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登科—— by小圆镜
小圆镜  发于:2024年06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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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嫌弃得不行:“你在早朝上到底有什么用啊……”
楚青崖觉得自己很有用:“我提议叫御膳房给考生们准备些讨彩头的菜,什么‘蟾宫折桂’、‘金鸡报晓’,你不是爱吃鸡么。你们这一科比我们当年好多了,我考的时候只有红绫饼吃,薛湛他们那年连饼都没有。”
“……好吧。”
江蓠懒洋洋地趴在他胸口,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在脸上,有些热,她拿他冰冰凉凉的长头发盖住了。
楚青崖让她扯着头发玩儿,左手打着扇,右手在她背上拍了拍,“昨日我娘出去逛了一圈,收了十三张请柬回来,都是家里有千金,想请你去做先生的。你那卷子自贴了出来,全京城都在传阅,风光得很呢。”
她“唔”了声,“那你说,我收多少银子合适?”
“冬至那天家里来人,他们不是说请先生至少要准备三百两束脩么,请你教书的非富即贵,按人头收的总得比我月俸多吧。”
江蓠睁开眼,“你也宰得太狠了,我还想着教教穷人家的孩子。你俸禄还能不能涨?”
“两百年没见涨过,全靠赏。”
她叹道:“我怎么觉得嫁给你倒贴了。要是还没成亲,一出榜我就在贡院外站着,人家不是喜欢榜下捉婿嘛,我看看有没有伯乐来捉我。”
他嗤笑:“人家还没捉你,我就带着捕兽夹把你捉了,扛到牢里先扒皮再抽筋,剁成狐狸馅儿饼喂狗。”
她眼皮都不掀一下,指了指张开的嘴巴。
楚青崖往里丢了颗井水洗过的青葡萄,“少吃点,这几天可不能受凉,别考试前泻肚子。”
话虽如此,江蓠一忙起来就吃得多,还喜欢吃冰的、油炸的,这五天温习国家大政时不知吃了多少井水湃的葡萄、啃了多少五香虎皮鸡爪,全家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坐月子都没这么讲究,柳夫人更是每晚都来书房与她说话逗趣。
到了四月廿五清晨,她只喝了半罐子茉莉花奶茶,又吃了一块定胜糕,说吃多了就犯困,考试时脑子转不过弯来。楚青崖伺候完,在门口远远地看到礼部来抬她的轿子,心脏怦怦直跳,强自镇定:
“也不知陛下抽到什么题,反正咱们该练的都练完了,看你运气。你尽管去考,我和爹娘在家给魁星烧高香,到了宫里你就听礼部安排……”
“知道知道。”
江蓠进了轿子,忽又跳下地跑回来,用丝绢团扇遮住侧面,在他眼前仰起脸。
楚青崖在她两个黑眼圈上各亲了一下,“没了,去吧。”
她这才稳稳当当地上了轿,冲他挥挥手,把帘儿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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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狗又快乐地带薪休假了
田鸡也是鸡

这一去就是九个时辰。
楚家三人吃过晚饭就在前院翘首以盼,饭桌上谈的是考试,饭后还谈着考试。天色渐深,月上檐稍,墙外更鼓敲过,白昼的燥热彻底熄灭了,红顶官轿乘着凉爽的晚风回了家。
江蓠拖着沉甸甸的身子走进门,楚青崖忙上来迎,见她满面疲惫,哈欠连天,憋住一肚子好奇,没问她考得怎么样,迳直把人抱去浴堂洗刷干净。
到了床上,她都困得睁不开眼了。
“抱佛脚有用……”江蓠四仰八叉地躺着,让他揉捏两条腿,嘴角抿起一丝笑。
“考了什么题?”
“策问是开海运,会试没考到,殿试考到了。”
就是薛湛来不及给她在牢中讲的那道押题,马车上楚青崖拿着讲义,硬是把要点塞进她脑子里去了。
她咯咯笑起来,握拳在凉席上捶了两下,“当庭对策是十个读卷官轮流问,陛下从头到尾没说话,礼部的左侍郎问如何杜绝科举作弊!他就是懒,抄了几句你在国子监讲学那天说的话。”
楚青崖按摩完了腿,把她翻了个个儿,捏上肩颈,“我讲课你认真听了?”
“那可不。”江蓠道,“礼官一点头,我就举着牌子冲到小间里去了,其他人都没我快。魁星保佑,多好的题啊!你和爹娘烧香真管用……”
她又打了个哈欠,声音低下去,含糊道:“气死那些看不起人的……”
楚青崖吹了灯,明明担心一整天也累了,可就是睡不着,手指描摹着她的眉眼。
“气死他们。”他小声咕哝。
残夜未尽,家中就来人了,带着圆领蓝罗袍和皂纱进士巾。
寅时的京城还在沉睡,偶尔能听到远方的鸡鸣。楚青崖一宿没合眼,丑时就梳头洗脸,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还往绯袍上熏了香,腰带上的象牙球擦得珵亮。
殿试不淘汰考生,只分出三等,辰时天子在奉天殿外传胪,礼部会事先给贡士发放公服,把他们叫去演练,免得有人没见过大场面,手忙脚乱失了礼数。但每人的名次只有小皇帝和读卷官知道,要等鸿胪寺的礼官捧着金榜唱名才见分晓。
楚青崖把帐子里呼呼大睡的狐狸揪出来,顺顺皮毛,擦擦爪子,掰开嘴塞了片姜,套上礼部送来的崭新袋子扔进轿中。
大功告成,他舒了口气,准备一个时辰后再和百官一起入宫观礼。
轿子晃啊晃,江蓠在里面晕啊晕,嘴里含的姜片猝不及防“咕咚”咽了下去,辣得她含泪咳了几嗓子。
总算清醒过来,苍穹已淡去墨色,一钩白月悬在西天,照着奉天门内三座巍峨殿宇,早起的麻雀聚在琉璃瓦上,叽叽喳喳谈论着地面上忙碌的人影。
礼部尚书带着两个侍郎站在丹墀下,让一百多名中式进士在御道左右排成两列站好,严谨地练了三遍如何行礼。卯正钟鼓司的乐师到齐,羽林卫放大臣们入宫,所有人都整装肃立,在晨风里目迎天子卤簿从宫道行至殿前。
太监鸣鞭后,檐下响起中和韶乐,众人向御座上的小皇帝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江蓠按个头站在前排,感到一道炽热的视线穿过人群,胶在自己后背。她悄悄地朝左侧偏头,用余光扫过去,只看到一角鲜艳的红。
……当年他也是一样激动吧?
出神的片刻,丹陛大乐奏起隆平之章,这震耳欲聋的乐声传到耳中,却消减至幽微,她的心跳声是那么大,以至于都害怕前后相邻的人听见,鄙夷她过分紧张。
江蓠深深地吸了口气,垂在身畔的手微微颤抖,掌心渗出汗。她用指甲掐进肉里,深恨自己镇定不下来,明明就是排个名次的事,一百多个人,半个时辰内就能结束……
当看到薛阁老手捧皇榜从殿内走出,身后跟着鸿胪寺的传制官,她的呼吸顷刻间屏住了。
身体里的血液直冲天灵盖,一根根寒毛都竖了起来,双手冰凉,头脑却在发热,早前吞下的那片姜像被火折子点燃了,烧灼着她空荡的胃,那里开始痉挛,让她眼前金星直冒。
快点镇静下来……
她闭了闭眼,试着缓缓地吸气,再吐出来,双脚在袍下稍稍分开,以便站得更稳。往上看,是丹墀正中央的黄案,衣冠严整的五位殿阁大学士在案后比肩而立;往下看,是承接皇榜的云盘,礼部堂官面朝众臣,等待唱名结束后将金榜抬出宫门。
薛阁老将金榜放在黄案上。
江蓠低下头。
魁星保佑。
再往前排一点吧,再往前一点……
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写无可写,对无可对,该做的事她都做了,就差把自己投进魁星阁的功德箱里,她不指望前三、前十,只要前二十……
金榜在案上展开,露出密密的黑字。
江蓠不敢看,后槽牙反覆咬着舌头两侧,衣领被汗湿透。
微风拂过,冷热交加。
鸿胪寺的礼官开始宣制:
“建丰二年四月二十六日,策士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这天旋地转的时刻,视线中倏然闯入一抹洁白的影子,指甲盖大小,沐浴着阳光翩跹而舞,在她面前轻盈地飞了一圈,竟停栖在了衣襟上。
江蓠怔怔地看着这只蝴蝶,只是那么一弹指的功夫,礼官的第一个名字已经唱完了。
……他说了什么?
……谁?
耳朵里好像灌了水,听不真切。
礼官手持金榜,皱眉看着下方无动于衷的人,提高嗓音,唱了第二遍:
“丙申科第一甲第一名,江——蓠——”
刹那间,似刀刃划破薄膜,疾风吹散浓雾,针尖刺破皮囊,那些水哗啦啦流了出去,耳膜被震得发疼。
她身子一晃,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向丹墀上。
五位殿阁大学士都看着她,有的面带微笑,有的目光惋惜,还有的神情复杂。
唱名的礼官也不满地看着她,像在斥责她怎么还没按规矩跪下,唱了第三遍,喊声直贯云霄:
“第一甲第一名,江——蓠——”
那一刻,她的头脑轰然一响,仿佛有个火蒺藜在里面炸开,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丢了魂儿似的随礼部堂官走出班列,在御道左侧噗通跪下。
手指触到地面的砖缝,那粗糙的触感让她惊醒,意识到这一切不是幻觉!
心脏狂跳到了极致,呼吸也急促到了极致,一股多年来压抑在胸口的郁气如岩浆般喷薄而出,在喉咙里化成无上的喜悦,就要从嘴里冲出来——
她抠着地砖拚命忍住了,嘴角无法控制地扬起,想开怀大笑,笑得全天下都能听到,可眼泪先一步夺眶而出,瀑布般汹涌落下。
多年的经历宛如走马灯在脑海中闪过,很多个童年的清晨,她饿着肚子趴在桌上吟诗作赋,告诉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无数个隆冬的深夜,她裹着棉被顶着寒风背书,因为冰冷的手指会催促她快点翻页背完;七岁第一次替人上考场前夕,她在易容师面前脱光了衣服,哭着说自己可以不当女孩;十四岁第一次去外省考乡试,她蜷缩在号舍坚硬冰冷的木板上怎么也睡不着,听着雨打芭蕉,绝望地想着还有好几天要熬,可她真的需要雇主给的十两银子。
她好讨厌、好讨厌在试卷上写别人的姓名,好讨厌在身体上糊厚重的泥膏,也好讨厌一次次去啃冷馒头、睡连腿都伸不直的木板,就算发挥再好,她十一年来也从不敢去看放榜,生怕兴高采烈的雇主会刺痛她的眼睛,而被挤掉名额的落第举子会在噩梦里向她讨债。每当撑不下去,她都会闭上眼想像这次科举是为自己考的,有一天——倘若辈子有那么一天,她也能风风光光清清白白地骑在高头大马上,骄傲地昂着头走过长街,微笑着回应每一个艳羡的、崇拜的眼神——死了也值,死了也值!
手背突然感到一丝凉意,周围的地面染上水渍,竟是下了小雨。
天空依然晴朗,殿前的黄案被阳光照得灿亮,只是头顶聚着一片阴翳,像香炉中升腾的紫烟。丝丝细雨从云中飘摇而下,落在云盘内,滴答滴答地响。
这场景让她蓦地想起去年中秋把她从考场上唤醒的那场秋雨,当时她又做了场梦,梦见自己中了进士,拿着金花帖子奔进江家小院,和娘亲说这是属于她的,她再也不用在桂堂讨生活了……昨日种种恍如隔世,梦境中的人走了出来,跪在殿前的她像置身于一场春秋大梦,分不出谁才是庄周口中的那只蝴蝶。
等到礼官收起金榜,她才发觉已经过了很久,所有三甲进士的名字都唱完了,广场上鸦雀无声。榜眼和探花跪在她身后,不知谁发出了惊喜的抽泣,紧接着众人齐声叩拜,将这激动的哭声淹没了。
最后一滴雨落在面颊,襟口的白蝴蝶扑扇着翅膀飞起,温柔地轻触那丝水痕,而后随着清风盘旋而上,如同一个晶莹的泡沫,和那片雨云一起消散在蔚蓝的天空中。
——水里好,哪里都能去,世间也到处都是,你们看到水,就是看到娘了。
熟悉的话语犹在耳边,江蓠遥望着旷远天际,泪水模糊了双眼,喃喃道:“娘……你走吧……”
礼官走下台阶,用黄布擦拭云盘,小心地将金榜放在上面。雅乐奏显平之章,銮仪卫举着黄伞,走到盘前,即将带领今年的三鼎甲出宫游长街,将金榜张贴在开阳门外昭告天下。
丹墀上的薛阁老高声道:“本次殿试与以往不同,陛下未设小传胪面见诸生,一百五十四份试卷皆糊名誊抄,由读卷官评出高低,直至今日丑时才揭弥封录榜。我等秉公任直,对诸生一视同仁,如有私心,天厌之!”
此话一出,便断了他们再去跪衙门告状的心思。
殿试的改动就是为了限制女贡士靠天子的赏识名列前茅,可结果恰恰相反,绝对的公平刚好于她有利。
“陛下有旨:一甲三人本该立授官职,但状元身为妇人,其夫已居庙堂得享天恩,故赐其状元服,绯罗袍、光素银带、槐笏等,皆与故例同;赐其金五十两,银三百两,玉如意一对;追封其母燕氏为一品诰命夫人。榜眼授翰林院修撰,探花授编修,各赐金二十两,银一百两;二三甲各赐金一两、银二十两,经朝考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贡士们山呼万岁,谢恩后仍有一人跪在最前方。
“江状元,你有何事?”礼部堂官问。
江蓠扬声道:“请问大人,游街的马能驮两个人吗?”
“这……你要驮谁?”
她伏下身去,“请陛下恩准,让臣妾的夫君一同上马,若是不能上,能否叫他牵一牵?”
这时文官队列里的楚青崖开了口,语气极为郑重,字字清晰,即使是站在最后一排的官员也能听见:
“请大人禀报陛下,微臣的夫人身娇体弱,不擅骑马,万一跌坏了状元,微臣定要被二老逐出家门,她如今比微臣金贵百倍,断然是磕碰不得的。”
广场上起了阵哄笑。
礼部堂官进殿内禀报,不一会儿出来:“陛下准了。”
楚青崖终于从百官之中走出,在江蓠身边跪下,袖子里的右手紧握住她,掌心竟也出了汗,微微地抖。
江蓠忍不住破涕为笑,用袖子草草抹了把脸,两人一同谢了恩。
众臣恭送天子起驾后,鸿胪寺的人牵来三匹马,皆是品相上佳的良驹,不等礼官开口,楚青崖就将她轻轻一举放在马背上,随即跃上马鞍,坐在她身后。
“阁老,花还没簪上呢,别慌着走呀!”礼官急急提醒。
江蓠笑得合不拢嘴:“大人饶了他吧,我夫君可怜见的,只得了二甲最后一名,哪知道簪花不簪花,一听见能跟三鼎甲走中间的道,高兴得什么规矩都忘了!”
楚青崖也笑道:“正是,本官不如你们三位,没见过世面。大人且将那花递给我,我替夫人插在帽上。”
夫妻俩一唱一和,说得礼官侍卫和榜眼探花全都笑了。
礼官高举玉盘,楚青崖从中拿了银叶翠羽的一对芍药花,扶正她的皂纱帽插了进去,端详着频频点头:
“有女同乘,颜如舜华,夫人如此甚美。”
时辰已到,队伍前的乐师们抱着乐器,銮仪卫手持黄伞,礼官抬金榜,引着三匹马在众人的瞩目下沿御道朝南行去,后头还跟着十二名腰佩宝刀的年轻护卫。他们要穿过奉天门、午门、端门、开阳门,一直走到盛京府衙,然后再送三位顶尖才子归家。
建丰二年四月廿六,盛京城万人空巷,百姓们听闻殿试放榜,纷纷来到皇城外翘首张望,大街上人声鼎沸。北城最大的酒楼正在置办给中式进士的龙门宴,歌楼舞榭的回廊站满了红粉翠袖,各省会馆的马车早已等候在城门处,车盖和檐铃上都扎着红绸花,特地来迎接本乡的天子门生。
巳时初刻,日头升到城墙上,旌旗在初夏的风中猎猎飘动,但闻“嚓”地一响,礼炮划过穹顶,随后锣鼓喧天,爆竹齐鸣,浩浩荡荡的仪仗来到了皇城门口。人们摩肩接踵,欢呼雀跃,争相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只见队伍前头的礼官将金榜捧给侍卫,贴在外墙上,一人来到彩棚下拿起十字披红,待第一匹雪白的神驹从城楼中央的大门内缓步走出,百姓们皆是一呆。
你道怎的?
那状元郎头戴皂巾,身穿蓝袍,一张俏脸迎着天光,眉比远山,色胜芙蓉,分明是个春风得意的年轻女郎。她身后还坐着另一人,左手执缰绳,右手环住她的腰,绯袍补子上绣着展翅高飞的仙鹤,赫然是当朝那位素有酷吏之名的小阁老。
他接过礼官手中朱红的绸缎,为女状元披在肩上,伸手将她一缕青丝捋至耳后,低眉一笑间,双眸中的冰雪被骄阳尽数融化,盛满了熠熠闪烁的柔情,正是:
平步青云不可攀,却坠芙蓉小春山。
红线原来作玉斧,砍得蟾宫一枝丹。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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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所有高考的小朋友得偿所愿!
祝所有考证的同学成功拿证!
祝所有考公考编的小天使顺利上岸!
祝所有妈妈母亲节快乐!
100章圆圆满满完结,状元狐的运气已经送到大家心灵的窗户里啦!明天是女儿开始创业的尾声+后记~wb有达赏通道:)
打油诗后两句引用:
《晋书·郤诜传》:“臣举贤良封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
《牡丹亭·鹧鸪天》:必须砍得蟾宫桂,始信人间玉斧长。第一章女主哼的小曲。

西风送爽,梧叶凋零,又是一年清秋时节。
九月的京城金装玉裹,满城都弥漫着桂花馥郁的甜香,尚书府内新栽的丹桂也开了一院,窗子只露了条缝,那幽幽的香气就顺着清风灌满了整座屋子,钻进碧罗帐。
天刚濛濛亮。
锦被笼着两只交颈鸳鸯,一只睡眼惺忪,一只闭目养神,躺到卯时,侍女端着水盆进门,照例向暖阁里喊了三声。
雄的那只拍拍右边:“醒醒,起来上课。”
雌的那只踢踢左边:“起来上值。”
又躺了一会儿,两人相对无言,一个不想上课,一个不想上值,在侍女第二次进屋喊的时候终于磨磨蹭蹭地爬了起来。
……昨夜闹得太厉害了。
江蓠穿着衣裳,痛心疾首:“你现在越来越懈怠了,我听杜蘅说,早上你最后一个来衙门,晚上第一个走,宫里上个月只去了五趟。”
楚青崖梳着头发,漫不经心:“那不是没大案子吗,去年忙活的能抵两年了,我就盼着这么熬到陛下亲政。我听薛阁老说,你给典簿送了方宝砚,让他把你的课都排到午后去。”
“小阁老知己知彼。”
“江才子老谋深算。”
夫妻俩洗漱更衣完,就去外间用早饭,楚青崖品着茶不紧不慢,江蓠则狼吞虎咽。家里离刑部很近,但离国子监远,她如今当了先生,一个斋里谁都能迟到,只有她不能。
去年四月殿试后,开阳门外贴了金榜,科举创制以来第一位女状元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
因她是个女子,还有在桂堂做枪替的案底,不可能封官,于是就想着当个教书匠赚钱,先弄一个好看的身份。但国子监和盛京府学的先生需要上下三代品行端正,本人生平没有任何污点,她先找了府学的训导,人家跑去一查,嫌她死了十年的父亲吃喝嫖赌、祖父江翰林教子无方、母亲是教坊司乐伎从良,于是这事儿就黄了。之后她请薛湛向国子监祭酒引荐,祭酒觉得她才华出众,但从分斋考试时睡觉这一点来看,态度不够端肃,当不了大燕最高学府的助教。
江蓠有些沮丧,转念一想,像薛湛这样在国子监里做老师的人,虽然不在朝中,但都是有官职品级的,拿的是朝廷俸禄,那如果她不要这个官封的名号呢?
除了户部的拨款,国子监每年都会对荫生、通过各种关系塞进来的华族监生收取高昂的束脩,用来修缮斋室、买粮买布、养活后厨药房一干人等。想到这点,江蓠和祭酒长谈一番,厚着脸皮把自己温习考试的方法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自己可以在每年科举考试前给学生开堂讲课,和监内的杂役一样收很少的银子,反正她不缺这个,只想在国子监里待下去。
二月的院试,三月的会试,八月的乡试,以及每年时不时举办的岁考、科考,她都能教。别的先生教的是四书五经、为人处世,她专教怎么应试、怎么拆题、怎么写考官爱看的八股文,教出几个中榜的来,也算对过去的缺德行径有所弥补。
国子监里不乏想靠科举发家的寒门书生,另有一部分人,是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需要考取功名重振家族荣光。江蓠认准了这两拨人,对祭酒情真意切地表示自己只要在这里开课,先不收银子,等第一批学生考完了,监内再决定是否要留她教书。
祭酒对这个提议颇有兴趣,也没指望她真教出什么成果来,就是想瞧个新鲜,让她七月里来诚心堂,给要考乡试的秀才上二十天的课。江蓠在家打磨了半个月讲义,又是问薛湛,又是问别的先生讨教,本来没指望有多少人来上课,但出乎她的意料,第一天斋室都坐满了。
大伙儿不是奔着她的才识来的,而是从没见过给男人上课的女先生,有人连纸笔都没带,态度好的看新鲜,态度不好的看笑话,还有些自恃才高的故意来找茬,问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想看女状元丢脸。
江蓠第一天上课,上了一肚子气,回家坐床上把楚青崖的头发薅下来好几根,等气消了,就是不甘心,想了个拿不出手的法子。
她给了薛白露一袋钱,让她找两个斋里排名靠后、要考乡试的同窗,倒贴钱让他们来,按着他们的脑袋上课,并要他们保守秘密。这两个男学生家里穷,拿钱办事,上得可认真,九月里放了榜,还真考上了,逢人就夸江状元教得好。一传十十传百,诚心来找她上课的学生一下子变多了,还有人通过家里的关系,请祭酒把她留下。
第二年早春的院试,江蓠又开了半个月的课,每天给广业堂十岁出头的孩子讲两个时辰,来听课的一共三十人,考出了二十一个秀才,这下国子监里所有的先生和学生都震惊了,没人再敢看不起她。只过了一旬,竟然有率性堂的学生过来找她,给她塞了十两银子,要她尽一切努力帮他过春考,再参加会试。
于是楚青崖又眼睁睁看着自家夫人夜不归宿了。
江蓠把别的生意推了,给这学生一对一地教,恨不得把桂堂里学到的手段全烙进他脑子里,好在他资质和耐性都不错,每日除了吃、睡、坐堂,就是同她聚在一起,所有功课都是她按考试的规矩一一改的。最后他以第五名选上了会试,父母欣喜若狂,把国子监的课停了,重金聘她去家里上,那阵子她真是披星戴月早出晚归,连上茅厕都在想怎么帮他考中贡士。
可能是上天被她的煞费苦心所打动,四月放榜,这学生终于中了,虽排在杏榜倒数,可家中满意至极,父母带着孩子来尚书府,对着夫妻俩作揖称谢,送了满箱玉器名画,满口的“江师傅如何如何”。
今年殿试过后,江蓠在国子监的地位稳了,也在博士厅中有了自己的小间,除了考试前抓得紧,每月会给五个堂各上四个时辰的应试课,收一两银子,闲暇时就干自己的事。
江蓠今日去那儿,不仅是上课,更是等捷报。九月初一贡院外放桂榜,她的学生要是中式,会带着大包小包给她送谢礼,家里新添了辆马车,就是用来装礼物的。原先只有一辆车,楚青崖有时要出城跑案子,刑部的公车衙门里有人用了,她就只能骑马去上课,还是有辆遮风挡雨的大车方便。
清早出门,傍晚满载而归,半路遇到书坊的人,又拐弯去了坊里半个时辰。暮鼓时分回家,碰上楚青崖拎了两只荷叶包的叫花鸡回来,是在衙门外那条街上买的。
夫妻俩对桌而食,江蓠给自己倒了杯梨花酒,楚青崖给自己倒了杯樱桃酪浆,一饮一箸间聊起今天发生的事。
“十三个里中了七个,四个治《诗经》,三个治《易经》,没人治《春秋》,最高的是二十九名。”江蓠示意他把渣斗端过来,往里吐鸡骨头,“朝廷连续三年都办大比,明年就不办了,我应能把精力放在书院里。刚好学生送了些金贵的笔墨纸砚,等主屋盖好了,就囤进去。”
柳夫人和楚少棠在京城住了一年半载,收了不少请帖,都是想请她去给千金小姐上课的,说人家仰慕她的才学,想拜她做先生,一起吟诗作赋、题花咏月。束脩开得高,江蓠却不太想过去,她并不愿意侍奉某一家的小姐,而是想自己办书院,有了国子监认定的声誉,不愁没生源。
年初她拿着状元的赏金在城南盘了块好地,正在盖四进院子,打算花大工夫整治,桌椅斋室都按国子监的规制来,务必要成为盛京城里风景最好、陈设最齐全的私塾。等到年底,院子就能建好了,她要把钦赐的状元玉牌供在里面,再买上许多书,专门招收女学生——不拘家境,只要想读书的都能来,富人多收些束脩,穷人就少收些。薛白露已经跟爹娘哥哥说好了,等她从国子监念完书,就来女塾当典簿,管学生衣食住行。
虽说女子读书出路少,可一旦读书的女子多起来呢?她听说年初外省也有小女孩儿钻律令的空子,向礼部请求参加童试。过上几年,朝廷会不会开女科,往宫中选女官、给公主郡主选先生,也未可知。
提到女塾,楚青崖道:“杜蘅才同我说,进士牌坊雕花都完工了,就是等刻字。刻好了你是想放在永州,还是立在书院门口?”
雕花的石匠是薛白露找来的侯府老人,慢工出细活,做了一年多。
江蓠啃着鸡爪子,含糊道:“我能不能都要啊……永州别院外头立‘状元第’,书院外头低调点,立‘进士第’。昨儿娘还说,她也想要一座牌坊,放在璧山的楚家老宅,冬至的时候给你祖宗烧香,说你们六房一门两进士,就别计较不生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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