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壁被笃笃敲响,薛湛拉开窗扇,一只素手捧着薄薄的册子从外面递进来,封面落了几片雪。
他接下,“多谢。你快回去,雪下大了。”
江蓠披了件斗篷,站在马车旁挥挥手,“慢走呀。”
“如需帮忙,随时来找我。”
车夫抽了马匹一鞭子,车轮在青石板上滚起来,他放下窗内的帘子挡住风,微微叹出口气,闭目靠在软垫上。
其实已经过分了。
只有她不这么以为。
雪下到了建丰元年的最后一天,清晨花园里皓白一片,不闻鸟鸣犬吠。
绿萼梅的香气幽幽地透进帐子,江蓠早就醒了,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盯着帐顶黯淡的夜明珠。
床宽敞多了,却也冷多了,即使炭火燃得旺,她也不愿爬起来穿衣洗漱。
京城人家冬日睡炕床,楚青崖是南方的璧山人,他嫌炕太燥热,回京后硬是睡了几年的六柱床。他要是在还好,身上阳气足,就像块炭,她窝在被子里是很舒服的,但这下他离家出走,她只好抱着汤婆子睡,夜里下大雪还是觉得冷。
江蓠躺到巳时也不想起来,直到春燕端着水盆进屋,她才不得不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身,咳了几嗓子:
“今日是不是要给你们发银钱?”
“这不打紧,夫人可是着凉了?”春燕把盆端到架子上,忧心忡忡,“中午我叫厨房熬祛寒的汤。”
江蓠有气无力地下床更衣洗漱,一想到晚上要见近百个人就头疼。原先她并不讨厌这种场合,管起家来精神头十足,可现在和离书都写了,她还替他管什么?
让进京的庄头们和家仆一起,把尚书府吃空算了!
使劲儿花俸禄,让狗官倾家荡产!
想到这里,她才有了点精神,喝完粥嘴里含了片姜,开始看账目。腊月十五朝廷发了腊赐,往年楚青崖都是折银存在库房,今年她分了一半给家丁丫鬟,还剩一半囤着,准备后头赏给有功的下人,现在大笔一勾,全按人头发下去了。他名下的几个庄子供了山货野味来孝敬,除去年节里上桌和祭祖用的,她只给他留了最不喜欢吃的鸭子、大鹅,给阿芷留了喜欢吃的羊羔、兔子,其他的也豪爽地分给了下人。至于这个月到手的俸禄,按他在和离书里写的,有一半给她,去年没花完的钱也有一半是她的。
该发的发,该换银子的换银子,江蓠做完之后,心情却没有预想中畅快,双手托着腮,守着用四块布缝起来的和离书,坐在书桌后望着房梁发愣。
这一天浑浑噩噩就到了晚上,大年三十夜,真是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一更天时,左邻右舍的鞭炮炸得震天响,二更天门前还有孩子在堆雪人,三更天残羹剩饭才收了,厨房端上扁食,大伙儿围着圆桌喝酒吹牛,每张桌上都放着红绳串的铜板。
楚青崖对外称病,江蓠觉得自己就像个花楼里的姑娘,打扮得光鲜亮丽,皮笑肉不笑地陪酒。别人来敬她,夸一句夫人持家有方、出手大度,她就说客套话夸回去,几轮下来喝了足足一壶醉浮春,脸上晕红,脑子也不大清醒了。
她支着额头,嚼着茴香肉馅儿的扁食,连汤带水吃了一肚子,隔壁桌隐约传来管事和庄头的谈论:
“听说冬至那天,齐王府的卫兵在锦城外的渡口登船,在几十里的江面巡了个来回,那场面,见了的都说大……”
“可不是嘛,我看今年就要打仗,这么多亲王里,就剩这一个了。去岁咱们家大人去江东平叛,砍了几千人,那个叛乱的郡王据说被马蹄踩烂了脑袋,齐王爷听了肯定慌,他要么不打,要么就打个大的……”
“老兄,你说会像九年前一样打到京城来吗?”
“这哪是我能揣测的……喝酒喝酒。”
江蓠越听越烦闷,尚书府的下人都这么说,那京城里早就议论开了。她摸着腰间的象牙球,想到慧光寺地下暗室的那枚玉佩,还有回条,倏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夫人,怎么了?”瑞香问。
她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累,我先回房了。”
春燕把江蓠扶着往外走,经过阿芷时,小姑娘低声问:“姐姐,你不是真的要跟姐夫和离吧?”
“吃你的饭。”江蓠带着鼻音道。
炮仗响了一宿,她拢着被子根本睡不着,闻到呛人的烟味儿,更是心烦意乱。捱到五更天,外头还在吵,她精疲力尽地坐起来,捂住耳朵拚命甩头,却不期然甩出几滴眼泪来,而后崩溃地抱着汤婆子哭出声,抽噎个不停,从枕头下摸出皱巴巴缝好的画儿来,从上看到下,从左看到右。
外间的春燕闻声进来,她把那副秋千图“嗖”地塞了回去,和做贼似的。春燕见她满脸是泪,两只眼睛肿成了核桃,忙用帕子给她擦拭,“大过年的,夫人别伤心了,成亲头一年本就容易闹脾气,等大人回来就好了,小别胜新婚,他还不知怎么疼夫人呢。”
她吸着鼻子,“谁说,谁说我是因为这个,他们放炮太吵了,不让人好好睡觉……”
春燕无法,出去打热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再回来时江蓠已经穿好衣裳下地了,读着从永州寄来的家书,坐在妆台前用玉梳子冰着红眼圈。
“给我梳个精神点的发髻,我要带阿芷出去拜年。”
春燕松了口气,还有心思出门,事情就没那么糟糕。
阿芷昨晚也没睡,八九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守完岁就跟下人的孩子一起放炮,教他们背喜庆的诗,闹到天明才回房。
江蓠整饬完了,进屋把她从床上揪起来,“等下跟我出门。”
阿芷气鼓鼓的:“你心情不好就来折腾我,要去你去,我可……啊呀好凉!”
江蓠的爪子在她热乎乎的大腿上捂着,“快起来,咱们去你同窗家拜年,几天前不是还收了人家一盒糕点吗?平时她在学堂里照顾你,该好好谢谢她。”
阿芷疑惑地爬起来,“难道你跟姐夫和离之后,就要靠我赚钱了?”
“多嘴什么。”
江蓠拎着阿芷去库房里选了两件重礼,一件火狐皮制的风帽送孩子,一对掐金丝的合欢裹玉镯送夫人,两家隔着半个北城,轿子到了人家门口,已经有客踏着一地爆竹的碎红出来了。
阿芷扯了扯她的衣角,悄悄道:“我还以为小栩家没什么人来呢,她爹不在京城,她娘脾气又差。”
刚打府里出来的薛白露看到这姐妹二人站在轿子外,目光有些复杂,显然是知道了江蓠的真实身份,不过她也不是计较的人,还是热络地问了声好。
江蓠笑道:“郡主怎么亲自来了?莫不是要把国子监里的女学生家跑个遍?”
“哥哥让我来的,没想到你们也在,快进去吧。”薛白露看起来有些沮丧,恹恹地跨上马背。
江蓠思忖一刻,低头问了阿芷几句话。
“姐夫没告诉你?他问过了。”阿芷摊手,“你们怎么都莫名其妙的。”
江蓠牵着她,“走吧,一会儿靠你了,嘴甜点。”
这一登门就是三个时辰,庭院里的积雪又厚了一寸。姐妹俩吃饱喝足,拿了回礼,打道回府,江蓠在轿子里告诉阿芷:
“正月十五之后开学,先生要查每日练的字,等我回来,你要是不好好写,我就像小栩她娘那样拿扫帚抽你。”
“姐夫从来不打我,就你凶巴巴的……”
江蓠放孩子去玩儿,进书房给永州那边写了封家书,把楚家二老和楚丹璧恭维了好一顿,尽数楚青崖对她的种种绝情,还把他写的和离书抄了一遍。她可还记着,临上京时,楚丹璧明明白白地同她说,要是楚青崖对她不好,只管一封信送来,接她回家住。
实在不行就回家!
她哼了声,给信笺印上火漆,叫人去寄,又让瑞香去靖武侯府捎了口信。做完这些天也黑了,上门拜年的到现在也没一个。
可见这狗官在京城的风评有多差,人家当他是瘟神,连刑部的下属都不来探病。
江蓠伸了个懒腰,准备在晚饭前小睡片刻。
窗外还是鞭炮阵阵,她一挨着榻就睡着了。可没睡多久便有人喊她,迷迷糊糊地睁眼,原来是春燕。
“夫人,郡主来了。”
她打着哈欠坐起来,“叫厨房多做几个菜,别怠慢了。”
总算等来一个拜年的,还是她的朋友。
到底是狗官不行。
“郡主说她不坐,把东西送到就走。”
“嗯?”江蓠披上外衣,喝了几口热茶,彻底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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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小狐狸怎么哭了呀?
第59章 吐莲花
来到前院,薛白露穿着鲜艳的大红缎面斗篷,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在照壁后晃悠,这儿闻闻梅花,那儿逗逗猫咪,斗篷下露出干练的骑装,还是早上那一套。
“敢情你真是一家家地跑!”江蓠笑着迎上去,“不冷么,怎么不进来坐?”
“我把拜年礼送到就走。”薛白露从袖中拿出一个竹筒递给她,“你叫个身手好的侍卫过来,我与他说说这马的脾性。”
江蓠一进院子就瞧见了这匹马,它实在太显眼了,通体纯白,毛色莹润如丝缎,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透着温顺聪慧,一看就知道极通人性。
她略有迟疑:“这是你的……”
薛白露爽快地道:“对呀,它叫丹枫。你不是差人来我家说要给楚阁老报信嘛,就骑它去,咱们两家是一条船上的,当然要互相帮忙。这马可不一般,只有人拖累它,没有它拖累人,这样的雪天,它自个儿从京城跑到朔州,不出十天就能跑完。”
“这礼也太贵重了。”江蓠抚摸着马颈子,它转过头望着她,用鼻子嗅着她的手掌。
薛白露说起这马的血统,十分自豪:“从前西域贡了五匹西极马里的龙种,能日行千里,一匹玄夜骊给了先帝,先帝驾崩后,那马绝食而亡,一匹绛霄骝赏了楚阁老,还有三匹给了武将。我爹有一匹霜玉龙,生了两只小马驹,如今都长大了。”
白马像是听懂了,眨了一下眼睛,在雪地里慢悠悠地跪下,用头蹭了蹭江蓠的手,目光温和。
“丹枫很喜欢你呢。”薛白露惊讶,“它脾气虽然好,但不常蹭人的。”
江蓠摸着马耳朵,试着跨上马鞍,信口编道:“我一时倒不知哪个缁衣卫擅于骑马,不如你先跟我说,我转达给他。”
“行啊……你也会骑?”
“略懂一点。”
她十四岁就能一个人骑着马去外省赴试了。
马驮着她站起来,在院中迈开步子走了一圈,很是稳当。江蓠拉着缰绳,左脚轻踢马腹,催它来到灯笼底下,一手拔出竹筒的塞子,藉着光看到里面装着一张北上的地图、一封卷起来的信、一个小匣子和一块玉。
“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低头喃喃,“多谢你过来一趟。”
薛白露乘尚书府的马车回了靖武侯府,正赶上晚宴。
侯爷和大长公主在玉杯斋,照例是过不来前院的。薛家的族人们聚在金勒堂里,十几岁的姑娘小子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讲私塾里的先生严苛,讲家中哥哥姐姐议亲,还有七大姑八大姨问薛白露:
“小侯爷过了年就该定了吧?侯爷虽开不了口,却不晓得有多急呢,小侯爷为他身子着想,还是早早尽孝为好……”
“难道和哥哥成亲的女孩子就是为了冲喜吗?你们把哥哥和人家当什么,说话也太刻薄了。”
薛白露觉得堂里闷,顶了一嘴,出去透风。
族中从武的叔伯多,竹林边的马厩此时挤满了各色马匹,个个膘肥体壮,品相不俗。一匹漂亮的白马站在顶里面,被身边过分热情的赤花马烦得够呛,撅起后蹄踢了两下,可赤花马还是不依不挠地用脖子蹭它。
“玄蝉,大过年的,算了算了。”薛白露摸着白马圆溜溜的肚子。
“回来了?”身后传来薛湛的声音。
薛白露稀奇道:“哥哥,你怎么没去陪爹娘?大年初一无所事事的人是要被抓去议亲的。”
薛湛叹了口气,“我刚从玉杯斋出来。马送去了?”
“嗯。”她有些惋惜,“你可是从来不让别人骑它的。初七陛下要带文武百官去上林苑冬狩,你没了丹枫,要骑什么去?”
“那就把玄蝉借我。”
“你不怕它把你摔下来啊,它现在脾气越来越差了,我喂它吃萝卜,它唾沫星子喷我一手。”薛白露又感慨道,“幸亏是丹枫……哎,你不知道,岘玉姐姐竟然也会骑马,丹枫还喜欢她。”
薛湛在马厩边站了一会儿,试着抚上玄蝉的脖子,它撇了下脑袋,鼻孔里喷出热气。
“我知道。”
不然是不会把丹枫送过去的。
薛白露看他神情寂寥,还想说什么,他又道:“我来晚了。回堂去吧。”
出了盛京,绕羲山北折,官道如一条千里白蛇在广袤平原上蜿蜒,爬入坤岭群山之中,便连上了前朝以倾国之力修成的古道。从帝都至西北边陲的威宁行省,这翻山越岭的古道乃是必经之路,九年来边疆烽火平息,久未运兵走粮,这条路上行的大多是行商贩货之辈。
时值隆冬,山中飞鸟绝渡,悬冰断流,一人一骑疾驰在陡峭的崖壁上,抄了近道奔往出山口。且看那匹白马四蹄若飞,踏在数寸厚的积雪上,轻飘飘如腾云驾雾,一路溅起点点乱琼碎玉,俶尔便以翔龙之势冲下山坳。将将隐没在雪野中时,只听鸣镝忽起,马嘶伴着箭矢嗖嗖破空之声回荡在谷中,山巅震落一大块雪。
白马扬起前蹄,急刹在冰湖面上,面前三支雕翎射穿冰层,阻住前路。马背上的骑士安抚地摸摸它的耳朵,有些费力地跳下来,蹲下身看了看箭尾,不远处的林子里立刻有人用西北官话喊道:
“站住别动!爷爷们也要过年,荒了半个月好不容易等来钱袋子,这位兄弟,你莫怪我们,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那骑士是个少年,全身上下裹得极严实,背着个行囊,穿一身羔羊皮的毡袍,蹬一双厚底黑皮靴,貂皮帽在头上勒得紧紧的,围着大风领,只露出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
他听了这话却不言语,循声望去,白茫茫一片,除了惊起的几只寒鸦,什么也看不到。
等了片刻,林中动静再起,少年从身上摸出一只钱袋,远远地扔到湖岸上,又掏出一块牙牌,高举在手中,清了清嗓子,把声线放粗了些:
“各位绿林好汉,在下的命不打紧,待成事之后,愿将项上人头拱手奉上,但此行关乎国运,事情危急,实在不能在此丢了性命!请问诸位,六七日前可有一人也骑着快马从山中过?他之后是否又有几人随他而去?”
林中的树枝辟啪响了几下,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脸上刻着道未愈的新疤,手挽一张铁弓,三支箭搭在弦上,对准少年冷冷道:“油嘴滑舌,他们是朝廷办事的,你又是何人?爷爷们没生意做,就算再来个宰相,老子也不放他过去!”
少年大呼一声,捶胸顿足:“大燕危矣!”而后竟举袖掩面,抽泣起来。
山匪回头向埋伏的兄弟们打了个呼哨,疑道:“怎么?”
“在下是中军都督府奉了薛都督之命前来给镇远将军报信的校尉,前一伙人满口谎言,实为叛国出关的逆贼,他们深受皇恩,却背地里勾结赤狄,要去西可汗大帐里当军师,薛大人命我速速赶往朔州,给陈将军报信!”
林中有人喊道:“大哥别听他胡说,鞑子早就逃了,九年都没打仗!”
少年红着鼻头冷笑:“斩草未除根,焉知狄人不会卷土重来?当年先帝领兵大败东可汗,西可汗逃到狼牙坡,休养生息至今九年,兵强马壮,意逾联合西域数国,再犯边境报仇雪恨。上月我朝在狄人中的探子秘密入关,奏报兵部草原异动,此事干系重大,薛都督暗令陈将军布防,不料大燕出了细作,逃了几人,再不追回,便要酿成大祸!”
山匪目露犹豫,有人又道:“头儿,他说前面那拨人是骗子,你又怎知他不是骗子?”
少年怒道:“我对天发誓,若有一字虚假,叫我断子绝孙,家父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先前逃了的那个,骑着枣红马,跑得飞快,把其他同伙都甩下了,是也不是?这人姓明名渊,乃是京中最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的一个混账,因有一张阿谀奉承的巧嘴,得了先帝青眼,强占田地、逼良为寇的事不知道干了多少。他还在京中纳了十八房小妾,生了六儿四女,竟一个也不要,只因陛下登基以来他树敌众多,无处可倚靠,西可汗许诺成事之后封他做大王,分得牛羊数千,西域各国的美人任其享用。他夫人最是贤惠,知书达礼,得知他通敌,便要以死相劝,他反倒将夫人打得鼻青脸肿,还写了封休书,一文钱也不给她,让她用嫁妆养十八个小妾和十个子女!”
他甚是愤懑,拉弓的大汉不禁啧啧两声,“我看那小子像个正经人,没想到这么不是东西,想是靠一张小白脸混饭吃的。”
少年沉痛道:“我此行便是要通知陈将军,决不能让这等猪狗不如的渣滓出关,不出三日就有都督府的同袍继我之后结伴通过此地,个个都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你们放了逆贼出去,又杀了朝廷命官,还能逃得了干系?若是诸位有血性,知道国事大于天,就拿了我的钱袋,里头是我所有盘缠,我就当没见过你们,两不相欠!”
大汉沉吟许久,放下弓箭,哼了声:“算你走运,看在陈将军面上饶你一命,走吧。”
少年拱手施礼,万分感激道:“‘仗义每多屠狗辈’,果然不假,在下铭感五内,后会有期!”
说罢便跨上马背,拍了拍马脖子,“丹枫,没事了,咱们走。”
白马灰律律叫了一声,撒开蹄子跑上岸,流星般沿着小道飞蹿出谷,很快就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小点,融进漫山遍野的白雪中。
这少年自然便是江蓠,她大年初二整装出京,至今已有七日了,天公作美,一直未下雪。这匹西极天马果如薛白露所说,只有人拖累它,驮着她跑起来就跟玩儿似的,踏着雪一日能行两百多里,配上特制的皮鞍,也没有别的马那么颠。只是苦了她将双脚用棉布缠得紧紧的,每隔两个时辰就要下来走几步活动血脉,否则这天气定要冻坏。这马有灵性,每当看她下地走路,还以为自己跑得慢,大眼睛里一副自责的神情,好像没有把她照顾好。
这马太快,跟着她的六个缁衣卫落了足有三日的距离,她又赶得紧,只得孤身前行。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因离京时命人取了勘合,住的大多是官办的驿馆,又是正月年节里,没有盗贼行窃,只要不把马腿给折了,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为了以防万一,她包里还带了好几枚腰牌,有宫卫的、五军都督府的、刑部的,还有靖武侯府的,遇上麻烦就见机拿一个出来行事,就像今日应付山匪这般,用三寸不烂之舌糊弄过去。
实则江蓠连那个中军都督府的薛大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是薛湛跟她提过家里有个堂叔在里头当官。她看湖面上插的三支箭都刻着烽火纹,是军用的,便赌这群人里有在军营里待过的兵,在此落草为寇,计上心来胡编了一桩国家大事唤起他们心中的义气。况且那大汉虽叫嚣要她的性命,却没有一箭射死她,直接搜尸,那显然就是要钱,有斡旋的余地。
昨晚在村店听说山里有土匪拦路打劫,果然就碰见了,走了这么些天,这群人是最危险的,可她没法知会后头的侍卫,只能在驿馆留信,表明自己到过这。
江蓠再想想便有所释怀,他们武艺高强,路上也会向人打听,她一个小女子都能出山,他们要是在那儿栽了,也太丢宫卫的脸。
……又要操心狗官,又要操心狗官的下属,要不是为了亲手把和离书送过来让他画押,她才不费这么大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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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你是为了这个
李煜《长相思·一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下章开始离婚蜜月~
第60章 拜高阁
坤岭犹如一把长刀,砍断了中原风貌。出了山,便是南北走向的狭长地带,百年来大燕百姓、牧民和胡人混居,历来是商贾云集之地,沿官道向前走了约一百里,威宁行省最大的驿站便出现在眼前。
禾陵因驿建城,老而弥盛,江蓠牵马进了南城门,只见处处都是热闹的新年气象,酒楼茶馆、歌台舞馆人声鼎沸,私营邸店门口拴着骆驼和马匹,更有商人出了寺院再去道观上香,只为求财。
这等繁华非比寻常,官办的驿馆反倒不起眼了,她假称宫卫拿出勘合与联票,给了驿夫一钱碎银子,寻了间上厅住下,令人好好地喂马,又要了桶热水洗澡。
“还没出十五,城里怎有这样多的人?”
送热水的驿夫慇勤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年初二下了场暴风雪,接连六日,昨儿才停,附近大大小小的路都断了,赶在大雪前出坤岭的人都不得不在咱们这儿落脚,往北走了几十里远的也都退了回来。其中有不少西域的胡人,还有和尚道士,他们是不过年的,此外就是有家难回的商人了。”
江蓠心念一动,“我有一位同僚,比我早到几日,难不成还在驿馆没走?”
“您说笑了,大过年哪还有别的大人离家在外,咱们驿馆可就您一位贵客,要不怎么把上厅给您住呢。”
类似的话她问过好几次,确定了楚青崖一路上都没住驿馆。
……他那么守财,居然没有用朝廷的钱吃住!
江蓠顿时生出一股惭愧,她一个假官,不花钱还有仆人使唤,多少有些不道德了。
不过都是因为楚青崖,要不是他,她怎么会千里迢迢离开京城跑到这来?
出了事他担着,她现在没跟他和离呢。
她还差点被山贼杀掉,还丢了一只钱袋!
都是他不好!
江蓠在心里重重地点头,愧疚消散得无影无踪,又问:“我进城时,瞧见城墙东南角台上有座魁星楼,上面有香卖吗?舍弟过两个月就要考会试了,我想替他拜一拜。”
“有,南城上还有寿星阁,北城有个玉皇阁,您都可以去,城里的元福寺和青云观还能求签。只是北地不同于中原,信佛的比信道的多,去寺里要排一排队。”
她谢过驿夫,准备先沐浴,然后就去拜魁星,这可是今年的头等大事,一定要顺顺利利的才好。往后再走三天,便能到朔州境内,路程不紧,要是在禾陵驿寻不到楚青崖的消息,她就直接去威宁的治所丰阳城找陈将军,凭她手里的东西,他一定会见她。
江蓠洗完澡才发现她的计划里漏了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把自己精心写出来的和离书交到楚青崖手上。要是见到陈将军,他却还没赶到,难道要把和离书留在靖北军里,等他来了再画押吗?那样岂非整个军队都知道他们要和离了?
……知道就知道!
她气鼓鼓地想着,那狗官既做了这事,就不要怕人说!他们一起不要脸好了!
江蓠重新戴上皮面具,换了件中衣,穿着大绵裤,外面还是裹着羊皮袍和帽子。她扮起男人来得心应手,举止有模有样,看起来就是个刚变声的少年,丝毫不怕被人揭穿,待夜幕降临,便独自走出驿馆,迳直去了南城门。
禾陵驿的魁星楼建了百年,专供路过的学子祈福。还不到每年考试的月份,楼外冷冷清清,只有个卖香火的老人守着摊子打盹儿。江蓠花十文钱买了香烛,在白石台基下抬眼望去,这栋小楼虽比不得国子监里的魁阁那么金碧辉煌,却也建得精致,朱红的隔扇窗雕着骏马,屋脊凤吻镶花,三层飞檐覆着琉璃瓦,檐角的铃铛在晚风中叮叮当当响,甚是清脆悦耳。
最后一抹暮云在西边淡去红痕,三盏高烛照亮了阁中的魁斗星君像,一手握朱笔,一手持墨斗,右脚金鸡独立踩着鳌头,和各地的造像一般无二。供奉台上的香烛是刚点的,她借了火,把自己的摆在旁边,捐了一片金叶子,在蒲团上跪下许愿。
五体投地拜了三拜,忽有一缕穿堂风从前方吹来,江蓠拨去额前的发丝,听见塑像后隐有人语。
魁星阁南面供的是魁斗星君,北面则是文昌帝君,两位神仙隔着一块木板背靠背挨着。她不由起了好奇心,这寒冬腊月的,上京城赶考也太早了,是哪位虔诚的学子来此参拜?
她竖起一双耳朵,听那人低语道:“……赴春闱……中进士……光耀门楣……”
纵然只是模糊的几个音,这熟悉的声音仍叫江蓠头皮一炸,几乎要从蒲团上跳起来。
不会吧……
她心中巨震,一时间竟生出逃之夭夭的念头,望着面目狰狞的魁斗星君,感觉上天在耍她玩儿,西北这么大,怎么偏偏在这个旮旯角遇上了?!
会不会是听错了?
他说“光耀门楣”,像是替家里的后辈祈愿。
江蓠又不确定起来,要是认错人就尴尬了,但就算是那狗官,她也万万不能主动上去,否则显得自己心虚,赶过来求他原谅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转了转眼珠,想出个投石问路的计策,双手合十,大着嗓门道:“魁星在上,我夫君在外花天酒地,过年也不曾回家,想是背着小女纳了第十八房妾室,流连于温柔乡。信女愿斋戒一月,让他下辈子屡试不中,中了也和这辈子一样考个倒数,终日郁郁无颜见人,做不得官,编一辈子书,头发掉光变成秃子,怀才不遇穷困潦倒饥寒交迫一文不名。”
神像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良久,那人的嗓音也大了些,字字清晰:“冒犯文昌帝君,方才许的愿不作数。拙荆弃我如敝履,吃里扒外,招蜂引蝶,冷心冷肺,视国法如空文,视家规如无物,小人愿沐浴焚香,斋戒三月,换她下辈子托生个冬烘先生家,好好学一学女红针黹,将闺训倒背如流,看一页《女诫》吃一口饭,张嘴就是德容言功,嫁个编书的秃子生十八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