓠连称不敢,“那日小侯爷将您从暗道接回家中,您不顾病痛,答应我在朝堂上做假证,我和夫君都感激涕零,若非您说了那些话,夫君的身份被木察音揭穿,往后不但官途堪忧,性命也悬在刀尖上。”
回想起二月晦日的朝会,她仍心有余悸。木察音抛出的人证物证极有份量,除了那谎话连篇的尼姑,另外两人都说的是真话,拿的是真圣旨、试的是真药,连带进宫的玉符都是真的,一整套唱作念打下来,他们这方如果不能抛出证据逐个击破,但凡还剩一个疑点,都会成为楚青崖日后的隐患。
胜了,但很险。
“不瞒殿下说,我从前是桂堂的科举代笔,所以对诃士黎他们的易容术和机关术很熟。去年我夫君在追查桂堂的科举舞弊案,我为了保命,算计着嫁给他,他为我谋了个戴罪立功的身份,这件事陛下、薛阁老和小侯爷都知道。桂堂被查封后,还漏了秋堂主和三个易容师没抓到,我答应协助夫君找到他们,并尽力扳倒齐王,但我也有自己的事想做。
“从永州来到京城后,我一心求学,在国子监遇到了小侯爷,认识了白露,意外发现侯府里可能有桂堂的人,他们扮成了您和王总管的样子。因小侯爷答应帮我以女子之身考科举,我就帮他找到了您,做了桩交易。靖武侯府的案子和桂堂的案子是同一个,我这买卖做得极划算,要不是掺和了侯府的事,我们就不能发现齐王手中有虎符,也不知道木察音和他的关系,更见不到您和王总管,及时确认我夫君的身世、让您在陛下面前为我夫君说话。最后我凭捉拿反贼的功劳向陛下讨了个参加会试的机会,实在是意外之喜。”
江蓠说到此处,用手撩起耳边垂落的发丝,疏淡的天光下,一张玉白的桃心脸神采奕奕,目中透着得偿所愿的愉悦。
大长公主默默将惊叹压在心底,“江夫人,我第一次见你时,以为你是个没成家的闺阁小姐,但看上去又不像,行事没有拘束。如今再看你,又不大像已婚的妇人,倒像个……做生意的书生。寻常书生大多迂腐,没你这个胆量,也没你这么精打细算,但生意人又太重利,不会为别人付出那么多感情,也没有考取功名的志向。我自小长在深宫,嫁人生了孩子,就一直在府里主持中馈,还是第一次碰见你这种人,实是佩服你小小年纪,就已经把人间百态体会了一遍。”
江蓠谦逊道:“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殿下出身高贵,与夫君琴瑟和鸣,又儿女双全,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我离经叛道,做了十一年枪替,实是伤人伤己,后来在牢里生了场大病,差点把命交代了。说来见笑,我大概生来就是要考试的,以前都是迫于生计为别人考,眼下是为自己考,一定要考出一个功名,这辈子才算圆满。”
大长公主眼里流出慈爱的笑意,“白露要是有你这么爱读书就好了。人家总和我说,女孩儿家读书没用,但我觉得书应当是好东西,要不男人怎么都抢着读呢?既是好东西,那白露也要有了才行,七郎送她上学,我说他做得对。我家这孩子就是头脑笨了些,心不坏,等你考了功名,若是办个学堂,让她在里头打个杂管个事儿,她得高兴坏了。”
江蓠忙道:“殿下言重了,郡主天真活泼,也机灵着,就是爱玩。她亲近我,是我三生有幸。”
大长公主打趣:“我瞧你那算计来的夫君才是三生有幸,江夫人,你要知道,用救命之恩来要挟我编假供词欺君,是得掉脑袋的。你这样自保又不肯吃亏的心性,怎么嫁给他短短半年,就肯为他冒这么大的险?”
江蓠一时语塞,真就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心中有些赧然,想编些话来搪塞,却又见她一双温和的眸子直直望着自己,和娘亲的神态一般无二,头脑空白了一瞬,张口道:
“士为知己者死。”
说完就抿上唇,耳朵红透了。
大长公主听了这不伦不类的回答,啧啧称奇,笑着站起身,“江夫人,你温习吧,我先走了。”
走至门口,忽又回头道:“你夫君同衙门扯了个幌子,叫七郎过来写供词,实是给你温书。我也不懂他怎么上课,总之国子监的学生要考科举,都想请他押押题目,应是教得还过得去。”
江蓠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楚青崖居然把薛湛给请来了!
他不是很小气吗……
大长公主走后,她咬着指甲,思索着昨夜是不是太迁就他了,什么姿势都由着他来,以至于他针头大小的心眼一下子变成了能养鲲鹏的浩瀚北冥……
诏狱中的囚室等级分明,出了温暖周至的屋子,走下阴湿的石阶,两侧黢黑的牢房像是老鼠洞,弥漫着一股霉味。
跟随的侍女有点发怵,劝道:“殿下,要不咱们回去吧,这儿太阴寒了,对您身子不好。”
大长公主也是头一次进这种地方,暗暗念了声佛,“只去看一眼,看了就走。”
她还是想见见那女人,风水轮流转,不知笼子外的猎人一朝身陷囹圄,是何种心情。
木察音的牢房在地牢最深处,令她意外的是,这里并不像之前经过的那些牢房一样肮脏潮湿。囚室虽陈设简陋,但铺着干净的稻草,地上放着完好水罐,和未动过的新鲜食物——或许是断头饭,做得还挺丰盛,比她在暗道里吃的要好多了。
大长公主提着裙子走到铁栏前,发现隔壁囚室也有人,她藉着壁灯幽微的光线看清了他的脸,随即大吃一惊,这不是齐王是谁?
他与记忆中那个年轻皇子截然不同,头发全白了,形容枯槁,了无生气,半点看不出曾经雍容尔雅的样子。
“二弟……”
她试着唤了一声,萧铭仿若未闻,气若游丝地躺在席上,双手合于腹部,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他快死了。他撑到京城,就是想见我一面,做个明白鬼。”
一道清冷的女声突兀响起,大长公主转头看向石床上坐起来的人,还是愣了须臾。
她从小在宫中看惯了名花,但这样无与伦比的美丽还是头一次见,鲜明得灼目,只有“造物所钟”可以形容。
而最出乎意料的是,这张脸与楚青崖像得出奇。
大长公主顿时明白过来,为何此人被单独关押,这个秘密太过惊悚,足以牵连整个楚家,楚青崖答应让她看木察音,是在表示对她的信任和对大燕的忠诚。
她细细一想木察音犯下的杀子之罪,再联想到朝堂上母子二人险绝的对峙,便唏嘘不已,原来世事离奇至此,道德伦常只是书中美言。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木察音平静地问。
“我被你关了九年,从未见过你的真容,与其说是看笑话,不如说是好奇。”大长公主的神情也很平淡,“自古邪不压正,我早知道你会是这个下场,竹篮打水一场空。”
木察音冷笑一声:“我杀人是邪,你父亲杀人就是正?中原人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大长公主默然良久,“父皇那么做,确是不对,可你带着南越同党伤害无辜,又对了吗?你将我关在地牢中受尽折磨,让我夫君蒙不白之冤、把他毒得病入膏肓,你的同族践踏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样样都令人发指!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可不管仇怨何时了,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木察音看着自己指甲上褪色的丹蔻,“你是燕国的公主,我一生下来也是个公主,只不过没你那么娇贵。我也和你一样有过亲人手足,只不过后来都没了,我一想到你靠着你父亲的宠爱活得无忧无虑,就觉得不公平。”
她摇着头笑,“可惜没用,你的儿子爱你,他扮成诃士黎把你救了出来。”
在牢中恢复意识后,她立刻把此事前前后后捋了一遍,难怪诃士黎那日破天荒出了易容的差错,故意露出小痣让她看见,他早就被人替换了,玉符定是交给羽林卫时掉包的。她问过给她送饭的侍卫,他只警惕地说小侯爷救驾有功,此外就不肯多说一句话。
“你也有孩子,你本可以和二弟在干江做一对夫妻,不怂恿他造反,不杀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等世子长大了,他会孝顺你。”大长公主语气复杂地道,“我也是个母亲,我不懂你怀胎十月生下孩子,为何能狠心对他们下杀手,他们身上流着你的血。”
木察音把指甲放进嘴里,咂了咂朱红的血色,而后把细白的食指放在眼前端详,“你真以为我有那么大本事,能说动忠臣造反?他早有反心,我只是把他心里藏的那点儿事勾出来了。他爱我是真的,想造反也是真的,可他太笨了。我让他有了世子,但谁知道他当上皇帝以后,会不会变得像你父亲那样,找别的女人生孩子?”
她停了半晌,轻轻地叹息道:“那两个孩子要是跟我回越国,我会把他们养大,可我永远都回不去了。”
大长公主无话可说,转身扶着侍女离去了。
走了半截,她倏地想起一事,折回几步问道:“谋反行刺罪当凌迟,难道你在这里乖乖待着,是想见上楚青崖一面,让他法外开恩?”
等了许久,没有得到应答。
大长公主以为自己猜中了:“如此说来,你还是对他抱有希望的……”
话音未落,只见木察音的身子从墙壁上缓缓滑落,倒在石床上,右手五指骤然一松,一枚指甲上的丹蔻消失了。
侍女颤声问:“殿下,她不会……”
“不好,快叫人!”
--------------------
小夫妻牢房play,但是懒得写……
50几章、80几章女主和男配组队的查案剧情不能省,因为男配的假妈是男主的真妈。男配找到真妈,男主真妈才能出来,桂堂的董事长和总经理也就出来了。女主用查案解锁的大礼包来保证男主的狗身安全、朝政稳定,最终实现戴罪立功。
消息传入禁中时,楚青崖正在御花园教小皇帝下围棋。
用完御膳,萧泽要午休一个时辰,这孩子精力旺盛,睡不着便央着楚青崖陪他玩儿。他小时候楚青崖还能随手雕个小物件哄他,大了心思就变多了,有时愁眉不展地说自己梦到爹爹,有时又抱怨自己不够聪明,总被先生嫌弃背不会书。
大燕的皇子行冠礼早,上学也早,一般三四岁就开始学琴棋书画了,萧泽资质差,学得晚。楚青崖早上带人封堵宫里的暗道,忙完后殚精竭虑教了他一炷香,总算让他记住了两条规则,看他笑眼弯弯兴致勃勃,暗自舒了口气,正盘算着对他说如何处置木察音,花园里来了个太监,报有急事。
这太监位份高,不是大事用不上他,楚青崖当即站起来,脸色微沉。
“……大长公主殿下去诏狱里看南越女犯,在牢外站了一会儿,发现里头没动静,起初以为是睡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唤了人来才知道木察音和齐王都服毒自尽了。”
楚青崖手一松,掌心的玉棋子“叮当”一声落在棋盘上。
太监是个人精,看出他的失态,把头低着,又说:“阁老将两人看得紧,关在最深处的牢房,殿下走上来叫人还用了些时候。据殿下描述,那毒很是离奇,服下后死者表情安详,面带笑意,玄英统领没在牢房中找到药粉药汁,他们身上也没有伤口。”
是“枕黄粱”。
燕夫人就死于这种毒药。
楚青崖很快恢复了镇静,这样的结局他想过,是最明智的做法。杜蘅说她那指甲染得太红了些,关了七天也没见掉色,兴许是什么厉害的毒物,可他不敢碰,生怕她吹口气都能把自己毒死。
如果她身上有毒药,那为何不在被关进去的第一天自尽?一个性格刚硬、仇恨敌国的罪犯,是不会甘心在罪状上画押、像牲口一样被送上刑场的。
这个问题楚青崖思考了数遍,直到昨晚还怀着一丁点希望——那女人会不会想见他一面再去死?
……答案是否定的。
她只是想施舍一个解释给萧铭,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再让他给自己陪葬。
太监告退后,他对小皇帝跪下,“陛下,此案堪称大燕立国以来最险恶的谋逆案,按律应严惩,即使犯人死在狱中,也应分尸,将尸首挂在城墙上威慑天下。”
萧泽想像着那惨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臣昨晚见了木察音一面,陛下想知道她对臣说了什么吗?”
“嗯。”萧泽好奇点头。
“她说她做那些事都不后悔,只有一句话,想起来是有些后悔的,就是对陛下说的那一句——她不该用双亲的去世来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
萧泽望着他,十分意外,“她真这样说?”
“是的,因为她也没有爹娘了。她父亲在她出生时就去世了,陛下的祖父当年攻打南越,把她母亲烧死在她面前,她还有四个兄弟姊妹,全都被烧成了灰。那时候她十六岁,被当成俘虏送到燕国,她每天都很想他们。所以她恨燕国人,没有想过活着离开。”
萧泽若有所思,“南越做了什么事,让祖父攻打他们?”
楚青崖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有做,等陛下长大就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陛下万不可同外人这样说,听过就当忘了。南越并入燕国二十多年,不可能划分出去,陛下身为天下共主,应以仁义治理国家,用德行使万民归服。木察音是前南越公主,陛下如果将她五马分尸,会激起南疆民怨,两族之间的血仇代代相传,没有了结的时候,将来必为国之大患。”
萧泽想了一阵:“楚先生,你的意思是让朕把她厚葬了,送回南越去?”
“平民坐以谋反之罪,若是厚葬,会让臣民认为陛下太过仁慈,缺乏威严,而且她和同党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身为大燕人,实在不能释怀。送她的遗体归乡是个好主意,一来能使她魂魄安宁,二来能震慑存有反心的南越遗民。”
萧泽点头,“那咱们在她的故乡立一座冢,等刑部把跟着她谋反的人审完了,有要砍头的,都和她埋在一块儿。再叫南越的土司每年清明给他们上柱香……朕不知道那边过不过清明节,既然他们已经是大燕子民了,就让他们也过我们的节吧。”
楚青崖伏下身再拜:“陛下圣明。”
萧泽把他拉起来,“楚先生,你心里有事,不开心。”
他用指头在楚青崖脸上画了一道弯,“你从前说这句话,都会笑的。”
楚青崖愣住,试着笑道:“陛下记得这么仔细吗?”
萧泽做贼似的左右看看,御花园中无人,只有蜜蜂在芍药花骨朵上嗡嗡飞着。
“我不喜欢你假笑,和爹爹一样。你是不是在生祖父的气呀,因为他不要你。”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楚青崖浑身一僵。
他艰难地开口:“陛下在说什么?”
萧泽又说了一遍,很老成:“你别伤心,不是每个父母都会喜欢自己的小孩子,母后就不喜欢我。爹爹临终前就告诉我你是我六叔了,让我照顾你,我会努力做的。”
楚青崖倒抽一口凉气:“那陛下在早朝上……”
萧泽挠了挠头,“我只是觉得这样能保护你。我虽然比较笨,但谁真心对我好,我还是能认出来的……喔,我只叫你这一次,往后还叫你楚先生,别人都不知道的。”
想好的回答在舌尖滚了一遍,又咽了下去。
楚青崖蹲下身抱住他,抚着他小小的背,鼻音有些重,“我这辈子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也不会过继收养,阿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萧泽摇了摇头。
“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等你到了十五岁行冠礼,就辞去官职。到那时候,你就该明白了。”
湛蓝的天空划过两只燕子,白云在屋脊上悠悠漂浮,韶光嘉月,昼长人静。
日子过得如同翻书般快,到了三月十四,衙门外的桃花落了,一条街染着青碧的草色。
临近申时下起廉纤细雨,湖畔柳堤升起茫茫春烟,一匹枣红马从白雾深处飒沓奔来,马背上的人绯袍皂靴,飘动的衣袂拂过千丝垂柳,扬起漠漠飞花,带着一身清冷的雨气来到衙门前。
“大人,时辰到了,马车等在后门,您要的东西都搬上去了。”杜蘅撑伞将楚青崖引进二堂,脸上有些犯难,“夫人还没出来呢。”
“她还在里头?”
楚青崖大感诧异,她应早就准备好了。明日就要开考,今日傍晚应试的学生们就要经唱名、搜检、领签入场,过时不候。
他疾步走到牢房中,还没进去,铁门里就传出激动的声音,正是他那位磨磨蹭蹭的夫人:
“来得及来得及,你就再帮我押一题……”
他真想大叫一声“来不及了”,就听薛湛在里头温言细语地拒绝道:
“……岘玉,你太紧张了,这样是不行的,我眼下同你说了,你也记不住。”
江蓠听到“不行”两个字,就跟爆竹似的,当场炸了。
楚青崖听了几句,直拍大腿,以往都是在心里骂薛湛,这会儿反倒觉得他脾气太好了,她语气这么冲,还刺人,就该朝她吼一句,让她意识到没时间了,而不是在那儿委婉又礼貌地跟她道歉。
……姓薛的不中用啊,不中用!
之前楚青崖去京官里问了一圈,得知世家大族的后辈考前都喜欢给薛湛送礼,请他押题改文章,纵然看他极碍眼,也抵不过考试重要,假模假样地下了道公文,让他来诏狱录证词,实则是每天给江蓠偷偷地补一个半时辰的课。为了防止被有心人瞧见,时辰不固定,有时是三更半夜,有时是大白天。
至于课上得怎么样,楚青崖懒得听,他看到薛湛就犯恶心。反正自家夫人不会跟人跑,就当他是本会说话的书罢了,名满天下的君子还能在大牢里撬他小舅墙角?
楚青崖上前把门一开,手一挥,“说好了吗?好了就出发,申时过了,你还考不考?”
两人的争执戛然而止。
薛湛朝他拱手行礼,“楚阁老。”
江蓠转过头,呆呆地望着他,眨巴了两下眼睛。
楚青崖心道不妙,她这是真紧张了,魂儿都不像在身上,当下拍了拍她的肩,“申时到了,我送你去考场。你都考过四十二场了,全天下找不出比你考得更多的人,你怎么还把它当回事儿?早上不还胸有成竹喝了两碗及第粥吗?”
江蓠看看他,又看看薛湛,表情终于裂开了一条缝,哭丧着脸道:“令仪,我承认我是紧张了,我只考过乡试没考过会试,你就再给我讲一题吧,万一考到了呢……我总觉得它会考,但我又没准备,这多可怕啊……”
薛湛叹气道:“那我把讲义给楚阁老,让他在车上和你说。岘玉,我也要送学生去考场,实在不能再拖了。”
他告辞离去,与楚青崖擦肩而过时,听到一声“多谢”。
薛湛蹙了下眉,转身又是一副无懈可击的淡然神情,“阁老言重了,这是薛某应该做的。”
他以为楚青崖是在谢他那天在早朝上帮忙、及时阻止木察音说出秘密,像这种给他夫人一对一上课的膈应事,肯定不会当面出言致谢,所以加了句“应该做的”。
可这话听在楚青崖耳朵里,就不是滋味了——你给我夫人私下上课,怎么就成了你应该做的?
于是他阴笑一声,拉起江蓠的手,当着薛湛的面抚了抚,语气感激又熟稔,“令仪啊,我和你同岁,你娘有言在先,我不敢认你这个外甥,你却把阿蓠当成舅母来孝顺,委实让我欣慰。”
……他在说什么?!
江蓠被他的不要脸给惊住了。
薛湛垂在身侧的右手握成拳,细微地颤了一下,没有发作出来,神情温和如初,“阁老误会了。”
说罢不欲与楚青崖争辩,把讲义放在桌上,拎著书袋就要走。
江蓠的脾气顿时上来了,这狗官把人家叫来补课,一文钱都没给,人家好心好意给她改策问押题目,临走他又嘴欠要咬人家一口?
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嘴也欠得很:“夫君,你说岔了。我诚心叫他一声先生,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几日也不知叫了多少遍,你不该喊他外甥,应该喊他岳父大人。”
薛湛嘴角一抖,好容易忍住,“说笑了。告辞。”
屋内静了一瞬,身后那对小夫妻果然辟里啪啦地吵了起来,恨不得把屋顶掀翻。他听得耳朵疼,走了几步,一件事涌上心间,回头道:
“岘玉,忘了同你说,编书的事……”
江蓠从争吵中抽出嘴来,“喔,白露说过了,陛下派了几个翰林院编修帮你编《桂鉴》嘛,是不是人手满了?”
“嗯,抱歉,本来答应了你。”
“不要紧,我又不是只有这一条出路。”
楚青崖也抽出一张嘴:“等阿蓠考了进士,你们可别装瞎,编史重在求实。”
薛湛笑了笑,身影消失在走廊里。
两人又接着吵了一阵,外头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杜蘅崩溃地大喊:“要迟了要迟了!考完再吵行不行!”
如此方才作罢。
京城的贡院在北城最东边,依山靠水,闲时充作盛京府学,是个朝气蓬勃的灵境。
马车行到此处,用了一炷香,江蓠一落地,就看见院外排了几列长队,黑压压全是应试的举子,足有上千人,围墙外还站着手持枪矛的士兵。
会试的考场果然与省里气象不同,东西两座牌坊合抱门楼,三间主门上挂着块红漆牌匾,上书鎏金“贡院”二字,左右立一对石狮、两座石坊,刻着“明经取士”和 “为国求贤”,气势极为磅礴。此时小雨新停,天边涌起一道明霜般的霁色,映着碧瓦飞甍,朱阑金殿,煞是清朗宏丽。
“你运气不错,我考试那天下了大雨,衣裳都湿了,还有不少举子在考场上打喷嚏。”楚青崖笑道,“东西都带齐了吧?”
“嗯……不是你整理的吗。”
江蓠时隔半年再上战场,态度却再也没有往日的松弛,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越是告诫自己不要紧张,就越紧张,拉着他的袖子跟在后头,恨不得让他陪着考完九天三场。
这是她头一回替自己考试。
还是会试!
放在一年前,连做梦都不敢想!
楚青崖虽换了不起眼的常服,乘的马车却是刑部的公车,没等排队,就有礼部的小吏走过来问候:
“这位定是获圣上御批来考试的江夫人吧,请跟小人来,礼部从宫中、民间、命妇中抽签选出了五名搜检女官,夫人把带入考场的东西给她们验看。进了考场,是与旁人一样的号舍,就是公侯子孙也得睡在号舍里,没有例外的,夫人若在考试时身体不适,拉铃铛即可,巡考的大人会来照看,只是卷子也得交了。”
这小吏一开口,举子们就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
“没看错吧,怎么有女人来考试?”
“我爹是朝官,听说陛下在早朝上恩准了一位立大功的诰命夫人参加考试,原来这么年轻……”
“呵,我也听说了,想是妇人家想考着玩儿,陛下看在楚阁老的面子上才准了……这不是侮辱我等读书人吗……”
“肃静!肃静!”小吏挥挥手,叫士兵过来整顿纪律,把二人往门里带。
江蓠看出他言辞虽恭敬,眼里却也有些不耐烦,仿佛觉得她来考试实在是浪费人力。
一股火气蹭地窜了上来,她抿着唇腹诽几句,跨进大门时回望一眼躁动的人群,突然奇异地平静下来,不紧张了。
楚青崖低笑道:“你就得被激一激,我看现在是恢复了。拿出你考乡试睡觉的气魄来,不就是九天么,写出个天花乱坠的文章给他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