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津津的,好吃。
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楼上就传来脚步声,轻云和一个侍卫抱着两沓纸下来,放在书桌上,后面跟着薛湛。
“你不吃吗?”江蓠眨着眼睛。
“我过一个时辰再用。这几日忙着别的事,分斋考试的卷子都没批,后头还要给学生写讲义,再不做就要耽误了。我听白露说你午后会小睡片刻,就将这些搬下来,你用完饭好上去歇,我们申时再出去,不急。”
江蓠一听这个,哪还吃得下,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薛先生……”
薛湛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里头没你的卷子,我也不批率性堂的,你安心用饭。”
她讪讪地落座,刚挨到坐垫又唰地站起来,急急道:“令仪,你给我随便找间下房吧,我不睡你的屋子,上次是受伤没办法,叨扰你了。”
薛湛顿了下,“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随即唤来轻云安排。
侍卫们都退了下去,主人在旁边兢兢业业,她占了人家的饭桌大快朵颐,想想就不是这么回事儿。江蓠心不在焉地夹了一筷子菜,却胃口大开。
是永州那边的口味!
好久没吃到了……
她怕打扰他批改,慢慢地吃着,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吃了半碗,眼睛忍不住朝书房瞟。
屋内寂静无声,他周身有香雾缭绕,一袭雪衣疏疏垂落,温清如月,落笔时眉宇凝着神思。
她放下筷子,唤了他一声:“令仪,我要是能赴春闱,放榜结果不错的话,有资格参与编书吗?”
薛湛的笔悬在空中,抬眸看她,目光柔和至极,却问:“菜合不合胃口?”
“嗯。要是能编一本流传后世的史书,我这辈子就没有遗憾了。你奉先帝之命编的书叫《桂鉴》,讲的是科举文教,我是桂堂出来的,对科举很熟,记性好,文笔也过关,我觉得自己挺适合帮忙的。”
……如果能将她的名字也留在书上,那该是一件多骄傲的事啊!
江蓠的眼睛里都是憧憬。
他禁不住那样的视线,略仓促地低下头,唇边噙着一抹淡笑,轻声道:“自然。”
笔尖沾了朱砂,在纸上拖出狂草的一捺,溢出了边界。
饭后江蓠去温泉旁的茅舍午睡,她盥洗后锁了门,见床头的安神香已经燃了一小截,不由感慨君子做事就是细致周全,哪像狗官,最细致周全的精神都放在写和离书上了。
江蓠扎进被子里抱着头翻滚,她真的不能再想他了……
别辱没了这栋清雅小屋。
她逼着自己放空心神,躺在床上,闭眼却又是一张阴沉的脸,好像有人趴在她身上左嗅嗅右嗅嗅,耳朵也幻听他在屋外狺狺狂吠。
“让不让人睡了……”她咬牙切齿地把他从脑子里赶出去。
斗争了好半天,她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点心虚,可人家薛湛又不是叫她来红袖添香的,他亲生母亲失踪了,急得不得了,她得帮人家找啊。他连吃饭都避嫌不和她同桌,在学堂里抱她去琴室,整个斋的学生见了都没兴趣议论,这样的人品还有什么可指摘的?
也就楚青崖护食,急赤白脸的。
这样想着,她渐渐地沉入梦乡。
安神香.功效甚好,江蓠一觉睡醒,脚心热乎乎的,懒懒地下床,一看水漏,竟已是申时了。
她忙唤门外候着的轻云进来,侍女见她面色焦急,宽慰道:“小侯爷没让叫您,说误不了的。”
虽这么说,江蓠飞快地去内室更衣,喝了盏茶润嗓,轻云给她换了身箭袖衣服,说这样走动起来方便。
回了轩星阁,薛湛正撑着额头在榻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眼问:“睡得怎样?”
江蓠不好意思说他家的软床太舒服了,矜持地点点头,“你坐在这儿能休息好吗,榻上也没个垫的靠的。”
他笑道:“我自小习武,不讲究这些。”
她由衷地夸赞:“我真钦佩你这种先生,明明有一身好武艺,却从来不打学生。”
“文章哪是打学生手板就能让他们记住的,要是这样,我就把他们当兵卒教训了。”他无奈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一点就通,我初当助教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尤其教刚开蒙的孩子背书,带了一年,心力交瘁,种种焦虑不能以一言蔽之。”
江蓠捂住嘴,她实在想像不出他发火的模样。
薛湛去屏风后换了身轻便的衣装,带她出了门,“要是无功而返,你就早些回尚书府,我也回来继续批卷子。明日就是大年三十了,不好叫你撇下自家府里百号人,去做我家的事。”
她自然说客气话:“哪里哪里,是你看得起我。”
马车上,两人侃侃而谈,江蓠得知万兴玉器铺过年打烊了,他使了个法子,把铺里守着的人支开半天。
“我此前以给白露订生辰礼为由,去铺子试探过王老板,这个人容貌、举止都扮得像,却城府不深,言谈中诈了他几次,他都没避开。我派人盯着铺子,发现他十五那日一整天未曾踏出过卧房,但派去慧光寺的侍卫却说看见了和他相似的人影。”
江蓠接上他的话,“所以你怀疑,玉器铺有暗道能通向慧光寺?”
“正是如此。第二天,王老板再出现时,房中多了两册书,《肘后备急方》和《金匮药方》,还有一枚金铃铛,就是那株鎏金松树上挂的。五日后,铺里的伙计给了马厩里的疯子一丸丹药,看来是想治他的病。”
江蓠想起楚青崖对她说过的,“这疯子是刑部放出来的饵,京城的南越人看到他,不会坐视不管,看来玉器铺就是他们一个聚头点。”
她又奇怪,“这两本书都是葛洪写的,他要是去了佛寺,怎么弄来了道教的医书?”
“我只是推测,等到了地方,再细细一看。”
过了入寺进香的时辰,城南的人就少了。万兴玉器铺所在的街巷空旷无人,所有店面都关了,门上新贴的春联在寒风里沙沙抖动。
在东街下车,轻云打开玉器铺后院的锁,几个侍卫扮作路人,守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江蓠摘下面具,以便这里楚青崖派来盯梢的缁衣卫能看见她,知道是自己人。风一刮,天就愈发冷了,她呵着热气搓了搓手。
“今晚或许要下雪。”薛湛望着天色道。
小院还是上次来时的杂乱样子,马厩里的马少了一匹,江蓠嫌那味儿重,踮着脚往里看,那个疯子蜷缩在毡毯里睡大觉,虽然邋里邋遢,脸色倒红润。薛湛从袖中掏出个小瓶子,洒了些粉末下去,他睡得更熟了。
院子里有一座主屋,是老板住的,东西两侧是伙计的厢房和柴房,工匠的作坊设在城中另一处。四下俱寂,只有北风呼啸之声,薛湛拿出一根铁雀舌,开了老板的屋门,里头不大,用青布帘隔开了卧室和厅堂,布置简单。
江蓠在房里转了转,这儿没什么能藏东西的地方,窗下有个矮书架,放着雕刻类的书籍,纸张已破损了,想是经常翻阅之故。她拉开炕橱的抽屉,里头放着衣物,伸手一摸,衣服裹着硬物,打开来正是一枚金铃铛,里面却没有虫子,是空的。
她原样放回,听见薛湛在厅里道:“这医书果然和佛寺有关系。”
江蓠好奇地探了个头,“怎么说?”
他翻着桌上的书册,这两本书用古铜色的纸钉了皮,内里裱着淡黄的薄皮纸,都绘有华贵精细的花纹,“西番莲作表,宝珠作里。”
她顿时领悟其意,“这是龙女成佛,口吐莲花,妙语如珠,这书皮该用来钉《妙法莲华经》。”
薛湛不禁笑道:“眼下就有一个龙女,陛下不点她成正果,天下人都要不答应。”
江蓠颇为得意,却还是反驳:“龙女变了男身才能成佛,我可不要当男人,都扮够了。”
他转言:“依你在桂堂里的所见,这屋子若有暗道,该藏在哪儿?”
她抱臂踱了几步,环视一圈,“永州城的暗道有十几条,宽者能容车行,窄者只容一人侧身过,是因为地底有许多溶洞,不费力就能修成。窄的暗道,都是从地面开个口子,车推不进去,要是宽的,就从墙上辟个门,先进去了,再走坡子往下,或是吊个笼子坠到暗河滩上。”
“京城的土地坚硬,不曾听过有溶洞。”
“那就……”江蓠望着屋内喃喃,突然一抬手,把半扇青帘用力一拽,“在地面?”
“卡哒”一声,那帘子却未给她拽下来,而是连着横梁一起降了一尺高。
大功告成,她拍了拍手,转身感慨:“真就和我们秋堂主设的机关一个路数,说不定他早就在京城谋生了,这儿的生意兴许做得比桂堂还大,也不知赚了多少钱……你把床移开。”
要是秋兴满知道她搭上了薛湛,发现了侯府中的怪事,说什么也不会让她活着来京城。
薛湛挪开床,床下赫然露出一个方形的黑洞。他让门外的轻云进屋守在暗道外,把火折子递给江蓠,还没说话,她却一马当先跨进了洞里,胸有成竹地对他扬起嘴角:
“里面很黑,不过你别担心,要是我认得的机关,我保证把你毫发无伤地带出来。我对桂堂的暗道记得比我们家中午吃什么还熟。”
薛湛一怔,“……那就拜托岘玉了。”
本想让她别逞能,跟在他身后。
可她这样笑起来,他就是铁石心肠,也没法扫她的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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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脑子进狗了,不能要了
火折子的光映亮前方数步,侧耳听去,寂然无声。
道中逼仄黑暗,比地面要暖和些,江蓠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阶,地上铺着碎石,两壁的夯土紧实,摸上去很干燥。京城没有永州那样的地下河,挖暗道更困难,也不知挖了多少年才成。
石阶的尽头是一间狭小的储物室,壁上挂着熄灭的灯盏,桌上有一面铜镜,一个三尺见方的铁盒,七个陶罐,旁边的筐里放着一沓白纸。
“这就是易容的用具?”薛湛走到桌前端详。
江蓠轻踢一脚桌下的木桶,里头盛着满满的清水,“你看那铁盒子有没有刻着桂花枝,三根叉。”
薛湛果然在盒盖上看见了,“有一个。”
她走过来打开盒子,熟门熟路地给他介绍:“这些毛刷、带色的石头是化妆用的,黑罐子里是易容的泥膏,那白纸是用来试色的,要卸妆就用清水兑着红色罐子里的粉末冲洗。这些原料倒是好弄到,只是不知道配方,就调不出来。”
“你会这些?”
“那是当然。堂里几十个代笔,考试日子相近,易容师哪来那么多功夫一个个给我们弄?他们教会了,就不管了,出了事自己担着。”
她说到兴头上,脸不红心不跳地自夸起来,“不过其他代笔可没有我懂,我是甲首,接贵客的生意嘛。考秀才查得不严,脸上随便描两笔也能对付过去,但要考乡试,那就得认真易容,与浮票上写的容貌特征一致。”
薛湛关上铁盒子,笑问:“你可考过会试?”
江蓠举着火折子继续往前走,“考会试中榜,是要进宫面圣的,查得最严,我是女的,易过容搜身也瞒不过去,堂主只好叫其他代笔上场。幸亏我没去!今年三月的殿试,好几个举人玩枪替,被小阁老逮住了,后来全部流放三千里。还有啊,要是我替人考中了进士,会嫉妒得吃不下睡不着,苦都是我受的,福都是人家享的。”
他“嗯”了一声,不辨情绪,“楚阁老在国子监讲学,提到桂堂只留了一个戴罪立功的代笔,那时还不知是你。”
“还不是我未雨绸缪。”江蓠撇了撇嘴,“命是保住了,别的就……”
薛湛默然片刻,道:“他对你很上心。”
“他要是对我上心,就不会怀疑我,还写和离书!”她终于说了出来,止不住激动,“明明就没有什么,他听了两句话,就觉得你图谋不轨,觉得我吃里扒外,咱们问心无愧,不要去理这种人。若我是个男人,咱们就该是‘徐孺陈蕃’、‘伯牙子期’的美谈,周瑜蒋干抵足而眠同床共寝,都没人说他们有断袖之癖。只因我是个女人,就要担红杏出墙的骂名,和我谈笑甚欢的男人都不是好鸟!我要是真对你有意,就该半夜三更偷跑出来私会,平日半个薛字都不敢提,何苦当着陛下、薛阁老和他的面夸你?
“我离和男人抵足而眠还差得远,但从没把自己当成闺门女子,古有谢道韫隔帘见刘柳,要是我,索性将那帘子一把扯掉,管别人怎么说,谈他个尽兴。我要守男女大防,一家三口早饿死了,让那狗官知道我以前在堂里和其他代笔调笑,手把手地教人写诗文,七岁脱光衣服给易容师看、十三岁盯着人家腰下捏假玩意儿、十六岁和老头在村店里挤一张炕,岂不是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都不够!我娘说过,往后退一步,男人就要往前进一步,最后连大门都不让出了,那才叫家宅安宁皆大欢喜!想拘着我,绝不可能。 ”
薛湛被震住了,半晌没说话,走过一段碎石路,才道:“我若是楚阁老,大抵也一样。你心思单纯,容易被骗。”
……断不会让她出门,和他这样图谋不轨的男人待在一块儿。
很危险。
江蓠很惊奇:“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单纯。令仪,你太小看我了,只有我骗人家的份。”
薛湛斟酌道:“原先你在桂堂,所以行事无拘无束,不把自己当女子看,但眼下成了亲,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况且你的命是他救的,理应顾着他些。”
一股抵触的情绪莫名生出,她脱口道:“你怎么也对我说这些?我为了帮你不顾人言出门,你却来教训我,你又不是我……”
他看到她眼里不加掩饰的失望,心头立时泛起悔意,“罪过,是我妄议了。”
江蓠捂住额头,“对不住,我这两天火气大,我受了你的好处,理应和和气气地说话。侯府家规森严,你自是打心眼里注重名声的。”
薛湛忽然疾走几步,抽剑拦在她身前,她顿时屏住呼吸,身子贴紧墙壁。
等了许久,一只耗子从脚边蹿了过去。
她舒了口气,“还以为有人,你耳力真好。”
薛湛顺势接过火折子,走在她前面,路变宽了,不知哪里传来一丝风声,呜咽似鬼哭。江蓠想起书上说练武之人五感敏锐,有高手在这,她就很安心,一点儿也不怕。
两人皆闭口不言,凝神听暗中的动静,走到一堵石门前,她在门上按顺序敲打石砖,一共试了五次,熟悉的场景终于出现——门转动起来,出现一条容人通过的缝隙。进去后是个小厅,但没有桌椅,仿佛只作为岔路口而存在,连接着三条羊肠小道。
薛湛掏出一个罗盘,看着指针,“方才我们向东走了差不多半里,这条路是往南的。”
慧光寺在城东南,离玉器铺走直线不到三里路。
江蓠赞同:“那就走这条,下次你再带侍卫过来走别的。还是我在前面,小心机关,这种路我还耍过别人。”
当时就把杜蘅用铁栅栏堵在里头了,可惜那狗官技高一筹,让她暴露了行踪。
想起在永州的种种经历,江蓠不免感慨,明明才过了几个月,它们就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了。可能是上天给她显摆的机会,这条小路走得无比顺利,她就像进了总堂一般驾轻就熟,左边拨一道木栓,右边推一下石头,带着薛湛连进三道铁门,过了两个囤物的小厅,一盏茶后看见没路了,暗道尽头被土墙堵住。
薛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江蓠趴在墙面上听了听,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他压低声音:“我们在地下,有人在上方走动。”
她拍了下脑门,真是糊涂了。
不多时,上头的脚步声消失了。薛湛示意她让开,在墙上用手掌试了几处地方,很快便找到了松动的一块,踩着墙下的石头稍稍发力一推,这土墙吱吱呀呀地旋转起来。
“你都看会了?”她诧异。
“这儿的机关并不复杂,像那断龙石就是墓里常用的。我看你做了几次,大致明白设机关的人偏爱用些障眼法。”
江蓠断言:“你从前肯定看过这类书。”
薛湛笑道:“只略看了一些,起初是不会的,课上有学生问,我又不好说我一点儿也不懂,就去宫里要了几本墨家的手稿来看,应付学生是够了。”
“我才不信。”
“千真万确,那时候年纪轻,说话做事总端着架子,弄得他们以为我无所不能。”
她边走边摇头道:“你还不到而立,怎么把自己说得像一把胡子的老学究似的。”
他举着火折子,侧脸被光线晕染得温润,瞧了她一眼,“早到了成家的年纪,长辈都在催亲事。”
可江蓠的注意力都被土墙后的景物吸引,“喔”了一声,随口道:“侯府你说了才算,管他们作甚?不成亲有不成亲的好处。”
本以为墙后是一个简陋的仓室,但踏足此处,方知想得简单了。这里虽也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但布置得精致,像个小姐的绣房,只是这小姐并非什么千金之体,而是妖里妖气的。厅内没有桌椅,铺着一张鲜红如血的大毯子,放着一个蒲团,易容用具都整齐摆在地上,墙角斜支着一面六尺高的西洋穿衣镜,还有价值不菲的妆奁、香粉盒之类。三面墙上都挂着绣毯,北面有十几级木阶,通向一扇小门。
浓郁的花香从左侧传来,火光照亮了一只半人高的银罐子,罐身刻着蜘蛛蝎子,外围七只烛盏呈半月形摆开,像在镇压什么邪物。罐子后的绣毯更是诡异,靛青的花纹已有些掉色了,上头有一群光身子的人在祭祀一只凤头的鸟,有的敲锣有的打鼓,还有把童男童女架在火堆上烤的。
“中原哪来这么邪门的玩意……真是捅了南越人的老巢了。”
话音刚落,一阵唱经声隐隐地飘了进来,罐子微微颤动,江蓠吓了一跳,往薛湛身后缩去,他下意识伸手,又即刻收回来,道:“别怕,是僧人在做晚课。”
“那上面就是慧光寺了!”她问,“要不咱们出去看看?大长公主已经回了府,她住的地方应该是空的。”
薛湛把火折子给她,“你在这里不要动。”
走出几步,他又不放心地回头,“若是害怕……”
转头却见她弯腰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银罐子,还欲举臂揭开盖子,他皱眉道:“别碰它,我来。”
他抽出佩剑,左手隔着绢帕拧开盖,刚抬起一角,罐子就剧烈地颤,江蓠藉着光往里一瞧,差点恶心得吐出来——
里头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血,泡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虫卵,花香把血水的腥臊之气盖了过去,腻得人头晕,有几只蜘蛛样的虫子闻见人味儿,争先恐后地踩着卵往上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薛湛不想弄脏剑,迅速把盖子拧了回去,也是一脸难看,“你在桂堂,要活吞这种虫子?”
“不要说出来!”江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它装在药丸里没这么恶心……我要是知道它们是怎么养大的,就是死也不会吃!”
她头皮发麻,把目光转移到镜子对面的墙角,那里有一堆横着摞起来的书,眼睛不由一亮,招手:
“你来看,这些书倒有意思。”
她走过去翻了翻,笑逐颜开,“也是用西番莲纹的藏经纸钉的书衣,封皮写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里头分明是《黄帝内经》,还有这本——”
薛湛接过时,她忽地“哎呀”一声反应过来,扯著书往回拽,“这本不好。”
他却执意拉著书角,疑问:“什么书不好?”
书皮写着《大藏经》,可低头随手一翻,这书上还画着图案,《医心方》的房中术诀窍就大喇喇印在纸上,男女交.媾的姿势一页有十个,还有批注的笔记。
一时间两人都尴尬住了,几息后,不约而同撤了手,书砸在地上。
看来这暗室的主人一点也不把佛祖当回事。
江蓠窘迫地拾起书,直起腰来时,胳膊肘撞到后头,另一本书掉在地毯上,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响。
薛湛仿若无事地捡起那本掉落的书,还有书里震出来的东西——
是块压着字条的玉佩。
这枚玉和他原先戴在脖子上的很像,也就是他为父亲挂在帐中的,大小、玉料都一致。
薛湛打量着上面的花纹,思索道:“我和白露都有这样一块平安扣,是在慧光寺佛骨舍利前开过光的南浦翠玉,世间难求,请王总管雕的纹案。这个……是那孩子的,母亲也给他求过,我却没亲眼见过雕成的样子。先帝景仁二年二月,母亲难产,孩子没活下来,这东西应当和他一起葬入地下八年了。”
江蓠指着玉问:“这刻的是伏羲?”
玉佩一面是个人首蛇身的男子,左牵牛,右牵马,另一面是一轮圆月照着江水和松树。
他神色凝重地看了良久,没有说话。
江蓠瞧出他有心事,便换了个问题:“纸上写了字吗?”
薛湛摊开纸条,这是从一整张纸上撕下来的,边缘毛糙,三尺长,一寸宽。
火光照着纸上的黑字,写得端正清秀,上端印着半个红章:
【正实收白银一千二百两暨燔之事两寸。干江金平府梧州锦城安盛邸店。建丰元年腊月初九。】
她读了两遍,“这是邸店收钱的回条,可这个‘燔之事’是什么东西?”
薛湛紧盯着纸,吸了口气,道了两个字:“糟糕。”
他将纸叠回去,和玉佩一起夹在书里,放回原处,“‘兵甲之符,右在皇帝,左在靖北。凡兴兵被甲,用兵百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燔之事,虽毋会符,行也。’靖北军玉虎符上刻了这四十个字,后十七字在右半边。”
江蓠呆了一瞬,大惊失色:“你是说齐王拿到了右半边虎符?那他秘密去朔州,岂不是要代表天子号令靖北军?”
这假扮大长公主的女人果然私藏了虎符,在帮齐王做事!
薛湛长叹一声,“看来楚阁老这趟公差,有些难办了。”
寺中的唱经声还在飘荡,可江蓠心中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脑子里乱纷纷的。楚青崖肯定不知道这事,他走得太急了。
这狗官就不能晚几天再走!
急着去朔州过年啊!
她恨恨跺了一脚,又听薛湛道:“镇远将军陈灌手握重兵,已有九年未回京了,他对先帝忠心耿耿,却不知对陛下如何。当年虎符失踪,他亦是知情人,必会问齐王手中这半枚的由来,齐王若是真去了,一定想好了说辞,做了充足的准备,除了虎符,还有其他筹码。”
江蓠哪能想不到这个,又黑着脸在心中骂了一句。人家准备万全,那有勇无谋的狗官倒好,带着几个不顶事的缁衣卫就骑马去了,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倒把她自己给惊住了,赶忙默念要冷静。
千万不要冲动。
狗就是狗,死了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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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符上的字参考秦阳陵虎符
第58章 贺新年
薛湛看她脸色骤变,眉头都蹙成了川字,就知她心神不宁,轻声道:“再上去看看,然后我们就从原路回去。”
“……嗯。”
踏上木阶,打开最后一扇门,唱经声霍然大了起来,薛湛纵身跃到地面上,把剑鞘伸过去,“有些陡,小心脚下。”
江蓠灭了火折子,拉着剑鞘出了暗道,拍拍身上的灰尘。此时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堪堪能看清周围的景物,他们出来的地方是一个暗间,放着屏风和木桶水盆,用作盥洗的净室,用珠帘与正房隔开。
禅房不大,只有卧榻和小书房,佛龛里有一尊干漆夹纻的观音像,几案上摆着供果。因屋主离开多时,榻上的被褥枕头都被搬走了,书架也空空荡荡。
“这里我多年前来过,是母亲住的菩提禅院。”薛湛望着床榻道,“后来我和白露入寺探望她,都是在大雄宝殿后宽敞的厢房。”
搜了一圈,无甚线索,两人将地面的尘土清理干净,退回暗道。
氛围比来时沉重许多,一路上江蓠都没开口说话,步履匆匆。二里半的路程很快就走完了,到了岔路口,她发觉他脚步变慢。
也是,他母亲和王总管可能就被关押在另外两条暗道的某个地方,离得这么近,谁能忍得住。
“令仪,你是不是想去探探那两条道?其实……”
他打断她的话,“就算人藏在这,也不能操之过急。天晚了,我送你回府。”
她“嗯”了一声,“我给朝廷写过一个册子,里面有桂堂的易容术、暗道,我回去就拿给你。你一定能找到你娘亲和王总管的……还有王老板。”
薛湛对她笑了笑,“承你吉言。”
出了玉器铺,狂风大作。
夜幕低垂,远处灯火如星,偶尔传来爆竹的辟啪声。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尚书府正门,江蓠下了车,风卷着凉丝丝的冰粒扑在面颊上。
檐下的红灯笼照出一双葳蕤灵秀的眉眼,她仰着头,用冻得发红的手将一绺发丝撩至耳后,“令仪,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出来。”
薛湛望着她消失在朱门里的背影,雪花从夜空飘坠,一朵一朵落在车辕上,尘宇俱静。他不觉看了很久,直到车夫低唤了他一声,才发现石狮子旁站了一排黑色人影,面色不善地瞪着他。
是缁衣卫。
薛湛淡淡一笑,关上车门,手指在裹了貂皮的熏炉上搭了一会儿,轻叩着炉盖。
他独自坐了片刻,听到外头侍卫在说话:
“夫人,我来……”
“外头冷,您请回屋……”
她的嗓音清泠泠的,像山涧里的浮冰,教训人也很好听,嚣张地让那些侍卫回去,做足了当家主母的派头。
“我偏要自己给他,我今日同他出去了一整天,还在乎这一下?”